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天下人不會信,張問,我把帝位禪讓給你吧。”
禪讓?當張問聽到“禪讓”這個詞時,頓時砰然心動。不得不說,在帝制社會中,皇位對幾乎每個人都有巨大的誘惑力,張問也不能免俗,要說他不想當皇帝實在有故作清高之嫌。
朱由校說得對,讓當今的小皇帝“禪讓”沒有任何意義,一個孩子知道什麼禪讓不禪讓,如果朱由校這個太上皇下詔的話,作用不小,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就增加了張問稱帝的合法性。
在中國的儒家普世價值觀里,君君臣臣是很重要的價值體系,下臣謀位,叫做篡位,在道德觀里是完全不合法的……當然,實際上這種道德無法阻止謀朝篡位,歷史上經常發生,不過畢竟它和名正言順相違背,每個圖謀大位的皇帝都會設法尋找合法的理由。
“禪讓”是上古時期可能存在的權力交接方式,雖然在後世的各種太平盛世禁止議論這種觀點,但人們也知道這麼回事(明朝中期就有人把這種東西用在黨爭上,彈劾別人宣揚先古禪讓,居心叵測意圖不軌)。因此,如果由朱由校來承認張問的合法性,那將對他的政權名聲起到很大的積極作用。
張問驚喜之余,突然嗅到一絲危險的味道。
危險來自他的直覺,這種直覺來自他的價值觀:天上不會平白掉餡餅。
朱由校為什麼會平白禪讓帝位?對他有什麼好處?他是朱家的人,別人要謀奪他們的天下,難道還真想幫著別人?
張問急忙收住喜悅,裝作不安的樣子道:“太上皇此言讓臣惶恐不已。”
朱由校搖搖頭道:“從你一進門的禮節只是彎腰打拱,我就知道張問你已是今非昔比。你看我現在左右一個信得過的人都沒有,就連嫣兒恐怕都不是我的人了,沒有她在內宮默認你的權位,你又如何穩得住閣臣的位置呢?”
朱由校倒是個明白人,如果沒有張嫣認可張問的權位,情況不應該是現在這樣,要麼張問早已下台、要麼他就早已篡位。
張問心道:汝妻子我養之,汝無慮也。
朱由校道:“我已無能為力,不如順水將帝位禪讓給你,我也好安享富貴……現在我想起來,三國里面那個劉禪其實是個明白人。”
“太上皇的這個見解與微臣略同,微臣也覺得劉禪是個明白人。”
張問一邊說話,一邊心道:如果讓朱由校下詔禪讓,那天下人都知道朱由校醒來了,這時候難不保有許多舊臣遺民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張問不動聲色地尋思著其中玄機,有時候換位思考是最有效的方式:假設現在我是朱由校,目前我最大的障礙是什麼?是我被身邊的敵人控制了,外界根本不知道消息,無論做什麼都沒有辦法。那麼我第一步要做的就是無論用什麼方法,首先要讓天下人知道我朱由校還活著,已經醒過來了。
想明白這一節,張問恍然大悟,原來朱由校說“禪讓”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能把他醒來的消息告知天下的人呢?
朱由校見張問低頭沉思,又不動聲色地問道:“張問,這些年你主持朝政,都用了些什麼政策啊?”
他是想引導張問說出自己的功勞,想讓張問自我膨脹,認為自己夠資格當皇帝。
張問也不點破,便將“中興新政”、裝備革新、訓練百萬新軍等數年來的大事都一一敘述了一遍。
朱由校聽罷贊不絕口,稱張問是力挽狂瀾的第一人,“萬歷後期,那時候我還是皇長孫,當時我就在想,大明朝延續至今,各種利益關系已是錯綜復雜,實難理清,沒想到你竟然辦到了,你是我大明朝的功臣。”
對於大明這個王朝來說,張問當然不是功臣,哪里有意圖攫取別人社稷的功臣?不過他並不動聲色,只是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饒有興致地聽著朱由校說話。
要是在以前,就算皇帝賜他坐,他也只能用屁股輕輕沾著一點凳子邊緣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子,哪里敢像現在這樣大模大樣地坐著?
朱由校又說道:“如果我大明朝一直處於內憂外患狀況下,遲早有一天會被人奪國。奪國的人是漢人也就罷了,就怕像蒙元韃子那樣的蠻夷入主中原,搞得民不聊生百姓水生火熱。”
“太上皇是指建虜麼?”張問又想起了《大明日記》。
朱由校點了點頭:“要是咱們自己亂了,建虜說不定可能趁虛而入。”
張問試探道:“建虜的武力可比不上當初成吉思汗時的蒙元,太上皇認為建虜那點人有能力攻下我大明朝麼?”
朱由校苦笑道:“人心難測,也難不保很多漢人會投降過去,如果投降更有好處,人們就會認為投敵叛國是天下大勢。”
張問沉默不語,人心趨利,很多簡單的事情也只會有少數人明白。他想起有些漢人投降之後提出“亡國與亡天下”的說辭,厚顏無恥地為背棄祖宗尋找理由,忘本竟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說成是正義了?可見什麼道義都是擺設和工具,真正能注定大勢的還是一個利字。
“太上皇放心,建虜現在大勢已去。”張問道。
這時候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個忠臣孝子,當初沒膽子暗算朱由校,極力效忠使他可以長久掌握國家大權,那麼說不定朱由校也可以維持住大明的統治。
但張問不是忠臣,所以現在他和朱由校實際上是敵人……張問突然覺得世間事有時十分可笑:真正懂自己的知音人,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對手和死敵。
張問站起身道:“太上皇安心調養身體,臣先行告退。”
朱由校忙道:“張問,我從鬼門關轉了一回,現在別無所求,就想多些日子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他一邊說一邊指著門外的木工物什。
張問道:“對了,微臣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現在太上皇的處境換一個人,換成您的皇弟信王,他肯定不會說禪讓的事兒。”
朱由校怔了怔,“朱由檢?如果換作他會怎麼辦?”
張問苦笑道:“他可能會痛罵微臣,也可能會尋短,但絕不可能願意禪讓帝位。”
朱由校品著這句話,頹然坐回椅子上。
張問走出南宮,周圍的巍峨宮殿雄偉壯觀,磚石路面一層不染,紫禁城讓人感受到莊嚴神聖,這樣的構造和氛圍耐人尋味。
忽見黃仁直從內閣衙門那邊迎面走過來,走到張問的面前沉聲問道:“大人去見太上皇了?”
“嗯。”
“太上皇……”黃仁直看著張問。
張問道:“太上皇提出想禪讓帝位,以求保得身家退享富貴。”
“禪讓?”黃仁直摸著胡須皺眉沉吟片刻,“大人,絕不能同意!太上皇一旦下詔,天下人都知道他醒來了,平白增加局勢動蕩的可能。”
張問默然不語。
黃仁直又急道:“大人應當機立斷,立刻下令處死他,向外宣稱駕崩,反正他已昏迷七八年了……老夫看太上皇絕不是劉禪,從要禪讓帝位這點便能看出他十分危險,留下就是後患!”
張問回顧四周,紫禁城很安靜,高大的建築之間只有微風蕩漾,除此之外幾近死寂,張問不由得嘆道:“這皇城確實是一座牢籠。”
黃仁直一時沒明白張問何故有此一嘆,只是面有急色道:“大人,此時萬不可有婦人之仁!老夫知道大人與太上皇曾有君臣之義,太上皇對大人有知遇之恩,也許下不了決心……但是,宮闕爭斗向來不能講情義,試想唐太宗李世民連親兄弟都能殺,不照樣成為千古聖君?”
這些東西張問當然明白,他看著不遠處會極門(今協和門)外面的玉白台階,心道這宮殿里的每塊石頭都曾經染過鮮血吧?
張問道:“黃大人放心,我現在還說什麼情義不是太矯情了麼?”
只是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覺得這紫禁城實在寂寞,寂寞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難道是因為和朱由校有惺惺相惜之感?
黃仁直道:“有大人這句話老夫就放心了,大人要早下決定才好。”
黃仁直自然著急,名垂青史是他一生的夢想,如果張問稱帝建立新的王朝,他就是重要的開國功臣,無論什麼版本的史書都不可能遺漏他的名字和事跡。
張問仍舊在觀望周圍的景色。初冬的風一起,天氣該越來越寒冷了。
第七折 率土之濱 段七八 大劍
張閣辦公樓上的套間里睡了一晚上,可能是太累了,起床時已到了中午,在胥役的照顧下收拾了一下,又吃了午飯,這才走出辦公樓。
內閣院子里靜悄悄的,幾顆槐樹的葉子掉得精光,陽光毫無遮攔地照射下來,張問抬頭看時,光线晃眼,久睡後的腦袋一陣眩暈。
他從遼東回來後一直沒回家,就住在內閣里,這地方是他辦公時間最長的衙門,熟悉的地方讓他安心;官吏皂隸都井井有條地做著自己的工作,秩序讓他心情平靜。
只是他站在陽光伸懶腰的時候,突然想起幾年前那次叛亂,亂軍攻打紫禁城,衝進內閣把里面的官吏都殺了個精光,記得當時到處都是屍體,血流遍地……此時張問都仿佛能聞到一股子血腥味。
“取我的劍來。”他回頭喚一個胥役。
過了一會,胥役就取來了張問的牡丹重劍,雙手呈到張問的面前。張問沒有直接接劍,而已抓住劍柄,緩緩地將重劍從劍鞘里抽出來,劍鞘還留在胥役的手里。
發黑的劍身在陽光泛著金屬光澤,那個胥役忙將腰彎得更低,他的心里一定有些恐懼。
張問當然沒有殺人玩的嗜好,他提著劍走到院子中間的一顆槐樹下,看著手里的大劍站了一會,看見這把劍,他就想起了張嫣,因為它是張嫣送的。
如果殺掉太上皇朱由校,張嫣會是什麼感受?
“呼!”張問身形一變,擺好葉青成教授的劍法姿勢,揮舞著手里的重劍練起劍來。
可能是周圍的環境太安靜了,內閣衙門這樣嚴肅的權力機構,人們工作時都謹小慎微,不敢大聲喧嘩。如此安靜的環境,讓張問幾乎聽得見劍鋒劃在空氣中發出的“絲絲”細響。
沒過一會,他就感覺手臂發酸,氣息不暢,不由得氣喘吁吁。顛簸了半個多月,這段時間他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他沒有停止,不過劍招已有些凌亂,只覺得胸口猶如捶鼓一般,喘氣如牛,腦子也眩暈恍惚(腦部缺氧)。
“嘡!”他猛然將劍插到地面,正塊石頭上,擊得石頭粉末亂飛,還閃出一點火花。
張問彎著腰喘氣的當口,心道:太上皇醒來之後,太後在她姐姐的勸說下,連去看一眼都沒有,她的態度顯然已十分明確。畢竟她已經為張問生了一個兒子,又是張盈的親妹妹,這麼些年的閱歷讓她知道應該怎麼做才正確。
太後那里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張問最糾結的是遂平公主朱徽婧……她是朱由校的親妹妹。
朱徽婧身在宮內,恐怕遲早會知道朱由校醒來的事,如果朱由校死了,她一定能猜到是張問授意殺死的。那張問不就是她的殺兄仇人?
對張問來說,最簡單最明智的做法當然是連朱徽婧一起殺掉;對朱徽婧來說,她如果想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最好就是完全不計較朱由校的生死,宮廷斗爭親兄弟都能殺,她應該明白一些道理。
但是,人畢竟是人,誰又能真正毫無感情?饒是張問這樣善於決斷的人,此時心里都一陣混亂。
他心道:不如把朱徽婧一起殺掉,讓她永遠消失,我就不用煩了。
殺朱徽婧太簡單,她又沒權又沒勢,連親人都幾乎沒有,現在最親的親戚大概就是太後張嫣,她的兄嫂,不過張嫣早已是張問的人,連嫂子也算不上了……至於那些朱氏藩王,遠方叔伯,面都沒見過,根本談不上親。
就在這時,一個綠袍吏員遠遠地說道:“稟張閣老,遂平公主來了,想見張閣老。”
那吏員遠遠地站著,因為現在張問的樣子看起來顯然心情不太好,而且手里還拿著把兵器……吏員心道:萬一他一刀把老子殺了,老子找誰申冤去?
張問頭也不回地說道:“請殿下過來。”
“是。”
過了一會,張問聽見身後有輕盈的腳步聲,應該是朱徽婧過來了。他心里冒出一股念頭:現在就回頭一劍將朱徽婧劈死。
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人之初,性本善,人的本性真的是善?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人總心里時不時會冒出各種可怕的念頭?不會付諸現實只是因為人存在理智而已。
張問回過頭,只見果然是朱徽婧款款向自己走來。
饒是張問認識朱徽婧好幾年了,不是第一次看見她,卻仍然震驚於眼前看到的情景。在明媚的陽光中,張問甚至懷疑朱徽婧是剛剛從天上下來的人。
一襲淺色的刺繡的襦裙一塵不染,臉頰脖頸手腕等沒有被衣服遮住的肌膚在陽光下白得耀眼,泛著玉白的光澤,明眸生輝,朱唇姣好……這樣的人不是天上來的是哪里來的?張問不相信人食五谷能不染人間塵土。
張問提劍的手發軟,胸中的戾氣一掃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