飛星身上並沒有金丹元嬰真人那般雄渾的氣息,也不像廣刹那般幾乎完全感知不到,一看就是在刻意內斂以掩藏境界。
這意味著,他們大概能知道飛星的境界跟他們差不多,也就只是生靈境的樣子。
可如今廣刹都說自己力不能及,他又能做什麼呢?
幾人互相對視。
呂易沒有猶豫,立馬起身讓開了位置。
見呂易帶頭同意,其余人也不好反對,但包括萃琳在內,都沒對飛星抱多少希望。
飛星來到床邊坐下,握住短珂的手臂。
點點仙氣順著他的手掌緩緩進入短珂的體內。
管亮微微一驚,眉頭緊跟著皺起。
他竟然都沒有先測試嘗試,預估自己的水平夠不夠,而是直接開始行動!
這是無知還是自信?!
管亮當即漲紅了臉。
這不是胡來嗎?!
房門口的廣刹默默取出了幾顆丹藥。
這不是用來救短珂的,而是擔心飛星失敗時遭反噬而准備的。
德慈看向管亮,傳音道,能行嗎?
管亮急忿答道,需得過一炷香才能見結果,但依我看——
短珂的發絲飄動了一下,而後衣裳也跟著飄動了一下。
可此刻屋里並沒有風。
幾人都見到了這一幕。
德慈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只是聽管亮語氣不好,急忙追問道,依你看什麼啊?
廣刹默默將丹藥收起,深深看了飛星一眼。
呂易挺直了腰身,睜大眼睛凝視著短珂的身軀。
一道乳白絲霧從短珂的額間滲出,垂直向上,如同一縷縮小了的炊煙。
他真能做到!可怎麼會這麼快?!
管亮驚異看向飛星。
運氣好嗎……不可能,這不是運氣好能做到的事情。
他收斂了情緒,隨後便想要建議飛星優先處理仙氣淤積最為嚴重的肝髒,與亟需保護的大腦與心髒處。
“飛……”
他剛開口,下一刻,道道仙氣從短珂全身上下一齊涌出,如同一片雲霧般籠罩在他的體表。
管亮雙瞳一縮,表情就此凝固。
此事極為耗費心神,他本想著之後飛星還要再花個七八天一點一點慢慢將短珂體內的殘余仙氣清除,怎麼也沒想到,他竟在這麼短的時間里,一次性將所有仙氣盡數牽引出來了!
他——!
他定是從某個大宗門出來歷練的,否則怎麼可能有這般強悍的仙氣操控能力?!
輕風吹過,雲霧消散。
“吸——呼——”
短珂胸膛起伏,呼吸逐漸有力。
這才過了短短幾息的時間。
幾人一陣驚呼,呂易當即躬身行禮,欣喜激動道:
“多謝道友救命之恩——!”
其余幾人也同樣向他行禮致謝。
飛星溫和道:“舉手之勞,何須掛齒。諸位請起。”
管亮聞言神色更怪。
只是舉手之勞嗎?散修和宗門弟子之間的差距竟這般大嗎?
我這麼多年來潛心研究醫術,力求仙氣掌控更加精准,可是……
他本就被震撼的心靈再遭一次打擊,怎麼也直不起背,轉身便向門外走去。
“那我去煎藥了……”
萃琳看向他的背影,感覺他似乎有些憔悴。
飛星站起身來,雙腿忽然一軟,便要倒下。
一只嬌小的手掌有力地扶住他的肩背。
廣刹站在他的身後。
飛星點頭致謝,剛想開口,眼前忽然一花,整個人向後倒在去——
他躺倒在廣刹懷中,頭一歪便靠在了她的肩上。
“嘶——”
廣刹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嬌軀一顫,肩臂有些僵硬,面前幔紗隨之一飄,不知其此刻神色如何。
“飛星公子!”一旁萃琳連忙喊道。
“怎麼了!?”其余幾人也驚道。
有件事情管亮沒有猜錯,此事確實極耗心神,飛星尚未恢復便催動仙氣進行精細操作,此刻新疲加舊勞一齊涌來,他自然支撐不住。
飛星勉強睜開眼,有氣無力道:“稍有些累了,歇息會兒便好了……”
呂易嚴肅說道,“此番大恩難以言謝,若有需要我做什麼,但說無妨。”
德慈伸手一捋如刺般的束發,也附和道:“只要我能做到,必然全力以赴!”
“此事之後再說。”
廣刹沉聲道。
只見她舉起飛星,沒有抱也沒有扶,而是將其像麻袋一樣扛到肩上,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轉身離開房間。
屋外,陽光正好。
凌風閉著眼睛,單腿獨立於花叢之間。
廣刹走出屋子,將飛星扔到了正在打盹的凌風背上。
“唳——”
凌風驚醒後怒叫一聲。
廣刹的仙鶴轉頭看向它。
凌風立馬閉上了嘴,回頭輕輕啄了啄背上的飛星。
……
夜晚。
一滴露水從鍾乳石上落下。
滴答——
聲音遠遠蕩開。
飛星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身處一石洞之中。
他坐起身來,扶著額角,深呼吸幾口後,環顧四周。
寬闊寂靜的洞穴中,輕風稍涼,月光映入洞中,光芒微弱,但對修仙者來說倒是也夠了。
“真人……真人——”
他沒有見到廣刹,於是輕輕喊著她。
下一刻,廣刹出現在洞口,走出一步,便來到他身旁幾米外。
與玉霜和丹楓相比,她就很不講究了,隨便找個了僻靜的洞穴,將里頭那巨大的蜘蛛一劍斬了,把蝙蝠全趕走後,用劍火里外燎過兩遍,便住下了。
“張嘴。”
她的聲音冷冷的,就像這山洞中的露水一樣。
飛星聽話張嘴,一枚丹藥落入他口中。
廣刹來到不遠處,那里有一方石床,是她方才用靈蛇劍斬下一塊巨石後打磨出來的。
她脫了那件碧藍衣裳,露出一身素衣來,盤腿坐到床上,身姿清冷絕世,令飛星有些眼熟。
他轉頭看向洞口。
這個角度看不到月亮,但能看到漫天繁星。
星光很明亮,就像丹楓的眼睛。
他躺了下來,腦下的石頭很硬,很不舒服,讓他更加懷念丹楓。
在庭院里與述白切磋的那段日子里,每天夜里與丹楓行完周公之禮後,只要她沒有失神,都會將他的腦袋抱在胸口,讓他枕著自己那傲人的雙峰,然後輕輕撫摸著他的腦袋。
他又回看向廣刹,目光落在她的胸口。
果然還是不一樣啊。
飛星仔細回憶了一下。
好像陽春真人都比廣刹真人要大……
“怎麼了?”
廣刹睜開眼睛看著他。
飛星是個善於總結經驗與教訓的人,所以這次沒有誠實地將方才心中所想的事情說出來。
“我……”
他想了想,緩緩說出了另一件近日來一直埋在心底的事情。
“我最近常常想起自己殺死秋音君時的場景。”
“他死有余辜。”廣刹淡漠道。
飛星沉默下來。
廣刹看向他,思索一番,意識到了什麼。
殺人這件事情對修仙者來說是家常便飯。
不論仙修劍修魔修道修,宗門弟子還是流浪散修,殺人都是一件早該做好了心理准備的事情。
但飛星應該從沒有做過這樣的准備。
秋音君是他殺的第一個人。
廣刹明白了他那未經玷汙的朴素道德與同情心在為殺人煩惱,於是說道:“多殺些人便好了。”
“真人……”
飛星微微一嘆,這確實是廣刹會說的話。
廣刹說道:“若再來一次,你便不殺他了嗎?覺得與他講道理便行了嗎?”
飛星搖搖頭。
再來幾次他都會下手。
“那便無需自擾。”廣刹說道,“救人也算了,勿將善心浪費在那種醃臢貨色上。”
飛星沉默不語。
廣刹不再理他。
這種事情只能靠自己想開,別人是勸不好的。
又過許久,飛星起身,緩緩走出洞穴,見到了那抹懸掛在空中的明月。
溪水靜淌,蟋蟀巧唱。
他還是想不開。
廣刹誤解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飛星見到短珂的情況後雖然同情,但出手相救並非出自善心,而是他覺得救下短珂後能讓呂易幾人成為他倆的耳目,方便之後的日子里了解外界,尤其是南方靈宿劍派的訊息。
畢竟要是每次都向島上的情報販子打聽靈宿劍派那邊的事情,他擔心會令他們起疑心。
第二件事,是關於殺死秋音君的事情。
殺死秋音君自然是對的事情,他從不後悔。
可是,當他殺死秋音君時,當他第一次殺人時——
暢快、內疚、喜悅、悲傷、慌張、害怕……
通通沒有。
他對殺人這件事本身沒有任何感覺,哪怕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
他覺得自己應該產生些情緒或者想法。
但是沒有。
什麼都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心理波動都沒有。
這才是他所煩惱的事情。
飛星背著雙手,望向夜幕中的銀河。
他又想起了梅仙會上玄陽子所畫的心河,想起了自己能看穿他人體內的仙氣,想起了自己體內共存的仙魔二氣……
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加起來,令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與他人有多少不同之處,不論是天資、能力,還是內心。
於是他也再一次向自己提出了那個長久未曾去思考的問題。
我到底是什麼人?
飛星取出刻著青鳥的玉牌,輕輕撫摸著,端詳良久。
明月皎皎。
他想起了那座寂寥卻讓自己安心的仙島,想起了那張刻印在心底深處的容顏。
他好想玉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