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孤地圍城
【1】
“姐姐,你說,我們還能出去嗎?”
蘇雅將小巧的下巴搭在窗台上,看向窗櫺後飛舞的雪,那雪是如此紛揚,好像厚重的雲層里有位看不見的仙女撒下純白色的花瓣來。
“會的。”
蘇凝咬著紅繩,細心地替妹妹梳著頭發,她的頭發沒有之前在揚州時那樣綿軟了,如同秋天的雜草一樣,梳子都卡住了好幾次。
可這是沒辦法的事,一年了,整整一年都沒有吃飽過,就是讓那些名流歌妓們來,也會是這副皮包著骨頭的模樣。
“可是一年了。”蘇雅搓著有些發冷的手,語氣軟綿綿的,“我餓。”
她看向一旁的銅鏡,里面的自己皮包骨頭,已經完全沒了當初的可愛。可當年在秦淮河畔的游船畫舫上,一眾揚州瘦馬之中,十三歲的自己和姐姐是“脈脈眼中波,盈盈花盛處”“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樣猶如仙女一樣的可人兒啊!是官人們爭相出價只為千金買一笑的女孩子呀!
如今落的這樣了麼?
這就是“江湖殘酷”麼?
“忍一忍就好了,朝廷一定會派援軍來的,到時候我們就逃跑,逃到江南去,在哪里歌唱。”
蘇凝只得用老掉牙的說辭安慰妹妹,她何嘗不冷,她何嘗不餓?可是相比起城中很多被殘殺吃掉的百姓來,她們的待遇已經可以了,至少縣太爺百般拮據之中還給她們一些吃食,一些炭火,自揚州買下她們姐妹後也讓她們一直住在縣衙上。
代價只是聽她們唱唱曲兒,一夜盡心盡力服侍而已。
還能說什麼呢。
發梳好了。
“走吧,今天大家還在等著我們呢。”蘇凝用手指在妹妹唇邊勾出一個笑容,“妹子,今天給兵丁們唱什麼好?”
“《燕子箋》?”蘇雅笑著推開姐姐的手。
“你總是愛唱這個,想那名妓華行雲了麼?”蘇凝也望著窗外的雪。
“唔,那不如唱點兵丁們的家鄉歌謠吧?又快過年了。”
“依你,依你。”
“嗯……不知還能否吃上一頓湯圓啊。”
【2】
“那兩個漢女又在唱了。”
城牆下,埋伏在雪地里的察倫泰在心中默默感慨,用心傾聽。
一年了,從去歲入春時,那兩漢女就在城內給明軍們唱,唱他們的民謠,唱戲曲的調調,有時什麼詞都不填,只是單純地哼唱著,聲音比仙女唱的還好聽。
大主子被刺殺後,清軍中的防務就嚴苛了起來,察倫泰整整一年時間都被派在了敵人的眼皮子低下摸情報,只是隔著厚重破損的城牆和一地死人,又能摸出什麼呢。
有時他想,也許牆上的明軍早就發現他了,不過興許是餓的沒啥力氣,興許是他們也聽的入神,大家就這樣心照不宣地不點不破。
明軍餓,清軍也餓,清軍糧食很多,但人也多,搶不到更多的糧食,就只能拼人了,而周圍一大圈城里,能搶的都已經搶了。偏偏就這個小小的明城攔住了他們往山海關和遼東主力匯合的路。
唉,算了算了,不能再多想了,漢女們快要唱完了。在此之前,就慢慢聽一會兒吧。
察倫泰吃了把雪,想。
【3】
“投降呀你們,為啥子就是不投降呢……”張三斤喃喃自語,眺望遠方佇立的明城。
“投降了多好,投降了多好,投降了,就有主子帶著你們去搶東西吃了。”他語氣呆滯,長長的一溜兒鼻涕都流到嘴上了也沒察覺。
“投降了,我就能跟著主子搶東西了,就能給婆娘吃的了……”張三斤看向腳下剛剛餓死的婆娘,無力地跪了下去,低下頭。
“都投降了,早晚投降了,我閨女和婆娘,還有老娘,就能活著……”張三斤帶上了哭腔。
婆娘的屍體很快就被幾個韃子拖走了,不一會兒,傳來骨頭和肉被大刀切碎的聲音,那麼刺耳。
【4】
無論是清軍還是明軍,誰也沒有想到,這座位於大明北境一座小小的縣城,竟然能在數萬大軍圍困下堅持一年之久。
一年中,清軍組織了數次攻城,都在江白和方照晴帶領下,被頑強的明軍給頂了回去。
好幾次,清軍大軍都攻入了甕城,卻怎麼也無法攻破里面那扇門,城里城外的屍體,堆的和山一樣高,屍山血海血流成河也無法形容其萬一。
仿佛以那座城牆為界,立下了一道怎麼也無法逾越的天塹,用包衣奴才們的廉價人命去填都不可以。
只要城牆上的烽火還在燃燒,明軍頭盔上的紅纓還在跳動,清軍就只能望洋興嘆。
一整年里,縣城里都飄蕩著濃郁到北風也吹之不去的血腥味。天冷時還好說,到了炎熱的夏天,那些屍堆里便散發出衝天的惡臭味,那是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的味道,山一樣堆起來的腐肉發黑發青,流著汙水。遠遠望去,烈日下蛆蟲仿佛不斷流動的白點,蒼蠅的吵鬧聲更是噩夢。
清軍們只需要拉開一些距離就好了,可卻煩透了城里的人,直逼的江白不得不下令派一隊明軍出城用火焚燒,清軍就在這種情況下再次發起攻擊。
幾次攻城未果後,清軍便使出各種手段,時而用投石車把一籮筐一籮筐人頭投向縣城,時而派人疏通密道企圖奪城,時而收買人心妄圖在城內水井里下毒,時而找來得了鼠疫或是黑死病的屍體和物件直接往城頭扔去……
或許是因為屍體的養分滋潤,城門前的空地上竟是長出了一片雜亂的草木,更顯詭異。
這種情況直到後面又一個秋冬時節來臨時才有所緩解,每個人似乎都對生死免疫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
偶爾,清軍也會重演幾出攻心法,來給明軍頭上蓋上一層揮之不去的巨大陰影。他們將俘獲的百姓和兵丁分成幾組,讓他們進行殘忍的虐殺游戲,且以此為樂。
有的人脖子上被綁上了繩子,清軍讓他們以這種方法進行拔河比賽。比賽中沒有設界限,界限就是他們的頭顱,輸的人往往會被對面突如其來的力量猛拽著折斷脖子,而贏的人也不會好到哪里去,脖子上滿是麻繩勒出來的傷痕。
有女兵俘虜的頭被砍下來,清軍就讓其他明人踢她的頭當球玩,若是哪隊輸了比賽,或是誰先踢出了劃好的區域,那他的頭也會被砍下來做替補,到最後,幾十個踢球的人中只剩下一個幸運兒,而他的腳下,都是被踢爛了的頭顱。
也有清軍熱衷於虐殺游戲,清軍們會割傷俘虜,假意放跑他們,讓他們朝著城門或是遠方逃命。每每俘虜眼件就要逃出生天時,埋伏在半路的清軍們就會突然出現,嚇斷那些可憐之人腦袋里繃緊的最後一根弦,然後再獰笑著用百般手段殺了他們。
又或者清軍懶得動了,便放狗追,讓大狗聞著一路低淌的血追過去,嚇得俘虜們精神崩潰,不惜以頭撞牆或是跳崖,自盡掉這條擔驚受怕的卑賤性命。他們必須這樣做,因為被狗嘴活活生撕,是更可怕的死法。
諸如此類,諸如此類。
清軍一度對這種玩法樂此不疲,直到被江白領軍打掉幾次後,才算收斂。
江白的名聲,也由此在四海傳播開來。
書生們都在談論著江白這奇女子是何等柔月風華,何等巾幗英姿,為她大書特書,說書立傳。
賭狗則下了盤口,賭她能堅守到幾時,會不會被殺,會不會投降,會不會被日,被日了後會不會生下個小韃子,小韃子能不能找到爹是誰……賭注越發離譜,結果無非是有人大賺特賺,有人賠光金財。
朝廷上下,從皇帝到大臣們,都無不對城內明軍誓死不降的骨氣贊不絕口,但不論江白怎樣派人冒死求援,那些踢皮球的官員們就是無法拿出一支哪怕是做樣子的援軍出來。
江白又能說什麼呢,孫傳庭剛死不久,整個大明朝在李闖和清軍的夾擊下已經快要分崩離析了,哪來閒工夫管她這幾千人馬?
清軍那邊,更是幾次飛來書信想要勸降江白,讓她和城內軍民的抵抗從兵事上升到了政治象征上,如此,清軍就更不可能撤退了,無論如何也要吃掉她們這團眼中釘。
天下人心風風雨雨,江白亦是心生絕望之意。
原因無它,沒糧了,這是比其它任何事都讓她懼怕的情況。
即便省糧縮食,城里集中起來的糧食還是在入秋的時候吃完了——這還是在包括士兵在內的所有人都兩天一配給的情況下——以至於有士兵開始吃死人,甚至偷偷殺百姓,殺小孩子來吃,鬧的城中人心惶惶。
江白知道後勃然大怒,下令將他們全部處死,然而第二天,那些人的屍骨又會被另一群餓的不行的餓鬼刨出來吃掉……讓她不得不下令一律火化。
沒想到爹爹一生想避免的“炊骨析骸,古所未聞”的慘狀,竟然真的發生在了自己手里。
而在朝廷完全靠不上的情況下,最後送來糧食的,竟然是大明的百姓們,有富商賣掉半數家產湊齊了一支糧隊,也有當地秀才自發號召百姓捐湊糧食,更有一些各地退下來的軍人們自發組成救國隊來幫她們打清軍……
盡管他們當中絕大部分人和物都在半路上被清軍截殺,但送進來的那部分,還是得以維持住城內眾人苟延殘喘的希望和生命,讓他們撐到了這個冬天來臨之時。
也是最後一個冬天。
誰都清楚,這只不過是一時的回光返照。誰都清楚,無論是城內人還是大明,都時日無多了,除了……那些仍活在夢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