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兩人便開始通力合作,共同著手偃甲人的制作工序。\r
作為前前任流月城第一偃師本人,以及前任流月城第一偃師的得意門生,初七和十二的此番合力,起初還是相當平順無間。\r
到了第四日,偃甲人的內部構造基本搭建完畢。\r
核心鑄塑告磬,眼下便要開始打磨外形,進度卻遲緩得超乎了初七預想。而原因,則讓他始料未及。\r
“啊,初七,不對不對,我記得瞳大人的鼻子還要更挺一些的!”\r
“啊,初七,不是的,瞳大人的睫毛還要更濃密很多的!”\r
“啊,初七,我覺得碧髓的比重可以加大一些,瞳大人的皮膚可是很白很白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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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過三,當十二再一次就瞳的耳垂大小提出異議時,饒是初七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也耐不住淡淡地抽搐了下:“十二。”\r
“啊?”十二還在如痴如醉地看著半成品的瞳的偃甲,便也帶著滿眼如夢似幻地轉過頭來看他。\r
“我突然記起,我們尚未給瞳准備衣袍,”初七淡定地說,“想來你最了解瞳的身量,便勞你去買些合適的衣衫回來了。”\r
“啊,對對對,衣服衣服!”一語驚醒夢中人,十二猛地站直起來,“下界有這麼多好看的衣服呢……好好好,我這便去!”\r
十二奔向房內,蹭蹭蹭換好了外出的衣衫,然後從地上抱起近幾日吃鮮魚吃得愈發沉甸甸的大白貓,往自己肩上一扛:“瞳大人,我們走,去買新衣服啦!”\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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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歡脫的身影遠去,只留初七和那具半成品在偃甲房內面面相覷。初七一面在為瞳此時光溜溜的頭頂植上一根根白發,一面輕笑,但願十二不要買些過於花俏活潑的衣服回來,否則瞳醒來的表情,定會異彩紛呈。\r
然而想到瞳醒來,初七卻不免沉了眼色斂了笑意。\r
瞳對冥思盒的記憶取舍,著實蹊蹺。十二當局者迷,只徒然傷心,但初七卻覺出了其中不合常理之處。\r
以瞳一貫冷靜公允不動感情的姿態,即便只將十二視為作品,但卻在這一件花了最多心力與血汗的造物之上,不留寸縷記憶。這本身,就極不合情理。\r
瞳是想遺忘什麼,抑或是想隱藏什麼。\r
心如海針,諱莫如深,才最意味深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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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回來時,初七已經完成了整具偃甲人,他注入了一小股靈力,驅動了偃甲的全身脈絡,他想著待十二回來不久,應該就可以看見瞳睜開雙眼。\r
但十二整個人卻儼然是狂奔而回,短短的路途卻讓他全身風塵仆仆。\r
初七還來不及跟十二開口說瞳的事,後者的搶先開口卻讓他震驚得腦內一片空白。\r
“初七初七!尊上出事了!”十二拉著他的衣袖死命拽著,初七一時失神沒有拂開,“我聽見好些個人都在議論,說永夜初晗沈大俠在西域沙海里遭遇不測,身負重傷性命垂危。我跟他們仔細打聽,似乎不是流言,是從長安那邊傳來的確鑿消息!”\r
初七如同靜止住了。他沒有眨眼,沒有動作,甚至凝固了呼吸,只直直地看著十二,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點端倪能否定他的話語,能說服自己所聽之言為虛。\r
“初七,你怎麼了,初七,你聽見了嗎?”十二搖晃著他的手臂。\r
“我聽見了。”初七的聲音似乎是從極其深遠的海底傳來,帶著壓抑、苦澀和一絲不易覺察的顫動,“骨骼肌理我都已搭建完畢,方才也已經從天靈蓋輸入了靈力。”\r
“初七,你,你在說什麼?”\r
“瞳的偃甲人隨時即將甦醒,便交給你了。”初七放下了手上的所有工具,進屋把偃師敞闊而優雅的大氅迅速褪下,換上了一身利落的束腰勁裝,然後他執起唐刀,“我去尋他。”\r
只得四字,卻言之鑿鑿,擲地有聲。不是商量,更無謂討論,只是瞬間,便已決定。\r
那斷金碎玉斬釘截鐵的心地,出自願為那人的利刃與護盾的誓約忠誠,也抑或來自更早,那回護一人一城的夙願本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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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在用瞬移法術狂奔,他心中翻涌著千層擔憂萬重焦慮,他卻全都把它們摁了下去。唯有南疆至西域,這八千里路雲和月,見證了一個人的心急如焚,焚心似火。\r
到了長安,消息變得具體而明晰起來,卻絲毫無法使人如釋重負,反倒更加撲朔與令人不安。\r
沈夜並非重傷,而是失蹤。\r
地點是在,前捐毒國的沙漠。\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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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說來其實很簡單,沈夜不知何故路經西域,行至捐毒沙漠一帶,遭遇巨大沙暴,他在沙暴中數進數出,救出了數十位受困百姓,卻在又一次舍身前往沙暴之中救人之際,再也沒能從沙海之中走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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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毒……這名字讓初七的唇邊揚起一寸苦笑。\r
這冥冥之中兜兜轉轉,竟又轉回到需往故地重游。\r
曾經沈夜下令投放矩木枝,遭致捐毒傾國覆滅,山河破碎。\r
而今夕,沈夜又為了救得數十名路過捐毒的西域旅人,而傾身赴險,不計死生。\r
這天道,這命數,似乎隱約暗處,有著某位深思熟慮翻雲覆雨的棋手,在冷眼旁觀,在設伏布局。\r
但不管前路為何,事關沈夜,他就別無選擇。\r
他的喜怒就是他的喜怒,他的願望就是他的願望。\r
所以,他的因果也是他的因果,他的業報也自當是他的業報。\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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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抵達捐毒之時,被救百姓還有數位不曾離去,他們與一些聞訊前來的江湖義士,還齊聚在沙海邊緣地帶,望著刮了幾天幾夜還不見衰弱之跡的暴風狂沙,而一籌莫展。\r
“這麼大的風沙,完全無法行走和視物,更何況找人呢。”\r
“沈大俠真是俠勇無雙,慷慨大義,只可惜天妒英才,這一回恐怕……”\r
“是啊,都受困在其中三天三夜了,怕是尋到也只剩……”\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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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的眼色沉了沉。他沒有再聽下去,也無須再聽下去,他只毫不猶豫地朝著狂沙漫天的大漠走去。\r
“哎哎,那位少俠,不可莽撞行事,這風沙的威力可移山填海,你……”\r
有誰在身後的喊叫,卻迅速地被風沙掩埋。\r
初七已步履不停地走入了狂沙大作的地域,只留給眾人一個異常堅決的背影,像絕壁上巍然屹立的青松,蒼勁有力。又像荒原上歷經滄桑的蒼狼,踽踽獨行。\r
無人能夠聽見他心中的呼喚與乞求,憂心與惶恐,比這沸反的風聲還要震耳欲聾,比這沙石的磨礪還要切膚之痛。\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