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沈謝】金屋藏歡 第一章 風雪]\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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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來,江南地界草木尚未凋盡,北地苦寒,天候卻是已近隆冬。山中天氣又屬變化無常,過午時分北風漸緊,鉛雲低垂,一會兒功夫,天空竟飄起了片片雪花。\r
崎嶇山道上,一主一仆迎著撲面朔風蹣跚而行。眼見飛雪漫天,不多時已然積了寸許來厚,道路越發難行,放眼四下,直接白茫茫的一片。\r
那家仆模樣的壯年漢子,抹了一把打在臉上的雪花,禁不住回頭說到:“老爺,這雪看來一時半刻絕停不了。咱們今天下不了山,說不得要找個地方避一避借宿。不然這大雪封山,可要壞事。”後頭被喚作“老爺”一身文士裝扮的白衣男子聽了,也點頭稱是。然而二人貪趕路程,走的原是一條荒僻捷徑,此刻登高四望,舉目全無人煙。二人又行數里,過了一座山峰,忽見不遠之處現出一處房屋的影子。\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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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皆是心中一喜,然而行至近前方才看得分明,那原是一所荒廢的廟宇。破敗的大門半敞,顯是早已無人居住了。院內屋宇年久失修多以傾頹,唯獨一間大殿屋瓦尚齊,勉強能避一避風雪。走進殿內,只見佛像殘損莫辨,供桌缺了兩條腿歪斜在地,到處皆是蛛網塵垢。那隨從手腳頗為麻利,先將幾塊破門板扶起擋住風雪,折了松枝為帚掃出空地,拆了供桌作柴生起火來,如此殿中總算也有了一絲暖氣。\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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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色已晚,主仆二人衝風冒雪走了半日,縱撐傘也是無濟於事,身上衣衫皆已濕得透了。那文士未及將濕衣脫下烘烤,先解開包袱取了個油紙包出來檢視。打開重重油紙,露出一方木匣,掀開一看,內盛卻是一方朱文官印並一張委任縣官的文書。見東西並未浸濕,文士長出一口氣,抬眼瞥見愁眉苦臉蹲在地上撥弄火堆的漢子,復又長嘆一聲道:“阿五,這一路著實教你辛苦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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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叫阿五的漢子擺手道:“老爺說得哪里話,能跟著您,是小的福氣嘞。”那文士聞言,不禁微微苦笑:“‘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謝衣德行淺薄,不敢與先賢相提並論。不過左遷為縣城,此身怕要在外終老。你京城家中尚有妻子兒女,累你背井離鄉陪我走這赴任一程,謝某已是於心不安。日後實不必再我受苦,自可取些銀兩還歸故里。”這一番話說得頗有氣餒之意,但以他之際遇,有此感嘆反倒是人之常情。\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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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謝衣出身寒微,少時科考高中殿試榜首,取狀元入仕,官至諫議大夫。他為官頗有賢名,但以指陳時弊之故,亦開罪了當朝不少貴戚權臣,一日上疏直諫觸怒了龍顏,更有許多小人在旁煽風點火,皇帝因而數月之內接連下了數道貶斥的旨意,竟是將他由一個正四品的京官一氣貶為了從八品上的一個小小縣丞。謝衣素來秉性謙和,在京十載,素日主動與之結交的人不在少數,一朝離京前來相送之人實在寥寥無幾。他為官清廉身無長物,並無家室,只偕了一個仆從,跋涉千里前去赴任,一路舟車勞頓,艱苦不必說,眼見任期將至,又遭大雪封山,前路茫茫,心中難免郁結。\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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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喚阿五的隨從並不知謝衣心中曲折,不過秉性實誠,聽了這話頗是惶恐,只道雇主不要自己了,連忙跪下胡亂磕了幾個頭說道:“老爺是個好人,可別攆走小的!”謝衣一時哭笑不得,連忙將人扶起,亦不再提及方才之言。二人近火烤干了身上衣物,翻出包裹里的冷硬蒸餅燒烤之後,就著雪水胡亂吃了,便胡亂在那廟堂之中將就過了一宿。\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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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起來一看外頭雪下得較先前更大,地上積雪。空山新雪,瓊瑤匝地,雖是一片出塵美景,謝衣此刻也無心賞玩。二人所帶干糧本就無多,外面枯枝野草皆為雪水浸透,破廟之中能充作柴草之物亦是有限,至多再撐一日,便要陷入無可果腹取暖的窘境,怎能不教人犯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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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衣略微沉吟,道:“既然有廟,附近必有人家方得香火供奉。此處不是久留之所,咱們收拾行裝,再走一程罷。”阿五反搖頭道:“山路本來,雪天路又滑得緊,老爺萬金之體,萬一失腳跌了可不是說笑的。說不得,要請老爺先在破廟里歇上一歇。小的去探著了人家,再來接您。”謝衣起初不肯,那隨從的漢子極為堅執,只道自己幼時長於山野,瘋跑慣了,一人來回反而迅速。謝衣無奈,也只好應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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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衣在廟中等了半日,不見阿五回轉,見午後天光漸漸昏暗,心下更是十分焦急。正在這時,忽聽門外傳來異聲,“嗤嗤”之聲不絕,仿佛獸類正在用爪抓撓門板一般。謝衣心中突地一跳,心道莫不是遇見了野獸,轉念一想,且不論這大殿門窗多有破損,若真是甚麼凶猛野獸怕早已拱破門板闖了進來,何況屋內燃火,等閒野獸必也不敢靠近。他雖是一介文人,膽氣倒是向來粗壯,心神稍定,便想看個究竟,於是撿了枝兒臂粗的木柴引燃,向那陡發異聲之處尋去,透過門板縫隙一觀,才曉得果是虛驚一場,外頭不住撓門的原非野獸,只不過是一頭體型碩大的黑貓。\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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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凍,附近既不見人蹤,山林之中也少有獸類觸摸,也不知這貓從何而來,不過黑色皮毛上沾了不少冰雪,或許是在外頭被凍得狠了,要尋個逼風的所在,方才在撓門。如此想來,謝衣不禁惻然生憫,動手將門板挪開尺許,教那貓兒從縫隙之中鑽了進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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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貓入得屋內,看來絲毫不懼火光,抖了抖身上的雪,尋了個靠近火堆的干淨之處臥了下來,對謝衣仿佛視若無睹。謝衣覺得有趣,仔細打量起來,但見這貓兒身子圓滾滾,甚是可愛,背上長毛漆黑如墨,胸腹四爪卻是一片雪白,一身皮毛雖被雪水浸濕了大片,看來仍舊光潔柔滑,唯獨身後甩動的長尾大異於常,竟是足足生了三條。\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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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衣瞧得微微一怔,忽然自語出聲:“咦,這是……歡?”\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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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志怪之冊所載,世有靈物,狀若狸,三尾,能辟邪祟,名之曰“歡”。謝衣年少時讀書博雜,自然也有所涉獵,當時只道乃牽強附會之說,卻不想在這荒山破廟之中遇到。更奇的是,這歡脖頸之中居然系著一枚金鈴,倒像是有人飼養一般。他驟然見此靈異,非但不曾生畏,反而隱隱生出與之親近之心。\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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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半晌,見那只歡似乎烤火烤得頗為受用,漸漸放松了身子,雙目似瞑,喉中“呼嚕”作響,看來真與尋常貓兒無異,被謝衣伸手撫摸頭頂,也不過是眯著金色的眼睛瞥了一眼。如此圖來,謝衣不免得寸進尺,將它抱起從頭至尾摸了個遍。屋內柴草本來所余不多,為了支撐過夜,並不敢將火堆燒得太旺。謝衣接連奔波多時,眼前又遇此風雪圍困,原不曾好好歇過一日,直到此時才稍燒放下心中郁結,只覺熨帖在懷中的靈獸身子甚暖,不過片刻,身上倦意漸濃,方要朦朧睡去,忽聽院中轟然一聲巨響,起身看時,卻是一間殘損的偏房不堪積雪重負,又塌了半個屋頂。他心中一凜,暗道:“外間大風大雪,阿五去了半日,卻不知現下如何,是否會遭遇危險。”思前想後,心中愈發惴惴,終是決意要出去找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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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之前,謝衣微一沉吟,從背囊之中摸出一塊冷餅放在了那只歡面前,未料它撩起眼皮瞥了一眼,便將頭扭去,滿是不屑之色。謝衣摸了摸它頭頂,笑道:“慚愧,謝某身上也只剩了這個,待客寒酸,萬望海涵。我去啦,咱們就此別過,歡兄且多保重。”說著袍袖一拂,轉身出了大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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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外間積雪已是深可及膝,不止溜滑,風雪撲面,道路更是難以辨認。謝衣順著隨從一路行來足下艱難,道旁更是全然不見自己行人蹤跡,更無其他人煙,越走天色越暗,心中也越來越涼,直至氣力不濟,足步虛晃,只好尋了一株松樹坐在下頭喘息片刻。他放眼望著茫茫雪地,暗道:“難不成謝衣當真要困死此處。”心灰意冷之時,驀然聽到一陣鈴聲,尋聲望去但見到一團黑影閃過,正是先前在破廟之中所見的那一只歡。\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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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歡直向謝衣奔來,踏雪而行,腳步竟能毫不沉陷其中,轉瞬之間已至謝衣近前。他“咦”了一聲,莫名心中一喜,伸手拂去它身上落雪撫摸道:“歡兄怎會至此?”歡並未有所會應,用一雙金色圓眼看了他片刻,復又轉身跑開。謝衣不禁一片茫然若有所失,然而那靈獸躥出丈余,忽又停步回頭,看得心中一動,忽然問道:“你莫不是在為謝某引路?”那歡只是停在原地偏頭看他。謝衣心想此物通靈,左右待在此處也無其他出路,索性起身隨著它的方向而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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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歡在雪地之中縱躍如飛,謝衣卻是步履維艱。眼見他遠遠落在後頭,歡果真便會停下待他。謝衣越發篤定它是有意要引自己前往某處,如此尾隨其後,深一腳淺一腳,也不知走出多遠,一直走到天色全黑,僅可勉強借著雪光辨出那歡的背影之時,眼前終於現出幾間小小的木屋來。謝衣大喜,正要上前摳門,未料緊走了幾步一口氣未曾接上,但覺眼前一黑,登時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