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決擇
2020年夏季,季燦燦帶著兩個半身高的拉杆箱坐在法蘭克福機場的候機大廳里,一邊盯著大廳上方滾動的航班信息顯示屏,一邊尋找自己應該辦理值機手續的窗口。
找到了,是A12。
她收起手機開始准備趕過去,微信里魏鳴還在問她到了機場沒有,她掂量了一下離手續截止所剩無幾的時間,還是在回復框里按了一句“您可放心吧我都幾歲了,這次面試再把協奏曲位子搞丟我現在就取消機票回去爆揍你的狗頭”就匆匆跑去了辦理窗口。
時隔多年她又要踏上那片祖國的土地了,如果不是媽媽病情突然加重,回國本不該是一場像今天這樣倉促慌忙又有點浩浩蕩蕩的逃難,盡管這個形容也不太貼切。
此時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魏鳴的回復很快也很簡短,“好的。”
看到信息的瞬間,季燦燦仿佛從肩膀上被抽走了半身力氣。她意識到,是他貼心地沒有拆穿自己營造出的假象。似乎只要強打精神表現得更加樂觀豁達一點,就能騙過自己也騙過別人,這只是一場暫時性的小小分別。
這個人的溫柔總是藏的特別深,一如季燦燦剛認識他那陣。但此情此景下,魏鳴是少有的沒有在知曉她的決定後表現出過多擔心和憂慮的人。也幸虧有他,讓季燦燦覺得自己好像在快要溺斃的時候總算能把腦袋探出水面換口氣。
但也不能怪周遭的人反應過大,季燦燦這次回國的決定實在是就像一場逃難一樣突然。接到舅舅電話後,她花了半個小時才好好冷靜下來開始梳理並接受他所說的內容。
媽媽很多年前就有冠心病,雖然必須長期服藥,但在日常生活中只要多加注意,並不會有特別嚴重的影響。然而前段時間病情加重,可能需要安排心髒搭橋手術。家鄉的醫院不行,有條件的話最好轉到S市的大醫院。
信息量不多,但對於季燦燦來說,是抗拒接受事實的潛意識使得這些內容更難以消化。她腦子像一團漿糊,還是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多問了些細節。得知不僅是媽媽現在情況不好,而且前幾年已經瞞著在國外的她做了些小型手術。她聽得有點懵。
“現在得癌症的人這麼多,我這個就是個慢性病,不礙事的。”
季燦燦想起自己高中時拿到了K大音樂學院的全獎錄取名額時,因為放心不下讓媽媽一個人待在國內而猶豫許久時,她用來安慰自己的話。
賀成華非常清楚女兒的才華和潛力,她不能讓自己的身體狀況禁錮住女兒的夢想。她是注定要在國際舞台上發光的人,不能因為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就止步於此。
她的心思,季燦燦作為女兒也明白得很,當場也就沒有反駁。
等讀完就回國,不會很久的,季燦燦想。
事實上,她也是真心熱愛古典音樂和鋼琴。從附小開始一直朝著國內頂尖音樂學校考。這些年也國內外跑來跑去參加了無數次比賽,碰了很多壁,但也拿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獎。古典音樂這個圈子講起來十分的小,但努力且具有高度天賦的人卻總是一抓一大把。去青少年鋼琴大賽上看一眼,總覺得各個都是天賦異稟,拉赫馬尼諾夫轉世。
在這個圈子里出頭,就是這麼難。
盡管這樣,從少女時期就開始世界各地到處跑比賽的季燦燦還是在這個行業里積累下一定的名聲。後來有一次她在奧地利參加比賽時,意外在一個邊陲小鎮舉辦的音樂節上給突然生病的年輕鋼琴家當了協奏曲的替補,被偶然出席這場音樂會的指揮家安德森所賞識,並接收為了自己的學生。
那是一位對有才華的後輩及其慷慨且無私的大師,他給季燦燦做了好幾年的一對一指導。有時候還會讓她在柏林待一兩個月,給她接觸各種樂團並合作的機會。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起,她漸漸不再需要通過頻繁跑各種比賽來積累經驗和充實履歷了。她和各個樂團合作的機會開始增多,名聲也逐漸累積起來。後來她考進了德國K大音樂學院,師從鋼琴大師霍里沃其。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行內人羨慕不已的履歷了。
對於一個正在上升期的年輕鋼琴家,走到這里開始每一步都是風險和巨大的機遇。決定丟下這一切回國重新開始無疑需要巨大的勇氣,但季燦燦也明白,有些東西是無法明確放在天秤上權衡出輕重的,這也是促使她作出這個決定的原因。
“我的燦燦,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閉上眼,不知道為何,腦海中回想起季清澤的話。
她的哥哥,那個永遠帶著溫暖而淡淡的微笑,從小就對自己包容到幾乎縱容的人。幾乎是耳邊浮想起他話語的瞬間,他的面容也出現在了腦海里。然而下一個瞬間,她想起自己剛來到德國不久,因為孤獨和不適應忍不住偷偷跑回國去看他時,所見到的與印象中溫潤如玉的哥哥大相徑庭的人。
可能是潛意識的防御機制在作祟,又或者是自己一直以來在下意識地否定那次見到的人是自己的哥哥。季燦燦沒有再繼續回憶下去。
她偏過頭去靠在舷窗上,一窗之隔的外面是被反射得有點刺眼的水泥滑行道和荒蕪的平地。
然而這個景色很快就會再也不見,然後被替換成她最熟悉,但又變得十分陌生的那片土地了。
(二)書呆子哥哥與她的鋼琴
從季燦燦開始記事起,父母好像就一直是忙工作忙得幾乎不著家的狀態。
她長大一點後才從各路親戚口中得知,就在她出生前不久,季方林與賀成華都還只是在區里的普通中學當老師。盡管工資並不高,但好歹也是個帶編制的鐵飯碗。
然而這時賀成華意外懷了孕,本想打掉,但做檢查時發現她子宮壁天生比普通人薄特別多,流產手術可能還會面臨更大的風險。於是夫妻倆權衡了各種利弊後,還是決定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這一留的結果,就是倆人雙雙丟了工作,還多了一個剛落地等著吃干飯的。
盡管一時陷入了窘境,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們也並非對這種可以預見的困境毫無准備。
當時季方林一個在老家開制衣廠的遠房親戚遭遇了資金鏈斷裂的問題,想要把其中一個小廠子低價轉出去來周轉。夫妻倆掂量了一下,畢竟這麼耗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就索性一咬牙把家里房子給抵押了,接下了那個小服裝廠。
而他們預料之外的是,那個時期正巧趕上中國加入世貿組織的紅利期,外貿出口市場高速增長,廠里因此接到了不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國外大牌子訂單。幾年下來家里不說是一夜暴富,也算是積累起了一筆挺可觀的資產。後來季方林把廠子又外包出去,拿這幾年攢下來的本錢注冊了公司,還是繼續做服裝外貿的生意。
賺的比以前更多,但就是更加見不到人影了。
季方林和賀成華也意識到自己無法給予兒女他們所需要的充足陪伴,就想著在物質上多一點補償他們。特別是對於這個小女兒,他們總是想著盡可能地不要讓她受委屈。
也可能是由於這個原因,季燦燦小時候的性格被養得特別臭屁。臭屁到她自己長大了回想起來,都羞愧得想用手把自己的五官揉進臉里的地步。
而每當自己和哥哥被列在一起作比較時,這種傷害又會被放大一百倍。
季燦燦怎麼也想不明白,季清澤是怎麼十年如一日地堅持在爸媽都不在家的情況下,還能每天一放學就先把功課做了,接著又把第二天的內容提前預習一遍,剩下的時間全埋頭在他新參加的各種稀奇古怪的競賽或者活動上的。
在季燦燦的記憶中,在哥哥還在念小學的時候,那些奇怪的玩意還是航空模型大賽或者科學知識競賽,而等他上了中學,又變成了各類數理化生競賽。每次都還搞得有模有樣的,幾年下來家里都存下了不少各種獎牌和紀念品。
而每逢過年家里聚餐時,那些親戚在酒桌上家長里短的嘮著嘮著就總會把話題轉到她哥哥身上,有時候順帶還會提一提她這個最下面的小女兒。
這種場面發生得可以說是十分頻繁,甚至那些親戚們提起話題的方式都相似得像接受過統一培訓一樣。往往是那些長輩先圍住季清澤,使勁狠夸一頓,然後緊接著就想給自家孩子挖出點什麼他的學習秘籍。
那時季燦燦剛上小學,正趕上季家老爺子過七十大壽,不少她連認都認不太清的親戚也從老家過來了。酒席過半,一個叔叔端著酒向他們那桌走來,步伐一晃一晃的,顯然是有些喝上頭了。不時還回頭喝一聲後面步伐溫吞的兒子讓他趕緊跟上。
他先跟季家夫婦寒暄了幾句,又把目光落在季清澤身上:“小澤這次聯考又是進了前十吧,唉!你看看人家那個出息!真希望我家那個臭小子能好好向他學學,哪怕有人家十分之一的努力我也不會愁成這樣了!”
說完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拍了拍旁邊自家兒子的腦袋,那胖胖的小男孩也不敢激怒他爸,一個勁瘋狂點頭。
季清澤對這種場面也很習慣了,他微微笑了一下,也沒接話。對方看到季清澤旁邊一直悶頭吃花生米的季燦燦,又把話題轉到了她的身上。
“說起來燦燦今年要上小學了啊?哥哥這麼厲害,這小姑娘以後一定也不得了,你們家基因好啊!”
季燦燦這時剛挑干淨第一碟花生米,正把手伸向季清澤每次都會留給她的另外一碟。聽到這話就手一抖,花生米又掉回碟子里了。
她跟她哥哥不同,完全沒見過幾次這種場面。那句“我以後會努力學習的”還沒說出口,對方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緊接著提了一句:“聽說燦燦最近開始學鋼琴了?以後是你哥哥要當科學家,你要當藝術家啊!”
這些親戚,有時候奉承起來夸張得很。尤其是近幾年是他們家生意蒸蒸日上,家里還有個看起來以後出息就要很大的季清澤,想跟他們套好交情的人比以前要多了不少。
季燦燦有點不知道如何回應,跟她平時在家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截然不同,現在一提起鋼琴,就觸發了她腦中的一些不好的回憶,丟人警報嗡嗡作響。
偏偏這時她媽媽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有點好笑地回應道:“是的呀,開入學典禮那天她回到家就突然說要開始學鋼琴。反正小孩子,先讓她學著玩玩,能學成什麼樣就再說啦。”
對方接著很熟練地夸了幾句,又把話題轉移到了季清澤身上。大多是圍繞他平時都是怎麼學習的雲雲,還帶上好幾個上中學的孩子一起取經。而季清澤面對這些提問也很耐心,給小輩提了提他自己平時的學習習慣和科目心得之類的。
看到話題被從自己身上轉走,季燦燦內心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只是因為她自己都覺得那個開始學鋼琴的理由太丟人了,還好爹媽都不知道,只有哥哥知道,但他肯定會替自己保守這個秘密。
但是也不能怪她,實在是開學典禮上那個彈鋼琴的同班小男生真是太帥氣了。新生注冊時,她分明覺得那只是一個戴著啤酒瓶底眼鏡,過目即忘的小豆丁。然而當他走上舞台坐定在鋼琴前,手指靈活地跑動跳躍,從琴鍵上傾瀉出她雖從未聽過,卻直擊人心的旋律時。她覺得這個當初看起來並不起眼的同學身上就好像發出了一種日暈一樣的光芒。
覺得這個小男孩好帥氣是真的,而另一方面,在她心底一個自己都並未意識到的角落,她覺得自己似乎也一直向往著成為一個像這樣閃閃發光的人,就像哥哥一樣。
於是她當天就下定了決心。回到家時,季清澤因為要上晚自習還沒回來,只有賀成華還在廚房准備晚飯,季方林則坐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剝著四季豆。
她噔噔著一路小跑到廚房,小臉一橫對著賀成華說:“媽媽!我要學鋼琴!”
賀成華切著菜時被她冷不丁地嚇了一跳,握著刀的手還抖了一抖,顯然是對這個一天冒一個新奇想法的女兒很無奈了。
“有興趣當然好,但是怎麼突然要學鋼琴了?”
季方林聽到動靜也湊過來,季燦燦於是又把自己的想法重復了一遍。她鼓著腮幫子說:“就是突然很想學。”
看著女兒這個十分堅持,又給不出個理由的樣子。季方林覺得這小丫頭估計興趣也維持不了幾天。然而家里這幾年經濟狀況也算寬裕,完全不會養不起她這麼一個愛好。加之他和賀成華忙於工作經常不在家,季清澤這個做哥哥上了高中也學業緊張沒什麼時間陪妹妹。她如果有點自己的興趣愛好能夠自得其樂,倒也是件好事。
他於是和賀成華對視了一下,接著開口道:“如果你真想學,爸爸有一個生意上的朋友,家里孩子聽說是學音樂的,好像還在一個很有名的音樂學院。我可以問問他們學校有沒有教授在外面接學生的,看能不能給你找個好點的老師。”
季燦燦高興得快要蹦起來,一股腦扎進季方林懷里,嘴里高呼著“爸爸最好了!”然後抱緊了他。
季方林看著女兒這個樣子,寵溺地摸了摸她腦袋。賀成華則站在一邊有點無奈,她雖然不反對季燦燦學些自己感興趣的新東西,但總擔心丈夫對女兒這種有求必應的態度不是個好事,遲早得寵壞她,於是唱了個黑臉:“但是鋼琴先不買,要是琴買回來沒學幾天你又不學了,那可就浪費了。你先跟著老師學,要是能堅持下來兩個月我跟你爸就同意給你買鋼琴。”
季燦燦聽到這話小嘴一癟,但也知道這是媽媽的妥協,嘟囔了一句:“我肯定能堅持下來。”就沒有再反駁。
於是等到吃過晚飯,季方林便開始打電話問鋼琴老師的事。對方是他好幾年的生意伙伴,聽說他女兒想學鋼琴,也很積極地幫忙。最後打聽到他兒子所在的學校,確實有鋼琴表演系的老教授在收學生的,就是收費比較高,但如果這點能接受,事情十有八九可以定下來。
快九點的時候季清澤也下了晚自習回到了家,很快就從父母嘴里聽說了季燦燦要學鋼琴這事。他表情一瞬間有點驚奇,但很快恢復了平時的樣子,微微笑著道:“燦燦很聰明,肯定能學得很好,我相信她。”
被哥哥夸聰明,季燦燦有點沒來頭的心虛。
季清澤這天難得的沒有在回家後繼續他的課業,而是坐在客廳里看了會新聞。等季方林和賀成華回了臥室,他便去敲了敲季燦燦的臥室門。
“燦燦,是哥哥。”
季燦燦走去開了臥室門,眼神對上門外季清澤的。他的身上還穿著學校的制服,但因為是洗完澡才去上的晚自習,身上還有淡淡的沐浴液的清香。
季清澤走進她臥室,督見她掉在地上的針織外套,便很自然地給她撿起來又迭好放回桌上,然後在她面前坐定。
“為什麼突然想學鋼琴了?”
季燦燦本來想一口咬定“就是突然想學了”這個理由不撒口,但面對哥哥時,她總有種不說出事實不行的罪惡感。可能是對於他一定會保守自己的秘密這件事的信任,也可能是出於想要跟什麼人分享自己內心那些小九九的本能。
季清澤對於她而言,除了是哥哥,還承載了很多她成長過程中被模糊掉的情感。有對一年到頭總是缺位的父母的,也有對自己想象中的可以無所不言的親密朋友的。
季燦燦臉開始逐漸漲紅,一句話都說得結結巴巴的:“唔……嗯,有個同學在開學那天彈琴……”
她說得越來越小聲,然而被季清澤的深邃明亮的眼神盯著根本就撒不出謊,便咕噥了一句:“那樣子好酷啊,我也想變成那樣子。”
季燦燦猶豫了一下,還是堅持沒說出自己見到同班那個小豆丁彈琴就開始心髒狂跳的事實。
不過季清澤其實也大概猜了個七七八八了,這個年紀的孩子突然想學一門樂器,哪里有那麼復雜的理由。他鼻腔里發出一聲細不可聞的悶笑,看著她說:“哥哥也支持你學,但是學什麼東西最重要的都是堅持,所以我還會監督你好好練琴。”說到話尾,他臉上還露出了故作嚴肅的神色。
季燦燦哪里想到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大坑, 一瞬間都快要委屈得哭了。然而她心里雖然有點慫,表面卻還在逞強道:“監督就監督,不用你監督我也會好好練!”,接著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季清澤看著妹妹這個樣子,心里是覺得可愛又好笑。但看著時間不早,還是催促她趕緊上床睡覺,給她熄了臥室的燈自己也回了房。
等到第二天季燦燦放學回到家時,季方林給她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那個音樂學院的教授同意接收新學生,讓她這周末就可以先去試試課。
季燦燦激動得在家里沙發上上躥下跳的,季方林又接著說道:“但現在家里還沒鋼琴,你以後要是練琴,我想著要不要現在旁邊那家琴行先租個琴房練練,反正離家也不遠,放學了就能順便去。你要真能堅持兩個月,你媽同意你買鋼琴了,就不用這麼麻煩了。”
聽到這話,正准備回房的季清澤頓了頓腳步,突然插了一句:“那燦燦練完琴回家也挺晚了,她一個人回家也不太安全,我下了晚修去接她吧。”他話說一半停了一下,補充道:“順便監督她有沒有好好練琴。”
季方林想了想,回他道:“這辦法不錯,我跟你媽每天都不一定能回來,你要是能接燦燦我們也放心一點,但是你晚自習不是九點多才下嗎?”
季清澤嗯了一聲:“我可以跟老師說一聲,提早一點下晚自習就行,應該沒什麼太大的問題。”
季方林從他的話語中感到了一絲格外的堅持,但卻是不可否認這是個令人安心的提議,他補充了一句:“那提早下自習回家也要好好完成功課,不要耽誤了學業。”
說是這麼說,但他對這個兒子的自律程度是相當放心的,差不多也就是形式上的隨口一提。季清澤點了點頭,看得旁邊的季燦燦一臉驚奇。
她這個當事人還什麼都沒說,這事居然就這麼定下來啦?真神奇!
但是畢竟學鋼琴這事是她自己提的,怎麼說都要好好學,不然可太丟人了。
(三)與哥哥做了個交易
季方林很快給她聯系好了那個音樂學院的教授,每周一次課,並且強調她平時一定要好好練琴,一周至少五次琴房是不能跑的。
說要開始學的時候還氣勢如虹的,而等真正開始學了,季燦燦總覺得憋屈痛苦得不行。
她看著琴譜上那堆密密麻麻的豆芽就開始頭暈目眩,這,這寫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而且她現在彈的東西,跟她開學典禮那天聽林風彈的完全都不一樣。那些音階琶音練習一點都不好聽,每周回課時,她的老師還會怒目圓睜地擰巴著臉,在她彈錯音和突然奇怪加速時狠敲她的手,實在是有苦說不出。
然而痛苦的反面,她還在心底抱著一絲隱隱約約的期盼,萬一下一次班里排節目的時候就跟林風同台了呢?她腦中忽地又浮現出那個人入學典禮時彈琴的樣子,心髒砰砰跳了起來,不知為何還帶上了一絲對想象中的場景的期待與緊張感。
等到自己也成為了一個那樣可以發光的人,就有資格站在同樣發光的人身邊了,她想。
盡管指間的小賦格聽起來還是自己所難以理解的的嘀嘀嗒嗒聲,但有了這麼點念想和期待,她聽著聽著竟然也聽出一點難得的趣味來。
而另一邊,季清澤與班主任商量了一下,將晚修提前到八點半結束然後去接練完琴的季燦燦。他向來是班里優等生標杆一樣的人物,因而老師也並沒有提出什麼反對意見,只是多強調了一句讓他接下來也要保持現在的緊張感,他很自然地答應下來。
他順著學校回家的路走,到達季燦燦回家時也必然經過的一個交叉路口。季方林給她租的琴房就在這路口旁一個看起來有點年代的叁層小樓里。
樹影被風吹得瑟瑟抖動著,掩住了小樓上那幾個微微泛著暖黃燈光的窗台。季清澤抬頭望了一眼,目光落在其中一個隱隱露出半個小腦袋的窗口,笑了一下,然後推開了一樓的門。
A市是個南方的沿海小城市,盡管現在都到了11月氣溫都還不太降得下來,但總會有那麼幾股突然來襲的冷空氣,讓不好好關注天氣預報的人出門先打上幾個寒顫。
他拎著自己離校前從宿舍拿的一件開衫敲開了琴房的門。里面季燦燦正一臉生不如死的表情練習老師給布置的哈農,看到哥哥進來了,眼神突然亮得像仿佛等到了救星。
“哥哥!你是不是來接我回家的!”
季清澤看她一臉如獲大赦的表情,一時間真不知道當初那個興致勃勃說要學琴的家伙是誰了。
他於是想著故意使個壞,回她道:“嗯,雖然是這樣沒錯,但回家前,我要好好檢查一下燦燦到底有沒有好好練琴。”
季燦燦聽著這話就快要發出一聲哀鳴,但她也知道哥哥總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會突然變得不近人情般的嚴肅,於是癟著嘴在他面前攤開了樂譜。
“我有好好練的,你隨便抽!”
季清澤笑了:“好有自信啊,那我可要開始抽查了。”
季燦燦心底其實並沒有期待這個整天沉迷於數理化生各種競賽的哥哥,會真的花心思去搞懂這些她自己都搞不懂的練習曲,或者去記住那些拗口的作曲家名字。她暗暗地想,不管哥哥點什麼曲子,我就只要把哈農前幾條來回彈個好幾遍就好了,反正他也分不清。
正想著,季清澤翻著譜子的手突然停下來,指著其中一條曲子對她說:“小賦格,這是你這幾天在練的曲子吧?那就這個好了。”
季燦燦只覺得一口血突然哽在喉頭,但表面上還是強裝鎮定。
她心里其實虛得很,不是因為她不想好好練這首曲子,實在是這種復調音樂彈起來又燒腦又痛苦,她寧可悄咪咪地練老師沒有布置的小樂曲也不想練這個,水平自然還是那個慘不忍睹的樣子。
她偷偷看了哥哥一眼,季清澤在等著她彈,看樣子不彈是沒法回家了。於是她搜刮了一下腦中微薄的記憶,敲下了第一個樂句。
還沒彈過五個小節,季清澤便打斷了她:“這好像是車爾尼吧。”
她手一抖,繼續強作鎮定,又換了首曲子。
“這是哈農。”
季燦燦偏過頭去,看見哥哥在定定地看著她。她以為自己這麼瞎鬧他會生氣,但是他沒有,哥哥似乎一直都是和這種激蕩的情緒無緣的人。
“是不是沒有在好好練老師布置的作業,偷偷去彈別的曲子了?”
她一瞬間慫了,沒有敢接話,又偷偷瞟了季清澤一眼。他的眼神比起最初的嚴肅,現在已經是近乎帶著無奈的神色了。
季清澤將手中攤開的樂譜又放回到她的譜架上,上面還停留在小賦格那一頁。
“不管做什麼,打基礎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哥哥雖然也不太懂你彈的這些曲子,不能像你的老師一樣給你專業的指導和建議。但如果這是件你感興趣又願意去做的事情,哥哥希望你能在這條路上走得長遠,哪怕以後不走專業的道路。”
他想了想,也不太確定季燦燦能否理解他說這段話的目的,又補充了一句:“要不這樣吧,如果一個星期內你能不錯音不錯節拍地把這首小賦格彈下來,等到下個禮拜的校運會游園活動的時候,我就帶你來我們學校玩。”
季燦燦雖然聽他前一段話的時候還有點似懂非懂,但這下一句她可完全聽懂了。
季清澤所就讀的市一中,每年校運會的最後一天晚上都會舉辦游園活動。每個班出一個攤位,有賣自制的小工藝品的,還有做些套娃娃或者打氣球的小游戲,可以說是高中里難得的可以好好放松一下的熱鬧活動了。
並且,這個活動是可以邀請一到兩位家人或者朋友一起參加的。
這可勾起了她極大的興趣:“真的嗎?”
“真的。”季清澤點頭。
“我答應你,你不要騙人,如果真的彈好了,你要帶我去玩。”
季清澤非常誠懇地跟她保證自己絕對不會騙她,又多次強調如果想去玩一定要好好練琴。見到季燦燦算是找到了一個巨大的誘惑,眼里開始透露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干勁的樣子,他有點無奈又有點想笑。看著外邊夜色漸暗,也開始收拾起了季燦燦的琴譜和書包。
走到樓下,風的確開始有點刺刺地刮著疼了。他不顧季燦燦一臉的不情願逼她穿上自己來時帶過來的開衫,拎著她的後衣領便開始往家走。
可能是他的威逼利誘確實卓有成效,那之後的幾天他去琴房接季燦燦時,那小家伙確實乖乖坐在琴凳上練那首小賦格,甚至還沒有把老師布置的哈農和車爾尼落下,能算得上是飛躍性的進步了。
季清澤看著她這個樣子,可以說是感到十分欣慰了。
(四)忠實的聽眾
有了哥哥的獎勵,季燦燦可以說是一改往日的懶惰,就連跑琴房都跑得不那麼痛苦了。
季清澤下晚自習去琴房接她時,也常常會故意先不敲門站在外面聽她彈一會。剛開始的時候很明顯還彈得各種磕磕絆絆的,光是順下來一遍已經十分勉強。但季燦燦這個總是沉不住氣的家伙也能破天荒地耐著性子把那幾個不熟的小節來回滾動幾十遍,最後聽下來,效果倒是比一開始改善了不少。
琴房前的走道,只留了一盞昏暗的過道燈。季清澤就這樣在靠在門外邊靜靜聽著,不告訴她,也不進去打擾她。有時候就眺望著長廊頂上明滅的亮光,掃過那積了不少塵埃的木地板,又或者閉著眼什麼也不看,只是去感受那些她指尖流淌出的,稚嫩而又明亮的音符。
她進步得很快,還沒到一個星期,已經很心急地拖著季清澤讓他檢驗自己的努力成果了。
“好,讓我好好看看你到底練成個什麼樣了。”
季清澤接過季燦燦遞來的譜子,看著上面那些總是被她無視的力度和表情記號被打上各種強調用的圈圈和感嘆號,也不由得感慨這對於她而言,也是十分難得的進步了。
季燦燦在琴凳上坐定,然後開始彈奏那首每一個音符都幾乎已經刻進腦子里的小賦格。一遍過下來,沒有錯音,還帶有了一些她自己雖然生澀但也頗出效果的處理。最後一個音落定,她輕不可聞地松了一口氣,然後偏過頭去瞄季清澤的眼睛。
那雙眼彎彎的,笑起來就像月亮。季清澤輕輕鼓了幾下掌,然後獎勵一般地揉了揉她腦袋,很誠實地夸贊道:“彈得很好,比起之前進步真的很大,燦燦是真的努力了。”
季燦燦也很興奮,眼神都亮了兩個刻度,然後一股腦鑽進他的懷里:“那我可以去你們學校了是不是!”
“嗯,答應了你的,那就肯定會帶你去。”季清澤看著她那個興奮樣子也不免覺得好笑:“這麼高興的嗎?還是先跟你打個預防針,我們學校真沒什麼好玩的,到時候失望了不要又哭著說哥哥騙你。”
“怎麼可能不好玩呢,游園會聽起來多好玩啊!”
“嗯,你在肯定好玩,畢竟是搗蛋的一把好手。”
“好過分啊!怎麼可以這麼說我!”
季清澤看著妹妹又要開始耍小脾氣,一時都有點後悔自己不該煽風點火了,但她那份喜悅的心情又如此直白而不加掩飾地傳遞過來,讓他這個本不期待什麼游園會的人也開始隱隱期待了。
等到游園會當天,季清澤起床就看見季燦燦竟然難得的起了個大早,盡管對於晚上才舉辦的游園會也沒什麼用。
他想了想,出門前還是不忘叮囑了她一句:“今天我放學了就回來接你,記得晚餐別吃太飽了,不然到時候見到那些攤子上想吃的又吃不下,回頭還要跟我發脾氣。”
季燦燦使勁點了點頭,一句“嗯嗯那你放學了快點回來。”就把他送出了門,轉頭也開始找自己的書包准備去學校。
這一天本應該一如即往地,沒有什麼平淡與波瀾就迎來又一個夜晚,只是意外總是發生得如此突然。
季清澤這天因為學校校運會加晚上的游園會,也沒有晚修,下午五點不到就回到了家,准備稍微墊點肚子就帶季燦燦去學校。
但是他從開門時就感覺有點隱隱約約的不對勁,按他早上出門時季燦燦那個興奮勁來看,現在不在家門前蹲他回來實在有些奇怪。他關上身後的門,站在玄關口看著前方空蕩蕩的客廳,有點猶豫地喚了一聲。
“燦燦?在家嗎?”
沒有人應聲。
他順著走廊走向她的房間,一邊掃了幾眼客房和書房,但是里面也沒有她的身影。
“燦燦,你在哪,我們吃完飯要出門了。”
季清澤的目光最終落在她緊閉的房門上,他輕輕敲了幾下,里面沒有回應。於是他的手落在把手上,松了一口氣,至少是沒有上鎖。
“我進來了。”
他說著,輕輕推開了房門。床上是一個鼓鼓的明顯裹著人的被子團,聽到他開門進來也沒表現出什麼要來迎接的架勢,反而又癟下去坍成一個餅,明顯是里面的人又趴回床上了。
“發生什麼事了嗎,不是要跟哥哥一起去游園會?”
季清澤一邊注意著不要壓到被子里的人,一邊在床緣找了處空間坐下來。
里面的人一直沒回話,又把被子裹得更緊了些。季清澤也沒有再問,耐心地等她出來,直到過了好一陣才聽見里面隔著被子傳出來一個悶悶的聲音。
“我不想去了。”
季燦燦很少有這樣情緒低落的時候,這個狀態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反常了。反常到連季清澤聽到她的聲音時,自己都有些並未意識到的慌張和無措。
他伸出手,想去探探那個被裹在被褥里的小腦袋。然而季燦燦把被子裹得嚴實,他撲了個空。於是季清澤也只能盡量將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嘗試性地再次問道:“是學校有人欺負你嗎?你不要悶著,先出來告訴哥哥發生了什麼事情好不好?有什麼事我都會想辦法解決,不讓你受委屈。”
被子里的人依舊一動不動,季清澤不知道她是個什麼狀況,也不可能突然掀開被子逼她出來,只能在一旁耐心地等她心情平復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上方才慢慢探出半個小腦袋。那雙水靈的眼睛紅通通的,看得季清澤心里登時一緊。
“哥哥,我以後也不想彈鋼琴了。”
季燦燦帶著哭腔,賭氣似的發泄了一句,又把頭埋進了被子里。
季清澤清楚她的性子,看到她這個樣子,心里雖然慌,但也知道不能再逼問下去。於是隔著被子,像安撫受傷的小動物一樣一下一下摸著她哽咽到顫抖的背。
一直到他手下的動靜逐漸平息下來,他才輕聲地嘗試說道:“不管發生什麼事,哥哥都站在你這邊。我知道燦燦長大了,想去自己一個人面對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了。但是遇到難過的事情或者是困難的時候,向別人求助,或者向別人傾訴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燦燦,你遇到了什麼難過的事情,只有先告訴哥哥,哥哥才能和你一起想辦法。不要一個人悶著,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好不好?”
好一陣沉默過去,季燦燦才從被子里鑽出來,眼睫上還帶著點濕潤。她對上季清澤的眼睛,有些難過地說道:
“哥哥,那個人說我彈的很難聽,就不要做夢當什麼鋼琴家了。”她頓了一頓:“他還說老師是想巴結爸爸才選的我去文藝匯演,不然肯定是陳琪琪的芭蕾入選。”
季清澤聽著她口中轉述的話語,不禁對里頭赤裸裸的揣測和惡意感到暗暗一驚,連接下來脫口的話語都立刻嚴肅了起來,還帶著幾分他自己都並未意識到的怒意。
“是誰,這麼說的?”
季燦燦沉默了一會才開口道:“是林風。”
季清澤乍一聽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印象。但轉而想起幾天前季燦燦跟他說班里要為文藝匯演選節目的事,說到某一個候選人時,她幾乎微不可見泛紅的雙頰。
他盡力壓制住自己話語中的情緒,輕聲問道:“就是開學典禮上表演鋼琴的那個?”
季燦燦嗯了一聲,沒有接別的話。
季清澤的雙手落在她羸弱的肩膀上,有些不自覺的用力,卻又很快反應過來,變成一種充滿力量的無形的支持。
“這種沒有任何根據的惡意揣測和人身攻擊,你沒有必要放在心上,哥哥都會去解決的。”
季燦燦似乎受到了些安慰,又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事,眼睛又突然間紅起來。
“哥哥,我彈的真的很難聽嗎?我是不小心聽到的,這是不是表示這就是他的心里話?而且他彈琴真的很厲害,不像我,一首小步舞曲都練了兩個星期。哥哥,我可能真的不適合彈琴。”
她說著說著,本來只是泛紅的眼睛,一下子淌下一串淚來。
季清澤看著妹妹這個樣子,一邊是難以掩蓋的憤怒,一邊又心疼得跟針扎一樣。
他頓了一頓說道:“燦燦,不是所有看起來有才華的人,都有跟他們的才華匹配的人格的。”
他的語氣暖暖的,像冬日里焚燒的爐火,又似冰一樣的堅定:“你和那個林風,你們都還小,還沒有接受足夠的相關訓練和教育來分辨出事物的好壞,或者是善惡,更何況藝術本來不應該是一個用來區分高下的東西,更不應該用來攻擊人。”
“燦燦,就像這個林風一樣,你以後也會遇到不喜歡你的,攻擊你的人。這跟你是不是足夠善良優秀沒有關系,你總是不能讓所有人都喜歡你的。如果你在意他們,那受傷的只會是你,盡管你並沒有錯。”
他俯下身來,手從季燦燦的肩膀滑落在她的手臂上,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包容與堅定。
“但是哥哥喜歡聽你彈琴,我永遠會是你忠實的聽眾。”
接近傍晚的時分,一點點夕日余暉落在他泛著玉一樣光澤的俊秀的臉上,又被他額間垂落的發絲剪得疏疏落落的。季燦燦仰起頭,她的眼淚其實早在對上那雙深邃如海的瞳孔時就停止了。
那顆埋在心里還未發芽就腐爛的種子,連帶著遇人不淑的難堪的自己,就讓它留在這個平平無奇的黃昏里吧,她想。至少她還有哥哥,他永遠會是自己的伙伴,家人,與後盾。
季清澤看她臉色逐漸好起來,眼角也帶了點弧度,說道:“好受一點了沒有?還要不要去游園會了?”
季燦燦一下子抓住他的衣角,聲音里還有點悶悶的賭氣的影子,但已經沒了一開始的傷心與陰霾了。她撇了撇嘴:“要去。”
季清澤這才毫無保留地笑起來,伸手給她擦掉了眼角斑駁的白色淚痕。
他看著那張紅通通的小臉,猶豫了一會,又低聲說道:“不要為無關緊要的人傷心了。哥哥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也有一首喜歡的曲子,只是不知道叫什麼。所以我希望燦燦有一天,變得足夠厲害,厲害到哥哥想聽燦燦彈一次這首曲子,都要求你好久好久你還不答應的地步,好不好?”他說完,輕輕哼了一段短短的,前奏一樣的調子。
季燦燦一下子笑出聲來,反駁道:“我才不信你會求我呢!”
她說是這樣說著,還是在腦海里把那段調子又來回重復了好幾遍。
(五)游園會
季清澤所在的市一中,是一所以寄宿制為主的高中,選擇走讀的學生很少,他是其中一個。
由於封閉式管理,平時也不大會有包含學生家長在內的外人進來。而校運會這天晚上的游園會則算得上是一個很特殊的例外了。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本來校園里到了晚上只有那些星星點點的昏暗路燈能勉強用以照明,但今天卻被那些學生裝飾在攤位上的彩燈,甚至是套在腦門上的手電筒映照得五彩斑斕的。
而平日里只有穿著制服的學生來來往往的主干道,這時擠滿了不少各個年齡段的人,上至坐著輪椅的耄耋老翁,下至尚在咿呀學語的襁褓嬰兒,大多是想湊家里孩子的熱鬧而來的。
季清澤牽著季燦燦的手穿梭在人群里,一邊循著記憶去找他們班的攤位。中間好幾次快被人群擠散了,他只能把手抓得更緊些。
“打氣球!打氣球的游戲有沒有兄弟姐妹要玩!支持一下高二叁班!”
“賣手繪紀念賀卡啦!帶學校標識的!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唉嗨!”
“現烤章魚燒~有沒有人要吃~5塊3個!”
從校門口到游園會的中心,一路鬧哄哄的。季燦燦個子小,擠在人群里都快缺氧得把臉憋紅了,一邊回握著哥哥的手,一邊迷糊著這到底是來玩的還是來春運的。
直到他們好不容易擠到教學樓前一個略有空隙的台階前稍作歇息,一個聲线有些粗曠的男聲傳過來:“嗨,那不是季神嗎!你才來啊!這邊這邊!”
季清澤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松了一口氣,顯然是找到認識的人了。
他回頭看了眼季燦燦,說道:“跟緊我,是我們班的攤位,我們現在就過去。”
季燦燦被他牽著手,撥開人群也擠了過去。季清澤所在的高二五班的攤位,做的都是些棉花糖和糖人的小點心買賣。走近才發現,剛才那個喊住季清澤的人還穿著件樣子夸張的恐龍玩偶服,從那血盆大口里探出個腦袋,一臉興奮地招呼他們過去。
“家里有點事,遲了點,不好意思。還有,都說了多少次了能不能叫我全名。”季清澤向那個穿了恐龍服的人打了聲招呼,對方也毫不介意他冷淡的回應還拍了拍他的肩,嘴快要咧到耳朵旁。正架著他的胳膊想要抓去攤位當免費勞動力,目光卻不經意瞟見了跟在他身後的季燦燦。
他眼神亮了一下,盯著季燦燦,但頭也不回地問季清澤道:“這小美女是誰?”
季燦燦此時的心情,已經比在家里時平復了許多,更多是被這熱鬧的景象感染了,倒也幾乎要忘記了那些令人難過的糟心事。
雖然這人她不認識,但反正八成是季清澤的同學,她也沒怕生:“我叫季燦燦,跟我哥哥來的。”
那人聽完這話一個激動,一下子大力拍擊了好幾下季清澤的肩膀,把他拍得一顫一顫的:“靠!我怎麼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有這麼漂亮的妹妹的!”緊接著把季清澤撂到一邊,湊到了季燦燦跟前去,問她道:“小妹妹叫什麼名字?多大了啊?想不想聽我講講你哥的丟人事跡?”
季清澤就站在旁邊,似乎是忍了一忍,但還是沒忍住:“陸一博你收斂一點,她還小,別說些有的沒的。”
陸一博訕訕道:“好吧,畢竟你哥這個不解風情的榆木腦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勉強自己正經起來,對著季燦燦說:“我是你哥的朋友,叫陸一博,你可以叫我一博哥哥。”他一邊對上季清澤警告一樣的眼神,又不自然地縮了一縮:“不是,你哥今天怎麼火氣這麼大,我又不會吃了你啊?老季你也是,帶妹妹來不就是大家一起玩的嗎?”
季清澤眼神又暗了幾分,盯著他手上遞過去給季燦燦的糖人,低低道:“不許欺負她,我去班里簽個到就回來。”接著叮囑了季燦燦幾句,有些猶豫地離開了。
陸一博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嘖嘖道:“季神也有今天。”又回過頭打量了一下季燦燦的臉,帶些感慨地說道:“不得不說遺傳基因真強大啊,好看的人都是好看一窩的。”
而此時攤位上同學還忙作一團,有的手忙腳亂畫糖人,有的憋紅了臉在叫賣。也沒太注意到他們這邊的動靜。陸一博一個湊數才來的的氣氛組,本身的作用就十分糊弄,剛開始劃水的時候他還有點心虛,到後來就干脆光明正大起來,跟季燦燦嘮起了嗑。
直到一整個糖人都吃完了,季清澤還沒回來。季燦燦於是問起旁邊的陸一博:“一博哥哥,我哥哥不是去簽到了嗎?他為什麼還沒回來?”
“……我也不知道唉。”
季燦燦目光向四周掃視著,想看看在季清澤回來之前有什麼能去玩的地方。路燈影影綽綽的,除了那些攤位上斑斕的彩燈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倒也看不太清。
但很快一個急匆匆的人影趕過來,她看了坐在石墩上的陸一博和季燦燦,有些不確定地問:“陸一博,這是季清澤的妹妹?”
“是的啊。”
她的臉上立刻出現有些抱歉的神色:“廣播台出了一點事情,你哥哥先去處理了,可能要晚點過來,他讓我先帶你們逛著。”
她說著,又突然想到了什麼,補充道:“啊,我是你哥哥的同班同學,也是一起在廣播台工作的,我叫林郁。”
“林郁姐姐好。”
季燦燦抬頭,借著微弱的光看向前面的人。那是一個眉目很清秀的女生,五官分開來看雖然並不驚艷,但組合在一起卻十分和諧耐看。搭上高高束起的馬尾辮,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清純又有青春的活力。等成年了再好好打扮一下,想必也會是個少見的的漂亮姑娘。
雖然是同學的妹妹,但畢竟也是第一次見面,相處間還是有些生疏不自在。林郁點點頭,當是回應了季燦燦,隨後說道:“那我們從這里開始先把所有的攤位都大致逛一圈?要是有什麼特別感興趣的,就玩久一點。”
季燦燦應聲。她於是帶著季燦燦開始往人來人往的主干道走,陸一博跟班里同學打了聲招呼,也很快跟了上去。
市一中校園本身並不是很大,但每個班出一個攤位,幾十個攤位倒也能在學校里能擠得個密密麻麻的。
季燦燦確實沒見過這樣的世面,很是新鮮,恨不得每一個攤位都停下來玩上好一陣。林郁是被季清澤拜托來陪玩的,也很耐心地陪她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逛。陸一博則是一邊對季清澤的妹妹這個存在本身感到好奇,一邊也是發自心底地在擔心他要是不跟緊點,這要是出了什麼事,季清澤八成是要為他是問了。
季燦燦也不客氣,想著來都來了,不玩個徹底怎麼行。見到面前一個游戲攤位排了好長一道隊伍,像是十分受歡迎的樣子,她也探過腦袋去看。
“感興趣?那個好像是隔壁班的吧,我記得去年他們也是搞的這個,不過就這樣照搬也太偷懶了吧!”陸一博見到自己熟悉的東西,一下子來勁了,忙不迭地給季燦燦解釋道:“就是隨機抽一個詞,告訴小組里除了最後那一個人的所有人,然後讓他們就著這個詞畫畫。但是每個人只能畫一筆,畫完了讓這一組的最後那個人猜這個詞到底是什麼。”
他帶著季燦燦和林郁排起了隊,又不禁開始回想起去年的場景:“去年我把你哥也拉過去玩了,這人真的是強,全都猜出來了,你說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會的?”
林郁在一旁訕訕道:“畢竟人和人的腦子是有區別的。”
“靠!不至於吧!你也這麼說!”
陸一博一臉生無可戀,掙扎著回應道:“我覺得是這個參照物太非常規了,影響了你們對優秀與否的基本判斷力。”
此時他們正排著隊,也沒什麼好干的。季燦燦聽著他們的對話,有些好奇地問道:“我哥哥他,在學校里是個非常厲害的人嗎?”
對於季清澤的優秀,她早在各路親戚五花八門的夸獎和奉承中切身體會到了。但這些話語里,總帶著各種夸張,或是暗藏的他意,讓人覺得在這些聲音中構建起來的季清澤的形象也是模模糊糊的。而季清澤似乎是怕給她帶來被人拿去比較的壓力,私下里也常常否認掉這些聲音,告訴她比起這些虛浮的東西,重要的還是腳踏實地。
她當然也知道這可能只是出於哥哥的謙虛,但她確實也好奇,在與季清澤身處同一個環境的同齡人看來,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又有什麼她並不知道的那一面呢?
陸一博聽了這話,露出一臉像是有人問他“你覺得地球真的是繞著太陽轉嗎”一樣的表情,語調都高了好幾個度:
“真的假的啊?你真不知道你哥這人厲害到有多變態?”
旁邊的林郁雖然面上沒什麼變化,眉毛卻挑了一挑,在一旁看著陸一博接著給季燦燦補充道:“不如說我們都希望他能早點保送,不要再來擠占大家腳踏實地考T大和P大的名額了。……對了這家伙是不是小時候還跳過級?你說我們這些本來該被叫作師兄師姐的人,怎麼反倒被這家伙欺壓到頭上來了啊,嗷!這叫個什麼事!”
他一臉悲痛欲絕的表情,還想演下去,卻被前方排隊攤位的同學拍了拍肩膀,提醒著已經輪到他們了。
“走了走了一會再說,先玩著。”
陸一博這才收斂起來,老實地走進攤位里,在那一排凳子里找了個位子坐下,又跟林郁和季燦燦打了個招呼。
他雖然去年也玩過這游戲,但本身也不太會畫畫,林郁和季燦燦也都是生手,在隊里只能說不拖後腿,結果還是全靠隊里各路神仙個人發揮。
但幾輪下來,所幸結果還不錯。他們差不多猜出來了一半的詞,拿了個第叁名,每個人分到幾個小糖果當獎品。
季燦燦一路吃著,看著陸一博一個來陪逛的人自己興奮地東逛西逛。中途林郁也被叫回廣播台去了,只剩下一個陸一博在一旁晃蕩著,季清澤也一直沒有回來。
季燦燦一時有點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游園會本身當然是很開心的,那麼多沒有玩過的新鮮東西,一道還有陸一博這個自來熟的活寶。
她想著,眼眸無意識地有些耷拉了下來。一旁的陸一博竟然很細心地捕捉到了,問她:“你哥哥沒有來,會不會覺得很可惜?”
她搖搖頭:“他肯定是有很要緊的事,我不想去打擾他。”
陸一博心里感慨了一句這妹妹也是懂事,又想緩和一下氣氛,提議她一起去旁邊的攤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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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季清澤和林郁找過來時,游園會已經差不多接近尾聲了。
他看樣子是急匆匆趕過來的,10度出頭的氣溫下額頭上還冒了不少汗。
季燦燦中途玩累了,就找了個長椅小小地打了個瞌睡。季清澤借著微弱的燈光很快發現了她的身影,旁邊坐著的是幾乎也快呵欠連天的陸一博。
他走到跟前去,在季燦燦面前緩緩地蹲下來,像怕吵醒她的夢境一樣輕輕摸了一下她的腦袋。
“燦燦,燦燦,該醒了。”
季燦燦睜開惺忪的睡眼,聲音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哥哥?”
季清澤見她逐漸轉醒,臉上有難以掩蓋的愧色:“對不起,本來說好要帶你好好玩的,結果台長突然生病了,一下子找不到人接今晚上的手,只能我先去做著。”
他看起來也是有些疲憊,眼睛里是肉眼可見的紅血絲。
林郁也跟了過來,看著季清澤蹲在季燦燦面前,頓了一頓,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他說:“是台里面沒有早點安排好,今晚真的很抱歉。不過還好有你在,真的是幫大忙了。”
“沒事,最後沒有出什麼差錯就好。”
她點點頭,又突然想起什麼,接著說道:“對了,還有校慶的廣播稿那事。老師希望我們把有些部分的內容再修改一下,阿澤你看一下這兩天晚修後能不能稍微留一陣子?我們……”
“晚修後的話不行,我要去琴房接我妹妹。”
林郁有些為難:“但是課間的話時間不太夠。”
季清澤想了想,回她道:“那可以的話就安排到早讀前吧,我早點來學校就好。只能安排在晚修後的話,我沒辦法出席。”
“哦……哦,那好,那就先定後天早上,不過改成早上的話指導老師那邊時間上行不行還不太確定,但總之我先去問一下,他們應該也能理解的。”
林郁其實也沒想到他一開始會拒絕得這麼快。這個幾乎什麼事情都可以好好商量,沒有什麼脾氣,也不太會拒絕別人的人,那一瞬間沒有壓制住的情緒……似乎是有點生氣?
她沒有再繼續細想下去,看著陸一博鬼鬼祟祟地湊到季清澤跟前,悄聲調侃他:“我說你最近怎麼看起了古典音樂什麼的書,原來是你妹妹搞這個,你怕什麼都不知道在妹妹面前丟人啊!”
但是季清澤很快瞪了一眼回去,陸一博噔時發了一個寒顫,也不再接著打趣他了,而是迅速縮到了季燦燦旁邊,以季清澤聽不見的音量跟她打起了小報告。
“小學妹,你這個哥哥雖然人好吧……但是脾氣有時候確實奇怪,等以後他找女朋友了,你可要好好把把關,要找一個能治得住他的人啊!”
“女朋友?”
“是啊,現在是高中不讓談戀愛,都那麼多女生冒著被年級通報的危險給他遞情書了,這要上大學了還得了?不過這家伙榆木腦袋好像不開竅……啊,說起來我一直覺得你這個林郁姐姐估計……”
“你都在跟阿澤的妹妹說些什麼有的沒的?”
這次輪到林郁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陸一博心里大喊一聲不好,正想著該怎麼打圓場,季清澤卻好像感知到了什麼一樣,回過頭來對他們說:“陸一博,林郁,你們先回宿舍吧,我差不多也要帶我妹妹回家了。”
“哦,哦,行,那你們路上小心點。”
季燦燦看向季清澤,他還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直到他們淹沒在一片樹影里,才回過頭對她說道:
“燦燦,我們去看看還有什麼攤位開著,你想玩什麼,哥哥陪你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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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時已經將近九點了,好多攤位都做起了收攤的准備。他們幾乎是逆著主干道上的人流又回到了校園中心,那里還留著一個打氣球的游戲攤位,但獎品和牆上的氣球都不剩幾個了。
季清澤順著季燦燦的眼神看過去,牽著她的手:“那就去玩那個吧,想要什麼獎品?”
攤位上的同學也沒想到,見到這快給打光的氣球牆還會有人過來玩,於是收起打算收攤的架勢,熱情地招呼他們道:“同學!我們還開著,要不要來玩?”
季清澤點點頭,給了五塊錢,然後接過他們遞來的軟彈槍。
攤位上的人看著不剩幾個的氣球,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這氣球也不剩多少,好像還漏氣變小了點,估計也難打。本來是五中二才能換獎品,就算給你們破個例了,五中一就行。”
季燦燦掃了一眼獎品,抬頭望向季清澤:“哥哥,我想要那個小熊。”
“好。”
他給軟彈槍上了彈,干脆利索地提起來架在肩上,動作一氣呵成。那深邃如海的眼眯成細細一條縫,平日里玉一樣溫潤的神情,此時卻有些犀利如盯上獵物的獵豹。
“啪!”
“啪!啪!啪!啪!”
五聲槍響,伴隨而來的是五聲氣球炸裂的聲音。
一旁攤位的同學也看得有些呆了,還有女同學驚訝得捂住了嘴。
季清澤緩緩放下手上的軟彈槍,在工作人員目瞪口呆的神情下換好了獎品的小熊玩偶,然後遞給了一旁的季燦燦,便要牽著她往校門走。
比起之前,此時主干道上的人已經都走得差不多了,走讀的學生大多早已離開,寄宿的同學則大多已經回到了宿舍。
在這空蕩得幾乎有些反差感的路上,是黯淡的月光落在他們身上。零散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此時倒莊嚴肅穆得有些像是臨近午夜的鍾聲。
“燦燦,今天真的對不起。哥哥會補償你,等下次你想去哪玩,我一定陪你去。”
季燦燦聽他這樣說,腦子里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她抬頭看向季清澤,詢問的語氣天真又帶著好奇:
“哥哥,但是你以後是不是會談戀愛?然後就不能再陪我玩了?”
季清澤停下腳步:“燦燦?陸一博又跟你瞎說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嗎?”
“沒有,他只說你以後也會交女朋友。”
等到季燦燦長大,甚至等到他與季清澤分別,她都沒有想明白那一天她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問出這個問題的。可能是小孩子固有的占有欲,就像不希望喜歡的玩具被人搶走一樣,又或者是希望自己的好朋友也只有自己這一個好朋友一樣。
夜色下看不清季清澤的表情,但他的聲音卻是一如即往的安定。像一片沉沉的海沙,哪怕巨浪滔天都不為所動。
他回答道:“不會的,哥哥永遠是燦燦的哥哥,不會是別人的。”
那句話散落在夜晚的風里,像是承諾,也像是他對自己下的咒。
(六)分崩離析
季燦燦突然間忙碌了起來。
她的手指機能很好,這可能也是當初她的老師姚教授願意收下她的原因。
而經過林風那一件事以後,她去練琴甚至都不需要父母和哥哥催了。季方林和賀成華自然是不知道個中緣由的,但季清澤卻十分清楚。只是晚修後依舊保持提早離開的習慣,去琴房接她,聽她在路上抱怨今天又有哪里彈不好,又怎麼被老師揪著一個小地方來來回回說了兩小時,然後唉聲嘆氣,快到家時又突然給自己鼓勁說下一次一定要彈好。
他一邊聽一邊笑著,腦中回想起昨天晚上母親與他的談話。
賀成華告訴他,姚教授私下里其實聯系過他們,認為季燦燦如果要走專業路线話,還是建議盡早插班考去音院附小。雖然競爭大,但她底子和天賦都不錯,本身也很努力,如果能針對性訓練個半年一年的,考上的可能性還是不小的。
回去的路上,季清澤問她:“燦燦,以後想不想專業走鋼琴這條路?”
季燦燦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嗯。”
“好。你想做什麼,我都支持你。”
季燦燦突然停下腳步,認真地道:“哥哥。”
“嗯?”
“我已經知道你說的那首曲子是什麼了,雖然我現在還彈不了,但有一天,一定會彈給你聽。”
季清澤以同樣認真的眼神回應她,語氣溫暖得如同春日的棉絮。
“好,那我等著那一天。”
回到家後,季清澤跟父母先打了聲招呼,接著便把季燦燦也叫過來,一家人晚餐時就著季燦燦今後的方向討論了起來。
季方林和賀成華自然沒什麼意見,畢竟季燦燦當初開始學琴這事,也有不少他們的推波助瀾。但是附小畢竟不是那麼好考的地方,插班生的招生名額往往只在個位數,還幾乎都是神仙打架。
姚教授建議他們,如果真的決定了要考附小,練琴時間肯定是要在現在的基礎上有所增加的。准備好要求的曲目是一方面,如果進了復試,季燦燦之前沒花太多功夫學習的視奏和視唱練耳也需要增加訓練強度。
她會變得比現在更忙,並且花費在文化課上的時間也會變少。所以一旦決定好,就盡量不要再想著回頭了。因而希望他們家能好好商量出一個決定,再回復他。
季方林裝作不經意間提起這件事,想看看季燦燦的反應,但沒想到她給出的答案卻出乎意料的堅定。
“我決定好了,不會中途放棄的。”
季方林仿佛看見了一個並不太熟悉的,與以往不一樣的女兒,一時間愣了一下,然後鼓勵她道:“好,那我去跟姚老師說,就這麼辦。”
想了想,他又叮囑了一句:“燦燦,這是你第一次自己做出一個可能會影響你以後人生的決定。既然定了,那就好好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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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完姚教授答復,對方也很負責地答應下來,說要給季燦燦先安排好訓練計劃,爭取報明年初的考試。
由於時間上其實並不十分充裕,姚教授給季燦燦暫定的曲目,大致是先從她正在練的車爾尼740中選出來一首當練習曲,以節省她再去熟悉一首新曲子所花的時間。
復調則從叁部創意曲里挑,外加一首瑪祖卡和海頓的奏鳴曲,就差不多達到初試的選曲要求了。等把這些曲目過下來,再去考慮准備復試的曲目。
當說到復調作品暫定的是巴赫時,姚教授還偷偷看了一眼季燦燦的表情。這個每次彈巴赫時都會露出一臉生不如死的表情的小家伙,好像也不知道從哪天起,也不太會挑剔自己選給她的曲目了。布置什麼,就彈什麼。哪怕完成度不好,回課時被恨鐵不成鋼的他訓得狗血淋頭時,也不過是擤一擤鼻子,忍著眼淚,還是乖乖留堂直到達到他的要求。
他看了一眼牆壁上的時鍾,已經是快接近九點了。平時季燦燦在他家里上課上到這個點時,那個看起來還是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子總是會在外面在耐心地等著。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不知道那是誰,季燦燦說那是她哥哥。
然而今天那個人影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在樓下,他於是隨口問道:“今天你哥哥不來接你嗎?”
季燦燦還在琢磨他剛才指點過的一處指法,回答道:“我哥哥現在高叁,太忙了。我現在也已經長大了,可以一個人回家的。”
實際上,季清澤上高叁以後,家里還就他提前下晚修去接季燦燦這事討論了一陣。
畢竟高叁的晚修,不再像以前一樣大多是自習了。時不時還會有些模擬考,或者科任老師突如其來的試卷講評之類的。就算老師看在他成績的份上並沒說什麼,但季清澤作為一個高叁備考生,每天都那樣早退實在是不太好。
只是他本人還是意外地堅持,連提前交卷就好了這種借口都拿出來了。
然而季燦燦看著季清澤每天比以往略顯疲憊的樣子,和他們幾乎減少到零的課外活動,也意識到現在對於哥哥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時間段了。她幾乎是一反以往任性的常態,堅持說自己一個人回家就行。
季方林與賀成華雖然有點擔心她,但季清澤現在這個階段也不比以往,還是要以學業為重。而他本人盡管還是反對,但最終還是拗不過季燦燦。微微嘆了口氣去摸她頭,算是勉強妥協了。
如此,這一家四口人能湊齊的時間,又比以往要少了更多。
季燦燦的附小插班考試定在叁月,而六月就是季清澤參加高考的時間。他們兩個一個放學了要麼就跑琴房,要麼回家也是悶頭練琴。另一個則是九點多下了晚修回來便關在臥室里,第二天還要當家里第一個出門的。
季燦燦有時候看著那間緊閉的臥室時,也會突然想,上一次跟哥哥痛快地在一起玩,又或者坐在一起說些沒什麼營養的玩笑話的日子,已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好像還是他高二時,他們一起去游園會的那一次。
然而盡管他們並不太有時間湊在一塊,哥哥也還是會在學習的間隙,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出現在她的身後,也不打招呼,就那樣默默聽著她彈。又或者某一天,她在琴凳上打起瞌睡,結果直接睡死過去。再次睜開眼時,視线所在卻是身上已經被仔細掖好的被角,和房門被掩上的前一刻那個門縫里透出來的溫暖背影。
他們兩個一天下來碰不到幾次頭,季方林與賀成華也是比以前更加地不著家,只留他們一大一小兩個未成年人在家里,但也多虧季清澤一手還算湊合的廚藝,勉勉強強倒也不至於餓死。
季燦燦這天還坐在鋼琴前,一點點打磨著姚教授布置給她的作業。這次精練的段落里有不少大跨度,把她折磨得兩叁個小時就快犯了腱鞘炎。實在是難受得想休息一下,於是估摸著遛過去看看季清澤在做什麼。
其實也不用猜,他除了學習還能在干什麼呢。
季燦燦躡手躡腳探去了那扇門,輕輕敲了敲,得到回應後才推開,便一下子對上季清澤有些驚訝的眼眸。
“燦燦?怎麼過來了?”他頓了頓,有些逗弄地笑她:“是不是在偷懶。”
季燦燦撇了撇嘴:“手疼,就休息一會。”
季清澤看著她微微發紅的虎口,眼神軟下來。讓她先坐在自己床上,然後伸手去書櫃上找膏藥。
“那你就在這先休息休息?不過看我學習,會有意思嗎。”
季燦燦在床上打了個滾:“嗯,有意思。”
季清澤知道附小的考試就近在眼前了,但怕給她不必要的壓力,也就故意沒提這事。
他整理著白天模考的卷子,時不時看一眼床上隨時要睡過去的季燦燦。掩了掩嘴角的笑意,又埋頭進眼前的功課里。
直到快十點,季燦燦已經是徹底睡過去了的時候,遠處客廳隱隱約約傳來鑰匙的聲響。
他估摸著應該是父母到家了,然而平時他們到家後總會先來他們房間看看,今天卻是十分反常的沒有接下來的動靜。
他一開始也並沒有在意,直到一聲玻璃破碎的巨響,伴隨著賀成華嘶啞而帶著憤怒的一句“今天你就從這個家里滾出去”傳進他的耳中,也砸醒了季燦燦的夢境。
季清澤幾乎是下意識地猛然回頭看向季燦燦,她還是一副有些迷糊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但緊接著傳進來的便是賀成華的第二句辱罵聲。
季燦燦一下子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剛睡醒的目光里只有茫然,她於是回望向季清澤。直到捕捉到那雙眼里少有的慌張和無措時,她才在無形中意識到,今天晚上似乎是有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發生了。
季清澤很快從那一瞬間的慌亂中冷靜下來,對她說:“燦燦,你先在房間里待著,我去看看有什麼事,不要擔心。”
他出去後,季燦燦悄悄貼著門也想聽聽外面的動靜,但畢竟離客廳還有一段距離,她還沒聽著什麼,外面就傳來了逐漸走近的腳步聲。
她於是匆匆又跑回床上,裝作什麼也沒做的樣子,等待季清澤打開房門。
他的身體從門縫里探出來,面色要比剛出去時還要蒼白不少,但語氣卻十分平靜,不知道是真的沒有什麼事,還是他強裝出來的。
“燦燦,乖,今天先回房間休息。爸爸和媽媽只是有點小矛盾,不要太擔心了。”
季燦燦還記掛著他臉上那不同尋常的蒼白,但也知道季清澤這樣子的溫柔也是不容違抗的。於是只能乖乖答應下來,准備回去自己的房間。
經過走廊時,她偷偷看了一眼客廳的樣子。季方林坐在沙發上,神情是不自然的嚴肅,手上還少見的拿了一根煙。而賀成華則是站在他不遠的地方,拿著手機似乎是在翻找著什麼。
她不懂,但也不敢停留太久,只是默默地回了房間。而那個夜晚,是她睡得最不踏實的一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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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走出房門前,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在腦海里把各種情景都演繹了好幾百遍。
該不該問?該怎麼問?
直到她有些瑟縮地走到客廳,出乎意料的是她眼前與平日幾乎無二的景象。准備早餐的是媽媽,而爸爸和哥哥都已經坐定在了餐桌上。
除了每個人都沒有說話,這情景就像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只不過是她做的一個噩夢一樣。
而那天之後,也沒再發生過跟那天晚上一樣激烈的爭吵,但是季方林和賀成華兩個人都更加沉默了。季燦燦去問哥哥,他也只回答道:“他們之前是鬧了點矛盾,但是已經和好了,你不用擔心。”
盡管對於這個解釋,她並沒有釋懷。 但是考試臨近,她也確實沒有更多的精力放在別的事情上面了。更何況即使發生了那件事,季方林與賀成華在她練琴方面的督促也還是一如既往。
臨考還有兩個月的時候,季燦燦幾乎每天要在練琴上花六個小時。初試的曲目已經差不多打磨成型了,姚教授也早已定好了准備讓她拿去參加復試的曲目。而剩下的一些細節處理和針對視唱練耳與視奏的集中訓練,都會堆在這短短的兩個月里。
那算是她的弱項,因而只能花更多的時間去彌補,也因此那段時間幾乎成了家,學校與琴房叁點一线的狀態。在這種機械枯燥的反復訓練下,就算是再喜歡的東西,也容易生出生理性厭惡。
但是她堅持下來了,甚至出乎她本人的意料之外。可能是想到季清澤也在他所在的那條路上努力著,因而有了一種與他人一起同甘共苦的底氣?
那段時間,家里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對那天晚上那場爭吵避而不談。只是空氣里那絲一觸即發的弦似乎隨時都要崩斷。而季燦燦參加附小插班考的日子也很快來臨,由於考點只設在了音大附小所在的C市,她必須提前去酒店住上一個晚上。而最終,定下來與她一同前去的是媽媽賀成華。
盡管她從去的路上就一直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不要緊張,她也知道能做的准備都已經做足,只要不緊張,就一定能發揮好。但臨場時,考場外那些一臉嚴肅的陪考家長,和只要找著機會就算是對著空氣也要練習的小考生們,還是把那股不自覺的緊張氛圍渲染到了每一個角落。
叫到她名字的時候,她把手搭在胸前,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推開了那扇木質的大門。
她坐定在鋼琴前,等待一旁指示的聲音響起。
“海頓C大調奏鳴曲第一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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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考場時,她也說不出自己到底是不是松了一口氣。意識里是能明白考試已經結束了,但是緊繃的神經卻還無法完全放松下來。
賀成華在考點門口等她,等她出來時,獎勵似的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一時間她腦袋里都有些糊塗,媽媽這個樣子實在是與她之前的樣子太一般無二了。那場爭吵,也似乎早已被淹沒在了這段時間的各種日常瑣事里。她幾乎毫不懷疑,只要等她們回到A市,家就還是那個一如既往的溫暖的家。
然而她不理解的是,回到酒店時,賀成華並沒有打算動身回家的樣子,房間里甚至多了兩個來時並沒有帶過來的行李。
賀成華看著她,神情是從未有過的嚴肅與堅定,而她說出口的話語卻一時間幾乎超出了她的理解力。
“燦燦,我們以後不會回那個家了。今天開始只有你和媽媽兩個人,不會再有爸爸和哥哥了。”
她頓了一頓,但並沒有給予季燦燦足夠的時間反應,便接著說道:“附小如果考上了,那就去上。但是我們也不會再回A市了,媽媽打算再過一段時間就把你送出國。”
她的語氣溫柔至極,卻又殘酷得像一把利刃。
那是一個注定難以忘卻,也無法釋懷的晚上。像一道深深的疤痕刻在她記憶里,然後在每一個獨處的間隙,或是輾轉的雨夜里突然隱隱作痛。
(七)魏鳴
K大音樂學院的主校區,坐落在德國南部一個只有兩萬人口的邊陲小城。
這是一個四季分明的地方,雖然遠不如那些因坐擁眾多中世紀建築而出名的老城起眼,但也孕育出了這所歷史悠久的知名音樂學院。
季燦燦這天還站在學校音樂廳外面等著方晴結束排練,而直到離約定的時間過去了20分鍾,她的手機才不慌不忙地響起。
“燦燦,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指揮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炮仗,看樣子還要拖好久,你要不要先進來等等?”
話筒里是方晴刻意壓低了一些的聲音,還夾雜在一片嘈雜的背景音里,聽得有些模糊不清。
“那一會還來得及練嗎?”季燦燦問她 。
“不行只能拖晚點了……拜托了不要放棄我啊!下星期就考試了,你是唯一一個不願意放棄我的鋼伴啊!”
聽著她中途因為慌張而拔高的聲音,又好像意識到什麼而迅速收斂起來,季燦燦覺得好像隔著話筒都能想象到對面那個跳脫樣子,一時有些想笑:“好好,不放棄你,你放心吧,那我進去等你。”
由於是排練,當季燦燦走進音樂廳的時候,台上演奏的樂手都是一臉肅穆,而觀眾席上卻只坐著零零散散的幾個人。
她挑了個靠前的位置,跟一提那邊的方晴用眼神打了個招呼便坐了下來。
指揮是個胖胖的有著滿頭銀發的中年人,說話間還帶了點奧地利口音。他可能是真的凶,排練途中只要一停下來就幾乎是在訓人。
“弦樂!再弱一點!”
“進慢了!你們是不是有人在打瞌睡?”
“長笛在37小節收得那麼突然干什麼?重新來一遍!”
一場排練下來,季燦燦的注意力基本上都在指揮的各種花式訓人上了。但其實也還好,畢竟如果不在排練里對各種細節吹毛求疵一點,那也就沒有必要花這麼多時間,讓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反反復復打磨一首早不知練過多少年的曲子了。
她本來也沒太在意,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著。直到又足足耗了一個多小時,指揮那邊才開始有點今天先到此為止的意思了。
台上的樂手這時都有些疲憊不堪了,方晴也不例外。季燦燦看她那樣子,都有點想建議她今天先別逞強了。但她也知道,對於方晴這種喜歡且只會臨時抱佛腳的人,一旦在這種危機時刻爆發出那種順勢而生的異常干勁,那就算有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了。
她於是也沒說什麼,准備等她收拾好東西,就一起去琴房接著練她為考試准備的奏鳴曲。
只是當人走的七七八八的時候,一旁台上又傳來了一聲洪亮的訓斥聲。
還是她們樂團的指揮,他前面還站著一個干淨瘦高的年輕男人。
指揮也沒有顧慮他這一番訓斥所吸引過來的各路眼神,只是單方面地數落著眼前的人,語氣里是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和警告。
“搶拍!一個首席搶拍!還是兩次!你犯的都是些什麼低級錯誤?”
然而被訓的那個人也沒有反駁,只是帶著些愧疚卻面色平淡地回應道:“對不起,是我今天狀態不好。”
“狀態不好就可以不好好拉了?那樂團還演什麼出?你這個樣子,還怎麼去帶領一個樂團?”
回應他怒罵的是一段短短的沉默,但指揮並沒有就此放過他的意思,語氣都由一開始的震怒轉為了赤裸裸的失望。
“魏,我是看在你樂團考試時的表現才選了你當首席,但如果你實際上只能做到這個樣子,那我只能換人。”
“抱歉,我會很快調整好。”
這頓單方面的訓斥,直到結束也沒有人過去看看情況。留下那個被叫作魏的人,一個人默默地回到位子上收起了那把小提琴便轉身離開。
季燦燦雖然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但也知道這似乎不是她能插手的事。她的目光落在那把椅子上,下一個瞬間也沒什麼猶豫,便撿起落在上面的東西,並叫住了那個男生。
“同學,這是你的松香?你忘在椅子上了。”
那人回過頭,季燦燦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清秀而干淨。盡管長相毫無相似之處,卻使她恍惚間不由得想起另一個記憶中的人。
但這一瞬間的飄忽也很快被他的話語打斷:“啊,是我沒注意到,謝謝你。”
直到看到他遠去的背影,季燦燦才有點回過神來。
是的,根本都不是同一個人,在想什麼呢?
方晴這時剛好收拾完東西,便湊到她身旁來。看她有些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麼,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臉上噔時露出一副夸張又了然於心的表情。
季燦燦問她:“剛才被訓的那個人,是你們首席小提琴?”
方晴剛想說話卻被她的提問打斷了思路,只能接道:“是啊。”
想了想,又給她補充了點額外信息:“叫魏鳴。技術上確實無懈可擊,但人好像挺悶的,聽說除了排練和專業課都不太跟身邊同學來往。而且最近不知道是怎麼了,排練也總出岔子。”
說到這里,她的語氣里都多了幾分惋惜:“你剛剛也聽到了,搶拍確實是不該犯的低級錯誤,他這樣下去可能真的會被換掉,挺可惜的。”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邊向著約好了琴房的教學樓走。離開音樂廳時才注意到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在初春里又加了一絲額外的涼意。
方晴走到半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於是問她:“我記得你好像有參加下個月末的音樂節?”
“對,有首獨奏和一首鋼協,鋼協好像是跟本地的一個交響樂團。”
方晴聽到她回答,噔時吸了一口涼氣:“那估計是跟我們了,我之前聽說過這事。”又頓了頓,說:“我勸你還要做好心理准備,指揮大概率還是我們今天這個指揮。”
季燦燦於是也跟著倒吸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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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在陪方晴練那首她准備拿去考試的奏鳴曲上面的時間其實並不多,但也不需要,畢竟這首曲子的鋼伴部分算是簡單。而接來的時間,她必須將大部分的精力投入進下個月末的音樂節上。
這座小鎮,畢竟有著孕育出一所世界級音樂學院的底蘊,因而一年到頭也會有不少與藝術相關的大小型盛會。而音樂節雖然不止一年一次,但年初的這一次卻是最受重視。
受邀的人從享譽世界的大師,到剛在國際比賽上拿了些獎卻暫時沒什麼名氣的青年音樂家,再到本地的搖滾樂團都應有盡有,可以說算是個包容性極強的大雜燴了。
季燦燦是在這個月初拿到的邀請,靠著前些年的比賽和與各種樂團的合作經驗,她一點一點開始從這個行業的邊緣向中心探去。而對於現在不太再參加國際比賽的她而言,想辦法把握住這些與不同風格樂團合作的機會也就變得更加重要。
這個圈子其實有很多容易讓人迷失的地方。學習的時候,他們被教育的是要去盡力滿足專業人士審美要求。而當他們走到大眾台前時,卻又告訴他們,想要靠這門手藝吃飯,還必須同時滿足業內和業外這兩套相互之間甚至有些錯位的評價體系。
畢竟專業過硬的人到處都是,但出名的卻不多。而就算擠破腦袋,樂團或者獨奏家的位置也還是只有那些個,那這時候又能怎麼篩人呢?
季燦燦想起告訴她這些事情的老師安德森,也意識到自己離開柏林後,已經很久沒有去看過他了。
她有些出神,但很快被一聲干脆的開門聲打斷了。
針對下個月末那場音樂會的第一次排練,被安排在音樂廳的偏廳里。
因為畢竟是鋼協,所以季燦燦昨天私下里已經跟指揮單獨約著討論過一次了。中途她想起這位指揮上次在方晴排練的那次教訓樂團的樣子,整個神經都緊了一緊,但粗略過下來,他們意見嚴重相左的地方倒也並不多。而對於指揮提出來的一些細節處的建議,她雖然不能完全達成那個效果,但也能處理得盡量接近,算是相安無事地結束了討論。
只是她沒有想到,等到今天跟樂團排練時,這位指揮又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一樣。
他們選定的曲目是拉赫馬尼諾夫的第二鋼協,昨天討論的時候,指揮還同意華彩部分的處理可以按她想要的方式來,他會讓樂團配合她。
而等到今天排練時,他卻不斷提出一些幾乎自相矛盾的建議。一會是說她這處理氣勢不夠,根本聽不見,一會又說鋼琴這段彈得太搶了,主角應該是弦樂呈現出來的再現部。
但是對方畢竟是個有點小名氣的指揮,也算是長輩。哪怕就他今天所表現出來的這所謂專業性來看,這名氣怎麼來的都有些值得懷疑。
季燦燦想想還是忍了忍,耐著性子來回改動了好幾遍。
而指揮並沒有就此罷休,甚至抓著她第一次合練時開頭沒有稍微等一下樂團的事便開始破口大罵。
她並不是會因為被罵就傷心難過或者情緒崩潰的人,如果像她小時候那樣張狂一點,說不定當場就罵回去了。然而這次也不知是不是指揮的蠻不講理甚至有些擊穿了她的認知范圍,盡管大腦里是平靜的,還在盤算著該怎麼回擊,但人看起來卻是愣在了那里好一段時間。
而等她反應過來准備開始反駁時,竟然是魏鳴先開了口。
“先生,她是完全按照您的要求演奏的,每次的改動都沒有任何偏差。”
他看向季燦燦,臉上也猜不出是什麼情緒,接著便對指揮說道:“這段弦樂的可改動性比鋼琴更大。您如果認為這幾種處理都達不到您的要求,那與其找獨奏的毛病,還不如說是我領得不好,這理由還站得住腳些。”
對於魏鳴這個人,季燦燦除了在方晴排練那天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以外,也並沒有什麼別的交情了。
看到這樣一個並不十分熟悉的人,願意在這種場合站出來為自己說話時,她心里是充滿了感動與感激的。然而當她聽到這人話語里那隱隱約約,近乎輕微的自虐與自輕一樣的情緒時,還是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指揮似乎也沒有想到這個魏鳴會突然站出來替人說話,一時愣了一會,但也很快調轉了發泄怒火的對象。
“你說什麼?這就是你該對指揮拿出來的態度嗎?”
“是您先拿不合理的要求為難別人的。”
“你!”
指揮氣得把譜子摔在了琴蓋上,但由於找不到理由回擊,也只能在那里罵罵咧咧一陣子之後,甩給魏鳴一句:“我不跟你計較,反正你這人遲早要被換下去。”
也可能是心里還是顧慮著做過頭會被學生聯合起來投訴到學院管理層,他之後也並沒有在這種幾乎有些下不來台的處境下摔門而去,而是當作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鐵青著一張臉指揮他們排練。
直到這場排練在一種尷尬又詭異的氛圍中結束,季燦燦刻意留了下來,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過去叫住了魏鳴。
“剛才真的謝謝你。”
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愣在那里的挨罵的樣子有些丟人,又不知腦子里搭上了哪根天线,開始在那有些多余地解釋道:“不過我完全沒被影響情緒,真的!也絕對沒有被罵傻,我就是在那想該怎麼罵回去……有點偏了,總之,我真的很感謝你能幫我說話。”
魏鳴有猜到她可能會來感謝自己,但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安安靜靜的女孩子,會一副此地無銀叁百兩的架勢又跟他解釋了這麼一長串,一時間都快要被逗笑了。
“沒事,是他太欺負人了。”
季燦燦看著他似乎沒什麼情緒波瀾的面容,有些猶豫,但還是問道:“可以問問你接下來有點空閒時間嗎?我還想再合一下第一樂章,從開頭弦樂進來那部分開始,怕倒是不怕但我也是真的不想再挨罵了……”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就拉一提的部分就行,跟你現在一樣,當然我肯定不會讓你白白幫忙的,等你下次需要鋼伴的時候我一定來,什麼曲子都能給你練下來!……你覺得怎麼樣?是不是相當不吃虧?”
魏鳴回望著她,那雙瞳孔漆黑而明亮得如同夜晚的珍珠,隱隱含著期待注視著他,一時連任何能拿來拒絕她的理由都無法浮現在腦海里。
“好,你還需要什麼別的准備嗎?不需要的話,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
季燦燦也沒想到他答應的這麼快,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便又回到了鋼琴前。
魏鳴本來只等獨奏的部分過去,然後讓小提琴切進去。但當他琴弓已經搭在琴弦上,准備拉下第一個單音時,才像突然醒悟了什麼一樣,右手開始有些不受控制的顫抖。
那顫抖幾乎微不可見,但只要第一個音拉出來就一定會暴露。他於是突然停了下來,而季燦燦沒有等到他的弦樂部分出現,在過了兩小節後也停止了演奏,側過頭去想問問他怎麼了。
魏鳴臉上有一瞬間的尷尬與慌亂,但他很快恢復了平時那副鎮定自若的表情,跟她說道:“抱歉,能不能稍微等我一下。”
季燦燦看著他回到觀眾席那邊,找到他排練前放在那里的背包。然後從里面掏出了一個小小的似乎是藥瓶一樣的東西,很迅速地吞了幾片。
她剛才其實注意到魏鳴那細微得甚至有些難以捕捉的的顫抖了,但看他剛才冷靜地去吃藥,便猜大概是排練太久又沒吃什麼東西導致的低血糖,其余的也並沒有多想什麼。
而魏鳴也很快返回來,臉上帶了些歉疚的神色:“抱歉,剛才是有些不舒服。”
“低血糖嗎?要不今天還是別練了,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或者我還是給你拿點吃的,我包里好像還有點零食。”
魏鳴嗯了一聲,接著迅速制止住了她想去給自己拿東西的架勢,回答道:“是有點低血糖,但稍微休息一會就好,沒事。”
季燦燦盡管還是有點放不下心,但垂下眼偷偷瞟了瞟他的手,似乎也不再顫抖了,於是也沒有繼續堅持:“那好吧,不過如果你不舒服了一定要說出來,不要勉強。”
魏鳴答應下來,但並沒有繼續就這個話題說下去,而是稍微休息了一會,便重新開始剛才中斷的排練。
他陪練的時候也是一個極有耐心的人,只是不太主動說話。只有當季燦燦突然又冒出了什麼點子,然後有些急切又期待地向他確認效果時,他才會用那雙柔和的眼注視著她,然後誠摯地給予回應。
排練持續到了大約傍晚的時候,季燦燦看了眼外面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對一旁的魏鳴說道:“那先練到這里?……今天真的很謝謝你,我覺得下次再怎麼也不至於挨罵成今天這樣了吧。”
魏鳴恩了一聲:“你今天排練的時候並沒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不要在意。”
季燦燦有些動容,又像是有些遺憾地自言自語:“說起來要是有跟小提琴的合奏版就好了,看到你這技術,我是真心希望再幫你長四雙手,然後在地上打滾求你也要你把剩下的弦樂聲部全都拉了……”
他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可惜,我實在長不出這麼多雙手。”
然後假裝沒有看見季燦燦臉上那一瞬間的小小尷尬,便開始收拾東西。她並沒有什麼需要收拾的,於是在一旁看著魏鳴小心翼翼地將他的琴收回琴盒里,動作輕微而細致。也正是那一刻,仿佛一瞬間鬼使神差似的,她瞟了一眼魏鳴放在旁邊的背包。
他之前去拿的那個裝藥的瓶子就翻在側邊的袋子里,可能是忘了拉上拉鏈,瓶身明晃晃地露了出來。
上面沒有貼上任何的標簽,但是那藥片的形狀,那上面刻的字符,她實在是太熟悉了。
熟悉到幾乎看到這東西的一瞬間,腦海里就浮現出過去某一個時間段,那個一心只有拿下各種大型國際比賽的獎項,並為此焦慮到甚至無法上台完成演奏,也無法在每一個夜晚安然入睡的自己了。
那時一個朋友遞過來的,就是這樣的帶著分割线的橙色橢圓形小藥片。
那不是什麼低血糖的藥,而是beta受體阻斷劑。
(八)幸存者與垂死之人
一種本來應該用於治療心髒病的處方藥,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了這個行業里最難以被宣之於口的秘密之一。
只要伸出手,就不會因恐懼自己無法回應台下那千百雙眼睛的期待,而在登台前的那一瞬間被擊垮了。不會坐在鋼琴前卻只淌下一身冷汗,也不會雙手顫抖到無法拉出任何一個完整的樂句。
對於飽嘗演出焦慮症的痛苦的人而言,這個誘惑實在是太大了,哪怕代價是讓人越來越難以離開它。
她曾經也有過那麼幾個想要伸出手的瞬間,因而當她回想起排練途中魏鳴那有些異常的舉動時,甚至覺得這種無需額外的言語便能達成的相互理解與共感,一時間反倒有些令人難過的感覺。
像是一個幸存者面對著仍然在泥潭里掙扎求生的人,難以做到見死不救。
但季燦燦也清楚,她既不是專業的治療師,也不是與魏鳴交情匪淺的朋友。對於能不能幫上他,甚至自己一個旁人是否有資格插手這件事都沒什麼底氣,也不知道該不該跟他坦白。
悶在心里拖了好幾天,但也沒想出個萬全的方法,一直到周五時方晴給她打電話,問她這周末是不是還要去兒童之家。
那是一家附近的天主教兒童福利機構,學院里之前招志願者,每周輪著過去做點音樂啟蒙什麼的,也會教孩子們一些樂器基礎。她和方晴當時都報了名,排到的時間是讓每個月月中挑兩天周末的時候過去,而這一做就做了將近一年多。
方晴在電話另一頭許久沒有聽見她說話,又喂了一聲。
季燦燦則是腦子里突然轉出來一個念頭,有些謹慎地問她:“你說你能不能叫上魏鳴一起?”
方晴有一瞬間的震驚:“哈?你怎麼突然提起他的名字?”又像是突然頓悟了什麼,語氣一下子激昂起來:“不是吧——難道你是喜歡上他了?真的假的?”
“你想多了。”她頓了一頓,語氣里有一瞬間的恍惚:“我只是突然想,如果那時候也有人拉我一把就好了。”
方晴是在進入K大音樂學院以後才認識的她,因而也只是聽她隨口提過一句自己曾經有過一段比較低谷的時期,卻並不知道她那時具體是個什麼狀態。
她聽著季燦燦突然來了一句這麼不著邊際的話,又聯想起魏鳴之前排練時那副樣子,她想,這人大概是在魏鳴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才會覺得難以置之不理吧。可真是個多管閒事的家伙。
一時間,一種沒來由的默契阻止了她繼續追問下去,而是將話題微微調轉了一個方向。
“行,但是我這樣去邀請他會不會太突然了?你有什麼比較站得住腳的理由嗎?”
對面頓了一頓,接著便開口道:“你就說,他上次排練中的演奏表現給了我巨大的啟示,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他進行一下友好而深入的關於藝術詮釋方式的學術交流。”
“這是說的什麼瞎話?”
“你就說行不行吧。”
“行行行,我去問問,但你也別抱太大希望,這人平時是真的幾乎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所以被拒絕了也是理所當然的,並不是你這個人不行,你先提前想開點。”
季燦燦聽她掛完了電話之後,腦子里開始回顧起了這一連串她本人都想不太明白動機的行為。只是離方晴的下一個電話打進來,也並沒有隔上多長時間。
對面開口便十分激動:“我問了,他居然答應了?!”
“好,那就讓他跟我們同一個時間過去?”
“……”
“方晴?”
“我想了想,覺得我這次還是先不要去了,就你們兩個去吧,反正他教小提琴說不定教得比我好多了,我把地址告訴他,就這樣,朋友祝福你。”
季燦燦這時不解了:“我只是說多加一個人為什麼他去你就不……”
但她話沒說完就被方晴打斷了:“好了就這麼定了,我們休息時間快結束了,先掛了啊。”
季燦燦看著被切斷的電話,一時間有些出神。
她可能是沒有任何立場,也沒有任何理由去插手一個並不熟悉的人的人生的。但即使清楚這一切,也明白自己想做的事情可能只會是徒勞無功,還是會被那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著,控制不住地想要伸出手。
只是不知道這樣做是想救魏鳴,還是想通過他去救那個掙扎在過去時空里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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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晴把季燦燦的提議轉告給魏鳴時,對方第一反應是十分驚訝的。
但方晴下一秒就開始發愁,畢竟季燦燦給她提的那個亂七八糟的理由肯定用不上,那她得找些什麼理由才能把話圓過去呢。
可都不用等到她想出個頭緒,魏鳴就直接答應了下來,甚至都沒有問她季燦燦為什麼會突然邀請自己。只說:“那你把時間和地址都告訴我吧,我會去的。”
時間定在周日上午十點,而當季燦燦到的時候,魏鳴已經在那里等著了。
這座由天主教修女會經營的兒童福利機構,與當地的一所天主教教堂並設在一起,坐落在K大音樂學院西部偏郊區一點的地方,但也離得不遠。
一共收容了大約幾十個孤兒,平時大多由教會的修女們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直到被收養或者被資助送去寄宿學校。而在此之前,這些孩子幾乎接受不到太多與同齡人相同水平的教育,多是依靠外來的志願者每個月過來教上一些。而季燦燦他們自然是負責教些基礎樂理,做點樂器啟蒙什麼的。
她看見魏鳴在門口等著,便湊了過去,對他說道:“謝謝你能來。”
魏鳴輕輕嗯了一聲:“先進去吧,我不太懂這里的運作規則,可以的話要麻煩你多跟我講講了。”
季燦燦他們一進門,就有一個臉上還掛著五彩斑斕顏料的小男孩突然很興奮地跑過來,一下子撞進了她的懷里。
“姐姐!你來了!”
“克里斯,小搗蛋鬼。”她彎下身來接住他:“臉上這怎麼弄成這樣的?為什麼不擦擦?”
那叫克里斯的小男孩一下子癟了癟嘴,有些生悶氣的樣子:“昨天畫畫的時候,丹尼爾弄到我臉上的,說是報復我之前不問他就把他的畫拿去給大家看。”
“下次不要沒有經過別人同意就做這種事情。”
“嗯嗯嗯,我會記住的。”克里斯很是敷衍地點點頭,接著便急切的問她:“姐姐上回布置的曲子我都有好好練的!就是漢娜老是一個人霸占著鋼琴,明明說好了大家每天輪流來只能彈15分鍾的!”說著有些生氣地回頭,瞪了瞪後面一個小女孩。
但那小女孩下巴一揚,也沒理他。
季燦燦只能摸摸他頭:“好吧,我會再跟大家說說,每個人都要遵守規則,這樣才公平。”
克里斯非常得意地回望了一眼那個小女孩,便急切地拉著季燦燦的手要往那個擺著一架老舊立式鋼琴的大廳處走去。
他才不過五六歲的樣子,坐在琴凳上腳都夠不著地,還得額外找個小凳子在下面墊著。
然而學起來的態度卻是端正得不行,讓他彈琴時只能坐凳子的前叁分之一,就絕對不超那根线,只是時不時會好像不受控制一樣地挪騰一下身體。
季燦燦把譜子給他攤開,是一首克列門蒂的小奏鳴曲。
克里斯也沒等她開頭,便急著要彈給她聽。一遍下來雖然有些停頓和錯音,但也算是順了下來。
“彈得很好,比上次進步大多了。”季燦燦先夸了他,然後指著樂譜上的幾個地方,極為耐心地跟他講解:“但是你看這里,還有這里。還記得我上次說這些地方要怎麼彈嗎?這里要斷奏,彈完前一句先把手抬起來,然後再放下去,不可以連在一起彈。”
“斷奏……”他脖子突然擰了一個奇怪的角度,帶動腦袋也跟著左右歪了歪,眼神漸漸變得有些飄忽不定,卻看得出是想要努力去理解她的意思。
但是季燦燦看他這個樣子,卻一瞬間了然了:“你做得很好了,先去玩一玩休息一會,再回來練怎麼樣?”
克里斯點點頭,然後一下子翻過琴凳,跑過去找在後面一直注視著他們的年輕修女。
而魏鳴因為是第一次來,所以進門後只是先跟孩子們打了聲招呼,便在一旁看著他們玩。
注意到這一幕的時候,他一時間產生了一股莫名的疑問,但又覺得可能只是自己的錯覺,因此也並沒有說出口。然而季燦燦看著他,卻好像是已經知道他想問什麼一樣,先提前開了口:
“你想問為什麼克里斯看起來那麼好學,卻會這麼坐不住,還老想著偷懶去玩嗎?”
她說完,又想起先前方晴給她吐露的關於魏鳴的傳聞,打趣一樣地接了一句:“不過按照你的標准來說的話,可能我也算是個一天到頭老想著偷懶的了。”
魏鳴聽她這話,剛想否認,卻聽見她語氣平緩地說:“克里斯已經很努力了,他的父母在他更小一點的時候,就因為他的多動症放棄了他。”
而等到她說完這句,魏鳴卻是想開口,卻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了。
“雖然是這樣,不過他很厲害吧?都可以學得這麼有模有樣的。這里的孩子,有不少都跟他一樣,有一點先天或後天的疾病,所以只能靠你耐心一點去教他們了,魏老師。”
說到“魏老師”這個詞的時候,她語氣里還帶了點毫不掩飾的頑皮。那雙眼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水波般嶙峋而又烏黑的發順著雙頰,垂落在她白皙的頸肩處,像一幅春日的油畫。
魏鳴無言,喉頭卻微不可察地緊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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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方晴這次沒有過來,因而魏鳴差不多算是接替了她原來的工作。
兒童之家里的小朋友們雖然因為方晴這次沒有來有些許的不滿,卻也毫不吝嗇於對魏鳴這個他們從未見過的人表示出好奇。
蒂拉是第一個鼓起勇氣湊上去的人,她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哥哥,你也是教我們小提琴的嗎?”
“是的,但是我可能教得不是很好,要你們多包容一下了。”
他看著眼前那孩子揣著一把小提琴在懷里,盡管有些不適應這種鬧鬧騰騰的場景,還是耐下性子來問她:“可以告訴我,之前你們都是學些什麼樣的曲子嗎?我好接著來教。”
蒂拉點點頭,開始給他翻自己手上的譜子。
也正是此時魏鳴才意識到,這個小女孩的無名指竟然缺了一節。
但他也並沒有說話,只是一瞬間怔了一下,便看著蒂拉有些笨拙地舉起了琴。
她手指短短胖胖的,光是夠到正確的位置就有些困難的樣子。開始給魏鳴拉起了一條簡單的小練習曲,只是每當需要用到無名指的時候,聲音總會不自然地斷上一拍。
魏鳴看到這情景,本來是想著教教她怎麼換把位,好讓她能盡量避開用無名指也能奏出比較完整的句子。但在她露出一副迷糊的表情後,才開始責備自己在教學上的愚笨。
“是我太著急了。”他道歉,接著問蒂拉道:“可以把譜子借給我看一下嗎?”
蒂拉雖然有些不解,但還是把譜子遞了過去。
而魏鳴接過譜子後粗略地看了幾眼,便拿來一旁的筆,開始在上面修改起了什麼。
過了不一會他才停下來,又把譜子還給了蒂拉,聲音暖暖的:“你可以再試著拉一次,看看這樣會不會好拉一點。”
蒂拉的表情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乖乖聽他說的,先仔細地一個一個認完了上面被修改過的音符,然後才用比平時更慢的速度緩緩拉了起來。
只是這一次,她演奏得雖然緩慢,卻不再會有突如其來的中斷。而原本的旋律,被魏鳴很精巧地調整了一下,既可以在完全不換把位的情況下完成演奏,途中也不會用到無名指。
蒂拉自己也很驚訝,而一旁的魏鳴給她糾正了一下中途開始有些變形的姿勢,又補充道:“等你再熟練一點,我再教你怎麼換把位,這樣就算不用大改,也應該可以演奏出不少你喜歡的曲子了。”
魏鳴本來還在腦子里想著之後該怎麼安排她的學習進程,卻被蒂拉大哭著一下子撲進了懷里。
她眼睛紅通通的,說的話都被哭聲截得斷斷續續:“……原來蒂拉也可以完整的……完整的……原來蒂拉也可以……”
魏鳴輕輕安撫著她:“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他的聲音里帶著安定與沉靜的力量,意識卻有一瞬間的游離。這種純粹的因自己成功演奏出了一首曲子而產生的發自內心的快樂,他好像很久都沒有體會過了。
是的,很久都沒有,但不是從來都沒有。至少在他剛剛接觸小提琴時,這架朴素的木質樂器是給自己帶來過極大的精神慰藉的,在那個父母的關心缺位的童年里。
但自從那一點淺顯的天賦被表露出來,這把小提琴就被變成了一個用來贏取家族顏面,或是父母在生意場中談資的一把工具了。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所能獲得的來自周圍的關心,都開始偏離他這個人本身,而是與他所拿下的獎項或是取得的成績掛鈎。
他看著蒂拉,覺得自己可能是羨慕這種純粹的快樂的,但同時心底的另一個聲音卻又告訴他:已經沒有什麼必要了。
最後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等著她的情緒平復下來。
而在魏鳴教著蒂拉小提琴的時候,季燦燦本來是想過來轉轉的,但無奈克里斯雖然去找修女玩了,漢娜卻又很快纏了上來。隨後成了魏鳴被圍了一圈,季燦燦也被圍了一圈的景象。
直到晚餐的時候,兩人才打上了個照面。季燦燦湊過去問魏鳴,眼睛亮亮的:“怎麼樣,教小朋友們開心嗎?”
“挺好的。”
“那就好。”她說完又想起了什麼,接著道:“忘了告訴你,晚餐以後按慣例會有小音樂會,大家都會上去表演節目。不過也不用刻意准備什麼,反正都是在玩。”
魏鳴聽了這話,眼神微微動了一下,但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只是剛吃到一半,座位上的小朋友們就開始起哄,一個勁地攛掇季燦燦上去彈曲子。
“好吧好吧,那你們別光顧著鬧了,飯也要好好吃。”
接著半推半就地被克里斯推去了台前,在鋼琴前坐定,想了想,彈了一首巴赫的平均律。也毫不出她意料的是,還不到半分鍾,下面的小朋友就開始興趣缺缺地把注意力放到別的事情上了。
但她看起來也沒什麼打算換曲子的意思,就這麼一股腦地彈了下去。
魏鳴在下面聽著,卻沒聽多久就漸漸皺起了眉,並且擰得越來越緊了。
那些小朋友聽不出來,但他不可能聽不出來。那首曲子中間本來只應該反復彈奏一次的段落,她已經反復到了第叁遍了。
直到滾動到第五遍的時候,季燦燦演奏完反復記號結束前的最後一個小節,突然停了一下,又把這首曲子從頭來了一遍。
只是這一次,倒是只反復了一次就很順利地接下去了。
等她彈完,之前看起來昏昏欲睡的小朋友們卻又突然精神過來,開始起哄讓魏鳴也上去拉首曲子。
“我就不了吧,聽聽你們的就挺好的。”
但是他們哪里肯放過他呢,幾個人聯合在一起,連拖帶拉地把魏鳴推去了台前,而魏鳴怕傷到他們,雖然半推半就地上了台,卻也只是想著跟還在上面的季燦燦說一聲之後便又返回去。
只是當他准備往回走的時候,季燦燦卻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口。
她的手指冰冰涼涼的,卻又在不小心觸碰到他手腕的時候,讓魏鳴覺得熾熱得快要被灼傷。
“就拉一首吧,我來給你當鋼伴,沒事的。”
魏鳴看向她的眼睛,卻也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無法拒絕了。
他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雙手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脊背上是垂落時滾燙卻又迅速冷卻的汗珠。而拉出來的音符,連他自己都不忍心聽下去。
一旁季燦燦並沒有看向他,只是在那一場簡短的演奏過後,隔著他袖口的布料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腕。而回應她的,是那一瞬間魏鳴幾乎從身體核心傳達到指尖的戰栗。
從台上回到餐桌的這一段短短的路程,他們互相之間都沒有說話。只是在快要落座時,之前在台下就鬧騰得不行的克里斯又朝季燦燦這里湊了過來。
他露出一臉好像發現了什麼驚天大秘密一樣的表情,有些揶揄道:“姐姐你剛才是不是又忘譜啦!我聽出來了哦,這樣真的能當鋼琴家嗎?”
旁邊的幾個小朋友也開始跟著起哄,只是季燦燦完全沒有被影響的樣子,坦坦蕩蕩地回應他們:“但是你不覺得我糊弄得很好嗎?你看,畢竟只有你一個人聽出來了,是不是很厲害?”
她毫不掩飾的樣子,反倒讓調侃的克里斯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只好找旁邊的魏鳴抱怨:“哥哥,看樣子你能跟她搭檔一首曲子是真的很不容易。”
魏鳴在這時看向她,她還是與平時一樣恬靜地笑著,好像對於之前台上發生的一切都沒有任何疑問。而在聽完克里斯這句悄悄的抱怨話後,甚至還轉過頭來詢問起了魏鳴的意見。
“啊?不厲害嗎?魏鳴你也是這麼認為的?”
她語氣一時變得有些幽幽的:“我跟你說我以前是真的很怕巴赫的……因為根本記不住啊,但是你看我現在忘譜至少可以繞回來了,這巨大的進步難道不值得被鼓勵一下嗎?”
魏鳴聽著這番話,只覺得此時的她幼稚得根本不像是一個已經拿過不少國際獎項,也收到過許多知名樂團合作邀約的青年鋼琴家。
他覺得有點想笑,但那股輕微的疑慮與猜測卻壓在他心上,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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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群小家伙就算再鬧騰,到了晚上也基本上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了。
將近八點的時候,修女們過來接了他們回臥室,於是季燦燦看著他們一個個正往回走的小小背影,對一旁的魏鳴說道:“那我們也回去吧。”
魏鳴點點頭,正想與季燦燦一道往車站走,便感覺有些淅瀝瀝的水滴打在了臉上。
那水滴迅速變得急促而密集,季燦燦於是有些慌忙地從包里抽出傘,下一秒便看到了魏鳴伸過來的手:“我來吧。”
去車站的路上要隔好一段距離才有一盞路燈,本身到了這個點就很難看清了。那水泥路還修得有些破破爛爛,加上暴雨,比平時要難走上了不少。
季燦燦有些困,低頭小心不要讓自己踩進水灘里,又不由得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在台上做出那樣的舉動,一時間都沒有注意到身旁的魏鳴突然停了下來,又像是怕她再往前走會淋濕一樣,伸出一只手攔住了她。
她於是也頓住,聽著魏鳴那平靜到沒有波瀾的話語中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危險,散落在這方有些異樣的空氣里。
“你是知道了些什麼嗎?”
季燦燦有一瞬間的愣神,但也不需要過問,她就已經知道魏鳴是想問什麼。
她於是也並沒有逃避他的發問,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眸,凝視著那眼神里比平時更深一分的壓抑。
“我只是覺得,就算搞砸了一場演出,也不是什麼天塌了的事情。我還曾經斷在台上過呢,後來想想‘還有能比這更糟糕的情況嗎?’,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了。”
魏鳴沒有直接回應她,而是在季燦燦看向他的時候,有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突然接了一句似乎不著任何邊際的話:
“你是看我這個樣子太狼狽了,覺得我可憐,所以同情我,想要救我嗎?明明只是個認識並沒有多久的人。”
季燦燦聽著他這句話里隱隱的自嘲和他自己都並未意識到的自暴自棄,眼眸垂低了一些,而也正是此時她才注意到,這個人的肩膀竟然不知什麼時候淋濕了不少。
她回答道:“我不覺得你狼狽,也不會同情你。只是生氣你明明也想要救自己,卻要這樣去拒絕別人伸出來的手。”
接著又頓了一頓,語氣里多了些說不清的情緒:“但是有的人,是想等卻等不到那只手,最後只能抓住自己的。”
魏鳴一怔,不知停頓了多久,才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又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仿佛光是承認這件事情本身都會給他帶來巨大的痛苦與羞恥感一樣,手心里都是細細密密冒出來的汗。
他緩緩開口說道:“我沒有辦法,在不吃藥的情況下完成演奏。”
“但是你剛才已經完成了。”
他笑了一下:“如果你把那場糟糕的表演叫做演奏的話。”
季燦燦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句話,直到過去不知道多久,魏鳴又回到她身側,示意她繼續跟著自己往車站走。
直到快到車站的時候,魏鳴才突然開口道:“對於一個連’我會努力’的場面話,或者一句虛假的承諾都給不出來的人,就算有人願意伸手,可能也要不了多久就會後悔了。”
這句話說得其實都有些故意的為難了,只是季燦燦依舊那副樣子,語氣卻堅定得像是有什麼力量在支撐。
“不會的。”
他側過頭看向這個女孩子,這個莽撞又沒有一點該有的距離感的人,就那麼突然地闖了進來,像一個毫無章法的入侵者。
並非找不出拒絕她的理由,只是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心底里說不定是一直都在期待著這樣一場暴風驟雨般的劫持的。
最後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送她上車的前一刻對她說道:“謝謝你,今天帶我過來。”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雖然看起來是我占了便宜,但是你之前答應的鋼伴還算數嗎?”
季燦燦看向他,那抹平靜的笑容好像與之前並無分別,卻又像是在這個瞬間突然釋懷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