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叫人熱一熱?”
“不用,我不吃了。”張問抬起頭,看了一眼秦玉蓮,又問道,“夫人呢?”
“在後院,已熄燈休息。”秦玉蓮隨口答道。張問頓時品出了什麼味來,打量了一下秦玉蓮高聳的胸部,他老婆張盈可沒這麼大,不由便吞了一口口水。不料周圍除了風聲什麼聲音都沒有,太安靜,張問吞口水的時候“咕嚕”一聲,十分夸張。秦玉蓮聽到聲音,臉上緋紅,急忙從懷里拿出一本冊子來,放到桌子上,“這是從建虜俘虜身上搜出來的,我瞧張大人對建虜很有興趣,就帶了過來。”
張問意識到剛才失態,有些尷尬地拿起冊子翻了一下,好像是滿文,他不認識,不過里面居然還有插圖。張問便饒有興致地看起插圖來,一邊看一邊說道,“明天叫人把冊子讓俘虜口述翻譯,弄成漢語看看。”
“嗯……”秦玉蓮見張問只顧看冊子,之後就連正眼都不看一下自己,不由得心里有些失落。她發了一陣呆,見張問還在看那本冊子,她暗暗嘆了一口氣,順著張問的話說道:“張大人為何對建虜這麼有興趣?”
張問想了想,說道:“權力……這個怎麼說呢,我就是在想權柄這個東西。現在大明的權力分配不好,所以什麼事情都搞得一團糟,積弊叢生一片黑暗。建虜的部族構成,權力分配,我很想知道。”
秦玉蓮聽罷半懂不懂地問道:“難道像建虜那樣抓了人就當成奴隸驅使,這樣辦更好麼?”
張問搖搖頭,“東周以前,中原也是這麼干的,都已經改變兩千年了,現在還用那一套東西的話,頃刻就能讓社稷覆滅。我只想知道這中間是怎麼轉變的,玄機何在,有沒有比現在更好的辦法。”
秦玉蓮搖搖頭道:“張大人是進士,想的東西太復雜喏,我不明白。”
張問嘆了一口氣,門外的風雪之聲聽起來很蒼涼,讓他的心境一下子孤獨起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閒話,張問也沒想出過所以然,便去休息了。
第二天,眾軍便押著俘虜和裝載人頭的大車,向沈陽開拔。沈陽巡撫行轅早已得到了清河堡之戰的消息,派兵送來了糧草補給接應。大軍浩浩蕩蕩地趕了兩天的路,才到達沈陽。
滿載辮子頭顱的車輛在大街上示眾,帶來了戰勝的消息,軍民歡呼不已,整個沈陽城張燈結彩好不熱鬧。百姓不用擔憂被屠殺擄掠,官吏將士不用擔心去送死,皆大歡喜。
清河軍受到了滿城百姓的歡迎,雖然天上的雪還沒有停,風雪很大,天寒地凍,但是百姓們還是紛紛走上街頭,沿途送糧送水,熱情萬分。眾軍感受到一種榮譽,隊伍是走得直挺挺的,腳上踏得啪啪直響,富有節奏感。軍士們一邊賣力地保持著高大的形象,一邊也拿眼瞧著人群中的姑娘媳婦有沒有看自己。
當然,最受矚目的還是指揮這場戰役的張問,其作戰過程已經被人們當成有趣的故事在人群中流傳。張問掀開車簾看沿路的情景時,百姓頓時發出一陣響徹雲霄的歡呼,指著張問高呼其名,其粉絲可以說是成千上萬。
當然其中也有貓膩,張問就聽部下說,章照那家伙已經事先安排了不少親兵在街上,烘托氣氛。比如痛哭昏倒賞銀一兩,高聲叫喊賞銀兩錢……
第三折 否極泰來 段二二 聽書
冬月末的這一場風雪,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持續不斷,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氣溫驟然降低,人們出門的時候都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剛打完仗就下雪,好像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一般。
張問回到沈陽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見袁應泰,袁應泰仍是遼東巡撫,禮節上的拜見交代還是必要的。同去巡撫行轅的還有劉鋌、王熙、章照等軍中將領和官員,去交付首級、上交軍功名單、領軍餉獎賞。皇上前不久才撥了一百萬兩錢糧充作遼東軍餉,將領們趕著來兌現賞銀,也好讓打了勝仗的官兵有個盼頭。張盈直接回住處,秦玉蓮去找她姑媽去了。
袁應泰依然按照禮制,迎接到轅門,說了些賀喜之類的場面話。又有其他官員、將帥到巡撫行轅祝賀張問等人,張問一一從容應酬。要說最無趣的交往,就是這種官面場合。一大群官吏,都盡可能地說廢話,生怕說了一丁點有實質內容的東西,被人抓住了把柄在背地里說壞話,影響仕途;不說話也不行,人家會以為你在裝筆裝大,影響和諧,所以要學習一些各種場面該說的套話、官面話。於是廢話也變得千篇一律,比平常的廢話更加無趣。
不過張問還是從一大堆廢話中聽到了一句很有嚼頭的話來,袁應泰感嘆了一句說:“雖然朝廷會治老夫的罪,但是能保住遼東,老夫已非常欣慰了。”
張問聽到袁應泰的這句感嘆後,立刻善意地微笑著,將其在心里默念了幾遍,牢牢記住。
在這場戰爭中,誰有罪、誰有功,不是那麼容易說得清楚的。如果只按事實來說,張問自認為自己只有功、沒有過;袁應泰喪師十幾萬(號稱),功勞肯定是沒有,有沒有過不好說,張問覺得其罪魁禍首應該是推舉袁應泰做巡撫的東林黨官員。
但是事實並不代表定案,朝廷中從來不乏睜眼說瞎話的人;同樣,大明從來不乏扯不清楚的疑案。一些官員自有辦法動手腳,顛倒是非。袁應泰卻還沒有意識到這次戰役之後的復雜爭奪,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袁應泰為什麼認為自己有罪?明者自知。張問再次確認袁應泰果然不善於此道。
張問也不知道東林那些官員會弄出什麼板眼來,反正他知道很多官員很善此道,沒有的事也能說得有理有據,好像真的一樣。
於是張問將袁應泰說的那句話記在心里,大有用處。以後皇上問起真相,張問不便明說(明目張膽地扇言官們的耳光絕對會被人罵成“狗急跳牆”),他只將袁應泰那句話說給皇上聽就可以了。
除了袁應泰說漏嘴的那句話,其他統統是廢話,所以當袁應泰提出要設宴為張問慶功時,張問立刻婉言拒絕,中了風寒頭疼欲裂。他心道:老子有哪些時間陪一群老流氓喝酒說廢話,還不如去嫖妓。
張問向袁應泰告辭之後,走出轅門,正巧遇見章照也辦完了事從衙門里出來。章照笑道:“聽說巡撫行轅要開慶功宴,下官還以為大人喝酒去了。”章照臉部棱角分明,是個十分結實的漢子,他身上那身文官青袍乍一穿在身上,看起來十分不對勁,就像挑夫穿綢衣一般。張問對這種官服十分熟悉,他以前也穿這樣的衣服。
“與他們……我還不如與得天喝酒。”張問低聲笑道。得天就是章照的表字,張問想著章照不但在戰場上一直擁護自己,回沈陽之後也一門心思站在自己這邊,是大大的自己人,張問在言語之間便盡量親切一些,稱呼表字是最好的。而且章照有功名,雖只是舉人,但夸大一下在遼東的功績,提拔一番依然可以有所作為。
想到這里,張問又加了一句:“遼東苦寒之地,除了打仗立功,也干不出什麼事來,得天要是看中了朝中什麼官缺,看我能不能使上點力。”
章照聽罷這種吃果果的拉攏,滿臉喜色,立刻改口自稱學生道:“從蘇子河到清河堡,學生一直追隨大人,如果以後也能追隨左右,學生便心滿意足了。”
張問見他的年紀大概二三十歲,可能比自己還年長幾歲,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當然只是客氣話而已,章照要自稱學生明白地將自己定位到張問的陣營,張問也不能勉強不是。
兩人走到馬車旁邊,張問又邀章照同車而行。上了馬車,張問坐下來說道:“這以後要是回了京師,咱們就不能常常單獨見面了,否則別人要說我張問培植黨羽。”章照道:“學生明白。”
行了一陣,前面的車夫喊道:“大人,唐三爺在前邊那茶館里說書,說得正是大人的事兒,大人要進去聽聽麼?”
張問道:“也好,就在茶館前面停車。你先去買兩身衣服過來,我們這官服穿著不方便。”等車夫拿著錢去買了衣服,張問和章照換了,這才走下馬車,到茶館里去聽書,張問還真想聽聽那說書人如何說自己的事兒。
茶館門口的黑灰色木板子上貼著一張褪色紅紙,上邊用黑墨寫著故事名:國姓爺五戰建虜兵。國姓爺就是張問,皇上賜張問姓朱,所以稱為國姓爺。
張問抬頭看了一眼門方,上邊的花格子木窗上還蒙著殘破的蜘蛛網。看來這茶館可不是入流的人消遣的地兒,想想也是,車夫常來的地方,能有多少格調。
張問和章照不動聲色地走進茶館,正要尋一個位置坐下聽書時,小二滿臉笑意地迎了上來。那小二肩膀上搭著一塊白毛巾,手里提著一個茶壺,打量了一下張問二人,見其身穿長袍,指甲干淨,馬上笑道:“喲,二位爺可是有身份的主,樓上請。”
剛一走進來。就聞到一股濃烈的炭煙味兒,卻是劣質的那種。
小二帶著張問章照從西邊的樓梯上去,側著身子走路,一面和張問說話:“馬上說第五場了,不過這最後的一場,卻是最精彩的,很快就開始,二位爺來得可是湊巧。您要是聽著好,明天請早,還能聽前四場呢。”
張問笑著“好、好”地附和了幾聲,見那兩邊樓台雅座下面的大廳中,坐滿了人,四面還有許多人站著;上邊的雅座卻空了許多,看來遼東百姓始終是趕不上江南人家富足的。
小二將兩人引到樓上的一間雅座,隔著欄杆居高臨下觀看,沒人擋著,是看得清也聽得清,比大廳中可是要好上一點,花錢多的地位就是不一樣。坐了一會,就聽見眾人起哄道:“三爺來了,別吵別吵。”“唐三爺,趕緊把後邊的說了。”
張問向台上望去時,只見一個身穿布衣長袍的人走上來,大約五十來歲,瘦臉、手里拿著一把紙扇。外面風雪交加,自然是用不上扇子,紙扇只是打頭,也就是儒雅形象需要。
唐三爺拿著桌子上的一塊木頭,啪地打了一聲,表示要開始了,讓大伙靜靜。張問聽著這麼一個聲音,首先想到是衙門里用的驚堂木。
唐三爺清了清嗓子,用快速的語速流暢地說道:“各位看官、今日天上又風雪,各位路過的、打尖的、或來聽小老兒說書的,別忘了多加件兒衣賞。上一回說到啊,時逢枯枝落舊城,卻待新蘭滿長街,戰場上未至瑞雪……”
張問聽罷開頭,回頭對章照說道:“不錯、不錯,干一行習一行,唐三爺這副嗓子還真是練過。”
章照嘿嘿笑道:“大人回京師的時候,要不把這唐三爺也叫上,也到京師說說去,讓大伙也知道這遼東之戰是怎麼一回事兒。”
張問愣了愣,隨即面帶笑意地看著章照:“你這個主意不錯啊,輿論、要的就是輿論。”他馬上對章照又看重了幾分,他希望自己的黨羽多少還是要有點頭腦,幫得上忙。
兩人又聽了一陣。當唐三爺每每說到故事的精彩高潮之處,也就是爽點的時候,眾人大聲叫“好、好”,十分受用;而說到虐主之處、國姓爺慘烈的時候,眾人又高聲喊:打死野豬皮,搞死辮子、搞死建虜。群情激憤,唐三爺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讓看官們先有怒氣,然後說到國姓爺大發神威的時候,才能更加痛快,喊得更響亮。
張問也聽得津津有味,但是聽到唐三爺說到國姓爺的表情、動作之時,張問頻頻聽到“國姓爺邪邪地一笑”這麼個描述,眉頭一皺,對章照說道:“我常常邪邪一笑麼?”
章照也意識到這個描述不貼切,說道:“他沒見過大人,全靠胡思亂想。”
張問想想也是,全靠道聽途說,哪能處處都描述真切呢,不過是說書而已,不必當真,於是繼續聽。可是那唐三爺一說到國姓爺,沒別的說法,就那麼個邪邪一笑,讓張問聽得鬼火冒,一聽到那幾個字,就忍不住罵一句:“邪你媽的。”
唐三爺的故事以明軍大獲全勝、全殲建虜兵、活捉敵酋野豬皮為結局。故事本身是個歡快的故事,唐三爺也說得很生動,聽眾看官很是滿意,覺得今日這三分銀子的茶錢花得值,有特別喜歡唐三爺講故事的,末了還打賞了十文、百文的額外賞銀。唐三爺這麼講一次,收獲頗豐,常年堅持講的話,一年算下來,可能比普通百姓的收入高上許多倍。當然,獲得最多好處的還是茶館。
張問也摸出一塊銀子出來,叫來小二說道:“說書先生說得不錯,我也表示點小意思。你給唐三爺說一聲,別讓國姓爺老是邪邪一笑,偶爾笑一下就行了。”
“好勒,小的一定把客官的話帶到。”小二應了一聲,正欲下去,章照又喊住小二道:“慢著,我還沒打賞,急什麼。”
小二又急忙轉過身來,見章照從身上摸出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出來,小二吃了一驚,上下打量了一番章照,沒想到這人竟是個闊主。
卻不料章照只將銀子放到桌子上,說道:“我想見見唐三爺,這銀子讓他過來取。”
張問不動聲色,只顧坐著喝茶,這事讓章照出面再好不過了。過了不一會兒,唐三爺就到了雅間,拿眼瞄了一眼桌子上的銀子,隨即就將目光移開,不卑不亢地拱手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