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善不住點頭道:“你說的有一定的道理,漢人億兆,須得和他們合作才是長久之道。”
“大汗英明,反思元朝的滅亡,咱們大金國要以史為鑒啊!”范忠孝中心耿耿地說道。
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三六 冬雷
寒風凜冽,雪花紛飛,新的年號在新的一年伊始開始使用了:中興。天啟結束,中興元年隨著這一場瑞雪到來。中興,它的年號代表一個政權的理想。
德勝門外,西大營的訓練並沒有因過年而中斷,鳥銃的響聲和城內喜慶的鞭炮聲連成一片,交相呼應;又有紅夷、龍虎、滅虜、弗朗機等輕重炮的轟鳴,響徹大地,就如隆隆的雷聲……冬雷陣陣。
張問久久地站立在城頭,眺望著遠處校場上的硝煙和軍陣。他的表情凝重,就算已經為那一刻的到來竭盡全力地准備,他心里仍然忐忑不安。
這幾個月西大營將士天天出操訓練、軍紀整肅、調度靈敏,儼然是一個六萬多人的精銳部隊;軍中另有文職官吏上千人,維持著內部管理和軍令軍法的嚴格執行。張問已經派出兵部直屬的專員到天津制造局督造兵器盔甲,對於玩忽職守、將冷熱兵器造得不合格的官吏,一應斬首示眾。
西大營分為三個營:鐵軍營、火器營、驃騎營。鐵軍營是重步軍營,由原京營游擊將軍周遇吉統帥,鐵軍營內的軍士,全身裝備魚鱗鐵甲、戴鐵面具、臉上還畫著彩紋,看起來猶如一個個可怖的鐵人一般,有的執戰馬大刀、有的拿鐵盾重劍、有的拿弓箭、有的拿長長的眉尖刀,在演練中證實這種步兵在正面對決中根本就不怕任何騎兵部隊。
火器營其實是由車營和鳥銃手組成,由章照統帥,裝備有此時東方乃至世界上最先進的熱兵器,其中大炮是明軍的特長,重炮可打七八里遠,這種紅夷炮雖是仿制西洋的加農炮,但經過改進性能優越;輕炮使用子母炮管,發射頻率更快。
驃騎營是騎兵營,以輕騎兵為主。輕騎兵是馬不戴盔甲,人戴盔甲,突出機動和突然打擊能力,像蒙古騎兵、女真騎兵,也多是輕騎兵。西大營不裝備重騎兵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鐵軍營的突擊能力已經很高,但缺少機動,驃騎營正好彌補機動的缺陷。
對於西大營來說,除了建制上的完善,大量的文職官員也是它的特點之一,從傳令到軍法執行,都有一整套體系。兵符是飛魚狀,因為大家認為魚這種生物是晝夜不閉眼的,機警非常好,兵符在官廳和武將手里各執一半,有勇、武、虎、賁的等字樣,根據每場戰役臨時決定使用哪一種兵符,比較有效地保障指揮系統的嚴密性,同時與之配套的還有口令、命令文件密文等等。
密文是由翰林院為兵部研制的,分為兩種密文:第一種是字形不同,類似於篆文,但又有很大的變化,普通人根本就不認識,只有西官廳從事專職的問吏才認識,保密性很高;同時還有一種密文,雖然使用漢字,但是軍用詞匯用其他詞語代替,需要翻書對照。當然傳統的漆封、印信也在使用。由於軍中有大量的文職人員,這一套體系也就能夠有效地施行。
除了指揮體系,還有完善的監督、軍法體系。西大營一改以往主帥執行軍法的常例,在西官廳組建了專門的執法司,在各大營都有分司,對於將士的賞罰,不再有將領的私人因素參雜其中,而由文官根據法令和取證來執行。
這支部隊結構復雜,恐怕沒有哪一國的蠻夷能夠搞懂,整個構思,都是出自張問。
張問做這些事,完全是為了新政做准備。為了新政能夠成功,他幾乎是絞盡腦汁不擇手段,除了布置這支中央精銳,他最近在吏治上也有大的動作。
他為了獲得盡可能多的官員支持,頒布了對文官非常優渥的政策,這些政策有的已經和儒家的道德規范背道而馳,但是他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其中就包括從律法上保障一些腐敗收入,送禮、陋規、火耗等原來見不到光的東西現在完全合法了……他還做出處處為官員作想的姿態,對於一些清水衙門,給予國庫“補貼”。
也就形成了這樣的狀況:油水衙門可以在允許范圍內正大光明撈錢發財,清水衙門朝廷補貼致富。
這個政策還沒頒布的時候,就受到了戶部乃至六部大部分大臣的反對,因為中央財政本來就十分困難,如果施行這樣的政策,那以後能夠收進國庫的錢糧就更少了。
但是張問一意孤行,不管大臣們的反對,堅決頒布了這項政策。他的解釋是,新政推出後只要可以有效實行,完全就不存在財政問題,讓大伙利益均沾可以減少阻力。
在一次廷議的時候,張問又透露了另一項優惠地方官員的政策,就是將稅賦分成兩份,一份收入國庫,一份由地方開支。(當然,地方開支那一部分就等於是承認地方官分紅貪汙。)
軍政兩方面,張問都做好了比較周全的准備,預計中興元年春季,他就要推出新政。
此時此刻,張問獨自站立在德勝門的城頭,看著遠處校場上的硝煙、回頭就是京師的繁華,視线開闊,他卻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寒風獵獵,他站在風中,有種難以自持的感受,仿佛很容易就會被吹走一般。當一切都准備好的時候,張問又有些怯意……真的是怯意,那是一種面對太宏大的東西的無助和惶恐。新政,是對的嗎?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也許像天啟朝那樣,保持現狀節約開銷,還能勉強支撐下去,但是一旦采取激烈的政策,後果無法預料。新政的危險很大,因為現在朝廷的政權有些名不正言不順,本身就有漏洞。張問知道,一些藩王尤其是洛陽的福王正在等待機會出手;而關外的東夷也虎視眈眈。敵人都在等待時機。
但是,張問知道自己無法收手了。他為此准備了這麼久,而且萬事俱備、新政的條件都已經俱備……比如內廷的完全支持、外廷的大權獨攬,這是推行改革的必要前提,正如當初張居正改革也是俱備了這樣的條件。這樣的條件,是可遇不可求的,當張問有了這樣的條件,實在無法放棄。
“大人。”一個人的呼喚將張問從深思中打斷。
張問回過頭,看見是葉青成,驃騎營的統帥。只見葉青成撐開手里的油紙傘,打到張問的頭頂上,說道:“天在下雪,大人已經在這里站了幾個時辰了,大人定要將息身體。”
張問這才注意到,自己渾身都堆滿了雪花,低頭一看,像一個雪人一般。他這才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冷,骨頭幾乎都凍僵了,行動困難。“啊茄……”他頓時打了一個噴嚏。
葉青成上前為張問抖身上的積雪,張問忙道:“不打緊,我身體很好……過兩天我想去通州一趟,你准備一下,和我一起去。”
葉青成道:“大人去通州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正事,想出京師到處看看,通州離京師也不遠。”張問緩緩地說道。他覺得自己現在的心理狀況非常不佳,許多時候在處理問題的時候瞻前顧後猶豫不決,或許是壓力太大了。
新政很重要,張問需要保持最佳狀態的時候,動手辦這件大事。
葉青成想了想說道:“為了安全起見,大人不要泄露行蹤,卑職會派心腹左右護衛。”
張問搖搖頭道:“這個我知道,嗯,你不用派人了,我身邊有信得過的侍衛……到時候可以叫你的親兵袁大勇一起來。”袁大勇是繡姑的兄弟,張問突然想起他在葉青成的帳下。
“是,大人動身之時派人傳喚末將便是。”葉青成抱拳說道。
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三七 權力
正月里的好一場大雪,整整下了七八天才停。二月初,大年剛過不久,各個衙門陸續開始開印辦公,一切都按照規則在運轉;雖然運轉得並不好,但是並沒有出現地方強於中央甚至脅迫中央的局面,中央集權依然有效,朝廷政令也比較通暢。明帝國可以控制地方,就不算弱,難道真的要“強亡”?
各大衙門開始正常運轉,但是這個時候張問卻離開了京師,只帶著寥寥數人去了通州府。通州就在京師的東邊,屬於京師地界,並不遠,張問只是想出去走兩天、散散心,靜下心思考一些問題。新政馬上就要推出了,他這幾天,對於權力這個問題想了很多。
他微服悄無聲息地到達通州之時,正遇到知府審一個通奸案,許多百姓都去圍觀。張問想自己從知縣干起,一步步升官,卻從來沒有做過知府,這兩天反正是閒逛、並沒什麼正事,他便帶著手下跟著人流去知府衙門觀看審案。
“那小媳婦長得細皮嫩肉,俊俏得緊,一會要打屁股,咱們看看光屁股去。”邊上一個短衣漢子興奮地嚷嚷著,周圍的人也興高采烈地附和起來。
張問聽了之後面無表情,他大概已經習慣了周圍的冷漠和無情,絲毫沒有要感嘆禮樂崩潰的意思。
另一個說道:“幾板子下去就皮開肉綻了,有甚看頭?還是上回那個脫了衣裳游街的好看點……”
“哦,我記起來了,那個婆娘啊,不是縣前街的麼,一開始游街還頂好看的,後來突然鑽進了羅胖子的菜油鋪子,跳進油缸里給燒了,嚇人得很啊。”
旁邊那些人一邊說嚇人得很,一邊拼命往大堂門口擠,一雙雙渴望的眼神、十分想看里面的場面。
“讓開!我家少爺有功名在身,要旁視知府大人審案。”葉青成喊了一聲。
大明律,有功名的人可以隨意出入地方官的審案大堂,並可以旁視提出意見,見到官員也不用行跪禮,讀書人在明朝的地位相當高。而且有功名的人在地方上一般都有一定的勢力,所以圍觀的百姓聽到葉青成的聲音,習慣性就有些畏懼地讓開了一條道。
張問等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大堂,只見大堂左右都是手執木板的皂隸,堂上的暖閣中擺著公座,一個威儀的官員正身坐在上方。
張問向公座上方抱拳道:“學生京師生員王渠友見過知府大人。”
知府沒有起身,眉頭一皺,地方官其實很煩這些生員來摻和審案,但他仍然客氣地坐在公座上抱拳向張問回了一禮。又有書吏上來檢查了張問的路引,張問的路引自然沒有問題,他身為內閣大臣,想弄任何路引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書吏向上方點了點頭,知府便說道:“來人啊,賜王秀才坐。”
張問抱拳道:“多謝大人。”
知府隨即“啪”地一聲一拍驚堂木,喊道:“來呀,帶男女同犯上堂!”
過得一會,知府又傳喚了證人、鄉老等人上堂,一應人等都戰戰兢兢地雙膝跪在地上。案子很快就審明白了,根本就不是通奸,而是同村村民強奸了那個小媳婦。但是那小媳婦的丈夫和公公一致認為是她不守婦道、招蜂引蝶,這才做下了丟臉的事,再也容不得她。
大堂內外頓時議論紛紛,不一會,圍觀者中有人混在人群里喊了一聲:“打板子!脫褲子打板子!”有人帶頭,一些熱心的觀眾也紛紛附和起來。而此時暖閣上的知府正在和師爺商議如何結案。
周圍人冷漠而可憎的面目讓張問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惡心……每當世道禮崩樂壞、幾近崩潰的時候,總是會出現這些畸形的情況。人與人之間仿佛充滿了仇恨,儒家經典里描述的大仁大愛再也很難看到了。
張問的心隨著年齡和見識的增長、越來越成熟,他現在不再憤世嫉俗、更加淡漠,但是他心中的理想又讓他對大愛充滿了向往。
張問也做過地方官,按照他的經驗,這種狀況知府極可能定案為“通奸”,原因是:可以迎合地方縉紳的觀念,上報的時候也可以說是維護風化;而且那個犯強奸罪的人,為了保命極可能會花錢賄賂官吏……奸淫是斬刑,通奸只是杖刑。
大堂上跪著的人中間、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一個年老的百姓跪在當官的面前,本來是正常規矩,但是此時張問受自己的情緒影響,突然覺得這樣的情形很讓人反感,繼而對權力也有些厭煩起來。
張問這兩天一直在思考一個無趣的問題:權力。他越來越覺得這種東西冷冰冰的毫無生趣、十分丑惡,可笑的是,他畢生的事業都圍繞著這個東西。
權力,可以讓辛苦勞作了一輩子的老者向食肉者下跪;可以隨意決定百姓的生死。當張問看到大堂上四平八穩坐著的官員時,就聯想到了他們不顧國家危難悶頭發財、收刮民脂民膏的事情。
那個無辜的小媳婦在撕聲裂肺地痛哭喊冤,她不知道應該向誰訴述自己的委屈和絕望,可以想象她每日都在為家務操勞、照顧老小,百姓活著都不輕松,她辛苦地活著,卻遭受這樣的禍事……但是,手握王命朱筆的官員,卻打著官腔,那官腔是多麼地冷漠和無情。
張問摸到了腰間的劍柄,這普通的劍鞘里面插著的是尚方寶劍,他擁有更大的權力,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冰冷的殺機。
邊上的葉青成和玄月都緊張地看著張問,只等他一聲令下。但是不知為何,張問卻緩緩放開了手里的劍柄,眼睛也淡漠起來。
因為張問來之前略微聽說了一些通州知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