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將軍之女與她的謀士
【1】
“恭——迎——小——姐!”
不知是哪個換防的兵丁扯著公鵝嗓子,長長喊了這麼一句,一時間,整個城牆上都是嘩啦嘩啦的雜亂聲響,夾雜著難聽至極被從夢鄉里吵醒的叫罵聲、叮叮當當穿戴兵甲或是拿取刀槍劍戟的金屬碰撞聲、還有因奔跑時鞋子踏在石磚上的沉悶聲響。
老老少少的糙漢子們操著南腔北調大呼小叫,簡直如同一座嘈雜的戲園子。
令江白不禁抬頭看去。
“狗日的,小姐都來了還你姥姥地睡!對得起兵餉嗎!小心將軍大人剿敵凱旋回來後剝了你的狗皮喂野狼!”
只見那些在刺骨寒風下躲在門後、城梯里、牆垛後或者其它什麼可以避風取暖閒聊吹牛角落的明軍士兵們,此刻都手忙腳亂地拿著兵器,踩滅私火,撲散煙灰,在老兵同樣難聽甚至勝之有余的打罵下出來列隊。
天冷氣干地上冰滑,有人不小心踩空了,咕嚕嚕從樓梯上滾了下來,引起其他人一陣半死不活的嘲笑聲。
有人則跑的太快,一頭栽了個跟頭,北方的土在冷風下被凍得如同鐵一般硬,更何況是在一年中最冷的季節,於是那兵便摔的鼻青臉腫,似乎骨頭都斷了幾根。
有人死活不動,就是賴在那里,任由老兵亂打也不為所動。也有人被推了一下翻倒在地,眾人才知道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凍死了——也許是凍死吧,畢竟他們雖然不是將軍的親兵,但將軍給他們的糧從沒有斷過,雖然少了很多,但餓,總歸是餓不死人的,能吊著一口氣。
“拜——見——小——姐!”
他們稀稀拉拉地喊著,用雜亂無章的隊形,和死水一樣波瀾無驚的眼神表示對“江白大小姐親自巡察駐軍防御”的“熱烈”歡迎,聲音和蚊子一樣細,一樣地軟。
好像那不是群活人,不是大明防守九邊之地,御敵於國門之外的邊兵,而只是一群會呼吸的行屍走肉。
江白看著他們,他們無不是面容枯槁,身形瘦弱,皮膚黝黑,連呼吸都那麼毫無生氣,喉嚨隨時都會被凍得脆斷了一般,枯木般的身子在寒風中好像隨時都會被大雪裹挾著吹走了去。
其中最大的五六十歲,最小的也才不過十三四歲,很多人本就單薄的兵服早已經是磨損不堪,沾著因經年累月未曾換洗縫補而髒兮兮的泥灰,皮帶破了又破,手中的刀槍都黯淡無光,刀刃磕開了起伏的豁口,箭矢上的羽毛都稀稀拉拉的。
這都已經算好的了,算這些人心中認爹爹,知道爹爹一直咬緊牙關給他們糧吃的恩情,出於這種恩情,他們才會表現出對江白的一絲尊敬,才會起身來歡迎她一下,不然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他們也是該烤火烤火該睡覺睡覺該吹牛吹牛,雷打不動。
“大小姐,您怎麼親自來了,天多冷呐,小姐這玉體檢,可不能受凍了,您受凍了,將軍大人還不得拿我們是問……”
一個穿著比普通兵丁稍微好些的百戶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向著江白點頭哈腰,面帶的奉承恭維之情都絲毫不加掩飾,廢話說了一大通。
“大小姐,小人看您沒帶護衛,仇姑娘今天沒有一起來嗎?要不要小人給您挑幾個軍中好手跟著?”
百戶滿臉堆笑。
“行了行了,別拍馬屁了,這麼為小姐著想,下次將軍出征我就推薦你。”白衣謀士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揮手打斷那百戶。
也虧小姐脾氣好,換成江將軍被人這麼冒犯,早就軍杖伺候了。
“呦,不敢當的不敢當的,小人沒成想方謀士也來了,那就不打攪二位了。”
百戶這才注意到江家大小姐身後那穿著白甲、頭戴四方平定巾的白衣謀士,識相地閉了嘴。在這位面前,最好還是少說一些話為好,說多了,引火燒身呐。
要知道無論是在江家軍還是這城里的其他明軍中,沒有一個兵丁是不煩小姐身邊那白面書生的,天天跟在小姐屁股後面,什麼本事都沒有,舞刀弄槍不會,上陣殺敵更是不行,弱不禁風的樣子雖時都會被北風吹走一樣。
除了長著一張能說會道言辭犀利的嘴——每當有人湊近大小姐,想套個近乎刷刷臉,或是拿出銀子賄賂一下行個方便,往往大小姐還沒說什麼呢,就會被他陰陽怪氣冷嘲熱諷地轟開。
他從不罵指名道姓地罵人,可舌頭卻比蛇還毒,大頭兵和軍官們往往被他咬了一口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氣往肚子里咽。
也有一些暗自喜歡江大小姐的弟兄們痛心疾首,痛罵著說這種小白臉怎麼能給小姐幸福能讓將軍安心呢?一定是靠著花言巧語把小姐給迷住了,用天花亂墜將小姐騙的團團轉,芳心不再!
這天殺的方小白臉還特能吹,不止一次說他的理想就是要取諸葛孔明而代之,一生輔佐將軍和小姐,為天下蒼生謀福祉,為朝廷御敵於國門之外。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一本正經,神色端正認真,好像還真像那麼回事兒。
當幾個和江家軍不怎麼對付的本地軍官都以為小白臉兒在開玩笑的時候,他就敢獨自上奏朝廷參他們一本。
剛開始,那些折子都是石沉大海,這時軍官就惹他,笑哈哈說這里是五丈原,方大丞相您趕緊躺下我們給您埋了吧。
他卻是視而不見,神色平靜地仰頭走了。回屋後繼續寫,繼續上奏,還如實加入了幾人詆毀諸葛孔明的惡劣行徑。
本來吧,軍官們對此也無所謂,畢竟人人都知道,崇禎皇上那可是日理萬機,每天閱的批的看的說的甚至夢話里都是軍國大事,哪有空理你一個小書生呢?誰知道這點屁大的小事,還真就讓紫禁城里的少年天子知道了,親自下旨撤了那幾人的軍職,以儆效尤。
有了這次前車之鑒後,城里的小官們就不敢惹這位方謀士了,遇見他都是繞著走,能少一事是一事。
也是這次後,他就一直上書,以江家軍的名義要求增加軍餉,整頓軍備,重塑軍紀。這可是從遼餉那里搶飯吃的,盡管後面的折子都沒了動靜,但他這勇氣也可見一斑。
所以兵們也搞不清到底是討厭他,討厭他能做到尋常人做不到的事,還是討厭有個人能得小姐青睞,或許……兩者都有吧?
百戶立馬就逃了。
江白無奈和方照晴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笑意。二人也不浪費時間,繼續走。
“哈啊——切!”
“吸~溜~”
軍中,不時響有人發出響亮的噴嚏聲,或是稀稀抽抽的吸溜鼻涕聲,此起彼伏。
江白放慢腳步,默默看著他們,不禁在心中長長嘆息。
看啊,這就是兵,這就是皇上和朝廷今年秋季給爹爹補的新兵,和大明其它任何地方的軍戶們都沒有任何區別,毫無虎狼之師的風姿。
哪怕是對戰局至關重要的兵器鐵甲和輜重,兵部都是一拖再拖,最後下來的都是殘次品,為數不多的好器件還被那些地方官們層層克扣,抽去了油水才給,拖欠兵餉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即便如此,爹爹也是盡心盡力地訓練,拿出自己不多的俸祿和江家的錢,想讓他們成為一支不說和家丁一樣厲害,最起碼也是能打仗的軍隊,不說直接拉去遼東和建奴主力打,最起碼也能打打流寇管管倭亂吧?
可朝廷送來的,哪里是兵啊,不少都是沿路逃荒逃難的流民,或者隨便抓來充數的壯丁,乳臭未干的小娃娃,連刀把子都握不住的枯槁老漢,甚至有虛報兵冊兵員騙糧餉的……就這等連左右口令都不分一心只求吃飯的烏合之眾,談什麼打仗?
練來練去,爹爹也只能嘆息著無奈放棄了,徹底死心,任由他們在那些千戶手里放任自流,半死不活,將重心全部弄到自己的親軍江家軍上來。
江白很少看見爹爹長吁短嘆,那是為數不多的一次。當時,爹爹坐在席子上,擦著劍喃喃自語,說這大明之大,竟是無可用之人可造之材了麼?
所以這偌大的邊城內,名義里的“兩萬大軍”中,能打仗的,也只有爹爹那由家丁和親軍組成的江家軍,以及自己對他拙劣模仿出來的全部由颯爽女子組成的紅纓軍了,二者加起來,不過區區五千人而已。
而建奴每次都是上萬上萬地來,爹爹在這里二十年,守了二十年,從堅壁清野到車輪戰,都沒有被攻破過城,城中百姓免遭屠戮,在這不斷有朝廷命官投敵當漢奸的世道里,真是老天開眼。
“如此慘狀,也非一日兩日了,今我將士遠不復太祖朝時的天威,連百余名倭寇海賊都可搶遍沿海,殺入富庶江南,如入無人之境後悠然揚長而去……小姐也當不必太在意了。”
江白身後,方照晴輕聲安慰道。
只是這安慰聽起來,有些泥中取爛的意味,但江白又能說什麼或是反駁什麼呢,大明三百年江山,衛所糜爛,軍備不整,官場混亂,這都是鐵打的事實,難道還能像那群只會扯嘴皮子的文官那樣避之不談而又夜郎自大嗎?
沒有任何人比她們這些駐守邊關之地的兵將更清楚,清楚紙上談兵毫無意義。
而文官們拿她們這些武人的命去填長城填關口,隔著十萬八千里沒有後顧之憂,不怕一覺醒來韃子的馬已經兵臨城下,他們當然可以吹噓,當然可以安然在靠賄賂和灰色生意賺來的不義之財購買的大屋中喝著茶談笑風生,閒的整天只剩下內斗送禮你彈我劾玩女人,勝似閒庭信步。
所以江白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只是輕輕點頭,繼續前行,在一片閃亮的刀光中緩緩走上女牆,身後照常只跟著方照晴一人。
說是監軍,其實她來這里,也心知肚明沒什麼用,只是圖個安心罷了。如果沒有爹爹的威名,那些兵丁看都不會看她一眼,敵人來的時候,他們也是最先逃命去的,別看現在一個個半死不活,逃命時,那腿邁的,可是比兔子都利索。
不殺一些震懾,根本攔不住。
城牆並不高,很快,江白就和方照晴走了上去,站在了縣城的城牆上,她們面前所正面對著的,就是茫茫一片的北國大地。
灰暗的天空,灰暗的地面,灰暗的風,三者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里才是天地交接的地方,或者說在這個寒冬里,天和地,根本就是連在一起了?
好像老天爺故意給人一種走過去就能走到天上的錯覺。
江白已經不信天圓地方的那套說辭了,因為她知道了比天圓地方聽上去看上去更有道理的——她在城里那幾個來大明境內跑海商的弗朗機人那里看到過,看到過他們弗朗機國用的輿圖,聽他們講過其實所有人都生長在一個名叫“地球”的球體上。
因為是一個圓球,所以理論上只要朝著一個方向一直走下去,那終有一天就會回到出發的地方來,——弗朗機人們正在努力這樣做。
爹爹對那些弗朗機人很是尊重,向來有些重男輕女的他,對其中那兩個金發碧眼的西洋女子也是一視同仁,因為只有他們會造弗朗機炮,還有紅夷大炮,還會造西洋的很多神兵利器。爹爹想借他們來將江家軍練成一支精兵,所以從不限制江白閒暇時跑去弗朗機人那里串門。
從此,江白知道了大明並不是中央之國,越發重視起大明身邊的危險——那些被困在京城的皇帝和文武百官們根本就不可能察覺到的危險,西洋人在她看來比建奴危險百倍,可大明就是連區區建奴都解決不了。
從此,一路南轅在江白心里便不再是北轍,因為她已經知道,終有一天,會回來的,不論從哪個方向走去。
不知道爹爹率軍回城時,是否也是從那天路上來的?
又或者,他們會一直走下去,走遍整個“地球”,坐著船,然後從大明靠海的瓊州島那邊回來?也許是廣州府?也可能是遼東?爹爹會順便去拜謁一下戚少保的故鄉麼?
那得多久才能回來啊。
前幾日,爹爹率軍主動申請出戰迎擊那股南下的韃子時,自己剛好不在城里,如今爹爹率領江家軍一去就是十天,也不知戰果如何了。
算起來,今天,無論如何他們都會回來的吧?
不知不覺間,想地太遠了,直到一片晶瑩的雪花飄進江白修長的脖子里,被她溫暖體溫融化成一线雪水流入她那兵服之下的鎖骨、帶來一絲刺骨的冷意時,江白才反應過來。
“小姐,你又飄飄出神了,在想什麼?”
白衣謀士歪頭,面帶笑意地看著身邊這位摯友,這位江大將軍的愛女、女子紅纓軍的將領、同時也是她暗自發誓要輔佐一生的人。
“嗯?”
江白一愣,忽地回頭,於是她那姣好的女子容顏就這樣清晰地映在了方照晴澄澈的瞳孔里:
只見江白五官精致,神情堅毅,一如長劍似的眉宇中散發著行軍之人才具備的英氣,柳葉一般銳利的清澈雙眸總是讓人不自覺地低下頭去,好像那眼睛里藏著一把刀,只是看一眼就會為其銳氣所折服。
眉宇之下,雙眸之上,那隨寒風和她平穩呼吸而微微顫抖的長長睫毛上,整掛著一層淡淡的雪點,如同冬日清晨早間掛在枯朽枝頭的寒霜一樣,令人莫名想擦了去。她的鼻梁挺翹,有不同於江南溫婉的、只有常年與寒風為伴的北方女子才有的骨感,那開合的唇瓣和她的面容一樣沒有塗抹任何胭脂粉末,雪白的貝齒整齊而小巧,像是只有畫兒中才能走出來的美人兒似的。
她的脖子修長,肌膚也白,和象牙一樣白,雖然因為常年風吹雪凌,她的皮膚並不太柔和,反而有些淡淡的粗糙,但在那一身的颯爽英氣面前,這又算的了什麼呢?
她穿著一身火紅色的鎧甲,鎧甲是明軍中常見的款式,並沒有因身份而改變什麼,或是平添那些繡花針一樣好看卻無用的累贅紋飾,每天出營,她都是像這樣穿著甲胄,沒有那些尋常大小姐身上奇奇怪怪盛氣凌人的毛病。
她的腰間,在那刀鞘龐,系著一縷火紅的紅纓——那是紅纓軍的標志,一支全部由年輕女子組成的兵伍,由她一手建立,每個人都在腰間系著一縷紅纓以表示身份。
她就是那種生來與刀槍為伍的女子,生來就該與刀槍為伍的女子,地地道道的美人兒,一頓帶刺的花朵。她值得天下任何文人墨客都為之傾盡才華,賦詩作篇,也值得天下任何豪傑名流都聞其風流,對陣其紅纓槍前。
看著她,你只會覺得,花木蘭就在面前,她就是花木蘭,不再是民間傳說中的奇女子,她甚至比之都更勝三分英姿。
當初方照晴第一次遇見江白時,就這樣覺得了,當時江白硬要拉著方照晴入紅纓軍,方照晴不肯,她就挑起長槍指著方照晴,說:
“爹爹說,大明的天下,是讀書人與文官的天下,也是男人的天下,從來如此。
“爹爹曾讓我讀那些秀詞,學女紅,我偏地不,我才不要做閨房里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找個素未謀面的貴族少爺潦草虛度一生。
“我偏不,我就要學那花木蘭,下報父母,上效朝廷,而且我要讓你們也學,這,就是紅纓軍!”
雖然到最後,方照晴死活也不肯進入當時人都沒兩個的所謂“紅纓軍”,但卻在命運下,一步步成了江白的座下謀士,助她打理軍中上下瑣事,偶爾也旁列將軍的大帳中,在一眾軍官對著戰事苦惱地時候謹慎小心地出謀劃策一番。
那三句話,至今想來,都歷歷在目,歷歷在耳,恍如昨日一般。
“哦哦,沒事,只是又在想弗朗機人說的那些道道,還有要如何才能徹底解決掉建奴,自萬歷年來,徹徹底底地解決掉他們。”
江白愣了下,才道。她渾身都裹在有些臃腫的甲胄和棉服里,只露出一個被頭盔裹著的頭,配合這愣神的表情,竟是有些呆萌。她白淨的臉頰旁,烏黑的發絲如同柳葉那樣飄揚。
“說也簡單,只要將江南士紳們殺一層就好了。”方照晴的語氣帶上了殺意,旋即卻又恢復如常,“所以說也困難,登天一般難。”
“你不是讀書人麼?怎地也說起這會讓秀才們嚼舌根的話來了?”
江白來了興致,她也看不慣那些文人很久了,同樣的官階,身為武官的爹爹就總是要低那些文官一頭,令她非常不爽。
可現實就是文重武輕,殺士紳什麼的,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朝廷的稅大多都在江南收著,士紳和官員們沆瀣一氣、欺上瞞下、中飽私囊,如同趴在朝廷身上不斷吸血的蟲子,慢慢將命都和朝廷綁到了一輛車上,若說有人想為了社稷殺士紳,皇帝就得先把他給殺了。
經歷過西洋學識的教導,江白對這些看的很明白,而非只會舞刀弄槍的粗女人。
“只是年幼時跟著家父游歷過江南,曾親眼看見本屬於朝廷的錢,是如何一點點被那些大戶攥在手里的罷了,加之在下跟著小姐和將軍多年,官場上的那套游戲也是看的很明白了。只靠嘴皮子和筆杆子,終究是打不過建奴的啊,那老奴和皇太極,能做到今天這步,在下可以說是毫不意外。”
方照晴說完,微微嘆息。
“唔。”江白微微點頭,表示同意。她也只能表示同意了,二人這些話私下里說說可以,要是被那個廠內的閹人或者小人聽去了,爹爹頭上又是一陣不得安生。
這個話題有些沉重,讓氣氛也一時沉默了。
城外的大地還是一如既往地荒蕪,蕭索,讓人的心情也跟著這灰暗的色調陰郁起來。前幾年,建奴大軍兵臨城下時,就將鹽巴都撒在了那些土地里,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法,讓他們即便在攻城不下撤走後,也能讓那些土壤根本沒法種出東西來。
連堅壁清野這一步都省了,只有那些星星點點的垛台還在爹爹堅持下保留且經常修繕著,作為城牆防御計劃的一部分。
此刻已經是午飯時間了,那些垛台里很快便飄起縷縷長煙,駐守的明軍小隊們正稀稀拉拉地走出來,煮著東西吃。
“對了,方照晴,你說,爹爹這次率大軍去了十日之舊,會剿滅那股來進犯的狗韃子麼?”
最終還是江白打破了沉默,她上前,將手搭在頗具年頭的牆垛上,感受著那浸入骨髓的冰冷寒意,忽地輕聲問。
“兵事無常,照晴不好說,”方照晴語氣真誠,也同小姐那樣將手搭在牆垛上,看北風蕭瑟,聽北風悲嚎,“但當今天下,若說我大明眾軍中還有誰能與建奴一戰,或是讓那群賊人感到懼怕,想來也只有你父親,江明佑大人了,早些年還有所謂的關寧鐵騎,現在麼,呵……”
都付笑談中。
“就是那勝少敗多的關寧軍?殺幾百人都能稱得上大捷,嘖。”
江白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已經煙消雲散的關寧軍的不滿,她多放探聽過關寧軍在遼東的戰績,也找來軍中以前在關寧軍中當過兵的人問過,得出的結論是:每年從朝廷那里拿著巨額的遼餉還能把仗打成那樣,祖大壽那幫孫子就是群廢物,浪得虛名的純廢物。
也不知他們沒有降清之前,哪來的勇氣敢腆著臉吹噓自己?
方照晴只得聳肩陪是。小姐有些時候還是過於耿直了,有些話能直接說,有些話可不能。
忽地,遠方那些垛台上的煙,都亂了,正在等著開飯的明軍都急忙跑進垛台,片刻後又急忙拿著武器出來,迅速列隊。
似乎有什麼東西,要來了。
“那是……”江白探身眺望,卻只能大致看到遠方地平线上的一隊人馬,他們正快馬加鞭地向城門這邊趕來。
“爹爹他們回來了!”
江白喜上眉梢,向來眼尖的她很快就看見了一面火紅色的明旗,除了爹爹他們,這個方向上還能有誰?還能有哪只明軍?
“方照晴,快快下令開城門,隨我去備馬迎……”
可下一刻,江白那句還沒說出來口的“接”字就被她硬生生地截斷了,因為她看見,那面明軍旗幟飄揚了幾下後,很快就倒了下去,似乎有幾個人,也隨之而栽下了馬身。
“那是……”
方照晴難以置信,將軍出發前最擔心的也是最壞的結果,竟然真的發生了。
“敵襲!”江白原本飛揚的神色瞬間凝重了下去。
咚咚鏘!
咚咚鏘!
咚咚鏘!
震耳的鑼鼓聲混合著蓋天的嘈雜嗩呐聲從那些垛台中接連響了起來,飛快蔓延了整座大地。這是明軍的警報聲,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有敵人正向縣城這邊來犯,而且是股足夠威脅到所有人的大軍,遠不是小打小鬧的那種。
嗡——
這時,悠長的海螺吹笛聲響從地平线盡頭響起,似乎在與明軍的警報聲一較高下似的,如同層層波浪那樣掃過整個天空,讓江白,方照晴,城門駐防的明軍乃至於半個縣城的人都清晰可聽。
對很多人來說,那是他們一輩子最恨之入骨,最為之懼怕,也是最不想聽到的聲音了——
建奴的軍號聲。
“去給我找你們的長官,迅速通知所有人集結!”江白三兩步衝到離她最近的一個守城明軍面前,大吼著下令。
“是,是是,是是!”
那明軍被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去找上司去了,駐守城牆的其他明軍們也是從松散和散漫中反應過來,大呼小叫地准備防御,剛剛隨著江白到來而好不容易平靜一次的城頭又恢復了那種菜市場一樣的嘈雜。
弓兵們立刻帶著箭袋上城,檢查手中弓箭的同時進行防御布陣,步兵則慌忙穿戴甲胄,臨陣磨刀,或者顫巍巍地取出火銃,放置起彈丸來。
雖然這些兵丁做起來都很雜亂,也有不少錯誤,但最起碼像些樣子了。看來爹爹之前對他們的訓練還是起到了一些作用的,最起碼不像很多地方的明軍,聽見建奴來了就斗志渙散一潰千里,連最基本的防御都組織不起來。
這令江白安心不少,就是眼下還不知道爹爹他怎麼樣了?
至於江家軍中對守城至關重要的火炮兵,一時半刻還無法趕來,那些弗朗機炮好巧不巧大多都在修繕,光是運過來就要花不少時間。
“小姐,快走吧,紅纓軍那邊還需要你調遣,留防的江家軍也需要你說話。”方照晴上來,想要直接拉江白。
“等等!”
江白眉頭緊鎖,聚精會神地看向遠方那支人馬,她在等一個身影,她得等一個身影,那身影從她小時候起就是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在她記憶里一直都穩若泰山,不可能倒下。
“小姐!”方照晴極力勸阻。
城牆上的明軍越來越多,有人慌忙打來水,沿著城牆的面全部潑了一遍,天很冷,那些熱水很快散出朦朧的霧氣,又很快隨風飄散,讓那些明軍的身影忽隱忽現。熱水冷下去後,它們就會變成一堵極為滑手的冰牆,至少讓敵人無法直接從城頭爬上來。
“再等等!”江白趴在牆垛上,白淨的手指死死扣著冰冷到能把皮膚都粘住的石磚。
“這是為了小姐你的安危著想!眼下小姐你還看不出來麼,就那些人數,說明將軍已經敗了,那是支殘兵敗將!建奴的戰法很多變,如果他們一意圍城,短時間內我們是得不到任何援軍的!”
方照晴拽住江白的手腕,速來平淡的語氣帶上了一絲焦急,“現在就得組織全力防城,同時按照兵棋推演的那樣,將城中百姓和族中家眷們從密道送出,能多送一點是一點!”
“我說了,再等等!”
江白甩開方照晴的手,大聲吼道。
直到視野中終於出現那匹她再熟悉不過的馬,她曾很多次去馬槽里逗它。可馬上的人,卻是趴著的。馬,跑起來也是一瘸一拐,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去。
那是將軍。
那是江明佑將軍,江白的父親,大明將軍。
如同巍峨的泰山,塌了……可,泰山怎麼會塌啊,泰山不應該一直都是……
此刻的大地上,那隊人馬越來越近了,這時人們才看清,那出發前原本浩浩蕩蕩的幾千大軍,此刻只剩下不到兩三百人。兩三百人圍繞著斷裂的將旗聚攏在一起,無人不是身上帶傷,無人不是帶著頹廢。
長時間的長途奔逃加上體力不支,很快就有人跑著跑著從馬上一頭栽倒下來,在堅硬的碎石地面上滾了幾下後沒了生機,再也爬不起來了。有人倒是還能站起來,可前面的人根本無法去救他們,因為建奴大軍就在身後,快要來了。
連明盔上那向來如火焰一樣跳動的紅纓,此刻也是黯然失色,染上了灰暗的風塵。
建奴大軍就如同一道海潮那樣,從他們身後蔓延而來,這一幕是如此令人絕望,便如一座山就要傾倒下來,而山前螻蟻一樣的人們正瘋狂地逃命,讓整個世界都為之震動。
轉瞬間,建奴大軍中分出一支全部身披白甲的騎兵,死死盯著逃命的明軍飛馳而來,如同一群矯健的狼,快速逼近明軍。
他們就是建奴大軍中威名遠揚的白甲軍,有後金的也有出身蒙古旗,無一不是經歷過各種戰爭,與死神擦肩而過,每天都出生入死的精英兵,更有甚者從老奴在建州打天下時就跟著了,戰斗力自然非比尋常。
眼下他們戰斗力強,馬術優秀,胯下的馬也好,精力足,很快就咬到了明軍的尾巴,用弓箭將幾個吊在最後面的人給射下馬去,再由後面的人補刀,一擊即脫離。
不過那些明軍到底是江明佑的親衛,江家家丁,最精銳的戰士,他們始終都緊緊跟在他周圍保護著江明佑,沒有一個人擅自離隊或者逃命的。他們很快邊策馬邊反擊起來,一時竟是將白甲騎兵逼退了些許。
銅鑼聲和嗩呐聲越發急促了,沿途垛台里駐防的明軍都奉命去攔截那股追擊的建奴騎兵,這就是當初江明佑讓他們駐防垛台的意義所在,出能快速集結人員,御能分散整個戰线。
可他們身為步兵,訓練又一向較為松弛,哪里是建奴騎兵的對手?
很快,那些明軍便被飛掠的戰馬和建奴手中的斬馬刀齊齊砍翻在地,如同被鐮刀割掉的麥草那樣被收割生命,甲胄和護頸根本擋不住建奴的刀刃,一時間漫天都是潑灑的血漿,亂飛的人頭,明軍的斷肢和丟棄的刀劍。
在喊殺聲和慘叫聲中,馬蹄無情地踩碎那些苦命明軍的頭顱,腦漿子如同綻放在這蒼茫大地上的一朵朵白花,與塵土劉為一體。
如果張三斤看到這一幕,一定會驚訝,驚訝於與昨日的相似,歷史就是這麼一遍遍地重演,只不過換了人和地方而已。
被白甲騎兵這麼一激,馬上明軍的鞭子也是揮到最快最大了,一個斥候飛快地從明軍中脫離出來,馬都累到口吐白沫了也不松開韁繩,很快就到了城牆下。這時馬匹再也支撐不住,連人帶馬一起滾出老遠。
“將軍如何了?!”早已經在城門等候多時的江白飛快上去,顧不得那斥候快要累癱過去的傷勢扯住他的衣領大聲問,唾沫星子都噴到了那人臉上。
“將軍…將軍他……”那人幾乎喘不上氣來,心瘋狂跳動的聲音每個人都聽得見。
“莫急莫急,你慢慢說。”方照晴鼓勵道。
這時,幾隊最近的紅纓軍分隊已經從內城區趕來了,那些英姿颯爽的女兒們飛快和江家軍一起緊貼著城牆挖起溝壑、布置起拒馬樁等守城器物來,雖然時間緊,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將軍…將軍沒死,他被……他被韃子的炮火打中右臂,昏過去了……咳……”
那斥候說完這句話後,猛烈地咳嗽了一生,便是昏死過去,也不知能否再醒過來。
【2】
“豪托,你帶幾個人去左邊包抄,撕開他們的隊形,我去分開那個明軍將領的馬,務必在他們進城前截住他們!”
薩格然大吼的同時附身,一槍捅穿一個躲在土堆後面正准備放火銃的明軍士兵,將他硬生生在地上拖行了近七八尺等他半個胸膛都在顛婆之中被槍尖撕裂,內髒滾了一地後才噗嗤收槍,繼續追擊。
他是這對白甲兵的領頭人,武藝高強者,馬背上的好手,同時也是一位甲喇額真。
片刻前,薩格然才受主子的命令帶一隊白甲騎兵先行脫軍攔截那逃命的明軍將軍,本以為手到擒來的事,卻被明軍親衛的瘋狂反撲而打斷了,眼下冒進不得,只得嘗試分開。
真是不知明國又從哪里冒出來這樣一支隊伍,先前後金軍中對他們的記載,也僅限於他們很會守城而已。除了這次,雙方並沒有正面交鋒過,也多虧昨天那誤打誤撞的一炮,直接將那明軍將軍給打落馬下了。
不過命令就是鐵令,在後金軍中更是如此,薩格然無法接受失敗,他要截住那明軍將軍的馬,砍下他的頭去大汗那里受賞。
“奴才得令!”豪托很快領了幾人去了,他們要像一把尖刀那樣,將那支逃命的明軍給一刀分開,然後剁成肉泥。
豪拖果然不負所望,很快逼的明軍兵分兩路。薩格然打起精神,夾緊雙腿,感受著胯下馬兒的呼吸,接連殺翻五六個明軍親衛後,離那將軍的馬只有短短幾十步的距離了,簡直近在咫尺。
明軍將軍趴在馬背上,也不知是死是活,不過那都不重要,只要有人頭,死活都是可以接受的。
“你,歸我了。”
薩格然收槍拉弓,就那樣在劇烈顛婆的馬背上,看也不看憑著直覺就瞄准那明軍將軍的馬,他在後金軍中向來以優秀的弓術聞名,能在百尺內射下飛掠而過的鷹,大汗皇太極都曾贊賞過他的弓術。
所以他有信心取下將軍的人頭。
松手,箭出。
嗖——
咣!
卻被一柄長槍擋住,箭矢猛地打在那綴著紅纓的槍尖,箭身都猛地彎曲下去,而後被彈開了。
然後是一個颯爽的聲影。
“你們快護送將軍進城,剩下的讓我們紅纓軍來!”女子披著火紅的披風殺入陣營,大吼道,她腰間的紅纓是那樣顯眼。
“大小姐!”
明軍親衛中爆發出一股歡呼,大小姐親自來了!他們已經都能看見咫尺之距的城門,城門大開!
無暇廢話,江白拽拉韁繩,在胯下白馬猛地停頓轉身的一刹那夾緊雙腿,將半個身子連同手中的紅纓槍都刺了出去,槍尖狠狠命中那就要二次開弓的建奴!
如此近的距離加上馬匹高速奔跑所帶來的力量,讓這一槍猶如長虹貫日般,瞬間就刺破那建奴的甲胄,將他狠狠從馬上頂飛了去!
薩格然滾出老遠,只覺得被一頂攻城錘擊中了胸膛,身體都要碎掉了似的疼。
沒有了馬匹,武器也脫手而出,驚駭之下他剛想要爬起來,就看到了一抹血紅的身影,還有一張冷漠至極寫滿殺意的臉蛋。
那麼驚艷,美的令人驚心動魄。
薩格然只是愣了一瞬,常年在刀尖上磨練出來的、狼一樣機敏的身法和對危險的嗅覺很快就讓他反應過來,立刻翻身從馬蹄下滾過去抓住槍柄,向著那襲來的女子橫掃而去,渾身肌肉都隆起。
“找死!”
在薩格然暴喝聲中,槍尖擦過那女子的半個背部和胸膛,在破開她所披甲胄的同時,也讓那棉服下的美好肌膚給滑落出來,兩團圓圓的奶球在寒風中隨她策馬的動作幅度而彈跳晃動著,粉嫩的乳頭是那麼好看,簡直和奶油做的一樣。
“拿命來!”
不料女子並沒有因為玉體走光而分神或是感到懼怕,她旋馬,夾緊雙腿從馬肚上轉了一圈後挑槍,薩格然來不及收槍就被一槍挑飛了腦袋!
槍尖的紅纓輕拂過他噴涌著血泉的脖子,更加地紅了,紅如妖冶。
“紅纓軍聽令,伺機而行!敵有犯者必斬而破之!”
江白看也不看那建奴,白馬揚蹄,重重踩了下去,一如他們之前虐殺明軍那樣。旋即,她才拉緊衣服,蓋住自己的私處,乳房下,似乎被甲胄的銳片給劃開了一道傷口。
“是!”
江白身後,三十多紅纓軍策馬高速奔跑起來,保護著最後一個明軍進入城門,一時間叫人滿耳都是女子干淨利落的架喝聲。
他們就這樣,與那白甲騎兵對峙起來。一隊火槍兵也迅速出城,躲在簡陋的拒馬樁後瞄准白甲騎兵,不過方照晴讓他們出來也只是為了震懾一下宵小而已,雙方都騎著馬高速運動,火槍遠一些,准頭就幾乎沒有了,根本打不到。
雙方都留下幾具屍體後,終究是建奴的白甲騎兵先撤了。遠方的建奴大軍也是停了下來,分出幾路兵力向左右兩側包抄整個縣城的同時,主力就地扎營,不斷有螻蟻一樣的包衣在建奴皮鞭和刀槍的威脅下制作起盾車來——這玩意兒對付明軍弓箭火銃屢試不爽。
看來是要擺明攻城了。
“回城!”
江白無暇再想,捂緊白花花的胸口,大喝一聲也策馬入城。
在那紅色披風飄然消失的瞬間,城門轟然關閉,茫茫天地又寧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