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非官家又非大戶,你的娘子答應讓你娶二房?就是鄉老也不同意。你就行行好,走吧,別壞了我的名聲,不然我下半輩子都毀了。鄉里鄉親的,先夫生前對你不薄,何必做得太過分?!”
張問聽到這里,對這女人生出了好感,還有些佩服她。她不僅漂亮,而且聰慧。張問也覺得,一個年輕女人孤苦守寡的日子雖然艱難,但是她的堅持無疑是明智的,因為她雖然嫁過一次,但姿色不錯,只要名聲沒有狼藉,仍然有機會能找到一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廝守過活。
門外的男人急迫地說道:“沒關系,沒關系,你只要從了我,我回去就把那婆娘休了。她連你的一個腳趾頭都比不上!”
繡姑冷冷道:“不要再說了,快走吧!你丈人接濟了你多少東西,你敢休他女兒?就算你有膽子,休了她再娶我,我以後還怎麼做人?”
門外的男人恨恨道:“我對你的心,你還不明白嗎,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你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摘給你。要不我們私奔吧,我一定照顧你一輩子!”
繡娘一臉冷意,不再說話,那男人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家里沒多少米了,我帶了一袋米過來,你開門,我給你送進來。”
繡娘怒道:“滾!再不走我就去找鄉老,讓鄉老把你送到府里充軍!”
男人憤怒地砰砰捶著門,罵道:“你個爛貨,不要臉的婊子!你他媽的裝什麼清高?不就是雙破鞋?嗎的,老子倒是要看看你還能嫁多好!”
繡娘含著眼淚,咬著牙才沒哭出聲,她的肩膀不住地顫抖。張問心里也有些憤然,他很想叫繡娘把門打開,一刀劈了這廝。但是張問並沒有這樣干,殺了人自己可以跑路……跑不跑得掉另說,而且,不是反害了這女人?
張問一般不會意氣用事,他很冷靜,當初在紫禁城門口,他連尿都能當眾憋出來,受到滿朝文武的嘲笑,他都能忍耐。所以這種小人的行徑,完全不能左右張問的理智和行為。
男人在門外罵了許久,幸好沒有強迫撞門,畢竟這個地方雖然是叛軍控制,但依然有法度。實際上那男人是撿了一條命,他要是敢進來,張問肯定會冷不丁一刀劈過去。
聽不見那人的聲音之後,繡娘才松了一口氣,回頭看著呆站在那里的張問,張問手里還提著一把菜刀。繡娘臉上又是一凜,剛松的一口氣又提了上來,眼睛里充滿了害怕。
張問覺得這個女人是個好人,完全不想傷害她,他見狀,急忙說道:“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繡娘打量了一番張問髒黑的臉,轉身走到土灶旁邊,揭開鍋蓋,里面果然放著半碗剩飯,她端起碗走回來,遞給張問道:“我知道你很餓了,吃吧,只剩這些了。”
張問急忙接過來,眼睛盯著那碗飯,就像一個飢渴的淫棍盯著一個裸體美女一樣的眼神,他伸出手抓起飯就往嘴里塞,後來干脆直接把臉埋進碗里狼吞虎咽,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把半碗飯卷得干干淨淨。
張問活這麼大,從來沒有吃過如此香甜的食物,如此美妙的佳肴,比滿桌的山珍海味、甚至比皇家御賜的宴席,更加可口,更加美妙。
“額……”張問捂住脖子,大睜著雙眼,感覺到一陣窒息,嗎的噎住了。張問的吃相讓繡娘的恐懼減少了一些,至少不是很驚慌了,她急忙拿起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說道:“慢點,喝口水。”
張問抓住瓢,不小心抓住了繡娘的手,繡娘急忙縮了回去。張問灌了一口水,長噓了一口氣,這才好受了些。他喘了一口氣道:“多謝姑娘……夫人,剛才我偷偷進屋,沒有其他企圖,你不要害怕……我只需要三樣東西,打火石、刀子、棉布,現在我找到了打火石……”張問看著手里的菜刀,便把它放了回去,“我需要一把尖刀,還有一點棉布,然後我就走,絕不給你帶來其他麻煩。”
繡娘背著手悄悄拾起張問放下的菜刀,依然警惕地看著張問,說道:“你真的只要這些東西?剛才我給你飯吃,你看在那碗飯的份上,放過我吧……”
她的動作逃不過張問的眼睛,張問也沒有計較,她真要拿菜刀砍人,不定下得了手,就算敢砍也不定能打過張問,張問只不住點頭:“我說到做到。很抱歉嚇著你了,你給我一把尖刀或者剪刀、一點棉布,我馬上就離開。我真的很需要這些東西。”
繡娘突然驚慌地說道:“你……你身上流血了!”
張問下意識摸了一下左肩的傷口,低頭一看,本來已經干了的衣服已經被鮮血浸濕了一片,手一摸滿手都是血。應該是剛才繡娘在張問懷里掙扎的時候動了箭頭,本來已經止血的傷口又開始慢慢流血。
“沒關系,我受了一點傷。你快去找我要的東西!”
繡娘慌慌張張地跑進里屋,拿了一把剪刀和幾塊布出來。張問捂著肩膀,接過那些東西,轉身就走。他雖然吃了半碗飯,但是剛才又流了許多血,渾身依然軟得厲害,雙腿都在打顫。他去推門閂時,竟然沒有力氣推開,他回頭說道:“把門打開,我得趕快找地方處理傷口。”
繡娘見張問的樣子,怔怔道:“你……你真的沒關系?”
張問搖搖頭道:“沒事,你快開門。”
前後兩個男人叫繡娘快開門,不過一個是在外面叫開門;一個從里面叫開門。繡娘怔了怔,眼睛里突然露出一絲堅毅的目光,說道:“你這樣出去不行,把上衣脫下來,我給你看看傷口,家里有藥酒……我……我是怕有人看見你從我家走出去,你天黑後再走。”
張問猶豫了片刻,因為自己肩膀里的東西是一枚箭頭,軍用箭頭!一個肩膀里插著軍用箭頭的人,是什麼樣的人?
但是,情況很不妙,張問要趕快處理傷口,這枚箭頭陷在肉里都接近一天一夜了,必須盡最快取出來!
張問當下就說道:“既然這樣,我就借夫人的屋子療一下傷。你去把草藥拿出來,幫我升一堆火。”
繡娘點點頭,急忙跑進屋里,端著一個瓦罐出來,放到桌子上,然後跑到灶前去升火。
張問脫下上衣,頓時露出了顏色淺黃的赤裸上身,這肌肉這皮膚……根本就是錦衣玉食才能養出來的,他的臉卻髒黑一片,上下形成了鮮明的反差。繡娘看了一眼,臉上一紅,同時也覺得很奇怪,不過她看到張問左肩上的血,急忙就升火去了。
張問拿起酒罐和剪刀等物走到灶前,在一根木凳上坐下,然後從灶里抽出一根燃燒的木柴,把剪刀放到火上去烤。
“你可以到里屋去等片刻,一會可能有點嚇人。”張問冷靜地說道,他其實也很緊張,他仿佛感覺到了拔出箭頭時的劇痛。
繡娘看著張問肩膀上的箭頭,怔怔地說:“你需要幫忙的時候我可以幫忙。”
張問也懶得和她廢話,他用棉布包起剪刀後部,說道:“一會我拔出了箭頭,如果不慎昏過去了,你幫我,先拿藥酒衝洗傷口,一定要把雜質全部衝干淨,然後用這把剪刀燙傷口,讓它止血,明白嗎?”
繡娘戰戰兢兢地點點頭,她非常害怕,也許她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事。
張問說完,拾起地上的一根木柴,咬在嘴里,伸出右手抓住了斷箭的尾部。他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使出全力,向外一拔!
“唔……”張問咬緊木柴,悶叫了一聲,箭頭帶出來一股鮮血。他仰著頭,瞪圓了雙目,一臉痛苦猙獰,筋脈暴鼓。一瞬間功夫,張問就像被掏空了身體一般。或許是因為有繡娘在旁邊可以幫忙善後,張問堅持不住,眼里蒙上了一層白霧,昏了過去。
這時,張問突然覺得輕松了一般,失去了知覺。
繡娘雙手發顫,看著鮮血在張問的肩膀上涌出來,簡直是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嚇得滿臉淚水,急忙拿手捂住張問的傷口,但是鮮血仍然從她的指尖往外冒。
繡娘終於記起了張問剛才說的話,急忙拿著藥酒倒在傷口上,又拿干淨的棉布洗了一遍,然後按照張問說的,拿起那把滾燙的剪刀,微顫顫地伸向張問的傷口。
第四折 眾里尋它千百度 段三八 心動
不知過了多久,張問感覺到嗓子眼干得冒火,渾身如火燒,頭疼體乏,難受之極。當他有感覺這一刻,雖然都是難受的感覺,但是他心里立刻一喜:能感受到難受,證明自己還活著。
他睜開眼睛,看見一頂灰白的蚊帳,他試著轉頭,脖子酸痛得厲害,“水……水……”張問第一次發現說話如此困難,嗓子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你……你醒了!”他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陌生女子的聲音,她的聲音充滿了驚喜的感情色彩,“馬上,我馬上給你拿水!”
張問一開始以為是自己家里的某個丫鬟奴婢,片刻之後,他想起自己不在家里!腦子漸漸恢復了意識,他這才想起剛才說話的女人是繡姑,福建某偏僻之地的一個村姑。
不一會,繡姑就端著一碗米湯走到了床邊,她扶起張問靠在枕頭上,小心翼翼地將米湯湊到張問的嘴邊。張問立刻嘗到了甜絲絲的水分,他伸出手捧住碗,大口大口灌進嘴里,干澀的喉嚨猶如久旱的土地受到甘霖的洗禮。
“咕嚕……咕嚕……咳咳……”張問將米湯弄得胸口一片狼藉。
“慢點,別著急,現在沒事了,別擔心。”繡姑的安慰充滿了憐惜,從來沒有人的話讓張問聽起來感到如此溫暖。
他心里某處最柔軟的地方如同置於溫水中、如同枕在棉花上,溫暖、軟綿綿的。這些天,張問忍受著一敗塗地的打擊,無時無刻不處在生死邊緣,好像周圍全是敵人、全是冷漠,而這個村姑,讓張問得到慰籍、讓張問感到了一絲安全感、讓張問溫暖。
張問也是人,實際上他遠遠不是鐵漢,從小嬌生慣養養尊處優,至少比平民百姓的生活好得太多,身體上沒吃過什麼苦,現在受了這麼多苦,就算他是一個堅毅的人,也快崩潰了。他想活下去,繃著一根神經,忍受著所有的折磨,這時候繡姑的一句話,徹底瓦解了張問的防线。
“哇……”張問突然放聲大哭,眼淚嘩嘩直流。恐怕張問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哭這麼痛快過,也許他剛出生那一刻哭得很痛快,可惜他不可能有記憶。他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眼淚,他感覺到很爽,原來能夠哭也是多麼幸福的事。
張問一哭就不可收拾,在眼淚中,他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想起了從小到大心靈上的孤寂,想起了自己的無依無靠,想起了他的至愛死去的小綰,想起了朝廷百官的鄙視,想起了官場的爾虞我詐,想起了復仇時候的堅韌,想起了起早貪黑的堅持,想起了成千上萬的帶甲之士血流成河,甚至想起了國家的風雨飄搖……
繡姑輕輕拍著張問的後背,聲音哽咽著說:“哭吧,哭出來就好受了,我知道你不是乞丐,你肯定遭受了很大的苦難。不要擔心,我會照顧你,你現在沒事了。”
張問哭了一陣,總算哭累了停下來,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比房事滿足之後的疲憊還要痛快。這是從骨髓里、從內心最深處泛上來的釋放,張問輕松了,很快就找回了信心,他覺得一切都在此充滿了希望。
“謝……謝。”張問看著繡姑,用嘶啞的聲音艱難地說了兩個字。他很仔細地看著她,繡姑的眼圈有點黑,大概是沒休息好的關系,她的睫毛上沾著濕濕的淚水,臉上掛著疲憊,一張清秀的臉,沒有任何脂粉,柔軟的泛著太陽流光的青絲,讓她看起來如此美好。
陽光從窗戶上射進來一束光线,張問能看見那束光线里飛舞的細細灰塵。
一切都那麼美好。
“謝謝……你照顧我,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張問低低地說話,這樣沒那麼辛苦了。
繡姑帶著淚水笑道:“整整三天四夜。我都擔心你醒不來了,我很害怕,我每天都看著你,向菩薩為你祈福,我常常向你的嘴里浸水進去,但是你的嘴唇還是那麼干,我……”
張問嘆道:“夫人是個好女子,我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夫人的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如果我沒有死,一定盡我所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你等等,我煮了米粥,我去熱熱,你一定餓了。”繡姑拿著一塊手帕擦著張問臉上的眼淚鼻涕。
他在繡姑面前就像一個小孩子。
張問這時的情緒已經完全穩定下來,面對此時此景,頓覺有些尷尬。如果是別人,誰也不敢在張問面前做出這樣的動作,但是繡姑這樣做了,張問並沒有任何表示。
繡姑轉身向廚房走去,張問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背影,窈窕的背景。很好的一個女人,張問這樣認為。
繡姑出去之後,張問慢慢地自己坐了起來,他低頭看自己的肩膀,已經被一條灰白的紗布包扎起來,好像是蚊帳的料子,洗得非常干淨。張問偏過頭,使勁聞了一下,除了淡淡血腥味,還有一股青鹽的味道。女人洗衣物時,常常會加一些青鹽,可以更容易洗掉油膩。
他摸了一下臉,發現自己身上很干淨,已經被繡姑擦洗得干干淨淨,除了疼痛,張問現在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