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到底為什麼要干這種事?”塞薩爾自問道。
“你以前沒干過?”菲爾絲裹緊了身上的長袍。昨晚諾依恩又下了場雪,入冬後的天氣也更冷了。還是黎明時分,灰蒙蒙的天空中閃爍著幾枚晨星。風帶著霜雪從頭頂吹過,像張面紗似的飄揚著,順著道路鋪展開去,感覺附近的街道和建築都給它罩住了。太陽還待在城牆後面遲鈍地往上攀,怎麼都攀不到天空中。
他呼出口白氣,“我以前從沒去過有戰亂發生的地方,更別說是給人征兵了。”
“那就學著適應?”
“不管怎麼適應,這都太荒唐了。”
當時塞薩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給他的文件上分明寫著征召人員符合要求,等他自己過去一看,才發現實際的征兵結果何止是不樂觀。要不是他見慣了各種擅長撈油水的官僚,對底下職員的辦事態度也心知肚明,說不定他已經批完文件回旅館睡覺了。到第二天,他都不會知道征來的人是什麼成色。
昨天夜里他頂著嚴寒過去視察,等走到人堆附近,才發現只有站在明顯位置的士兵體格勉強夠看,其他全都令人發指,——有的太老,有的病怏怏,有的是半殘廢,有的還是一臉緊張的農婦,瘦的像根麻杆。其中一半以上的人明顯從沒受過訓,別說打仗了,站在塔樓處往下扔石頭都嫌占地方。
拿到征兵文件之後,塞薩爾繞著所謂的士兵隊伍走了一圈。他發現很多人連衣服都破破爛爛,不夠御寒,只能擠成一團縮在最里面取暖,仿佛是指望靠臨時入伍給自己弄件好衣服似的。
那麼,那些每周一練的、實際上該招過來的主力民兵呢?
理由有很多,主要是暴亂的余波尚未結束。消息傳開之後,幾乎都是老弱病殘大喊著要入伍懲戒野蠻的草原人,從個人狀況來看,他們更多是想領征兵的薪水扛過這段困難的日子。其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是財產損失嚴重的暴亂受害者。
在諾依恩,人們似乎並不把薩蘇萊人當回事,要不是塞薩爾問過菲爾絲,他甚至都不知道薩蘇萊人這一稱呼,——他幾乎從沒在諾依恩聽過草原人和野蠻人以外的叫法。
剛從恐慌里回味過來,人們就開始篤信諾依恩是座屹立不倒的偉大要塞,既然已經屹立了幾百年,也會一如既往的屹立下去。他們覺得守城就是站在高大的城牆頂上往下倒瀝青、砸石頭,待到那些鐵鑄的大炮發出幾聲驚天動地的轟鳴,就能嚇得野蠻人丟盔棄甲,倉皇逃回他們愚昧落後的大草原。
然後,他們就能頂著守城英雄的身份回家了。
那麼,那些身強體壯的人呢?那些本應該受征召的人呢?
首先,這批人很多都是下諾依恩幫派活動的主要成員,其中很大一部分,甚至還是前些天里下諾依恩暴亂的積極參與者,干了不少趁亂放火搶劫的事情。有些幫派分子現在還在忙著分贓,草原人的敵情尚不明朗,指望他們迅速響應征召極不現實。
其次,早在分給塞薩爾的文員動身以前,諾依恩的軍隊系統就提前出動,帶走了大部分接受過他們內部長期訓練、素質也相對優良的民兵,挑剩下的,才扔給了塞薩爾這個臨時上陣的私生子。這些挑剩下的人有丈夫死在搶劫里的婦女,有病怏怏的乞丐流浪漢,有咳嗽個不停的病癆鬼,還有被家里趕出來減少飯碗的弱智,甚至還有站著都很困難的老頭子。
這些人的面貌各不相同,但來主動當民兵的理由都差不多,——日子過不下去了,想靠臨時征召混幾天飽飯。軍隊部門的老手看不上這批人,哪怕捏著鼻子也不會要,但為了應付上頭的差事、為了湊文件的人頭,分給他的文員們是一個人都不會放過。
那麼他還能怎樣?
當然是去監獄撿人。
顯而易見的是,帶著一群老弱病殘去找財政官要夠武器裝備,這事就是胡扯,任他口才再好也沒法杜撰他們眼皮底下的事實。哪怕最好的結果,也是要來一批衣服給他們御寒,免得把人凍死。武器裝備呢,要麼用他們自己家里的草叉和燒火棍,要麼就是塞薩爾去找鐵匠集中采購一批農具。
這種時候,他該指望什麼?當然是指望那些已經被逮進監獄的預備民兵,或者說每周參與軍事訓練的幫派罪犯。這批人可能很難管,可能會像他此前擔心的那樣起內部衝突,但要是自己不去監獄里撿人,他連這個擔心的資格都欠奉。
雖然帶著剛逮進去的罪犯去管城防治安、去調查間諜密探的蹤跡,這事怎麼想怎麼荒唐,但有雇傭兵頭子和能唬人的法師看著,總不會出大事。事情再怎麼離譜,也沒帶著一幫拿農具的老弱病殘去干這些事離譜。
20
真實世界就是這樣,塞薩爾只能在幾個選項里選出最不爛的一個,然後盡力讓它變得不那麼爛。
他沒法子跑去軍營跟人對峙,要求他們把訓練有素的民兵交到自己手里。他也沒那麼多錢雇傭黑劍在諾依恩的所有人。他只能把劃拉來的錢拿給塞希雅和她少數幾個忠實手下,確保這位職業雇傭兵指揮官能拿夠報酬,盡心盡力干活,看住這幫由罪犯和老弱病殘組成的雜牌民兵集團。
“你想法倒是很活絡。”塞希雅說,“我還以為我要想辦法說服你去監獄撈人。結果,竟然是你自己提了出來。”
塞希雅一過來開口說話,菲爾絲就抱緊了他的胳膊。有了這家伙看著,傭兵隊長一下子自在了不少,隨便話語調侃他也不怕他當場回敬了。
“也沒其他法子了。”塞薩爾說,“扔給我的文員都是些只懂撈油水的老奸巨猾,除了彼此中傷還有吹捧附和上司,他們什麼事都不會干。再說戰事臨頭,也用不著那麼高的道德標准了。有資格被逮進去的幫派分子能從財政官那要到合規的軍事裝備,那些病怏怏的乞丐流浪漢卻要我去鐵匠鋪批量訂制農具。”
“我以前見過你這年紀的貴族,總是愛說勇氣、榮譽、榮譽還有榮譽。你給人的感覺卻像是到處摸爬滾打的老雇傭兵。”
“總不能白當你徒弟。”塞薩爾一邊攬著菲爾絲的細肩膀,一邊若無其事地和塞希雅傳達頗有深意的話語,“難道你以為我只是來學騎士競技的?”
傭兵隊長眉毛跳了一下。“你能確定被逮進去的罪犯人員目錄嗎,小子?”
“見過一些。”他說,“搬運工幫派的人都進去了。當時我算是把他們的命保住了,不過接著就被伯爵的審問官送進去了。”
“情報官?還是審問管?”
“都是一個人,算是諾依恩城內的密探頭子吧。據說他不太擅長情報調查,但是很擅長嚴刑逼供。”
塞希雅嘴角抽了下:“難怪諾依恩間諜密探這麼多,還一個都找不到。”
“可能伯爵也不需要他擅長做情報工作吧,只要能把人屈打成招就行了。反正諾依恩的人都害怕他的名聲。”
這不是瞎說。以塞恩伯爵的立場,如果有條件找到可靠的情報官,能有效干情報分析和人員監視的活,他肯定也會想要。但這種人才不好找,若非說得有一個,其實也沒什麼必要。
塞恩伯爵只要管好他的城堡地下出入口,把最有權勢的幾個大貴族拉攏到自己身邊,用真神儀祭確保他們的忠誠,他就不需要在乎更底下的人怎麼想。
靠著真神儀祭,不管間諜密探在諾依恩怎麼活動,都不可能威脅到他自己的生命安全,同樣也靠著真神儀祭,那些有權勢的大貴族——不管是本地的還是外來的,都會支持他的統治。有了這些明面上的保證,塞恩就等於穿著全身鐵甲,陰溝里的老鼠就算堆的比人高,都不可能咬得到他哪怕一寸皮膚。
按塞薩爾的想法,這情報官是不是個情報官其實不重要。他只要占著這個身份,干些嚴刑逼供的活把名聲傳出去,就能滿足塞恩伯爵的需要了。
等到了監獄口,有人在厚實的鐵門那邊隔著窗往外張望,滿面狐疑地打量著塞薩爾幾個人。那張難看的大臉堵死了門上的小窗,外面的人完全看不到監獄里的景象。
“你們過來是想怎樣?有任何許可嗎?”那人厲聲盤問。
“你問我有沒有許可?”塞薩爾擺出不耐煩的貴族少爺姿態,他完全不想面對小鬼難纏的破事,至少是沒有任何心情,“你以為我冒著天寒地凍過來就是為了跟你問好的?”
“立刻說出你的身份!我有權——”
塞薩爾捏了下菲爾絲的肩膀,陰晦的低語隨即傳出,一道強烈的閃光射入鐵門小窗,立刻刺得門後那人眼淚直流,幾乎要被刺瞎當場。“你竟然敢問我的身份?”他叫囂道,“你是腦子被門夾了還是丟在糞池里忘撈起來了?你知道這座城里有幾個人身邊帶著法師嗎?”
“請、請原——!”
“你的廢話到底還有多少?你知道人變成青蛙會怎樣嗎?你猜猜你的好同僚是會替你求情,還是會把你關在籠子里逗樂?”
“不、不!我立刻開門,大人!”
塞薩爾滿意地看著門緩緩打開,菲爾絲則小聲咕噥著說:“把人變成青蛙是民間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