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沃倫姆德的葬禮
“並非所有的暴力都有理可據,天災之下誰對誰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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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葉心如刀絞,不知為何,她略微汗津津的手里一直緊緊捏著那副被硝煙稍有熏黑的藍色工作牌,她不敢低下頭,或是打開掌心。
沃倫姆德的憲兵隊接管了這個早已被暴亂和飢餓席卷的城鎮,而正如灰喉之前料想的一樣,憲兵隊毫不猶豫地對羅德島下達了強制驅逐令。
其實說是強制驅逐也算稍微夸大了,只是憲兵隊長疲於處理城鎮內的不安分因素,根本沒有閒心去管這些從某個陸地母艦上來的外人,他只是匆匆應了幾聲就厲聲要求這些異鄉人在明天中午之前離開這里。
而為了感謝羅德島的干員們在此次案件中的協助,憲兵隊大手一揮,毫不猶豫地將一個已經接近於報廢的載具以及黑色的裹屍袋送給了羅德島,對於這種情況,亞葉也沒有多說什麼,她心里很清楚:如果仍在這些問題上糾纏不清,那麼對自己以及其他的干員而言情況就會變得十分不利。
斷崖將安托的殘骸裝進了黑色的袋子里,隨後和灰喉一起將裹屍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座位上。
亞葉回頭看了一眼淹沒在月光里的沃倫姆德,叛亂者和憲兵隊的戰斗仍在持續,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怨恨誰,一腔的怒火也不知道想誰發泄。到頭來,既沒有找到殺害安托醫生的凶手,也沒有保護好安托生前保護過的城鎮。
她哀傷的目光瞥向已經發動好的車輛,右手輕輕攥了一下,在安托旁邊的車窗上輕敲了一下,“晚安,安托。”
“走吧,各位。”亞葉用力咬了一下嘴唇,逼走了已經抵達眼眶的淚水,“我們帶……我們帶安托回家…羅德島。”
鈴蘭揉了一下眼睛,她十分確信看到了亞葉在用力關上車門的一刹那從臉頰上滑落的水滴,但後者沉重地嘆了口氣,用被藍色醫用手套包裹的手背拂去了淚痕,隨後將頭埋進了溫暖的臂膀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灰喉從睡夢中醒來後,瞥見了從天邊升起的血紅殘陽,以及一個她最熟悉不過的輪廓,類似於移動城邦的陸地艦船,但卻又不是。
“早安,灰喉。”亞葉一直凝視著血紅的殘陽,盡管頭也沒回但她依然准確地叫出了她的代號,她的眼白布滿了紅色的血絲,灰喉有理由相信她在深夜無人之時偷偷哭過,但亞葉的性格絕不允許自己在其他人面前落淚。
“早。”灰喉看了一眼仍蓋著自己的外套熟睡的鈴蘭,“馬上就到羅德島了吧。”
“嗯,”亞葉點了點頭,低下頭瞥了一眼放在貼身口袋里的工作牌。
照片的安托依然在上面微笑,只是她現在早已毫無生息地躺進了黑色的不詳袋子,一想到回到羅德島後處理干員遺體的流程,亞葉的汗毛不禁全身發栗,心髒也隱隱作痛。
上一次見到安托姐是什麼時候?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她的表情和神情是什麼樣的?自己的腦海里一連串地冒出好幾個問題,問的亞葉自己都有點發蒙。是啊,明明和自己是最親近的,為什麼這些問題還需要回憶呢?不應該是脫口而出嗎?
以前她聽一位身著黑袍的白發薩卡茲人說過:死亡並不是終點,遺忘才是。當所有記住ta的人都忘記了ta的存在,那麼ta也就意味著,真正的死亡。
“傻貓,你才不會死呢。”亞葉嘴角略微抬起了一點幅度,她取出藍色的工作牌將其貼在自己溫熱的臉頰上,“我才不會…讓你死呢…”
斷崖早就將載具的識別碼發給了羅德島的控制中樞,因此當載具靠近羅德島本艦的那一刻,接舷區的艙門在她們面前緩緩打開,藍色和白色的燈光交織在一起,而當她們進入後,厚重的艙門在身後緩緩關閉。
幾名羅德島的干員推開了鐵門,一個鋼制的小推車被推到了載具身邊,亞葉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將包裹著安托殘骸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推車,隨後將把手交給了灰喉。
她的肩膀垂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邁出那一步,每一步都承載著安托對羅德島的記憶,而亞葉還沒有做好繼承的准備。
亞葉沉默著,直至自己的衣領被鈴蘭抓住輕輕晃了晃,她才宛若大夢初醒一般,邁出了第一步。
推開鐵門,意味著旅程的起點。
亞葉的心里一陣酸楚,她多麼希望自己的腳步放慢一些,這段路程的距離再長一點,這樣自己就能再多陪安托一會,哪怕是一小會也好。
周圍的過道里早已站滿了羅德島的干員,這是踐行中的一個環節,盡管沒人要求這樣做。他們的眼神有的充滿了哀傷,有的則是茫然。或許一些干員從未有機會體驗到死亡的感覺,而一些干員卻在不情願地情況下被死亡敲響了門。
亞葉在前面緩慢地邁出一步又一步,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雙腿本能地領著她往旅程的終點走去,鈴蘭似乎有些擔心亞葉會因為劇烈的悲傷而隨時暈倒,小小的沃爾珀女孩一直跟在亞葉身邊,時不時輕輕彈一下亞葉的大腿以不讓她過度沉湎於悲痛之中。
亞葉神情恍惚地從羅德島艦船的底部走到了中部的工作區,所有在醫療部門就職的干員已經在那里等候多時了,凱爾希走上前看了一眼黑色的袋子,隨後右手在亞葉的肩膀輕輕拍了一下,是在給自己安慰嗎?
往日里嘻嘻哈哈的阿此時也變得不聲不響,亞葉略微復雜的眼神看向了這個菲林大男孩,她很想說些什麼,但隨後便嘆了口氣,繼續將無神的目光瞥向前方。
“我來吧。”嘉維爾第一次換上了潔白的工作服,她接手了灰喉的位置,握住了溫熱的鋼鐵把手,隨後她合上雙眼,對著黑色的袋子鞠了個躬。
身為醫者,自然理解死亡的感覺。這句話的滋味她嘗到了,但代價太重了。
亞葉的喉嚨發緊,雙腿險些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上。
悲痛,憤怒,哀傷。各種情感如同泄閘一般涌上自己的心頭,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想放聲大哭,很想很想。
她一直把情緒壓抑的很好,用疲勞自己的方法以便不去回想在烏薩斯的痛苦回憶,但如此以往,她那顆略有麻木的心,早已被自己的理性磨得不成樣子。而面對自己好友的死,她發現自己看似堅硬的內心竟是如此柔軟。
“想哭就哭吧。”凱爾希不知何時走到了她面前,輕輕捏住肩膀將她摟進懷里,亞葉堅強的外表堅挺了一會,隨後趴在凱爾希的懷里啜泣,但很快就演變成了放聲大哭,她毫不保留地宣泄著自己的哀痛,雙手也攥成了拳頭輕輕捶著凱爾希的胸口。
她恨自己那天為什麼沒有跟著安托一起去沃倫姆德。
她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在安托失去聯系的第一天就去找她。
她恨自己的無能,沒能找到殺害安托的凶手並將其繩之以法。
不知過了多久,但對亞葉而言卻仿佛一個世紀。凱爾希一直保持著摟住亞葉的姿勢,直至亞葉的哭聲逐漸消失,“老師,我…很丟臉吧……”
“為什麼這麼說?”凱爾希的聲音依然很冷靜,相較於亞葉略帶哭腔的聲音,更能給予她安慰。
“我當著好多人的面大哭…我也沒能保護好安托姐和她曾經保護過的這個小鎮…是我的錯……”
“你盡力了就好。”凱爾希輕輕拍著亞葉的後背,“別讓安托等太久了。”
“嗯……”亞葉嘆了口氣,微微發紅的水靈眼睛凝視著凱爾希老師那對翠綠色的明亮眸子,隨後從她的懷里起身,“老師的衣服待會讓我來洗?”
“不用了,待會還得去試驗藥物,換外套有點麻煩。”
亞葉點了點頭,又一次踏上了踐行。
按照安托生前的要求,裝有她遺骸的推車將繞行她服務的醫療部門一圈以做最後的告別,所有仍在工作的醫生都不約而同地放下了手里的物體,對著那個銀色的推車合眼垂下了頭,他們在對一名優秀的醫生,一個高尚的靈魂告別。
不知何時,平日里那只略微魯莽的大貓也站在了醫療部門的入口處,她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嚴肅,頭一次她周圍的空氣沒有變熱,她的目光一直盯著那輛盛有黑色袋子的推車,即使是灰喉輕輕揉捏她的尾巴也沒有讓煌回頭。
“安托…她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灰喉的眸子隱藏在眼皮後,依然冷淡的語氣也透露了少許的關懷,“當我們趕到小鎮時,安托醫生已經在沃倫姆德鎮臨時設立的安魂間那里了。”
“這樣……嗎。”煌的頭垂了下來,藍色的貓尾不斷地輕輕抽打著灰喉的雙手,絨毛刺激著她的掌心,讓燕子有些發癢。
“煌,你去和她做最後的告別吧。”燕子嘆了口氣,看著隊伍逐漸遠離了醫療部門,輕掐了煌的尾巴尖,“安托肯定不希望在她臨走前你不在她的身邊。凱爾希醫生能理解的,去吧。”
訓練場,員工宿舍,食堂,辦公區,生產車間,貿易站,發電站……大大小小的風景,亞葉都記得很清楚。在她正式成為干員的那一天,安托為了慶祝她拽著她的手一路從艦橋跑到了羅德島底部的接舷區,最後兩人累的直接癱在了儲藏區的幾個空紙箱上,那一天晚上安托甚至拿出了自己最引以為傲的藏酒給兩人分別倒了一點,在空蕩蕩的儲藏室度過了那令人興奮的一夜。
當然第二天因為宿醉遲到,亞葉被迫托著安托一路小跑到醫療部門,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杜賓教官站在訓練室門口,腳後跟用力跺了一下,對著推車敬了一個標准的玻利瓦爾軍禮,而堅雷則將盾牌立在腳前,低頭向其表示敬意。
“安托……”亞葉不敢看向周圍兩側對她們表示敬意的干員,生怕自己的鼻子乙酸,淚水再次奪眶而出。耀騎士臨光似乎看出了亞葉的心事,故意往前挪動了幾步,用自己的盾牌遮住了亞葉以便後者抬手快速地將臉頰上的淚痕拭去。
“最終還是……到了麼?”亞葉有些喘不過氣來,她看著一個厚重的自動鐵門以及旁邊的‘處理室’的牌子,明知旅途已經到了終點,但仍不肯放手。
凱爾希抬起了手,下意識地想落在亞葉的頭上,但思索了一下後還是收回了自己的左手,她快步走到鐵門前,叩了叩門。
‘如果這里真的是感染者的最後歸宿的話……’
“今天,我們與醫療部門的精英干員,礦石病醫生安托告別,有這樣一位醫生在羅德島里盡職盡責地工作,一位外派干員在外奮不顧身,我非常榮幸與她一起共事。評價人的一生有很多種標准,但我認為最合理最中肯的標准是看她對別人的生命造成了多大的影響,我相信沃倫姆德的居民,羅德島的干員們都不會忘記你的,謝謝你,羅德島榮譽干員-安托醫生。”博士依然穿著那副不見容貌的外套,但他的情緒似乎也不高,甕聲甕氣的話語從外套的間隙里吐出不免讓人聽著有些發悲傷。
他俯下身子,用面罩碰了碰那個黑色的袋子,隨後緩緩走到一邊。凱爾希醫生將手放在袋子旁邊的白色平台上,緩緩開口,“無論至於何處,遇男或女,貴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為病家謀幸福,並檢點吾身,不做各種害人及惡劣行為,尤不做誘奸之事。凡我所見所聞,無論有無業務關系,我認為應守秘密者,我願保守秘密。倘使我嚴守上述誓言時,請求神祇讓我生命與醫術能得無上光榮,我苟違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請求神祇讓我生命與醫術能得無上光榮,我苟違誓,天地鬼神共殛之。”所有在場的醫療干員都不約而同地重復著凱爾希的話語,即使是亞葉也神情恍惚,苦澀的語調敲開了干澀的嘴唇。
只有醫療部門的干員在准備送入機器進行遺體處理前,凱爾希醫生才會站在她們身邊,背誦當時一起立下的誓言安撫這些即將沉睡的靈魂。
背誦完成了,凱爾希將右手放在袋子上,閉眼低頭沉默了幾秒才抬頭,她的眼神看向了站在一旁的亞葉,輕輕點了點頭。
亞葉緩緩走上前,仿佛前方就是一劫不復的熔岩地獄,每一步都如同腳踩棉花一樣,輕飄飄地幾乎要吞噬掉她所有的體力。
將手放在袋子上,閉眼,沉默,默哀。她非常非常希望時間過的能在慢一點,再慢一些,如果可以的話最後拜托莫斯提馬小姐把時間定格在這一刻。
因為這次告別,就是最後一面了。
“晚安,安托姐。”亞葉抬起右手,手指伸進了棕色的秀發上,靈敏地捏住了那個黃白色的花朵發卡,咔噠一聲卸下。發卡卸下後用力咬住了一根亞葉的頭發,痛得她直皺眉。
“也好,至少得讓安托姐在那邊還有點我的東西,這樣她也不會寂寞了。”亞葉看著躺在掌心里的還夾著自己一根頭發的發卡,柔和地托住袋子,讓發卡咬住袋子的邊緣,“這樣就不會掉下來了。”
Lancet-2也發出了酸楚的嗚咽聲,雖然在她的機械音調的調和下聽起來很像機器故障的哀嚎。
末藥將一枚包裹了糖衣的藥丸放在了發卡旁邊,“上一次安托醫生幫我把這些草藥藥丸裹上了糖衣……”
在場的醫療干員也紛紛解囊,大家都希望在最後一刻能給安托留下些什麼,至少到了那邊之後安托不會寂寞。
一個陳舊的繃帶,一本由‘血先生’重新修訂的醫學專業書籍,一朵阿達克利斯人特別喜歡的小花,一小瓶熏香精油,一小袋維多利亞的紅茶茶包……很快黑色的袋子上就擺滿了醫生們認為最珍貴的物品,而當閃靈和夜鶯雙手交叉於胸前做完薩卡茲族的祈禱儀式後,凱爾希醫生也意識到時候將至了。
“迷迭香,可以了。”
不!不要!安托姐——!!!!
亞葉的身體微微一震,她本能地想張嘴,但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而白色頭發的菲林女孩點了點頭,她走到黑色的裹屍袋旁,“安托姐姐,名字真好聽呢。”
“那麼……你好,安托,拜拜。”迷迭香說完了最後一句話,看著凱爾希和嘉維爾將已經失魂落魄的亞葉連推帶搡地帶出處理室,隨後按下了按鈕。
當聽到艙門關閉的那一刻的咣當聲,亞葉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原地,她回頭看向了已經被收回的平台以及冰冷的艙門,那一瞬間,她的淚水再次崩盤。
等到PRTS通知在外面等的各位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邁出處理室門檻的那一刻,亞葉甩開了嘉維爾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席地而坐,雙手抱膝,她正對著那扇黑色的自動鐵門,就這麼一聲不吭地呆坐著。
“喂,我說你啊。”正當凱爾希在一旁思索時,華法琳醫生輕輕敲了一下她的肩膀,“放著你的學生不管,真的沒問題嗎?”
“這個時候她需要獨處一段時間,打擾她不太合適。”
“唉,你總是用這樣冷冷的語調回答我的問題,”白發的血裔醫生故作痛苦的模樣嘆了口氣,“那到時候你的學生出問題找我來哭訴,我可不接待哦?”
“沒想到你也安慰人了?”
“呵呵~不允許我發展對醫學以外的興趣嗎?”華法琳醫生踮起腳,“凱爾希,如果你能活到我這個年齡,那麼在常人看來最彌足珍貴的人情世故,在我這里也只不過是我人生中一處亮麗的風景罷了,一切最終也會化成水滴涌入河流。”
“去年我還只是在自己編寫的醫學百科大全里提出了一個概念,今年這個概念就成為了定論。況且我記得你也說過,年齡越大,傷疤就越麻木吧?”華法琳嘴角微微上揚,眨了一下自己的右眼,“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亞葉的精神狀態自從回來之後就一直不佳,你最好想想辦法。”
“我自然會關注的,但這道坎只能由她自己邁過去。”凱爾希依然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你說的去年是什麼時候?我可不記得那時候你在編寫醫學百科大全。”
“你猜呀~反正無論多長,對我而言都是去年,不是麼?”華法琳只是擺弄著挎包上的拉鏈,給了凱爾希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亞葉聽到了鐵門開啟時的電流聲才抬起頭,微微泛紅的眼眶和晶瑩的淺黃色雙眸讓人都見了心痛,白色頭發的菲林少女走了出來,遞給了亞葉一個小盒子。
盒子里面盛放著是一小塊源石結晶,但不同於常規源石的褐色,這塊結晶體在日光燈的照耀下散射著光芒,亞葉抬起頭,“這是?”
“很奇特的一種現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迷迭香覺得,這是安托姐姐留給亞葉姐姐的最後一點東西了。”
亞葉沒有說話,她小心翼翼地將小盒放在胸口,閉上了眼睛。
“傻大貓……你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