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托著夕陽墜到地上,鍍著的光芒散在了林間,片刻後,有簌簌的踩葉聲響起。森林盡頭的一頭大黑熊聽到踩葉聲,耳朵動了動,它睜開眼,擰轉手中的巨斧,咕噥了一句‘又來人了’。這次來的‘取經人’和過去的似乎不太一樣。大黑熊凝神望去,只見昏暗的林間,行來一個白衣少年和紅白裙子的小姑娘。那少年看著眉清目秀,應該是個文弱書生,那小姑娘端得漂亮,看上去柔柔弱弱,不知是他的妹妹還是未婚妻。“站住!”大黑熊跳下了岩石,雙斧沉沉地握在了手中。寧長久循聲望去,看向那只大黑熊。寧小齡鼓了鼓腮,小聲道:“師兄,這一路上妖精怎麼這麼多,我們都遇到,一,二,三……嗯,菜譜都要寫不下了。”“這只好像額外凶。”寧長久認真道。“嗯,這只熊確實格外大……”寧小齡打量了一下。“要不獵來給師妹補補?”寧長久問。“補補?熊能補什麼……”寧小齡一怔,旋即目光銳利地望向師兄,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我才不要補……我,我不小!”“嗯,師妹不小了。”“當然。”“我是說年齡。”“……”寧小齡卷起袖子,惱道:“壞師兄!我要把你扔去喂熊!”大黑熊提著斧子看著他們,厲喝了幾聲,見他們不理睬,怒火中燒,提著斧子便衝了上去。按照慣例,它肯定是要先砍那小白臉的,只不過按朱雀神明的旨意,它們可以傷人,但不可殺人,所以還得刻意手下留情些。這讓一慣殺伐決斷的大黑熊感到窩火。砰!黑熊足踏地面,猛地躍起,雙斧掄如旋風,大吼著劈下。果不其然,那少年似是嚇住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但它的斧頭也沒能落下。一只嬌嫩白皙的小手舉重若輕地捏住了巨斧的鋒刃,她微蹙著眉,似有些嬌氣懊惱,只聽一聲輕哼,斧刃被少女轉動,黑熊還未反應過來,碩大的身軀便被甩出,重重砸入林間,一連壓斷了數百棵樹木,生死不知。“我總感覺這條路不太對勁。”寧小齡看也不看那熊,自顧自地說。“是不太對勁。”寧長久附和。如今天下清平,不該有這麼多妖怪攔路作惡才是,它們……是哪里來的?“我明白了。”寧小齡說:“一定是你遲遲不去見師尊,師尊生氣了,所以派這些妖怪出來懲罰你。”“師父不至於如此小心眼吧?她又不是小師妹……”寧長久將信將疑。“你說什麼呢!”寧小齡再度去擰他的耳朵。穿過樹影斑駁的林子,兩人又走了一陣,過了幾座大峰後,地勢終於平坦,眺望過去,古老的木橋橫跨河上,流水推著落葉向前,更前方隱約是一座楓林掩映的老城。“這一路上倒是沒遇到什麼妖怪了。”寧長久說。“嗯,確實安寧了不少。”寧小齡不以為意,反正遇到了妖怪,也是妖怪怕她才對。“我總覺得有人在等我們。”寧長久想了想,說。“是師尊麼?”寧小齡問。“不知道。”寧長久搖頭。“哦……”寧小齡邁了幾個大步子,踩碎數片落葉後忽地轉身,雙手絞在身後,柔弱道:“師妹,師妹走累了。”寧長久想了一會兒,指著一旁的石頭,說:“我們在這里歇會兒吧。”寧小齡氣鼓鼓地搖頭,“你就不能背我嗎?”……寧小齡趴在他的背上,側著臉貼著她的頸背,雙手環著他的脖子,靜謐地閉上了眼。寧長久扶著她的大腿,讓她的雙腿夾著自己的腰,如附在樹上的蟬。“手不許亂摸。”寧小齡低聲開口。“這是辛勞費。”寧長久說。“怎麼?背著師妹走路,很辛勞嗎?”寧小齡擰了擰他的耳朵。“松手……師兄錯了,唉,你要再擰我耳朵,我可就放你下來了。”寧長久討饒與威脅兼顧。“你舍得放我下來麼?”寧小齡有恃無恐。寧長久一邊唉聲嘆氣一邊背著她向古城走去。“稍後小師妹記得支付路費。”寧長久說。“路費?我身無分文啊。”寧小齡無辜道。“身無分文?你不是我的小錢袋子麼?”寧長久好奇地問。“我是小錢袋子啊……可我只是袋子呀,我們不都是問嫁嫁師父拿錢的麼……”寧小齡弱弱地說。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兒,心想好像確實是這麼回事。“所以說,小齡師妹,你是想吃霸王餐?”寧長久問。“什麼霸王餐啊?讓你這個當師兄的背一下我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你哪里來的這麼多怨言?”寧小齡咬了咬他的肩膀,像是懲罰他。“你可以用其他的抵債啊。”寧長久說。“其他的?什麼呀?”寧小齡假裝聽不懂。“你說呢?”寧長久為了維護自己高潔的形象,也不願直言。“師妹聽不懂誒,師兄能給點提示麼?你不說就算了哦。”寧小齡在他耳畔哈了一口氣,舌尖若有若無地撩了過去。寧長久深吸口氣,耳朵發癢,臉頰微麻,背上少女的身軀似有軟了幾分,好似一塊軟糯甜美的桂花糕,而他又恰是那飢腸轆轆之人。正當他們在言語中試探拉扯時,一個聲音突如其來地響起,截斷了他們的思緒。“師姐,這里怎麼妖邪橫生,我看那座古城也有玄機。”“嗯,過去看看。”“我總覺得這些都是人為布置的。”“我也覺得……對了,小黎,都入秋了,你要去南州一趟麼?”“才不去,主動去多丟人呀,我等他自己來找我好了。”“他哪怕到了中土,估計也是先去找他師妹,玩夠了再來找你。”四師姐淡淡譏嘲。“我才不信!他一定會先來找我的!”邵小黎言之鑿鑿。竟然在這里碰到了小黎與四師姐……寧長久心頭一驚,正想放下背上的小師妹,但寧小齡也眼疾手快,一邊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一邊用力招手:“小黎小黎,你怎麼在這里呀?看這里。”邵小黎也是一驚,她蹙著眉回頭,很快,寧長久便感受到銳利如刀的目光劈面而來。短發嬌小的四師姐亦蹙眉轉身,疑惑地望向身後,她們與寧長久恰隔著一座木橋。很快,四師姐目光中的疑惑便換做了饒有興致。“小黎,師姐說什麼來著?”四師姐不忘火上澆油。邵小黎對於寧長久一向是非常寬容的,但她才剛剛夸下海口,話的余音還未消散,便遇到了這麼無巧不成書的一幕,這何異於一巴掌拍到自己臉上呢?邵小黎感覺萬分丟人,一時又氣又急,漂亮的小臉蛋變得紅彤彤的。她快步向前,走過木橋,將寧小齡從寧長久背上生拉硬拽了下來。“你們怎麼在一起啊?”邵小黎上下打量著寧小齡。“他是我師兄,我們怎麼不能在一起?”寧小齡理直氣壯,“小黎,你怎麼也在這里?”“我與四師姐聽說這條路上妖魔橫生,便來降妖除魔。”邵小黎解釋道。“難怪這一路走來妖怪少了很多,原來是小黎的功勞啊。”寧小齡恍然大悟。“哼,我看妖怪一點沒少,我現在就看到一只!”邵小黎冷冷道。“嗯?在哪里呢?”寧小齡警覺地左顧右盼。邵小黎猛地回頭,墨發一甩,嗓音清冷,“師姐,這有只狐狸精,陪我一同降了她!”四師姐雙手環胸,看著打鬧的她們,嘆了口氣,望向了寧長久,問:“來中土多久了。”寧長久剛想說聲‘剛來’,寧小齡便搶先開口,“師兄已經在古靈宗住了有半個月了。”“半個月?!”邵小黎感覺一陣眩暈。“是啊。”寧小齡點頭。“都半個月了,你也不知道來尋我?”邵小黎滿臉怨念地望著寧長久。“我這正是來找你的呀,聽說你與師姐雲游四方,我本以為要找許久,沒想到在這里遇上了。”寧長久微笑著說。“這樣子啊。”邵小黎臉色微微緩和。四師姐卻無情拆台道:“我看你與小齡走的方向,也不似是來尋我們的啊,你們……是去看師尊的吧?”“我,這……”寧長久一時失語。邵小黎呼吸微窒,片刻後惱道:“你敢騙我?”“小黎別傷心了,我們好歹找到你了啊。”寧小齡微笑著安慰了起來,“哭鼻子了可就不好看了。”“你這狐狸精少裝模作樣了!”邵小黎咬著唇不悅道:“這哪里是找到我,分明是湊巧碰上了。”“這不更說明我們緣分極深麼?”寧長久措辭小心翼翼的。“你個騙人精,我不相信你的話了。”邵小黎捏緊拳頭,轉過身去,冷冷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不許用你的太陰之目,一個時辰里找到我,否則我再也不理你了!”不待寧長久說話,邵小黎便快步跑入了林子里,轉眼不見了蹤影。寧長久,寧小齡,四師姐面面相覷。片刻後,四師姐走來,拉著寧小齡的手,道:“小師妹隨我去找師尊吧,他的爛攤子讓他自己收拾。”寧小齡也幸災樂禍道:“師兄加油哦,快去把小黎妹妹追回來。”說著,四師姐與寧小齡也離開了,只留了寧長久一個在橋邊。他呆呆地立了一會兒,也飛快掠入林中,去尋找邵小黎的蹤影。時間很短,邵小黎也並未來得及跑遠,寧長久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坐在一個池塘邊,看著夜幕下池塘上的殘荷敗葉,輕輕地往里面扔著石頭,哪怕她穿著明艷的紅裙,依舊難掩背影的孤寂。寧長久心中憐惜,悄然無聲地走近,揉了揉她的發,在她身邊輕輕坐下。“小黎?”寧長久喊她的名字。邵小黎側過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別了過去,一聲不吭。“小黎別生氣了,夫君給你道歉。”寧長久輕輕地說。“那你道歉吧。”邵小黎托著香腮,沒好氣道。“嗯……”寧長久聞言,一時卻不知該如何道起,只好說:“我帶小黎去城里玩吧,我帶你吃好吃的,你要什麼我都給你買。”“哼,沒誠意。”邵小黎伸長了雙腿,小靴子輕觸水面,踢了踢水花,道:“你太沒良心了。”寧長久內疚,他伸出手,猶豫之後落在了她的發上,自上而下輕輕撫摸,猶如在安撫一只受傷的小獸。兩人待了一會兒,邵小黎看上去寧靜了些,只是眉目間依舊難掩幽怨。“你與小齡是去找師尊的麼?”邵小黎卻先開口了。“嗯。”寧長久猶豫之後點頭。“不許去找師尊。”邵小黎醋意起得突然。“額……”寧長久斟酌道:“中秋快到了,這本就是師尊的節日,我們一同結伴去找師尊,不好嗎?”“不好。”邵小黎任性道。“小黎是與師尊有什麼矛盾嗎?”寧長久好奇地問,在他的印象里,這一世她與師尊的關系一直不錯。“沒有。”邵小黎雙手托腮,臉色更沉了些,“我只是覺得,你們都欺負我。”寧長久輕撫著她的發,說:“好了,現在我找到你了,我一定會好好寵著小黎的。”“真的麼?”邵小黎轉過頭,眼眶微紅。“當然。”“那如果姐姐們欺負小黎的話,怎麼辦?”邵小黎問。“誰敢欺負小黎,我就把她抓來打屁股。”寧長久信誓旦旦道。“哼,那你去抓人吧。”邵小黎說。“誰欺負小黎了?”寧長久訝然。“都欺負了呀……”邵小黎伸出手指頭,掰了起來,“你根本不知道,你不在的時候,她們是怎麼對我的,首先是襄兒姐姐,她憑著自己是你明媒正娶的未婚妻,就以正宮自居,私下里對我頤指氣使,總是刻意刁難,壞透了!還有小齡,她仗著自己是你青梅竹馬的小師妹,在冥府的時候也一直用冥君權柄捉弄我,而且她年齡明明比我小,卻天天以姐姐自居,冥府的床明明那麼大,她卻總能‘不小心’把我擠下去,我與四師姐去雲游也是被她氣的。”邵小黎抽了抽鼻子,繼續道:“還有司命姐姐,她明明是個喜歡被欺負被虐打的人,可她卻非要裝什麼女王,斷界城里你昏迷的時候,她就常常欺負我,現在暗地里也總拿我娘親的東西出來嚇我,還有師尊……上輩子我與師尊就有過節,其實,其實她現在只是在你面前表現得大度而已,私下里她對我可冷冰冰了。”這,難道說只有嫁嫁是真正的好姑娘……寧長久更加驚訝,他從未想過,小黎私下竟被她們這樣對待,可……她們怎會如此呢?這中間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吧?寧長久剛想仔細詢問一下,看看是否有誤解,卻見邵小黎的眼淚已經落了下來,一瞬間,她便哭得淚眼婆娑,梨花帶雨。這一刻,真相似乎也不太重要了,寧長久最見不得這般場景,幾個月未見的內疚也是籠罩在他心頭的雲,此刻隨著小黎的眼淚一同破碎,化作了紛飛的雨點。“好了,別哭了,如果她們真的做了這樣的事,我一定會幫小黎討公道的。”寧長久摟抱著她,做出承諾。“騙人騙人,你只會偏袒她們!”邵小黎的小拳頭打在了他的胸口,卻是一下更比一下輕,像是逐漸融化的雪。她哭著哭著,淚眼婆娑地抬頭,注視著寧長久的眼睛。兩人對視了片刻。夜幕落下,月亮升起,似有什麼無形之物破碎了,少女淚花閃爍的臉頰是那樣的美,似九天獨落於洛河的花。邵小黎主動吻了上去。唇與唇相接,飽滿而芬芳,軟得不可方物。月影如雨,灑在了他們的身上。幾個月未見的濃情蜜意,似也在此刻揉為一體。……“他……不會真的不來找我了吧?”一個大樹下,穿著紅裙子的邵小黎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向外張望。“是我藏得太好了嗎……還是說他早就發現我了,想卡著時間把我找出來呢?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太過分了,這一點道歉的樣子也沒有啊!”邵小黎氣惱地想著,眉頭擰在了一起。“哼,我與四師姐雲游天下,確實不好找,但這一次你若再找不到,我可不能原諒你了啊,唉……你用太陰之目作弊一下我也不介意啊,總不能真的找不到吧?為什麼一點動靜沒有,不會是放棄了吧?”邵小黎越想越覺得心焦,她擰著裙擺,紅裙上添了許多煩惱的皺紋。她沉思片刻,然後從大樹後面走了出去,行於幽暗的林間,左顧右盼,用力邁著腳步,將葉子的聲音踩得很響,她偶爾還伸出拳頭砸兩下樹木,驚得林鳥飛走。她心中篤定,這次如果再撞見寧長久,絕不能讓他好過!自己輪回數千年都找到他了,而他呢,這麼小一片林子都找不到自己。邵小黎越想越覺得生氣。另一邊,‘邵小黎’已纏到了寧長久的腰肢上,紅裙散若紅蓮。寧長久耳朵微動,他聽到了遠處落葉被踩碎的聲音,道:“好像有人過來了。”“應是你師妹擔心,來尋你了,別理她,我們繼續。”邵小黎伸出手,覆在他的眼睛上。“我們回城再說吧。”寧長久有些猶豫。“哼,你先前這般對我,此刻都這樣了,還扭扭捏捏的,今日就算是師尊來了,也打不斷我們的。”邵小黎的話語很是霸氣。她今日格外地主動,好似一個真正的女王,將寧長久按在身下,身軀坐壓而上,動作很快,似迫不及待。刹那,如有長槍挑入裂谷,激起雪浪千層,一旁的池塘將這一幕模糊地倒映了下來。也是此刻,踩踏落葉的聲音離得很近,然後停住。長槍觸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薄膜,寧長久心頭一驚,意識到了不對勁,某個念頭還未在腦海中成型,狂風暴雪便將他吞噬了。“你們……”他們的身後,邵小黎停住了腳步,她呆呆地立著,看著前方的場景,才騰起的怒意在看到了那少女的臉頰後,化作了無限的茫然。天地間仿佛多出了一面鏡子,她看到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你究竟是誰?!”寧長久已然清醒,他將身上的少女雷厲風行地推開,少女翩然落地,紅裙起伏如霞,笑聲鈴鐺般灑在了池水里。在邵小黎跑入林中之前,曾對寧長久說‘不要使用太陰之目’,於是他遵守約定,始終沒有睜開太陰之眼,如今他終於睜開,這才發現,眼前這與小黎一模一樣的少女,其間所隱藏的,分明是無盡的烈焰。這烈焰……朱雀!他立刻反應過來了她的身份。寧長久對於敵人向來是警覺的,但方才,自始至終,寧長久都沒有感受到一丁點的殺氣。她應該不是偽裝成邵小黎要偷襲自己……那這瘋女人究竟想做什麼?“這是……怎麼回事啊?”邵小黎木立原地,看著那個一模一樣的自己,看著她臉上露出的笑容,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小黎,看到了麼?哪怕是躺在懷中,他也認不出你哎。”朱雀淺淺笑著,說:“所謂千年緣分,洛河水長,在我看來,也不過如此啊。”“你到底要做什麼?”寧長久冷冷地注視著她,劍意已在身側凝成了實質的劍,隨時要呼嘯而出。“你們都說我是瘋子,那我做什麼都不奇怪啊。”朱雀輕笑著抬手,一指落入身側的池塘間。池塘間似有煙花綻放,濺起漣漪無數。寧長久望向了那池塘,神色一變。朱雀幽幽開口:“這並非普通的池塘,而是一面水鏡,方才我們所做的一切,已經通過這面水鏡傳達出去了,趙襄兒與葉嬋宮將方才發生的一切都盡收眼底了哦。”寧長久嘴唇抿若刀鋒,身側的劍氣嗡嗡而鳴。“你做這些,只是想給她們看?”寧長久依舊困惑。“這個理由還不夠麼?”朱雀的唇角始終掛著笑意,“她們此刻心情應是復雜的吧?尤其是我家襄兒女兒,現在估計已經暴跳如雷,正全力向這邊趕來了吧?”說著,朱雀還特意看了一眼水鏡,露出了嘲諷的笑。寧長久再不管她有什麼花招,劍已化作流光刺出,鐵鏈牢籠般圍向了朱雀。朱雀目光溫柔,道:“我與你好歹有了歡情,此情余韻未消,你就這般對我,未免太過無情了吧?這讓其他女子知道了,恐怕是寒心的呢。”寧長久不願與她爭辯,只是全力出劍,要將她鎖在原地。朱雀看著密密麻麻交織的劍牢,目光露出一絲悵然。“我要走了,天地都困不住我,你當然也不行。”她說。“要走?”寧長久皺眉。“嗯,我早就該走的。”朱雀的笑意好似墜入河中的夕陽,染開的顏色如同鮮血,她說:“我留在這里,本是想證明葉嬋宮是錯的,女媧是錯的,可前日我忽然明悟,我這般做,除了加深自己的執念,又有何益呢?我是要離去的,家財萬貫也要離去,一無所有也要離去,燈火繁華的人間從不是我的歸宿,懸掛星辰的虛無才是我的歸路。”“我要在今夜離去。”她曼聲吟哦,話語猶若歌唱。寧長久的境界本在朱雀之上,他的劍牢如同雷牢的權柄‘死牢’,絕不是可以輕易突破之物,但他分明感受到,牢籠之中,朱雀的力量正在飛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他前所未見的玄妙狀態。諸般萬法在她身上破滅,傳說三境、五道、紫庭、長命……她的境界不停下跌,身影也逐漸變得透明。“方才的感覺雖只有一瞬,但我依舊覺得不錯,難怪襄兒女兒這麼喜歡你,呵……我也無甚遺憾了。”朱雀這樣說著,她閉上了眼眸,露出了滿足而歡愉的笑,與此同時,她的形神也跟著破滅,身軀化作了虛幻編織的火焰。在寧長久的注視中,她輕而易舉地從那劍牢中越了出去。牢籠可以圈住有形的存在,卻永遠也困不住真正的無形之物。朱雀主動磨滅了萬法,墮光了境界,破碎了形體,成為了一個真正的虛幻之物,這個過程應是無比痛苦的,可她始終面帶微笑,仿佛朝聖者終於窺見了畢生所求的大道。此刻的她是一個虛幻的剪影,也是一個單純的意識。再沒有事物能困住她了。朱雀虛幻的身影也在空中炸開了,她化作了三千道流光,同時出現在了世界的各地。這些地方,有些是市井繁華的街道,有些是人跡罕至的絕境,有的則是故人所在。趙襄兒的面前,朱雀的身影浮現,她柔聲問了句‘能再喊我一聲娘親麼?’,幻影被趙襄兒一劍刺破;不可觀的白紗之前,朱雀幽然站立,與初醒的葉嬋宮隔紗相望,微笑不語;蓮花台上,朱雀與大師姐一同眺望西行之路,似依舊在等待取經之人的到來;正打著盹的白藏也睜開了眼,看著眼前毫無征兆出現的人影,瞳孔豎成了一條縫,如見宿敵,凶相畢露。她像是要記取一切,也像是要遺忘一切,一切都似毫無意義,她又似一切意義的本身,瘋狂的是她,理智的是她,眺望星海的是她,俯瞰人間的也是她。西行路上,那些妖怪一一散去,‘取經人’也紛紛睜大了眼,好似大夢初醒,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大地與天空之間,一條通天的階梯緩緩浮現,總共三千階,直通大道。朱雀拾階而上。先前散落人間的身影一一回到她的身上,每一道身影回歸,她的速度便會加快一倍。“陰雲遮月,秋風偏冷,前有荒郊破廟,後有老城古橋,按人間的說法,今時今夜此時此地絕算不上好時辰,但古人曾雲山不在高水不在深,那今夜因我而名,應可稱得上良宵,可惜我已沒有眼眸去看鮮花,沒有咽喉去品美酒……不過沒有關系,人間的一切我皆會鐫紋心頭,它們將隨我離去,跨過宇宙無垠的汪洋,邁向星河璀璨的大海。”“或許多年之後,滿天繁星皆會熄滅,這顆星辰也將歸於虛無,但我依舊會存在,哪怕早已消磨了意識,我也會一直前行,直至深海的盡頭。”“我是無意義的虛無,亦是最後的火種。”朱雀似在吟唱詩歌,也似在進行痴人說夢的囈語,她的聲音越來越縹緲,逐漸難辨。此時恰有流星過空,刹那而逝。朱雀也是流星,逆空而上的星。人間的身影一道接著一道地消失,像是三千盞明燈逐漸熄滅,最後一盞‘燈’是不可觀的白紗之前的。朱雀看著簾間的影。她知道,這是她們的最後一面了。“火種永燃。”朱雀一手指天,一手掐著曼麗的劍訣。稍許,白紗之後亦有仙音傳來:“火種永燃。”朱雀露出微笑,消失在了白紗之前。許多年前,歲鎮星的神明降臨大地,化作了荒河龍雀,本該與大地融為一體的她,卻始終沒有放棄對天空的仰望。人間紛爭不斷,天空暗日籠罩,太過漫長的歲月讓她險些忘了自己還有翅膀。五千年光陰長河匯聚於此。三千階梯在身後幻滅。當年夜除留下的預言應驗了,她超越了光,於是宿命再也跟不上她的腳步。中秋前夕,朱雀破開了氣層,飛往了無垠虛空。黑暗中多了抹純粹的光。像一顆被點燃的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