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按部就班地進行,沒有任何意外,朝廷里風清雲淡。事實證明張問等人不同意朱由校“禪讓”是完全正確的,封鎖他蘇醒的消息,有效地避免了一場可能出現的政治風浪。
張乾清宮大殿里,看著正北的御座,他感覺自己離那個位置越來越近了。
這種感受讓他心里有種莫名的興奮,普天下有抱負的人大多把目標定為輔佐君王的輔臣,希望能夠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留名青史……這樣的目標就算實現了,也比不上自己當君王啊。更何況是開國之君,那得有多大的影響!後世的人也許不知道明憲宗是誰,但肯定知道朱元璋是誰……
奴婢們都遠遠角落里,乾清宮靜悄悄的,可張問卻產生了一種錯覺,這里站滿了文武百官。這座宮殿仿佛變成了皇極殿,他想象著自己坐在上面那把龍椅上,正受百官朝賀。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張嫣的聲音道:“張閣老為什麼會在這里?”
這個聲音把張問從幻想中拉了回來,周圍文武百官朝賀的場面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只剩下冷冷清清的乾清宮,幾乎連一個人都看不見。
張問循著聲音看了一下,這才發現張嫣正站在西暖閣的天橋上,身後還跟著幾個太監宮女,余琴心也在她身後。
我怎麼會在這里?張問一下子懵了,過了片刻,他才想起來之前在紫禁城里隨意散步想事兒,因為宮里沒人敢阻擋他,不知不覺就走到乾清宮里來了。
但是聽張嫣問起,不能說“我來看看龍椅”吧,他應該找個借口,恍惚之下便脫口道:“遂平公主怎麼樣了?”
怎麼突然說起遂平公主來了?張問自己都不明白,剛才明明沒有想到朱徽婧,怎麼一下子就從口里冒出這事兒來?
朱徽婧絕食的事,張問也有所耳聞,紫禁城里到處都有他的耳目,這樣的事他不想知道都難。他的想法是:既然朱徽婧因自責要尋短見,這種事攔也攔不住,不如由她去,我也省了心。
前朝的朱姓公主,身上留著朱家的血,又和張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對他來說是左右為難,確實有些麻煩。不過朱徽婧最近干的兩件事倒是正中張問下懷,不僅使他免去了良心的譴責,又達到了最有利的結果。
張問可以這樣思考利弊,但內心深處對朱徽婧的事卻感到隱隱作痛……所以他才會脫口就問出關於她的話來吧?
這句話讓張嫣也怔了怔,說道:“憔悴得不像樣子了,估計就這兩天的事。”
張問原本想說些“盡量施救”等虛情假意的話來,不過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希望朱徽婧就這樣自行了斷,要是因為自己說一句施救的話,宮里的人真把她救了回來,豈不又是個麻煩?所以張問最終只是“哦”了一聲,便沒有了下文。
“哦……”這個字就像一把尖刀刺進了張嫣的心口,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張問的冷漠和絕情。
她想責問張問,為了權力真的可以犧牲所有的東西?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說出來又有什麼用。
朱徽婧從十四五歲起,這麼多年來對張問的情意如何,張嫣從她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句話里都能察覺到。沒想到到頭來快要絕食而死了,卻只換來別人的一個“哦”字。
“你們先下去。”張嫣回頭對身後的人說,然後從天橋上走下來,一邊走一邊對張問說道:“你想知道遂平公主為什麼刺死太上皇嗎?”
張問驚訝道:“太後知道?”
“我知道。”
張問皺眉道:“是什麼原因?有人指使她?”
張嫣冷笑道:“真可笑……可悲……”
張問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張嫣忙搖搖頭道:“我是說遂平公主。”
兩人沉默良久,張問等著太後說出原因,卻不料她又繼續說著不相干的話:“我和她一樣,可笑可悲。”
又是一陣沉默,張嫣才平靜地說道:“太上皇蘇醒之後,遂平公主就知道你一定會下令殺掉他。她來求你,可不管用,為了你張問一黨無數人的利益,遂平公主的那點感受算什麼?你終究會殺掉太上皇,如果這樣的事發生,你就是親手殺死遂平公主唯一親人的人……她還能心安理得地想念你、還能心安理得地在無數個日夜期盼著能見你一面嗎?”
“你殺了她的親哥哥,她連想你的權力都沒有了。她該怎麼辦?”
“這……”張問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張嫣冷笑道:“好吧,她來求了你之後,你並沒有馬上下令除掉太上皇,是在猶豫?遂平公主認為你在猶豫,於是她就趁你猶豫的時候,幫你解決這個問題。最後她是罪人,但你不再是她的仇人……”
這時張問的腦子里突然響起了朱徽婧那清脆如鈴的聲音:你關心著上下五千年,而我,只關心你。
“這不可能!”張問瞪圓了眼睛,“她腦子又沒病!”
第七折 率土之濱 段八二 香消
“不可能!”張問只覺得手腳發涼。
張太後盯著他的眼睛,一步步逼近,冷冷地說道:“那你覺得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你難道還不明白,在她的心里你比太上皇重要得多?”
養尊處優了這麼多年,張嫣已練出了一些威壓的氣質,這時一動氣,竟然讓張問也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興許是張問有內疚在心,氣勢上就先短了一截,這時張太後向前逼近,他不由自主地後退,怔怔地念叨:“這不可能……不可能……”
空曠的大殿中,張嫣的腳步聲都聽得清楚,她一邊向前走,一邊氣憤地繼續說道:“你心里清楚,遂平公主為什麼要這麼做,騙得了別人,騙得了自己的良心麼!”
我清楚?張問的手心里冒出了細汗。
他退兩步,張嫣就逼近兩步:“想做皇帝嗎?為了做皇帝什麼都可以做?”
張問腦子里就如一團漿糊,這麼多年了,他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責問……試問整個天下誰敢責問他?張嫣竟然咄咄逼人地責問他,偏偏他這時候怎麼也提不起氣勢來,讓自己變得就像一個被審問的罪犯。
張嫣也是受了點刺激,情緒有些激動了,“張問,捫心自問,你現在還缺什麼?別人想讓你做皇帝,不過是為了他們自己,你就算當了皇帝又能得到什麼?讓你最親近的人都對你誠惶誠恐,孤獨一個人坐在龍椅上?值得嗎!”
聽到張嫣這麼一說,張問順著她的意思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恍惚中,他覺得這乾清宮堂皇的大殿十分空曠,仿佛連一個人都沒有,全世界就只剩下自己。
這殿宇之間,仿佛有許多鬼魂在嘲笑自己,陰慘慘的好不恐怖;寒冬就像在一瞬間降臨,從頭冷到腳,冷到了骨頭里。
……不過他隨即意識到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君臨天下那種感覺不是一心只想著情啊愛啊的這種女人可以理解的!不能聽她怎麼說就怎麼樣!
帝王,天下共主,男人的夢想!所有看得見的地方都是自己的領地,可以支配一切,從權力的平衡到每個人的生死,無論是想改變什麼、毀滅什麼、創造什麼、添加什麼,都遵從自己的意願。
他看了一眼北面那金光閃閃的御座,又看了一眼張嫣,張嫣那飽滿的額頭和她姐姐一樣,突然之間讓他想起了自己第一個女人……自己弱小的時候曾經無力保護的女人。
張問的內心受到了雙重的影響:拷問和誘惑。
過了許久,他深吸了一口氣,總算讓自己平靜了下來,心道:被張嫣這麼一逼,頭腦混亂,現在不是應該先救下朱徽婧麼?
就像魂魄在外面游蕩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了身體,張問鎮定下來,穩穩原地,任張嫣再次逼近他也不躲,張嫣差點就撞到了他的懷里。
他鎮定地說道:“成王敗寇,明朝皇帝沒能耐治理好國家,外受辱於蠻夷,內受困於地方,死不足惜!我要殺朱由校,還需要一個女人來做擋箭牌?”
說罷轉身便走,出了乾清宮,帶著幾個玄衣衛女子直向東而去,將張嫣丟在乾清宮內,任她在那里怔怔地發呆。
張走進東六宮的永和宮,朱徽婧就住在這里。這處宮殿原本是嬪妃住的地方,朱徽婧的母妃就曾經住過這里,後來她的母妃去世,她也沒出嫁,就一直住在這個地方。永和宮磚木結構,琉璃瓦頂的宮室,沒有中軸线上的皇極殿乾清宮等建築那麼雄偉,倒顯得小巧玲瓏,更適合人居住。
院子里有個老太監正在掃地上的落葉,那太監的頭發花白,動作遲緩。在宮里混了大半輩子,仍然還是個掃院子的角色,這種太監不少……不是誰割了都能榮華富貴。
張問等人從他的旁邊走過,老太監也不理睬,猶自專心致志地掃落葉,仿佛對所有事都不再關心了。
滿院子的落葉,光禿禿的樹枝,還有一個拿著掃帚的老太監。這副模樣讓張問的心里產生一種莫名的淒冷感受,繼而愈發覺得朱徽婧可憐。他的心中一痛,心道如果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有談什麼君臨天下?
這時里面的太監宮女發現了張問,幾個年輕的奴婢沒有見過張問,但是有所耳聞,見到宮里來了一個嘴上長著胡子的男人,身後還跟著玄衣衛侍衛,他們就是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誰。
太監宮女們不敢怠慢,急忙走出大門,低頭躬身向張問行禮。張問道:“遂平公主呢?”
一個小太監急忙抓住在張問面前露臉的機會,搶先說道:“在里面呢,好幾天不吃不喝了,奴婢們送來各種各樣的吃的,殿下什麼也不吃。奴婢又不敢逼殿下,只好勸說,可怎麼也不管用……張大人快進去看看吧。”
張問忙讓小太監帶路,走進內室,只見朱徽婧正歪在床上,她的身子蜷曲著,就像很冷一樣,樣子十分可憐。
“去拿一晚粥來。”張問走到床前,一個侍衛搬了一把椅子過來,他便坐到椅子上,低頭去看朱徽婧。她的嘴唇干燥發白,臉色憔悴,眼睛緊緊閉著,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
這時小太監端來一碗蓮子羹,張問接過來放到嘴邊欲嘗了一口冷熱,剛把碗放到嘴邊,旁邊的玄月忙伸手欲制止……平日張問的飲食都有嚴格監控,怕他被人下毒。
張問看了一眼玄月,她只好作罷。他嘗了一口,味道還不錯,甜絲絲的,冷熱也適合。然後才輕輕拍了拍朱徽婧的臉蛋,想把她弄醒。玄月看見張問如此溫柔的舉止,她不由得也是一陣嫉妒。
朱徽婧大概是昏過去了,張問沒把她弄醒,便撬開她的嘴,將蓮子羹倒也一些進去。突然“咳”地一聲,朱徽婧被嗆醒了,將嘴里的湯水咳在了張問的身上。
她睜開眼睛,聲音沙啞地說道:“張問?”
“是我。”張問忙把蓮子羹端過來,“先吃點東西再說。”
張問以為她既然下定決心絕食,要她吃東西可能有點困難,卻沒料到朱徽婧十分順從地就吃了。女人的心思難解,還是她餓暈了此時忘記自己在絕食?
張問慢慢喂她吃完了一整晚蓮子羹,頓時松了一口氣,說道:“你沒必要這樣……我與太上皇之間的爭權奪利,在君臣道德上也許有誰對誰錯之分,但那是我們的事,你只是一個公主,從未掌握過權力,自然也不必為權力犧牲。就算是你親手刺死了太上皇,凶手還是我,你又何必強行騙自己呢?”
“嗯。”朱徽婧乖巧得像一個小白兔,這讓張問感覺有些異樣。
過了一會,她的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張問,謝謝你來看我。”
張問見到她的笑容,心情也沒那麼沉重了,柔聲道:“以後我經常來看你……以後我還會娶你。”
朱徽婧道:“是不是要戴蓋頭,還要三拜?”
張問笑道:“當然,還有其他講究,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不過你得先好好活著,以後別這樣了。”
兩人含情脈脈的樣子,玄月看不下去,有些生氣地悄悄退出了房間,到外面透了一口氣。不過她又忍不住要向房間里看,見二人四目相對,真是柔情似水,正情意綿綿地低聲呢語。
玄月暗罵了一句,心道剛不久還覺得遂平公主可憐,現在卻看到這麼一副惡心的場面,早知道不來了眼不見心不煩。
不知過了多久,張問才從房間里走出來,又對太監宮女交代了幾句,這才從永和宮出去。玄月沉默著跟在他的身後,看著張問臉上帶著的微笑,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她在妒嫉,很正常的心理。
張問心情很好的樣子,步伐也輕快起來,一路走到景運門。這時他突然停了下來,站在原地想了一會,神色一變道:“不對!”
玄月忙道:“怎麼了,東家?”
張問也不多說,轉身大步就走,走著走著,開始跑起來。玄月不明所以,只得跟著他跑。
一行幾個人急衝衝地奔跑回永和宮大門時,只見一個太監正踢踢撞撞地從里面出來。那太監一見張問,也不問他怎麼回來,直接就撲通跪,哭道:“張大人,不好了……”
張問的臉上騰起一陣黑氣,衝進內殿,只見門已倒,應該是被人撞倒的。他垮進門檻,只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