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晌,卡蓮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剛才的說法連借口都算不上。不過老實說,你也用不著找借口,塞薩爾大人。”
“是嗎?”塞薩爾反問道。
“確實是。”卡蓮說,“和你當初像要把我揉碎了撕爛一樣的發言相比,這種玩笑一樣的觸碰也算不了什麼。我更好奇的是,你當初為何要停下來,不再和我爭論經文,畢竟只要你願意,你有數不清的法子可以把我反駁你的話語挨個剝皮分屍掉。”
“這形容可真殘酷,說得我像屠夫一樣。我有這麼殘酷嗎?”塞薩爾又反問道。
“雖然我想說有,但你就是這樣回避別人提問的?算了,反正我可以自己回答。我經常懷疑,你其實是想等我更理解自己的信仰了再來剝它的皮。現在給我這麼多,也是為了將來的某時某刻,你從我身上剝下來的皮會更合你的意。”
塞薩爾琢磨了一陣她的發言,看起來還是滿不在乎,“聽你的發言,我其實是心懷惡意了,卡蓮修士?”
“你那無處不在的惡意難道不是打一開始就存在嗎?只是我逐漸學會忍耐了而已。別說的好像你從沒意識到過一樣。除了你以外,哪有人剛見面不久就一個勁質疑別人相信的一切?你有很多話語都像是尖利的匕首,單單說出來,就是對著人們最要命的地方刺過去。現在你和我說什麼公平交易,難道是想把迄今為止所有無法衡量的事情都悄悄忽略過去?”
卡蓮趨前一步,在塞薩爾下意識後退的時候主動上前,逼他坐倒在那張寒酸的破床上。然後,她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好吧,也許我不該若無其事地把事情忽略過去,也不該說那只是爭論幾句經文、交換幾個故事,但我個人覺得......”
卡蓮覺得自己臉上的紅暈正在消褪,而且比想象中更快,隨之而來的,是對此人飄忽不定的視线、滿不在乎的回答等種種表現的不滿。她再次往前一步,稍稍彎下腰,先用兩只手抓住他的臉,然後才用她的法子吻了下去。這當然不是上一個吻的延續,它有完全不同的象征意味。
“這是傷害稅。”卡蓮些微抬起臉來,但她的呼吸還是覆在他臉上,“你想一句話帶過的那些事影響大到無法想象,所以,這連傭金都談不上,只是從里面征比稅款。”
塞薩爾很明顯地愣了一段時間,差不多和她一樣長。“好,我理解了,我道歉,這不是我能一句話若無其事帶過去的事情。而且我保證,我會把諾依恩這場戰爭前後的事情分開談。”他說。
“你能理解就再好不過了。”卡蓮這才後退一步,說,“當然了,這兩個吻也要分開談,我希望你不要以為後一個是前一個的延續。你付你的傭金,我收我的稅款,兩件事涇渭分明,絲毫不會混淆。”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當做告別,“希望今後見面的時候,你能有所改變。雖然我其實不抱太大希望就是。”
可能是自己的說法太離奇,塞薩爾又愣了一段時間,“其實我更希望能挽留你,但你都這麼說了.......”
“我這麼說又怎樣?”卡蓮面無表情地反問道。
03
“沒什麼,我期待某天和你重逢,期待你那時候的樣子。”他最後說。
待到和塞薩爾告別後,卡蓮覺得諾依恩最後這次見面算是自己贏了,但她的心髒還是跳得飛快,實在很難說自己最後表現出的平靜有幾分可信。從這點來看,這個起點不能說太差,但也算不上多好。
.......
晨曦尚未升起時,她又看到無頭的屍身從黑暗的諾依恩城中拋出,沿著髒汙的溝渠順流而下。
自從逃出了她不知該如何自處的諾依恩城,又逃出了她不知該如何自處的薩蘇萊人軍營,她已經在這片冰冷的荒原徘徊了幾十天,好似一頭痴愚的野獸。戰爭已經結束,她還是滿心迷惘,不停回頭眺望那片陰霾密布的天空和巨城,等挖掘植物根莖挖了滿手的土之後,她才帶著奇異的好奇表情看向那個死人的衣衫和面孔——一個貴族。
這麼多天以來,她還是頭一回看到貴族從諾依恩城的溝渠漂流到荒原中。
“救我......”掙扎到河岸的人喘息著祈求她。她挺驚訝對方居然還活著——她是個受了詛咒的東西,但對方只眾籌群四五六壹貳七⑨④零是個背上插著箭矢的城市貴族,已經沿著冰冷的河水漂流了這麼久。她看著這種人拖著將死之軀爬了好多米遠,想要靠近她挖掘植物根莖的灌木叢,但他很快就爬不動了。
再過不久,他的體溫就會奪走她的命。
認出他是貴族,是她在諾依恩城內生存的記憶,但在荒原求生,這是薩蘇萊人的記憶,特別是一個殺害了她父親的所謂劍舞者的記憶。然而有時候她又覺得,是她自己殺了自己的父親,——因為,他們最近似乎逐漸在變成同一個人。他們的記憶會變得混淆,經歷也會變得模糊不清,到了最後,誰又能分辨得出哪件事是誰的作為呢?
這時候馬蹄聲傳了過來,她不禁心里一動。意外的逃跑確實會伴著隨之而來的追殺,確保當事人已經死去。雖然不知道諾依恩城內發生了什麼,但看起來只要人沒有死絕,屠殺就不會結束。
馬蹄聲不多,聽起來只有兩個,正在衝下平緩的斜坡,一路踢起滿地積雪和枯枝。既然只有兩名騎兵,就說明可能還有很多騎兵分散開來往各個方向疾馳,搜捕更多逃跑的人。看到她疑似在接應地上快死的貴族,兩個異常吃驚,迅速勒馬拔劍。
“你聽說過荒原里有偽裝成人騙人過來吃的流浪野獸人嗎?”有個騎兵緊張地發問。
“那不是北方的故事嗎?”另一個騎兵反應很沉穩。
“她看著就不像是會在荒野里流亡的獵戶樵夫!你看她的細胳膊細腿不覺得詭異嗎?還有這張年輕的莫名其妙的臉,這種人會在荒野里亂晃?你看她!我不敢過去,你敢嗎?”
“我們得把人頭帶回去。”那個沉穩的騎兵說,“這是命令,而且流浪野獸人又怎麼了?你穿著盔甲帶著劍,還會怕這種東西?”
“我不是......”
她沉默地蹲在地上,沉默地啃著植物根莖,目視一個騎兵下馬拔劍,一步步靠近過來。瀕死的貴族在地上發出最後的喘息聲,而持劍的騎兵也站到了她兩米開外的位置。他身上散發著劣質酒的氣味,鼓動著他多余的勇氣。她當然不知道不同酒的優劣,但一個地位很尊貴的薩蘇萊人知道,因此再過不久,這事就會變成她自己知道了。
瀕死的貴族還在一點點往她腳下蠕動,好像一條巨大扭曲的蛆蟲,那個騎兵也越來越不耐煩,開始拿著劍尋找她目光的空隙了。他接近了第一步,然後是第二步,隨後單手劍也在她視野之外抬了起來。為了確保自己在荒野里的安全,這種殺害是必要的嗎?確實是,她記憶里有不止一個人說這很正常。
是的,這很正常......
馬匹猛然受驚,發出驚恐的嘶鳴,她甩了下拳頭,擦了下濺血的臉,目視騎兵披掛面甲的頭顱斜斜掛在他折斷的脖頸上,帶著打擊的余力往後歪倒。她能從縫隙接口處看到他頸項上迸裂出來的脊骨碎片。她當然也看到了另一個騎兵,那人臉上都是冷汗。雖然他沒有靠近過來,但為了確保自己在荒原里的隱秘,她還是決定殺掉他。
前一刻她准備往前躍出,跳到那匹馬身上,把他的坐騎直接打死,下一刻,她聽到了近在咫尺的響動。她驚得立刻轉身,只見一張覆蓋面具的臉正在凝視她。
“我一直在找他把那場儀式的詛咒扔哪去了。”那人不像是在問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這家伙做事真的是隨意到極點了......你能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