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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正傳】《以太之下》

以太之下 鈉鴿 50166 2023-11-19 02:45

  【觀前提醒】本文屬於清水百合,無色情內容,屬於科幻人文作品。為獲得更良好的閱讀體驗,推薦先看外傳/前傳《荷梨歸》。

   全文4.2w字,感謝您的閱讀。

  

  

   一

   原來我醒了,這個事實是我在這片迷霧中獨自度過了相當一段時間後才明白。

   我無法控制身體的任何一處,關於記憶也有了極強的疏離感,我像是游離在了外太空,正繞著不斷向某個地方勻速墜去。

   難道我其實是一顆星星?

   正因如此,所以我才完全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而在目所能及的灰暗之中,只能看到那些模糊的光點在向我微微眨動?

   不,我不是星星,我怎麼會是星星?

   我孤單地望著自己的記憶,那個封存著真正的我的光明球體始終與我保持著一段距離,透過它,我能看到一些自己的碎片,可卻喚不起我的一絲認同感。

   “無論如何……也要……保密……”

   碎片能被解讀出來的僅此而已,我被什麼人詢問著嗎?為什麼我聽不到聲音,我也沒有看到任何除了星星之外的東西——

   終於,發現不同於像回音般悠長空靈的叫我無論如何也要保密的聲音,還有一些聲音在這個灰色的容器里。

   像是泥潭在鼓泡。

   我的腦海里出現了泥潭的畫面,一只腐爛的青蛙翻著肚皮,它背後是濕潤粘稠的泥漿,一個氣泡慢慢鼓起,然後把泥漿撐得幾近透明——

   “咚咚。”

   氣泡又驟然縮小,同時發出連續兩聲排氣聲。

   我就一直看著這個泥潭鼓泡,嗅覺不知何時恢復了一點。

   我聞到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像是那只露出半只骨架的青蛙散發出來的。

   我找不到我的手,我想把青蛙從泥潭上挪走,感覺因為有這只丑陋的生物遺骸在,泥潭始終不能真正冒泡。

   我真的很想這麼做,可我就是找不到我的手,而且就算我真的伸出手,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認出哪個才是我自己的手。

   因為我看到無數條黑色長爪從視界的邊緣伸出,紛紛想要觸碰泥潭里慢慢臌脹的氣泡。

   可惡的蟑螂。

   什麼是蟑螂?

   我的世界突然被什麼東西擋住了,似乎若隱若現,籍由此,我才又得以從泥潭底部看到一直在向我眨眼的朦朧星空。

   哪個才是真的,我想捂頭,可我又感覺自己才是那只腐爛的蛤蟆。

   無論做什麼,此刻的我都無能為力。

   死亡。

   我感覺我成了那只翻著肚皮的蛤蟆,盡管還沒有蛆蟲前來啃食,內在已經腐爛了。

   我被死亡纏住了。

   我想尖叫,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麼發出聲音,沼澤鼓泡的頻率比之前高了一些,在這不斷混入雜音的世界里不斷宣布它舒緩而有力的“咚咚”聲才是主角。

   好渴望糖果,我總記得某人特別喜歡吃甜。

   想吃雲朵似的棉花糖。

   我看到了白雲上落了一個掙扎著的汙點,我認出那是被融化的棉花糖黏住腿的蒼蠅。

   它不斷振翅飛著,可是飛不走,真可笑,我繞著它旋轉,感覺自己也跟著它極力掙扎起來。

   快飛呀!快飛呀!你這愚蠢又貪婪的傻東西!

   於是它和我更努力地振翅,嗡嗡聲也越來越響,終於,像是衝破了一層膜,外面細弱的聲音一下子灌起來,讓整個世界都瞬間真切了幾分。

   我真的聽到了蒼蠅的嗡嗡聲,能分辨出它們在我耳朵附近時起時落。

   我究竟在哪兒?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慌和害怕。

   群星啊,請不要丟下我……

   我極力向開始清晰起來的星空伸手,可我怎麼也辦不到。

   在無助和絕望之中,我剛變得些許清晰的世界又模糊起來。

   我看到那只蛤蟆的肚子終於漲破了,從破開的口子里不斷流出膿水。

   我看著那些粘液流過它依舊渾圓的白肚皮,也感到了這股液體流過皮膚的觸覺。

   那些閃爍著的幻覺消失了。

   我茫然地望著在遙遠上空閃爍的星星,隨著不自覺地對焦目光,我仿佛看到群星向我縮進了一點。

   有蟲子在我身上各處爬動,蒼蠅的嗡嗡聲不絕於耳。

   我心中有了一些疑惑,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但離那顆放著我所有記憶的光球距離更近了一些的事實,讓我激動地不斷睜著眼睛流下淚水。

   我是誰?

   那只翻著肚子的青蛙消失了,我聆聽著身體內部傳來的心跳,也能發現自己的鼻腔里還有氣泡的呼嚕聲,我好像看到一個女人正裸著仰躺在一片漆黑的草地間,瞪著無神的眼睛凝望著我。

   那個女人應該就是我吧。

   那個女人不該是我,我沒有躺在草地里,我只感到了讓人抓狂的騷動,還有冰冷的金屬。

   昆蟲長著倒刺的六條腿摩擦塑料袋的沙沙聲讓我想要抽搐,可我意識越清醒越發現自己根本無力掌控自己的身體——

   我明明還沒有死。

   我想起了方才被我恥笑的蒼蠅,因為貪戀一點蜜糖而被粘住無法脫身。

   我也是那只蒼蠅嗎?

   所以又該來什麼人嘲笑我嗎?

   我絕望地企圖在幻想里敲碎禁錮著我記憶和身體的東西,一個陰影慢慢從我幾近顛倒的視界邊緣浮現。

   像是從漆黑中緩緩浮出的魔鬼,我看到了那模糊的玩意兒究竟是什麼。

   是一只鉗子和尾巴都極為肥碩的蠍子。

   我的心髒猛地一縮,仿佛是在看清來者後代替我身體急速往後退去,盡管我現在根本無法自主控制我的任何肌肉。

   那蠍子慢慢踱到我的眼球面前,我甚至能看到星星們在它那漆黑的單眼跟蟄針上反光。

   彎曲鋒利的蟄針湊近了我的角膜,過近的距離讓我無從辨別實際距離,我甚至無法因為恐懼和逃避而閉上眼睛。

   我還有知覺!我還有知覺!我不要成為瞎子,誰都好,請來救救我!

   求求上天,開恩救救我!

   我想拉上心靈的天窗,此刻的窗外風景還不如干脆不看。

   但一切都是徒勞,在蟄針降臨的前一刹,我心如死灰地看著更大的陰影籠罩在我面前。

   三根包裹在黑色薄膜里的手指從天而降,拈著蠍子的長尾將它從我面前移走了。

   我退縮在心靈的角落,緊緊抱著我的心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一張清冷但看著很熟悉的臉龐擋在了我的眼睛與星光之間。

   她笑了,笑容甜得像棉花糖。

   “心率有起伏,看起來狀態不錯哦。”她的話音傳入我的內心世界,讓我覺得內心有一股原始的衝動正衝擊著禁錮記憶的枷鎖。

   它在鞭策我向眼前這個女人訴苦,要我向她撒嬌,要我去高呼她的名字,去宣讀她對我是多麼重要。

   可我不認識她……我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名字是……

   “這次的任務辛苦你了,維。我這就帶你回糖果屋。”她的眼睛里閃爍的是什麼?

   是透過她腦袋的星光嗎?還是淚光?

   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木愣愣地看著一身黑的她向更大的那個我伸出了貨叉般的雙臂,將我自無垠的深邃宇宙中撈回——

   但……她的眼神,沒有距離感。我先前一度以為自己掉進了一口枯井,只能對這個世界捶胸頓足。但看到她的眼神,我才明白我一直都在井外。

   我叫維。

   可我還是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現在在她的懷中,心安理得地接受著她的擁抱。

   我還不能張口說話,而情感已經先記憶一步衝破了枷鎖。

   “我……好……怕……”我的喉舌像是滑齒的發條玩具,急促的呼吸里只能勉強制造三個字元,我還想說更多,我還想說,還有話要說。我不知道我具體要說什麼,因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剛得知自己的名字,可我真的要說——

   “再也……見不到……你了……”

   最後的輕音我沒能發出來,因為我終於能發出聲音地哭泣了。不同於躺在那里,任由眼睛流過額頭,這次的淚水是溫熱的,一點點熨帖我的雙頰。

   “真開心你被注射了冬眠藥還能認出我,振作起來,我抱你去阿風那里去,一切都會好的。我保證。”她的語調里流露出興奮,但我又有些困惑。

   我沒有更多的力氣了,我最後一次抬頭,看到那些星星身後似乎還有更深更硬的什麼東西,但無論是什麼,都讓我心底里躥出一股寒意——

   我意識到,我可能來自那片群星後面。

   我用最後一絲力氣,回抱了她溫暖的擁抱,接著,我的下巴抵在她的肩頭,一陣眩暈過後,我的意識徹底碎成星光落回心底。

  

   二

   洶涌的海浪從天而降,匯入沒有底的溝渠,我感覺我置身其中被激流拍打,寒冷和疼痛讓我無論怎麼掙扎都無法逃避這份痛苦。

   我這次什麼都看不到了,眼球都仿佛被人摘了去,可我所見的這澎湃的灰色海洋又是什麼,我不知道,當我想得越多,我就越覺得自己被卷進了一座旋渦。

   我不願被卷入那未知的世界,我極力在海浪中掙扎,又快速被海浪迎頭打翻,世界顛倒旋轉,雖然有無窮的力氣,但在一切皆徒勞的窘境中更顯絕望。我被海浪高高托起,狠狠摔進那片灰色的世界——

   “好了,維生系統接駁完畢,每次都這麼抗拒干什麼?”又是一個我自覺耳熟的話音響起。

   遮在眼睛上的擋板向上收起,明亮的燈光映入我的眼睛,刺激地我的瞳孔緊縮。

   我的脖子後插了管子,微微一動現在就疼得人渾身打顫。我把眼珠瞪向剛才說話的那個人影,卻看到對方只是一架人形機器——

   “她”沒有臉,屬於頭的部分只有一個卵石造型的漆黑電子屏,現在身穿白大褂,細瘦的伸縮金屬手臂末端是五根漆黑冰冷的金屬手指。

   注意到我的目光後,機器人光滑的凸面電子屏猛地閃爍了一下,接著一個分辨率極低的笑臉出現在正中央——

   “調皮小貓醒了嗎?阿水已經給你注射過了解藥,現在還不認識我?這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亂動。”

   人工合成音聽著讓我毛骨悚然,像是察覺了我的惶恐,身邊這個機器人給我調了調手術台的傾斜度,讓我能看到除暗紅天花板外的更多東西:

   還有一個通體呈白的機器人!正在面朝一塊數位屏繪畫著什麼圖形的藍圖,在它身後,一堆擺在不鏽鋼櫥櫃上的藥劑瓶之後,我看到了把我帶到此處的那個女人。

   她看到了我的目光朝她射去,臉色瞬間綻開了笑容,我也盡量保持些待宰羔羊最後的善意,看她略顯不安地在棕色靠背椅上正襟危坐,才發現紅黑警戒线邊緣,她的小腿變成了漆黑鋒利的人造尖刀。

   發覺我的注意力落到了這對玲瓏又銳氣十足的人造小腿上,她開始在警戒线外給我更全面地展示它們的修長秀麗,燈光在它們靠里側的黑色合金鋒刃上閃過,折射的生硬光线仿佛要將我刺瞎。

   “看夠了嗎?看夠了就准備手術咯。”柔和的嗡嗡聲里,綁著我的手術台又回歸水平,維生系統里肯定摻了鎮定藥物,不然我不可能現在逐漸褪去了對銳器的恐懼。

   無論是那位的腿,還是現在逼近的針筒……

   “等等,阿風,重新過濾一下維的腦信號,上頭人似乎給咱們單獨送了點小禮物。”與上一個合成音相比更活潑一些的人工合成音從那個白色機器人體內傳出。

   這個叫阿風的黑色機器人的電子屏臉閃爍了幾下,可能是她接收了什麼東西,接著她的面甲分開,露出了里面的一顆藍色攝像頭——

   看到攝像頭附近迸發出的藍色掃描光线,我本能地想撇開頭,可我做不到,只能任由她俯身靠近我。

   “哦!”機器人站直身體,電子屏上又跳出了那個傻乎乎的像素笑臉。

   “入耳式竊聽裝置,帶把兒的。”她從手術台上一下子就用那細瘦的金屬手指拿起了鑷子,直直地伸入我的耳朵,從里面鑷出半只棕色的昆蟲碎片來樂呵道。

   我看不到那美腿女的臉了,我莫名地想要知道她此刻是怎樣的表情,在聽到我其實算危險分子的消息後——

   但阿風擋在了我的眼前,黑曜石般的電子屏閃爍幾下,似乎在測算解決方案。

   “反向工程熱機,准備拔除。”阿風的人工合成音宣讀著。

   “反向工程就緒。”阿水的人工合成音回應。

   我聽到了新詞,可這次她們沒打算讓我緩一緩,冷冰冰的機械手指直接上前按住我的臉,我感受到了一陣刺骨的寒意探入了我的耳蝸——

   “三。”她在倒數,我也跟著在心中倒數。

   “二……”耳蝸突然一熱,緊接著一股劇痛從耳蝸深處傳來,我疼得渾身抽動。

   有血正從我的耳洞往外流,我難以置信地亂動眼珠,看到阿風的鑷子鉗住了一只正不斷閃出光芒的細弱灰蟲。

   不過這只小蟲子還在不斷折起自己的身體做抵抗,真正讓我看著膽寒的是它沾著我血的一側,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根十多公分長的銀色細針,那根蟄針還在不斷向四周隨機戳刺。

   “失活。”阿風向阿水伸手過去,一滴藍色的液體滴在扭動著的竊聽器上,那竊聽器閃爍的頻率驟然變更,很快就恢復成了直直一條——

   真像夏日旱廁中爬出的鼠尾蛆。

   接著,它被放在一個三面都是黑色玻璃的容器里,合上蓋子後不斷有閃爍的藍紫色光芒從黑色玻璃後迸射出來轟擊它,似乎是輪番在滲透掃描這個竊聽器。

   對應顯示屏上,構造細節開始逐漸清晰,另一台電腦屏中則開始模擬制作還原。

   不一會兒,一個巨大的藍色“ERROR”擋在了藍圖前。

   “生化科技做得可真是滴水不漏,下次活體掃描會不會好一點?”阿水嘖嘖道。

   “那要看維能不能再帶一只回來了。”阿風臉上跳出一個吐舌的像素表情,讓我只覺得心底冒涼氣。

   “哦!還沒給維止血呢!”阿風驀然間拔高音調,但機械手指仍然不緊不慢地為我展開紗卷。

   “貝,手術已經完成,可以來看護維了哦。”阿水向我心心念念的那個女人招呼到。

   天啊,為什麼我現在才得以知道她的名字。

   貝一下子衝到我的面前,臉上寫滿了擔心,反倒讓我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我連她的名字都是剛了解到——我還是沒能靠自己記起來。

   “哦,解藥還沒正式作用於她的中樞神經,我在給養液里調配了刺激突觸相互連接的藥物,大概等明天她才能開口說話——不過那時候,對咱們知根知底的那個維也就回來了。”

   阿風微微歪頭,電子屏上跳出一個大拇指的像素動態表情。

   “當務之急是讓維好好靜養,畢竟全身器官被藥物抑制過,不得不說這次任務有那麼一些凶險,誰知道連旁聽的性偶都要遭到無害化處理。”

   阿水也湊過來,金屬手指在我胳膊上劃動著,向鋒利的手術刀在切開我的皮肉。

   “保不准她的心髒也真的停跳過。”阿風插話,電子屏上亮出一個慘白的像素骷髏頭。

   “那她這下跟梨姑姑有更多共同話題可聊了。”阿水揶揄著阿風,聽她們的對話只能讓毫無頭緒的我感到痛苦,唯一能緩解耳朵深處刺痛和心律失常的良藥也只剩下了默默不語緊緊握著我右手的貝了。

   兩姐妹還在唧唧喳喳地說些什麼,但我的聽力和視力一同模糊起來,腦袋深處麻麻的,但這次的我沒有被卷進旋渦,也沒有墜入井底。

   我還有你,我的貝……

  

   三

   所以一切就是這麼一回事,我是個走私販子,在繁榮的以太浮空城的表身份是一位完人藝術家的性偶,因為身份便利,所以偶爾也能幫風水兩姐妹干點情報收集工作——

   是副業,因為很容易會受到生命威脅,那群以太城的真正居民,人均身高兩米的“完美人類”對彼此之外的所有生命體都毫不留情。有時候他們的聚會只是稍微談到了一點機密,就會對在場可能聽到信息的服務員,性偶之類的人全都進行記憶清除,好多兄弟姐妹就是這樣因為某個完人的一時嘴快,再回到胎盤城時,連家人都認不出來了。

   完人的殘暴不可能只留給我們這些普通人,他們有時候互相之間也會有互相攻訐的時候,可他們絕對不會真的動手——

   他們的種族理念把數量有限的同類看得比其他什麼都重要,在他們建立起來的社會中不存在等級與階級,按我隨藝術家主人出席過的幾次完人社交場合的所見所聞,他們也確實是這樣的。他們的工作內容簡單的讓一個三歲小孩都能完成,而他們的薪酬——完人社會里完人是不需要金錢的,因為在浮空城里承擔服務性工作的下城人沒資格向完人們收錢,而我們的工資也都是完人們對應的公司直接發放。

   相比起生養我長大成人的胎盤城,那個被完人們統稱為垃圾填埋場的地面城市,因為頭頂的浮空城擋住了全部的陽光和無窮無盡的垃圾而始終昏暗嗆人宛如地下城的家鄉,以太城簡直美如仙境——

   但你要明白,它的這份無垢的華貴,是完人們在百十年前毫不講理地逼迫我們祖輩幫他們修建在我們家園上空的。即使有著鋪滿圓形穹頂的濾波屏障;讓我這種下城人也能聯想到層層海浪的茭白建築;以及無數塊瑩瑩草地與人文廣場,更多的也能起到腐化我們下城人的作用。

   很多擠破頭終於有資格踏足這片完人後花園的同胞,開始漸漸把騎在我們祖輩和我們後人頭上的完人視作神明,自詡給完人做狗也是高同族一等……

   我們也不知道完人們是否有專有部門對他們的仆人們進行分化洗腦,還是說他們有激發我們奴性的訣竅,總之,由於這份工作的緣故,常常給我帶來威脅的往往不是完人,而是身為完人鷹犬的其他普通人。

   當然,身為普通人的鷹犬頂多是有些難纏,對付起來讓我們浪費工夫,可比起完人來,他們的威脅簡直像是螞蟻般微不足道。

   我本來的目標是要走私一份智能機的技術模板,貨值中等偏低,難度和風險程度完全不足以讓我淪落到被拋屍垃圾場,害死我在內的五名性偶的僅僅是兩個完人之間互逞口舌之快。

  

   那天我被那個名叫凱雷特的藝術家用銀线吊縛在黃金做的十字架上,隨他離開工作室去廣場散步,雖說我是他的專屬性偶,但這個八字胡老頭從來不會對我做任何性愛相關的事情。

   老實說,我很感激他的這一點,因為他把完人那旺盛的精力都發泄在了雕刻與繪畫上,只讓我老老實實當個煙灰缸或是墨水瓶之類的靜物——

   累確實累,但傭金不菲,而且他對財產並不在意,完人並不稀罕出自人類之手的“真跡”,卻還窩在我們祖先替他們修建起來的伊甸園中。

   我身上蓋著紅綢布,我知道此刻被固定成飛翔者的我隔著紅綢看起來會像一座半竣工的石雕,十字架底部是立場懸浮裝置,我就這樣被吊在懸浮於地面的十字架上,跟著他漫無目的地游蕩——

   他在放空自己,有鴿子落在了我頭頂和十字架頂端,發出咕咕的聲響。

   他也沒有驅趕他們,任由過來歇腳的鴿子越來越多,起飛和降落的撲騰聲始終沒有間斷,懸浮著的十字架移動起來沒有慣性,仔細一想其實我也算體驗了一把這操控魔法般的以太科技。

   “藝術家凱雷特·坎利安!”一個聲音叫住他,隔著紅綢,我只能看出太陽正懸在半空。

   “普利萊老弟。”他回應著,態度不如人家那般熱情。

   “擎火者在咖啡館臨時召開一場小會議,要來順道參加嗎?主講是好說話的伽馬伽羅·余。”

   “我帶著這個能進嗎?”我能感覺到一道干瘦的陰影落在了紅綢布上。

   “這是您的新作嗎?當然可以。”那人鼓掌道。

   “只是我的煙灰缸。”是的,我真的只是個用陰道為主人熄煙,用肛門為主人裝煙灰煙蒂的煙灰缸。

   “哦……不愧是您,因為是臨時會議,並沒有特別邀請,與會的人里還有人帶著寵物。如果您要來,您的個人愛好完全不必擔心他人置喙。”那人被噎了一下,不過語調沒有變。

   “那我去聽聽余先生就咱們完美人類演進方向的重要講話好了。”凱雷特哈哈一笑,扯下我身上的紅綢,帶著我走進了一家只開放給完人們的高檔咖啡館。

   “坎利安,您的審美真是非比尋常。”

   一進門,我就能感受到立場屏蔽器的脈衝流過身上金屬絲的微微發熱感,在立場屏蔽器外是絕對不可能聽到這個小會議的任何聲紋內容的。

   “您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凱雷特回應,我能感受到完人那帶著嫌棄和嘲諷意味的目光在我身上掃射,不過我並不在意。

   或者可以說,我無需在意,畢竟他們雖然會嘲笑揶揄我,但肯定不可能傷害我——

   我歸屬於凱雷特一人,並非是隸屬於完人公司的職工。

   在這個內部敞亮氣派的會議室里,還有四個完人帶著自己的性偶,坐在中排的一個西裝革履的男性完人身邊的改造性偶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的後腰處長著一雙粉白色的羽毛翅膀。

   她的脖子上有項圈,項圈上刻著她名字的縮寫,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大號的空白寫著她主人的姓氏。

   感受到我的目光,她也微微抬頭,性偶沒有在公共場合交流的權利,但她不想對被吊著的同胞太過冷淡,所以抬起粉嫩的臉頰對我輕輕抿嘴一下,我對她眨眼回應。

   能親眼看到不出自IOP手筆的改造性偶,我由衷感嘆她的氣質,她的翅膀連接了神經,金色的卷發搭配她湛藍的眼眸,她的微笑肯定只展現給她身邊這個山一般的男人,能親眼看到她對我笑一下的話,把我這樣吊一星期都可以!

   可我瞥見她主人嬉笑的神色時,熱騰起來的心又猛地被按了回去——

   如果我生在別處,可能這樣的神色也會在我的臉上——在我路上和友人相遇,看到自家寵物與對方寵物互動時。

   是啊,即使看起來和天使別無二致的漂亮女孩,在他眼里也只會是一條價值不菲的寵物狗吧。

   凱雷特在前排落座,吊著我的十字架浮在卡座旁自動旋轉,將我的陰部對准凱雷特,我聽到了打火機的聲音,知道他開始抽煙了。

   “沒有碰到其他人了嗎?”我用余光瞟到他們口中的擎火者——一個眼眶深陷的細瘦男人,比凱雷特還瘦,身上的白大褂沒有脫,身後也沒有值得關注的白板,還真他媽的是個即興演說會。

   “伽馬伽羅先生,坎利安先生應該就是附近的最後一個完美人類了。”普利萊拍手道,火炬似的擎火者衝他感激地點點頭。

   “坎利安先生,久仰,以太城在您和眾位的辛勞付出中得以永存。”我不方便轉頭,只能聽他沒什麼特征的聲音隨著他的踱步時高時低。

   “別放沒有用的屁,我現在已經是個成天就敲敲打打的滅火教教徒了。”凱雷特先生從來不吃奉承這一套,擎火者起錯了頭,“這兒的不少人也是這麼以為的吧。”他又補充道。

   擎火者嘆了口氣,應該很後悔在起頭時就攤上凱雷特先生這種刺頭。

   “我們沒有差別,每個完人都可以追求自己真正想得到的東西。”是傳教士那樣的語氣。

   “所有?也包括成神?”凱雷特的薄荷煙味飄到了我附近,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聞慣了他雕刻時常抽的醇香味。

   “先生,這不是問答會。”碰了次壁的擎火者沒有上套,禮貌地提醒凱雷特,我蠻喜歡聽凱雷特先生懟人的,對於追求永生的擎火者尤其劇烈,這也是他私下被稱為“滅火教”的重要原因。看來擎火者果然很忙,以至於沒有聽說過凱雷特先生這個響當當的外號。

   “坎利安,消停點吧,這里可不是您的修理廠。”小天使身旁的西裝男子開口了,我承認光是看著這個魁梧的體型聽他說話就會讓我心底發冷,又由衷擔心起那看起來跟小女孩般嬌弱的小天使要怎麼去服侍那個巨人的……

   我的脊梁上竄上一道寒氣,天殺的坎利安在我的陰道內壁熄滅了煙頭。

   “我帶著十字架,你帶著天使,不過我用十字架掛我的煙灰缸,你用天使做什麼,讓她給你公司的同事用下面那張嘴傳教嗎?”凱雷特又點上了一支,任誰都看得出來這麼金貴的改造性偶必定是那男人的私有物,凱雷特的問題相當有挑釁的意味。

   那男人的表情沒有拉下來,他只是自豪地把好像能一把捏碎小天使腦袋的巨手放在她的頭頂輕輕搓揉,那只小天使依偎在他身旁宛如一只純白的小貓。

   因為誰都看得出來小天使作為性偶的珍稀與優秀,這份自信讓凱雷特先生的挑釁站不住腳。

   我能感受到背後凱雷特先生笑了,那股笑意永遠都是那麼讓人不寒而栗,但其他人感受不到,連擎火者也是如此,他們根本不知道這個男人做起事來是沒有限度的。

   如果說他一開始就沒想安分,那這次在座眾人對他那無言的譏諷絕對會讓他想毀掉這次會議。我望著低眉順眼的小天使,感覺心被蒙了一層紗布。

   “諸位,我想向大家匯報一下我們當前的進度,內容很安全,也很簡短,有興趣更深入了解的先生,可以在明天前往城內部門以游客的身份瀏覽。”

   如果凱雷特先生保持沉默,那麼這次會議只會是空洞的畫餅傳教,沒有半點干貨,但如果凱雷特先生開口……

   “我如果去的話,你們准入嗎?”

   “您也是完人的一員,您的瀏覽要求肯定不會遭到回絕,我保證。”擎火者陳懇地回答。

   “所謂的深入了解,是怎樣的呀?莫非還是像二十一世紀下半葉那樣給我放你們半真半假的合成影響,和一堆只會向某個期待值無限趨近又達不到的實驗成果?”

   “這個問題不適合現在討論,先生,如果您對我們的計劃有任何建議,我們都歡迎您私下與我們進行探討……”擎火者的聲音沒有緊張,周圍的完人們看凱雷特的眼神里有了一些不清晰的情緒。

   “那回答我一個問題,就看在我也是具有知情權的完人中的一個——”凱雷特先生又往我的陰道里熄了一根煙。

   “我們建起以太城一個世紀了,人類還怕著我們嗎?”這次他是嚴肅的,也沒有再點煙。

   擎火者沉默了,其他人開始交頭接耳,我們在場的五個性偶識相地低下頭。

   “他們應該怕,或者恨。因為在他們不少人眼里,想必看待我們類似於看待叛徒。”凱雷特先生不是簡單的藝術家,或者說沒有一個完人的簡單的,因為他們也曾都是原生人。

   “而我們也希望我們對他們而言足夠可怕,畏懼是生物面對未知的危險保存性命的常用方式,是物種演化進程中的重要推手。人類不可能對同族之間抱有畏懼之心,因此我們都希望能讓他們把我們徹底看做人類之外的生物。”

   凱雷特也發表過幾次演講,但他的演講並沒有什麼人聽,他的話和他的創作一樣不受完人們歡迎。

   “讓他們以為對付同族的手段對我們無效,給他們專攻人性弱點的殺招在我們這里無用的錯覺。但這樣的騙局能管用多久?人類是健忘的,有限的生命就是如此。”

   我盯著地上的墨西哥風格地毯,在濃密的毛絨之中,能看到星點的瑕疵,那是被未熄滅的煙頭在一瞬間燙出來的。

   “我們沒有去滲透他們,但不代表我們不會被滲透,我們也會變心,會有人不可避免的價值觀發生改變。無論是安逸也好,還是紛爭也罷,你我都能預見毀滅的到來。擎火者已經代替那些原生猴子們走上了一條因為太新而幽邃的道路,誰都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麼在等著我們。”

   凱雷特先生重新點了一根煙,他的這番話勢必是要與誰進行辯論的。

   “為何如此悲觀?”擎火者開口道,語氣冷得像針頭。

   凡向凱雷特示威者,必然會受到凱雷特加倍的還擊。

   “因為所謂的神根本不存在,我們都只是在追逐人性的虛影,這也是我自願從實驗室卸任的原因。我已經對這種事疲倦了,根本沒有一點閒心聽你們的傳教——完人們的世界沒有神,但有人因此而更迫切想要成為神。”凱雷特的聲音是輕柔的,能聽得出來他真的累了。

   “注意你的措辭,凱雷特先生。”是把這個混世魔王帶進咖啡館的普利萊在說話,語氣里聽不出情緒,我也不敢抬頭,特別是在這種關頭上。

   “啊哈,我們真是一群可笑的生物,不是嗎?我們能睡得著覺僅僅是因為我們知道下次還將照常醒來,是因為我們生活在戒備森嚴不可能會被攻陷的以太之中。我們在成為完人之前和血色十年中已經耗盡了心血,我們由衷地呼喚和平與享樂,又惶恐在這般安樂中因無法逃避的人性而墮落。

   “那群猴子以人性中的一點點光亮為榮,而我們卻畏懼著人性本身。

   “我不是演說家,也沒心思給各位做沒必要的科普工作,我只希望已經得到長生特權的各位能把余生用到自己覺得應該的大小雜事上,我們斬除後代才是為了避免有性繁殖帶出來的自私和分化汙染我族的未來。”

   無人應答,只有難熬的沉默。

   “各位,我以一個完人藝術家的身份向各位誠摯陳述以太城並非是我們的伊甸園,因為這是我們共同創造而非是誰施舍給予的,不要忘了我們都來自人類,而當我們歸於虛無,我們會以永恒的方式回歸到生生不息的人類文明中去。”

   我難得的很欣賞他,但既然我欣賞,也代表大部分完人不會欣賞。

   “藝術家,那只是你的個人成見,我們可沒說想成為那幫猴子們的神。”一個坐在遠處的完人大聲喊道。

   “所以我他媽也只是陳述,沒有他媽強迫你們中的誰去接受。”凱雷特先生也吼了回去。

   “‘永恒的存在就是永恒的受苦’,這就是你的立場對嗎?”擎火者緩緩開口道。

   “對,誰他媽願意永生誰就去,我就是見不得當初發誓互不隱瞞,如今又拿未來畫餅忽悠眾人誤入歧途的這檔破事兒。”凱雷特先生把煙頭第三度在我陰道內壁上狠狠一捻,力道重得像是要把我的肚皮按穿。我疼得下意識伸直脖頸,發現眾人的注意力還都在凱雷特先生身上,其他四名性偶依舊低著頭。

   “我們沒有欺騙大家,和你所說一樣,你能篤信這樣的世俗結論,相信也是源自你這百年來的真實感受。但我要告訴你,未能抵達永恒之前的路途才是永恒的痛苦,擁有永恒能撫平先前所受的任何傷痛。”擎火者語重心長地傳教。

   “也能讓死者蘇生?”凱雷特先生冷笑,跟顆釘子一樣把大師好不容易吹大的泡泡戳破了。

   “永恒之後你我都將擁有無限的可能。”任何人都無法在這個問題上給出滿意的答案,復活死者這種傳說我也只在梨姑姑身上確認過。

   “凱雷特·坎利安,自艾薇兒離開我們之後,你就變了……”小天使的主人開口道,語氣里滿是憐憫,可能也有諷刺。我看著他板起來的表情,實在猜不出來。

   “她——死——了——”,凱雷特嘎吱一下一腳踩上椅背,拖著長音提醒他,“不願意承認這點的是你們,不是我。”

   “可你一點兒也不像是知道這件事的人,你每周都去歷史長廊探望她,如果你相信她死了,你應該像那群猴子一樣把她的黑白照片掛在牆上,再把她的遺物鎖在櫃子里而非一直放在床頭。不願意放下過去的人是誰呀?”那男人的笑容因得意而扭曲,凱雷特先生此時的臉色想必很合他的心意。

   “你被這可能性如火柴般大小的世界拖住了腳步,我們能理解,但我們也無能為力。誰都知道你愛她,正因如此,我們才要克服死亡。你不必只留在過去,我們早在百年前就一起發誓要永遠深愛身為同族的彼此。”在凱雷特亡妻的事上傳教,絕對會成為這名傲慢的擎火者最後悔的事情之一。

   “你們誰還有多余的‘愛’?”凱雷特拿浮夸的神情環顧一周,“哦對,當初把咱們還當家人,真正對咱們愛得死心塌地的原生人早就被咱們同時背叛拋棄,如今不過是地球上的一把泥土罷了。咱們說著只對相互心存同等而浩瀚的愛,如今你——卡多斯菲爾·福來多特,你現在又有對非完人的物種生出愛意了嗎?”

   原來那個山一樣的男人叫卡多斯菲爾,不過此刻他的臉也跟山一樣崎嶇起來。聽到主人的名字,那個小天使也抬起了頭發被抓亂的小腦袋。

   卡多斯菲爾咬緊牙,被嚴重冒犯而生的怒氣讓話音變得嘶嘶響:

   “這是我的寵物,我當然可以像愛寵物一樣愛她。”

   “有多愛?比你愛我還愛她嗎?”凱雷特戲謔地向他提問,果不其然讓周圍幾個完人也輕笑出聲。

   “是你主動放棄了當執劍官,卻還又對擎火者說三道四,即使我們互相平等,此時此地,也是你在試圖拿原生猴子的那套試圖分化我們——你拿什麼讓我愛你?”卡多斯菲爾語氣毫不客氣地還擊道。

   “兩位先生,我建議你們停下……”意識到話鋒不對的擎火者推推鼻梁上的藍光鏡,但他並不對凱雷特的氣量抱有什麼希望。

   “你要背叛我們當初的誓言嗎?還是說你也從心底承認我們並非真的像群星那般和諧平等,背叛永不存在……?你有很多次可以在你做得到的范圍里保護自己的愛寵,可你偏偏一直選擇與我針鋒相對。”

   凱雷特的臉色沉下來,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卡多斯菲爾懷中的人造天使,那女孩的表情變得慘白,我想我的應該也是。

   死寂,卡多斯菲爾的巨手緊緊攬住他的愛寵,眼睛死死瞪著凱雷特,但凱雷特始終沒有再看他一眼,很快,卡多斯菲爾的表情也變回祈禱的倉惶無措。

   “求你,別……”他輕聲地說。

   凱雷特看夠了小天使的眼淚汪汪,大聲狂笑著轉過身來,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輕快地對看戲的眾人說道——

   “想必各位還都沒怎麼去過強物理實驗室對吧,在第三號檔案機里就能找到我離任前最後參與的重力科技項目——我敢保證,自佩特奈羅接過我的位子之後,就壓根沒人去整理歷史檔案。”他說到一半,特地停下來觀察著卡多斯菲爾的蒼白表情。

   沒有特別的聲音,但立場防護科技已經啟動了,原先透明的落地窗現在已經變成黑色的了。

   他媽的,又得冬眠一次了。我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摔落在了石板地上。

   “我求你,不要……繼續說下去,你的寵物也沒好結果。”卡多斯菲爾用能讓靠近臨時講台的凱雷特剛好聽清的音量懇求,但一向惡趣味的凱雷特哪他媽可能在乎我。

   “搞清楚,福來多特,”他搖搖手指,“我不把那個煙灰缸當活物看的,而且就算沒有硬性規定,無論何種會議,與會者都不該帶寵物來吧?”

   “我承認剛才確實有些火氣上頭了,是我不對,所以……”

   卡多斯菲爾還是不夠了解這位前武器科研要員的脾性。

   “誰能想得到,輸錯一次密碼就可能會銷毀檔案的功能設置之後,我都記不清當初設置的密碼是不是‘吾愛與世長存’了。”凱雷特沒有聽卡多斯菲爾把話講完,他自顧自大笑起來,好像真的是在調侃自己的記性,然後把軍武機密信息刻意宣讀出來,在不只有完人的場合里。

   我瞥了瞥卡多斯菲爾的臉色,此刻的他已經因為咬牙把圓臉變成方臉了——

   “這樣做有什麼好的,嗯?!搞死我的寵物,你就開心了,嗯?!”他騰得一下站起身,纖柔嬌弱的人造天使悶哼一聲被他一腳踹到凱雷特的腳旁,那女孩的人造翅膀折斷了,她的抽搐也讓我本就低沉的心又是猛地一墜。

   “怎麼了,我的朋友,這又不是不能說的事兒,每一位完人都具有知情權,況且,我也說了,我不確定一心求長生的新任實驗室長有沒有管過我的那個項目呀。”凱雷特撇嘴聳聳肩,他的意思是害死我們此刻所有在場的非完人的機密,甚至可能毫無價值。

   “你精心改造的那個煙灰缸也得死。”我能聽到手指關節嘎嘎作響的動靜,甚至有點擔心起這個目測兩米半的巨人真給不忌口的凱雷特照面一拳,凱雷特到底撐不撐得下來。

   “她呀,我連她叫什麼名字我都沒問過,況且IOP的謀小子跟我有合約,不出三天我就又能得到一個全新的煙灰缸——”他長嘆了一口氣,裝作憐憫地看向渾身氣的直抖的卡多斯菲爾:

   “你為什麼這麼生氣,看起來要把我也和這幫猴子一起無害化處理掉的樣子,難道你想用行動表達出你此刻心里的真實想法嗎?難道你對一個寵物身上投入的愛甚至超過了和你身為同族的我嗎?”身為同族這四個字他說得很重,當然,神情也足夠戲謔。

   “你這怪物!”卡多斯菲爾憤然離席。

   “卡多斯……”擎火者尷尬地衝他那巋然的背影招招手,又無奈地落下。

   “我也沒興趣聽這個宣講,我要回去繼續雕我的命運三女神像了。”

   把這場臨時會議搞得一團糟的藝術家凱雷特也哼著小調推門走了出去,其他完人們相互看看,征得擎火者的點頭同意後,會議散場。黑灰色的屏蔽立場後衝出一隊全副武裝的安保人員,不由分說給了我們無辜躺槍的五個性偶一人一枚麻醉彈。

   等被冬眠藥保住一條命的我再醒來時,就已經被拋屍在C號垃圾填埋場里了。

   他媽的,又得找阿風換張臉才能復工了。

  

   四

   無論先前遭遇了多麼激烈的爭執,生命遭遇了怎樣的毀滅,冬眠藥都將它們封堵在了夢幻似的記憶里,偶發性的心悸和強直就是身體對於劫後余生的真實反應。

   從迷霧般的過去蘇醒,我花了整整一天時間。貝出任務沒法一直等在我身邊,看護病床前只有阿風——她的人皮偽裝掛在一側的牆壁上,在我面前的還是那個黝黑透亮的纖纖人偶。

   “哦,維,歡迎回來~”阿風的電子屏上跳出了古早操作系統里默認的像素沙漏動畫,就像我被完人們丟下以太城,用不了幾天就得再屁顛屁顛地跑上去,等待下次再被扔下去——

   “貝呢?”我左右張望,頭還是很昏沉。

   “阿風一直守在你身邊,你卻直接問起別的女人,唉……”阿風拿起一塊操作板,故意戲弄我。

   “好啦好啦,你不是都檢查過我的記憶了嗎,想讓我怎麼跟你打招呼,說‘再次感謝你翻看我的大腦’嗎?”我苦笑。

   “那只是在綜合評定你的神經突觸修復情況——結論是一如既往的完美。”阿風放下操作板,銀灰色的合金天花板打開,降下一台顯示器,是我的新身份。

   “洛娃·索科洛夫,希望你喜歡你的新名字和新容貌。”阿風望著我,沒有閃爍揶揄我的像素小表情。

   “斯拉夫人?我的新身份。”我不確定我的俄語還記得多少。

   “也可能是歐羅巴人,畢竟我們沒時間給你替換骨架,反正捐贈者生前看著和亞洲人沒什麼兩樣。”阿風勾了勾我的鼻子,我現在的這張黑發褐瞳的瓜子臉也不是我的原初容貌。

   “什麼時候動手術?”我嘆了口氣,低沉地問她。

   “現在是以太時間的早上九點,手術時間定在明天這個時候。”她伸出手捏了捏我的右上臂,“你的蛇柱圖騰會從左腿內側移植到右臂這里,上個月種在肱骨上的生化神經回路胚芽發育良好,修改上面的信息也會順利很多。”

   我又想起了那個已經凋亡的小天使,她的改造成果必然是誕生在無數失敗品和殘次品中的。明明IOP可以比那群完人們做得更好,但所有IOP的造物都要打上蛇柱圖騰的鋼印,而在那群完人眼里,有著蛇柱圖騰的我們都是喂不熟的野狗……

   靠,我是在嫉妒麼……

   “臉色不必那麼差,術後恢復很快的。”人工合成音無法模擬輕柔的語調,看起來我突然沉下來的臭臉讓語氣笨拙的阿風有點無措。

   “我不是在生這個的氣。”我嘆了口氣,伸手撫摸著阿風的凸面電子屏,雖然我知道阿風是沒有這種觸覺的,但她還是用冰冷的機械手指覆在了我的左手上。

   “你想看到透明度百分之幾十的臉紅?”阿風很認真地問我。

   “我想下地走走。”我笑道。

  

   明天過後,我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在以太城中用另一個女孩的名字,然後繼續當一個煙灰缸。

   在此之前,我穿著風衣漫步在街道上,沒有目的地地瞎逛。

   這操蛋的世界總是這麼壓抑,但我依然熱愛著我的家鄉,無論她遭受了多少人的誹謗,她都是讓我們在以太之下也能生存的巢窠。照我看來,她就是這個世界的底,如果她也沒有了,我們這些普通人就都得掉到看不見底的深淵里去。

   誠然,她受以太城的統治與剝削,那群完人只會把垃圾留給我們,惡劣的生存環境瓦解了大多數人的道德與人性,我們這些胎盤城頑強的子民忙碌於互相撕咬,目光短淺如同下水道之中的老鼠。我痛心這樣的族人,但也深刻明白是什麼導致了這一切的發生。

   我憤恨地抬頭向霧瘴深處望去,遮蓋住一切光芒的無際陰影中只有依稀的信號燈在閃爍。

   那是以太浮空城的底盤。

   我嘆了口氣,雙手插兜,意外發現外套里還有一包餅干。吃點什麼也蠻不錯,反正在換臉之前,我不能上以太城去吃茶點。

   麻利地撕開包裝袋,暗暗慶幸五塊威化似的餅干沒有被壓碎,掰半塊丟進嘴里,是淳朴的麥芽香。

   在我像街口這個小男孩這般年紀的時候,也對食物有著純粹的向往。他向我慢慢靠過來,眼睛始終圍著我手上的餅干打轉。

   雖然是在赤道,但由於太陽光都被以太城奪去,我們的城市也一如深處地下那般潮濕陰冷,那孩子的身上還穿著破棉襖,領口和袖口上的汙漬深得快要和環境融為一體。他的臉瘦瘦的,不等我主動給予餅干,他就向我提出來一個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交易——

   “姐姐,想看星星嗎?我可以帶你去看,一次只要兩……一塊餅干!”

   “好呀~”我取出一塊邊緣最完整的餅干,輕快地支付給了面前這個不到我腰間的小孩。

   “你,不還價嗎?”小男孩迅速接過餅干,仿佛是在怕我下一秒就反悔,但抓握住餅干後,他又疑惑地抬頭看我。

   “哦,我覺得花一塊餅干就能看到星星非常值!”我輕笑地回答他。

   “好……”小孩看著裝作抬頭的我,眼神突然變得有些不自然,我知道,這是謊言被識破的窘態。

   不過我出於對瘦成皮包骨的他的憐憫與好意,還是決定上他這一回當,之後再教育他也不遲。

   “跟我來,我們得先去到低處去。”他拉著我的手指,倔強的前行。

   怎麼還要更下去?現在就是舊城區的邊緣,再下去可就只剩垃圾場了。莫不是要給我看一張宣傳海報之類的敷衍我吧,我看著孩子生著三個璇兒的小腦袋,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提防著被人肆意傾倒在坡下的穢物,避開散發惡臭的動物遺骸,我們在無法回收也無人處理的垃圾山中兜兜轉轉,總算到了一處隱蔽的小盆地。

   他有序地搬開垃圾堆里的雜物,我被他安頓在一個特地墊了破毛毯的塑膠模具上——看樣子可能是某個倒閉工場的防火填充物,時間讓塑膠劣化成了石磚模樣,即使墊了坐墊,也讓人覺得不舒服。

   但這個小盆地里真的需要這個玩意,因為你坐上它,你才能比周圍朝你逼近的垃圾高挑一點——這應該算是這兒唯一的雅座,畢竟還墊了毯子。

   一通忙活後,小男孩從兩個巨大建築垃圾的夾縫中拖出一面……交通廣角鏡?

   我有些錯愕,但小鬼滿臉大汗的表情在看到我的驚訝神色後毫不保留地得意起來:

   “鐺鐺!就是這個!”

   他把我喚到微微斜放好的凸面鏡前,我懷著好奇向上面看——

   鏡面很光滑,不過邊緣多了幾重小孩的指印,畢竟孩子的力氣總歸是小,不過更讓我驚奇的是除了我們兩個變形的身材和表情,凸面鏡映出來的是我一直不曾注意到的以太城的底盤全貌。

   在我們生活的胎盤城中終年不散的霧霾之中,只能看到以太城底部正規律閃爍著的一些白點。

   我不知道那些燈是干什麼用的,但僅僅是從鏡中看著它們,它們的此消彼長竟讓我真的仿佛看到了熠熠閃爍的星空——

   假如不是這座動態星圖邊緣會映出我變形的臉的話。

   “有點……美。”我支支吾吾道,這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

   “是吧是吧!我可不是跟誰都會展示的!”他自豪地叉腰望我。

   我笑盈盈地掏出剩下的半袋餅干,我不認為這算某種欺詐,他比我更需要這份食物。

   “交個朋友?”

   “姐姐是瓦力的第一個朋友!”他看著我笑容興奮又燦爛,仿佛是遇上了知音。

   不過我的嘴角笑容苦澀,因為這將是他見我的最後一面——明天之後,我就是另一個人了,他這輩子都不會看到我戴著現在這張面具出現在這世上的任何地方。

   換句話說,我只是個活著的鬼魂,易容多次,就連父母給的容貌我也記不起來了。

   “下次我們再一起看星星好嗎?”孩童的敏感超乎我的想象,我差點忘了我們都來自這座永不見天日的苦城,我們都是成長於飢餓與苦難中的孩子,他看出了我笑得勉強,悶著聲音向我發出請求。

   “好呀。”我忍住淚水,伸手撫摸他油乎乎的小腦袋,希望他快快長大,然後把我連同這個無法推辭的約定忘卻。

   當我回到糖果屋的時候,貝還沒有回來,阿風說她一早就去了以太城,似乎是謀博士要見她。

   阿水的人皮偽裝還沒褪下,仿生科技讓她可以把機械身體藏匿在溫熱的皮膚之下,她還保留了一點華貴的首飾,讓她看起來就像一個精明狡詐的典當商人。

   此刻,她長著小雀斑的人皮面具上掛著笑意,看到我從暗門進來,衝我拋了個飛吻:

   “談成一筆大生意,你上次帶回來的有機竊聽器的失活樣本賣出去了,軍方的出手闊綽到讓你難以想象!”

   “啊,啊,真不錯,真不錯。”我敷衍她,那個竊聽器差點害死我……

   “就當是為了阿水,多笑笑嘛,維。”阿水撅起嘴唇,收起了方才眼神中的貪欲和傲慢,趴到了椅背上可憐巴巴地望著我這棵搖錢樹。

   “我哪兒是維啊,我成洛娃·索科洛夫啦。”我叨叨著走向咖啡台,那是深層工作室里唯一的炊具,原料桶上星期就空了,我從隔間里拿出一袋質感和口感都猶如粘土的營養膏。

   “等你下次回來,我搞一批城外的進口零食犒勞你。”阿水輕飄飄地靠過來,輕撫我的背,是有血有肉經過偽裝的手指,力道很柔和。

   我轉過身抱住了她,她沒有一回工作室就擺脫這張仿生人皮可能就是為了讓我能享受一個舒服點的擁抱。

   “謝謝你,阿水。”我把臉埋到她的頸窩里,阿水說到做到。這又讓我想起了方才把我的假身份當成第一個知音的小男孩瓦力,我答應了他,盡管我自知根本無法赴約。

   那面沾著金屬塵埃的凸面鏡,竟然可以被當成一盞涵蓋無際穹頂的動態星圖,誰能想得到呢?

   “阿風,你看過浮空城的底盤嗎?那些閃爍的燈是什麼?”我抬起臉,視线落到工作間另一頭的阿風身上。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我跟她倆說了經過,阿風擺出一個表示不解的像素表情,只是搖搖頭。

   “你大可以去上面看,透過濾波器,你在太陽落山前就能看到整個星空。”

   我嘆了口氣,按在阿水背上的左手開始把玩起她柔滑的栗色長發:

   “我當然看過星空,我是說誰能想到,在以太之下也能找到星星的替代品。”

   “我可不覺得那些燈是好事,據我所知,里面還有很多是以太城對應功能的狀態燈……”

   “什麼意思?”

   “差不多就可以理解成,現在有多少盞燈,以太城就有多少個機密吧。”

   我看著她,表情里居然沒有生出本該有的恐懼——

   只是那真的可以類比夜空繁星的燈,准確來說是以太城的機密如此之多,真的應該讓人不寒而栗。

   阿水松開了我的擁抱,輕輕啄了一下我的臉頰,順帶抽走了我捏在右手中的營養膏。

   “今晚早點睡覺,我們爭取等你醒來就在恢復期了。”

   “那我吃什麼……”一股濃烈的睡意襲來,是冬眠藥的副作用。

   耳邊的聲音變得縹緲,在不斷延伸的漆黑空間中回蕩。

   “維?姐姐,快准備維生設備,實驗體神經信號被殘留的藥物抑制了!”阿水的合成音刺破迷瘴,可見她有多著急,連擬聲器都沒來得及開……

   我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也漸漸再聽不到機器的嗡鳴,一切都在黑暗中溶解,包括我的意識,還有我的身軀。

  

   五

   混沌之中,一個女孩子與我沉默地對視,我不認識她,而她看我的眼神里則充滿了悲戚。像是我已經入土,她在隔著我薄薄的一層遺像緬懷。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為何你的表情如此不開心……

   我艱難地試圖眨動雙眼,失重的感覺讓我覺得我的眼皮化作兩只蝴蝶向太陽飛去。

   朦朧里,我看到那陌生女孩流下眼淚。

   她看我的眼神之中,滿是愧疚,像是在自責本該做出犧牲的人是她而不應該是我。

   你無需在意的,我已隨時為了我的夢想獻出自己。

   雖然我已不記得你,但還是很抱歉,沒有再多陪陪你……

   “全身代謝。”人工合成音從黑暗中滲透進來,緊接著由內而外的惡寒席卷了我,我像是在空氣中溺了水,窒息感讓我在病床上徒勞地掙扎,我看到那女孩也和此刻的我同樣驚慌無措,那女孩有著一張亞歐混血的臉,還有著藍色眼睛和淺色頭發。

   熒屏收回天花板,低血鉀的無力感還死死攥著我,我的眼前還閃爍著重重鬼影,那些是我過去使用過的身份,她們都來自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孩。真不知道是我代替她們各自活了一段,還是我盜用了她們不幸的人生一角。

   我打心底里覺得對不起她們,我記不住她們的臉,我的身份認同只能建立在我是個走私販子之上。

   “真高興看到你平安無事,維。”阿風電子屏上閃爍著一只高清的小白兔,或許是因為在這個棱角銳利的鋼鐵改造室中,她希望我能從披著絨毛的哺乳動物身上找到一絲安定。

   “這兔子真可愛。”我蒼白地回應她一個笑容,沁入骨髓的冰凍讓我痛苦,但已經能被我所克服。

   “堅強的孩子。”她握住我的手。我勉強轉轉眼珠,阿水不在。

   “我還能用幾回冬眠藥?”我輕輕地問,仿佛是要給那些過去身份的主人們一個交代。

   我會死,我注定會死。

   “你已經不能再繼續使用冬眠藥了,阿水已經把你的情況匯報給了謀博士……”阿風電子屏上的兔子還在移動,她沒有管理她播放的內容,只是在用調低了音量的合成音通知我,而我只是看著那只兔子,居然在草原上找到了其他的伙伴。

   “可你還得在明天之前去到那個藝術家那里報道,關於你的替補,我們還在想辦法。”阿風有些逃避,我只是在看著那些兔子們擠作一團安靜地吃草。

   “我過去用過的那些身份還有資料嗎?”我收回目光,看向空白的金屬天花板。

   “你的一切多余消息都會被銷毀,每次易容之後,上次的身份信息都會被回溯清除,你不必擔心隱退之後的安全問題。”阿風電子屏上的兔子被一個文件夾取代,而這個像素文件夾又播放了一遍被徹底粉碎成最小單位的動畫。

   這下,原本就如同殘影的鬼魂們徹底消散了。

   我除了維這個名字,還有什麼是能確定屬於自己的呢?

   “阿風,你還記得你以前的樣子嗎?”一種悲哀涌上全身,我的提問里還帶著喉部痙攣導致的氣音。

   阿風沒有說話,她握著我的機械手微微用力,這個問題是相當尖銳的。

   “不記得了,完人們的資料庫里能找到我和阿水的舊數據,但我們也對那些外表沒有熟悉感了。”她輕輕說道,很刻意地用了擬聲器。

   從她黑漆漆的凸面電子屏中,我看到了蒼白的自己——一頭金發,皮膚泛白。

   阿風和阿水,她倆的真實身份是完人制造的芯片人類,三年前她倆和貝還都在IOP的附屬實驗室里搞邊緣研究,事故奪去了貝的雙腿以及她倆的肉身。如今她倆的軟組織只剩下了被接入子宮中的大腦,是謀為荷博士的秘密手筆。

   如果真要論各自的出身,她倆本應是以太城的順位繼承人——視將完人們養老送終為己任的芯片胚胎,是完人們的生化科技巔峰的作品。

   但是這些從誕生起就被同步植入硅基芯片的胚胎的人造生命,完人不允許他們擁有自由。完人只將他們視作自己的工具之一。

   謀博士將完人們強加在他們造物身上的枷鎖打破,在阿風阿水嚴重受損的血肉之中取出了她們的子宮與大腦,其他的髒器和神經都遭受嚴重衝擊,在偽裝了她倆的死亡後,謀博士對她倆的腦做了絕密實驗。

   實驗當然是成功的,據說手術過程的曲折程度可以比作在一張白紙上做動畫——

   只能用魔法來形容。

   從細胞分裂伊始就鎖住阿風與阿水的生化芯片,會在離體時同步摧毀芯片人的大腦並不可逆的失活,變成一團毫無用處的肉瘤。謀博士騙過了這個劊子手,把無價的自由還給了她們。

   我們很少聊起過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為枷鎖在靈魂上磨出的傷口終身不愈,她倆也確實厭惡著過去為奴的自己。

   “我想去見見老者。”我終於開口道。

   阿風沒有動,她也沒有故作鎮定,我知道,她在等我自己開口解釋。

   “我想趁我死掉之前,多知道一些過去一直裝作沒有興趣了解的東西。放心,我不會背叛我的家鄉,和我的同胞,以及你和你妹妹。”我微微笑著,以及換了張臉的我倒映在阿風的電子屏上,真的像是瀕死之人正自言自語。

   “去吧,老者也知道了你的情況,貝正在往回趕,我會告訴她去老者長屋與你匯合……”阿風側過頭,有些不願與篤定自己將在下次行動中犧牲的我對視。

   “趁這次機會多陪陪貝,不要給自己留下什麼遺憾。”

   她塞給一個監聽器,為我理了理衣裝,醞釀良久,最後說。

   不要給自己留下什麼遺憾。

   我點頭,帶著她的幾分顧慮和幾分悲傷出了門。

  

   六

   所謂的完美人類是什麼?

   為什麼他們能輕易將同樣身而為人的我們看做奴隸?

   祖輩們說完人們都是一群神祇,是動動手指就能毀滅整個世界的存在,隱晦的教育中,訓誡我們要想在他們的光輝和陰影中幸存,就必須學會忍耐。

   無論是恨也好,還是愛也罷,他們都因衰老和苦難死去了,而騎在我們頭上的完人們完全沒有顏改。

   所以他們的名號越來越響,在整個胎盤城,倘若完人來視察,說不定我的不少同族會自發地向他們下跪。

   不是祈求食物和干淨的水,而是最為簡單的,畏懼。

   老者慈祥地望著我,眼鏡之後的灰色眼鏡里滿是慈父般的和藹。他遣散了守衛,單獨把我迎進了里屋,我們坐在壁爐旁,一起聽爐膛里的薪柴噼啪輕響。

   “老者,這就是我最後一副皮相了,我的神經系統對冬眠藥的耐受已經到了臨界,下次就是我真正的死。”我絞著沙發垂下來的綢緞,將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他。

   老者據說已經超過一百歲了,而他的身體依然硬朗,他戴著灰色禮帽,面相很有愛因斯坦的風格。他從禮服里拿出一條絲巾,擦了擦手杖——

   那是他的私人武器,老者是我所歸屬的反抗力量的真正領袖。

   就連謀博士,也是他手下的一把尖刀。

   他嘴角的笑意沒有消失,不過並非是對我的嘲笑,他的神情還是如舊,像是聽到自己孩子袒露心聲時做家長的輕笑。

   “我並不害怕死亡,此行前來,是為了求知。”我咬咬下唇,抬起眼睛望著他。

   他把手杖放在膝上,富有磁性的嗓音比他耄耋老者的形象年輕不少。

   “我的孩子,你想知道什麼?”

   “一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雖然我長這麼大也聽過不少答案,但我想聽到您親口對我說。”我鼓起勇氣發問,盡量讓自己對上老者那變得冷酷的眼神時足夠勇敢。

   老者把視线從我臉上移開,看向火堆,火焰在他眼中熊熊燃燒。

   “發生了什麼……一小部分心比天高的科研學者拿自己做腦改造,變成了他媽的完美人類,然後這群完美人類他媽的背叛了原先的家庭,聚在一塊以科技和信息滲透震懾其他國家,命令各國元首為他們建起了一座伊甸園。”

   他開口,像舊世界的幽靈般為我講述這段瘋狂又可怕的歷史。

  

   在二十一世紀到來之時,我們腳下的這片城市還只是一座赤道國家的豐饒首都,不是什麼垃圾填埋場也不叫胎盤城,抬頭就能看到青天白日和星月雲海,以太城的四根合金基柱那會兒連影子都看不到,也沒人會想在這里修建什麼浮空城。

   在老者從事科研的那個年代,人人都對未來充滿希望與幻想,他們討論行星開發,討論疾病的治愈方法,討論宗教的本源,討論可控核聚變。

   也有人像現在的擎火者一樣討論人類是否能夠永生。

   他們中一部分迫切渴望解決人類極限壽命的先鋒科研學者,想游說眾人投資他們發展基因破解計劃,此舉立馬遭到了全世界其他保守派的反對。那時候人倫概念勝過一切,在很多科學界的成員眼里,激進派都是在死鴨子嘴硬鐵了心要搞反人類那一套。

   在互相游說過程中,保守派最高代表在全球峰議上突發腦動脈瘤死亡,老先生的家族遺傳病偏偏在這個重要關口上要了老人家的命。

   人類世界的風口由此轉向,因為當時的辯證主題就是能否通過後天基因編輯,來治愈本體已有的遺傳缺陷。

   當時最出名的二次辯論視頻在當時的網絡上經久不衰,兩派的斗爭突破了單純的可行性探索,變成了兩派成員的相互攻訐。

   “接受改造的人類的DNA不再是原先的了,構成一個有機體的最小拼圖被替換,能說這個有機體還是原先的那個人嗎?能說他不是全新的物種嗎?”

   “修改DNA確實讓人覺得瘋狂,但如果往後堅決執行優生優育,基因靶向治療,我們相信,是對人類的整體有益無害的。保護自己所謂的原始,無異於展示自己對科學的根本偏見,和繼續包容那些制造痛苦的缺陷環節!你沒有罹患過先天疾病,沒有承受過一天那樣其他建全人類不可理解的痛苦,你有什麼資格替他們拒絕這項科技!?”

   “所以我們都要無條件默認接受你們肆意糟蹋他們的身體,用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理論去消費他們對健康的期待,好讓他們獻身於所謂的科研嗎?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你把人權當什麼了!?”

   “很好,如果首席代表有能力醒過來,相信他會理解我們,我們才是真正為全人類考慮和奉獻的人!這就是我們和以你為代表的一群偽善者的區別,你們這群只為全體健康人類服務的自私官僚雜種!”

   “你我都一樣,都不過是各自為已方拉贊助的猴子罷了。”

   ……

   二次全球公開會議徹底決裂之後,激進派和保守派各自在世界上有了自己的支持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信眾。

   慈善組織在其背後的權勢支持下,紛紛以“殘疾不該是永久的遺憾”為由,指責保守派剝奪了先天缺陷者恢復健康的人權,輿論方向改變,激進派逐漸占據上風,得到大量支持。

   雖然追求長生才是他們的目的,但世人們認為他們是為了讓人類變成“完美人類”的踐行者。

   輿論壓力下,激進派的人體試驗越來越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人類已經破解了基因和激素水平對生命周期的影響,可是還無法生理性控制內部激素的生成代謝——

   如果你得依靠一個機器來續命,那高昂的費用和嚇人的手術過程足以讓投資者以為這是要對自己上刑。

   基因鎖不以具體的哪個秘密片段般存在,它就像是公理一樣,被發現的那一刻起就無法再被無視與扭曲:

   人類的壽命極限最長不過兩百年,和所謂的長生大相徑庭。

   在無法從生理循環角度突破後,所謂的科技飛升開始興起,互聯網科技的快速發展也拉動了這群瘋子的目光——

   腦機。

   但他們沒有急著去意識並入互聯網,而是研究起了從解構人腦神經網絡到再建人腦的瘋狂方案——

   一條獻祭之路,換頭計劃開始了。

   最終,在二十年的彎路背後,世界上第一台腦神經網絡調整儀被制造出來,並完成了內部試驗。

   與此同時,該機器的原理也被泄露:

   將人腦的神經網絡在短暫的高能轟擊時爆發的反應快速收錄,以此來確定精神和記憶的物理信號,緊接著開始重新構建另一種更加復雜的腦神經網絡,並入原先的神經網絡,實現人腦的人工進化。

   他們期待機器產生的靶向電信號刺激和輔助激素,可以讓新生的神經節能夠控制那些原本屬於深層腦區的非自主生理功能器官,籍由此來實現近乎百分百控制自身的超級人類——

   是的,你可以自由選擇分泌腎上腺素或者腸胃蠕動,你也可以精准控制血管收縮和心跳頻率,你甚至可以控制自己腦內的內啡肽跟血清素水平。

   你的身體對於你自己而言成了一個任何地方都可以精准控制的血肉機器,在可以做到這一點的基礎上,你的腦容量驟增至難以想象的水平,你的智商突破了這個世界上的生物理論閾值。

   你是人形的半神了。

   可自願接受手術,做好了與世界和親人訣別的學者們從手術椅上下來時,他們並沒有什麼改變。

   沒有頭疼,沒有病理性的發熱,也沒有所謂的人格崩壞。

   什麼都沒有,盡管他們的大腦理所應當的是百分百由自身意識控制了,他們也能做到一部分預先設想會獲得的能力,而且計算能力也快得非凡——

   可這沒用,他們和普通人一樣,他們並沒有所謂——

   “成為完美人類的感覺”。

   在那之後,世界各地的激進派向這里匯聚,他們紛紛接受了神經再生調整,成為這個試驗的志願者,然後回到自己原先的生活中——

   誰也不知道新舊交雜的神經網絡會穩定多久,會不會導致記憶失效,海馬體故障,內分泌失調甚至腦功能不可逆喪失之類的可怕副作用。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似乎這項科技沒有預先構想和在猴子身上試驗得出的那種“賦予了野生動物神性”的高深莫測的神話效果。

   但總歸會出現區別,那群妄求永生的激進派成員自暴自棄地都使用了神經網絡調整儀,他們都渴求自己是帶來轉機的那個,但並沒有。

   誰都是普通人,這個舉動,讓逐漸返回高點的保守派得以攻擊他們——

   那些接受了腦神經調整的人開始對原生家庭疏離,變得漠視感情,復查表明他們的情感記憶和鏡像神經網絡發生溶解。

   人類社會譏諷他們這些已經顯老的瘋子們是人造碳基計算機。

   可是到了某一刻,他們突然集結起來,仿佛是來自某種原始的本能,或是響應某種同類之間才能理解的呼喚,他們重新回到了那個實驗室。

   神經網絡調整儀技術下落不明。

   爾後,他們拋棄了沒有接受過改造的家庭成員,並且透支出了自己最大的負債能力,籌集到了一筆巨款,在聯合會切斷了他們所有供給的情況下,他們拿著這筆錢采購了大批基礎設施。

   在人類社會紛紛議論這群瘋子是不是真的瘋了,並且大力渲染被無故遺棄的學者家屬的淒慘現狀的時候,這群家伙對外宣布了他們的最終結論——

   他們自稱是新世界中的完美人類,稱呼原生人類是猴子,並且向各國首腦各自展示了一段關於其國安的絕密內容。

   之後,他們表態自己無意與人類爭搶生態位,也無意於制造戰爭,他們已經利用等級很低的手段控制了各國的機密信息,只需要一點點小心思,就會讓各國忙碌於對彼此的攻訐。如今的他們只想得到一處可以容身的伊甸園,那個地方就選在赤道上空——

   是上空,他們要求各國出錢出力,來按他們的藍圖為他們制造一座有四座支柱支撐的浮空城的框架。

   作為回報,他們會依靠不公開的科技水平,向各國秘密提供永不對外解密的軍用科技——

   足以彌補被他們滲透的國安威脅,也可以讓各國更具國際軍事影響力,前提是這些國家得保護他們不受紛擾——

   至於他們的科技,會在他們這代人全部壽終正寢後解封,由各國到時候商討瓜分。

   這是個直接從人性底部建立起來的條款,各國出於最好的預測情況出手相助,幫助完美人類在建立於厄瓜多爾的基多城上空的以太定居,主動提出和這座高級神龕簽約來保障以太城的資源供應。

   作為彌補,厄瓜多爾擁有了對以太城解封後的科技第一考古權,和與以太城資源進口的優先合作權。

   至於古城基多,就成了垃圾填埋場……

   擁有純金內部的聖城,被以太城的小型立場牽引科技轉移到了厄瓜多爾境內的其他地方。

   是的,立場科技的展示直接告訴了各國最好不要出爾反爾,這是一次完美的秀肌肉,不到一萬名完美人類依靠自己的智慧,在未開啟宇宙紀元時便征服了同一片藍天下的六十多億人類。

   或許人類應該慶幸,完美人類並不打算增員和大規模奴役人類。

   他們真的在以太城安居了下來,而其他國家各自派了自己的人前往淪為垃圾填埋場的基多,用於從一手廢棄物中反向研究科技,並試圖探底。

   在緊接著國際上發生幾起嚴重的科研成就國家歸屬權衝突後,以太城禁止了各國這樣的滲透手段,此後,以太城中的人們就從偏向於擴招轉為了偏向於內耗。

   不出一個世代,大部分原住民和法令變遷滯留人員以及無法帶走科技成就的國家研究員都開始交融,共同成了胎盤城的子民。

   不出二十年,金屬塵霧就開始在這片與天空隔絕的城市中沸騰起來,就算到了如今的二十二世紀,也再沒平息下去過。

  

   “神經網絡調整技術……是不是就是您逆轉完人的……?”我被震驚地口齒不清,而老者只是點點頭。

   我一下子跌坐回沙發上,凱雷特那次的演講涌入腦海,我終於深刻理解了他那天到底說了什麼。

   “太陽要落山了。”老者望著爐膛內幾近燃盡的余灰,只有寥寥數顆火星還能掙脫瀕死的灰燼,但也是在空氣中閃爍幾下便黯然消失。

   我注意到老者在撫摸著右手上的灰色扳指,他的神情從來沒有這麼嚴肅。

   “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一股不詳的預感堵到了喉嚨口。

   “雪梨死了。”他面容和語調都同等悲戚。

   我陷在沙發里無力再站立起身,因為老者從不說慌。

  

   七

   敲門聲緊隨其後響起,一襲黑衣的貝推門進來,我的沙發背對著門,我也是第一次聽到她的語氣如此慌張。

   “老者,謀博士被扣押了,似乎是IOP內訌,來的人帶了槍支,現在情況不明朗,我們……”貝看到了抓著沙發扶手勉強起身的我,我的新面容是還未對所有人公開的秘密。

   她的褐色眼珠緊緊抓著我不放,而我正因為梨姑姑的死悲傷落淚,貝低聲喊出了我的名字,恍若本能。

   “事情變得更復雜了,雪梨死了,這不是IOP內訌。至少在雪梨生命信號消失之後,就不再是內訌了。”老者目光如鷹,越過貝的身影凝望遠處。

   貝的臉色也認出我的欣喜轉變成了恐懼。

   “謀博士身份暴露了嗎……?”

   “做好最壞的打算吧,可能完人們終於把我找出來了。”老者身上有著和謀博士很像的氣質,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和完人也很相像——

   或許正因如此,他這樣的人才能在IOP的院方高層代表團中潛伏至全身而退。

   不知多少次聽他驕傲的提起,謀博士也是他說動面試團特地放行IOP的。

   他在職的五十年里,與他有關的人成千上萬,而一旦完人要徹查老者……

   “要緊急聯系風水姐妹避險嗎!?”貝衝老者失聲大喊,我和她都不敢往下去設想。

   “來不及了,我的孩子,她倆也死了。”老者不為所動,他的扳指是生物感電通訊器,現在他臉色的陰雲越來越多,我不能確定此刻還有多少人正在遭到清洗。

   “怎麼會這樣……”我感覺自己的心髒仿佛正在遭受猛烈的搓碾,讓我肝膽欲裂。

   “總會有這一天的。”老者臉黑的如同寂夜,而他殺意騰騰的眼神也如同烏雲中射出的兩道雷電。

   “我們怎麼辦!?謀博士只是特別交代了讓我趕來通知您,可沒說事態會發展失控!”貝從地上站起,她改造過的義肢夾在看著與常人無異的長筒靴中,她快步接近老者,靴底踩得地面咚咚作響。

   “先躲在這里吧,他們遭到了清洗而非審訊,說明完人只是在排查風險。”老者輕輕說完,我就看到貝有些失控。

   排查風險,就是把可能有嫌疑的對象一律殺光。完人壓制反抗的手段就是簡單的屠殺和震懾,誰都躲不開死亡,而死後的屍體會告訴胎盤城的所有人——

   這就是靠近危險的下場。

   我們在他們眼里只不過是蟲子,看到了就集中撲殺一次,無關我們是否真的無辜,因為這樣的屠殺總能讓他們再多享一陣清福。

   貝沒有哭,我不敢去想那些死前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死的同胞們臨終時的困惑神態。他們被處決的理由可能只是某天繞了一段路,恰好和某個被鎖定的陌生人同行,接著在數年之後的今日,他可能剛下班要為自己的孩子買禮物,便被人用刀子切開喉嚨,死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們不用熱武器,因為熱武器只是一個概念,而彈孔並不如刀傷方便讓群眾自由想象,進而感到畏懼。

   ——身為胎盤城的子民,我們甚至沒有痛快死去的權利。

   躲過這次清洗,等完人們派下的鷹犬收隊,短時間里就不會有人找我們的麻煩,直到下次完人們覺得有必要再做一次針對性大清洗。

   而下一次,可能是三年,也可能是五年,或者是十年。時間會洗去地上的鮮血和腦漿,而人們對於完人以及他們的鷹犬的畏懼將一次比一次深刻。

   多麼可悲啊,我的同胞正在不明不白地死去,而我們這些知情者為了自保只能當縮頭烏龜。

   ……我想起了什麼,然後哭嚎著從衣兜里丟出阿風塞給我的監聽器,好似那是一塊突然開始燃燒的炭火,貝躥到半球形的監聽器旁邊,一腳跺碎了這個金屬玩意兒。

   “聽我解釋,這是阿風看我狀態不好用來防止我叛變的!”我尖叫著,老者抬手示意滿臉惶恐的貝停下戰斗姿態。

   “我知道,我們也有屏蔽立場,我還在等你什麼時候才記得起自己兜里揣著這麼明顯的玩具呢。”老者調侃我,似乎也想借此緩和快要沁出血珠的氣氛。

   我看到貝那疑惑的目光,我不知道該不該質疑阿風把監聽裝置遞給我的真實用意。

   每次大清洗,會被殺死很多人,然後內部會有人因絕望和恐懼叛變,然後引出第二次,第三次的內部清洗。

   我望著眼前這個蒼老的男人,他熬過了多少次大清洗?

   十次?二十次?他是否和謀博士一樣把我們都看做是向完人復仇的工具……

   我只知道自己做好了隨時赴死的心理准備,可當我真正親歷大屠殺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我想起了梨姑姑,她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的人,如果她還在,她會告訴我這樣做是為了一個偉大的夢想,是為了有朝一日,我們可以把騎在我們祖輩和後代頭上拉屎的完人們拉下馬——

   為了我們有朝一日不再被視為奴隸,人人都能逃離飢餓和苦難。

   只要她用她那輕柔淑雅的嗓音說出來,我會再次毫不動搖地相信的,可是她死了。

   梨姑姑死了……

   “梨姑姑死了……”貝也復述道,神色哀戚,我們都知道,現在什麼都做不了。

   “很抱歉打斷你們,我的孩子,恐怕出了更大的事。”看著堵在門口的戰友們,他們的臉色也都清一色的蒼白無措。此刻老者就是我們所有人的父親,只有他知道我們的路將通往死亡之外的何方。

   我擦干眼淚,趁老者走向大門靠近貝重新牽起了她的手,她很用力地攥著我的手掌,眼神里滿是擔憂。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不好和我表現得太過親昵,而我則顧不上那麼多,緊緊地用雙臂將她箍住。

   今天我已經失去了太多,阿風,阿水,梨姑姑,甚至又一次失去了自己,我不願面對也會失去她。

   我能感受到她的體溫,她的心跳,還有其他人的目光,我們都是安全屋里的幸存者。說得好聽點,我們是未來的火苗,但沒有人能保證,我們之中沒有人已經變換了立場。

   “親愛的同胞們,接下來我要說一件更加讓人絕望的事情,謀為荷,我們安插在IOP里的最高主管,剛才在囚牢中自盡了。”老者拄著手杖背對著我和貝,我扭頭,看到的是大家希望破滅的絕望眼神。

   “本次大清洗規模無論多大,都已在此刻變性,完人方面已經做了調整,這將是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最大的一次清洗。我在此對諸位只有一句叮囑,不要被活著抓到,你們的死亡將被後人們永遠銘記,即使無法親自見證那抹曙光,你我也都將熔鑄進我們後代的未來。”

   老者的聲音回蕩在這片空間之中,我們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是阿風和阿水的真實身份暴露了。

   在遣散了戰友後,我走到老者面前,他似乎已經預料到了我接下來要說的一切。

   “謀博士曾托付我,如果有一天他……”我的聲音又哽咽了,這個將我從絕望中解救的男人,也沒能撐下來。

   “他留了東西,給我的,還是給你們的?”他粗壯的手輕輕按在我的肩頭,我像個小姑娘一般無助地哭泣起來。

   “是,給……您的,在他和梨姑姑……的秘密居所,一支特殊加密……過的秘鑰。”我的話時常被抽噎打斷,謀博士是個很嚴肅的人,記憶里對他畏懼大於親切。但當他對我說起這個的時候,他的眼里閃著光。

   可那種光芒令我害怕,因為他和老者一樣殘酷到了骨子里,而他們嘴角幾乎一樣的笑意恐怕不會比屠殺我們的鬣狗好看多少。

   老者安排了貝護送我去取秘鑰,一出屏蔽立場,貝的便攜終端立刻收到一條消息。

   “是謀博士的冠名信,讓我回糖果屋……”

   貝的眉頭擰在一起,一位戰友拆下她的終端,那人沒有說話,只是在我們的注視中將終端安裝在了自己身上。

   “一路順風,你的新身份還未被察覺,但貝已經在清除名單上了,祝你們好運。”

   他衝我倆笑笑,揚了揚自己捆了好幾個終端的手臂,轉身快速隱入黑暗中。

   “你也是。”我輕聲祝福他,然後抓緊了貝的手,一起走密道出了錯綜復雜的長屋。

   外面是死一樣的寂靜,清洗開始的時候,是非常安靜的,但即使是現在,也在不斷有同胞被抓捕,被殺害。我們的靈魂融入這亘古的黑夜,鮮血滲入這片終年潮濕的土地。

   不,不會有人會記得我們,但我們會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我們存在過,我們沒有錯,正是因為我們的未來如同這以太之下一樣漆黑無光,所以我們更需要老者和謀博士這樣危險的人存在。

   因為血債終須用血償。

  

   八

   路上我很想和貝交談,可我總覺得脖子正被一股力量掐著,我們走暗道,翻黑巷,盡可能避開一切耳目,漆黑的無人機有時會沿街道巡邏,證明大清洗的真實性。

   橙黃色的街燈顯得慵懶,地上的水窪里好像藏著四處窺探的眼睛,居民們把門窗關緊,似乎是想要靠這麼薄薄的一層牆壁和窗簾將血色殺機阻擋——可這些薄弱的防御連趁火打劫的鄰居都攔不住。

   謀博士給的秘密居所在城中心以南,七條大街的距離讓我們兩個貓著腰繞路跑了很久,街上沒有火光,巷里沒有槍響,唯有死寂,讓一切不是黑色東西都顯出蒼白。

   “維。”面前的這幢矮樓,與我被植入的記憶吻合,見我神色飄忽,貝輕聲叫住了我。

   “如果冷兵器交戰,請把一切都交給我。”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篤定,像是害怕我的記憶還沒完全恢復,特地對我申明。

   “嗯。”我感激地對貝點點頭,在她的跟隨下走進了這棟小樓。

   鑰匙在地毯下面,逆時針旋轉半周,開門時記得用腳尖頂住門框。

   仿佛有人在輕聲指導我,向我解釋這精心偽裝過的一切,我的職責是扮演別人,多重的身份讓我對自己的根本有了一些動搖。頻繁的更改神經突觸,讓我也不確定記憶里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

   現在,我打開了這道防盜門,空氣中沒有灰塵味,我能在漆黑之中看到客廳中的魚缸和沙發,知道窗戶角落里放著一台半滿的冰箱;房間的水電一切正常,壁燈開關就在我的左手邊,洗浴間的熱水器恒溫42攝氏度;關著門的臥室床頭放著附日光燈的嫩綠盆栽,門口常備兩雙軟和的拖鞋,一切都像往常一樣,這個溫馨的家過去與未來的唯一區別就是屋主人再也不會回家來。

   我沒有開燈,摸著黑走到了魚缸旁,下意識地打開旁邊的抽屜拿出了半袋魚食。

   貝關好門,為我打開便攜照明,謀博士並沒有直接告訴我秘鑰藏在了房子的哪兒,我被植入了一系列的動作記憶,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讓自己成為一具尚有感覺的人偶。

   我為一缸的錦鯉喂了飼料,打開臥室為長勢良好的鈴蘭澆了水,做了一些很簡單的家務,仿佛是蹩腳的情景劇演員在試鏡,我循著腦中不斷跳出的直覺完成了這一項項關於生活的瑣碎任務。

   貝完全沒有質疑我,還很開心地跟我一塊干起活來。我們像遠離戰火與死亡的居家女仆一樣為這個本就整潔的家做保養,似乎我們把房子收拾好了是要等誰回來。

   平凡,能從這份勞動中感受到的唯有的只是可貴的平凡,沒有血與火,也沒有謀殺和間諜。它是一座很普通的房子,因為有著生活氣息而讓身處其中的人不自覺地感到放松。盡管沒有孩子的咿咿呀呀,也沒有餐具碗碟碰撞的叮叮當當,但它仿佛同時能制造出數百種不同生活的聲音,你不會覺得它單調與無聊。

   循著最後一道直覺,我無意識地打開了牆中的暗盒,四方孔洞內是一枚小小的雪花玻璃球,球頂沾著一層薄薄的塵埃,也是整個屋子里唯一真的需要清潔的小物件。

   輕輕擦干淨,才看到水晶球底座上的裝飾是一個背著女孩前行的男孩。

   被束縛的感覺消失了,我搖了搖這只水晶球,亮閃閃的星星從被故意塗黑的穹頂飄落到地面上,宛若落雪。

   將水晶球整個翻倒,讓這些星星回歸漆黑的穹頂,底座下刻著制作人的名字——

   雪梨。

   暗盒內部的那層擋板自動卸除,露出了一枚掃描裝置,我將移植到右臂上的蛇柱文身靠過去,讓它讀取我的身份信息。

   臥室附近的牆壁向下坍縮了十多公分,然後牆壁一分為二緩緩向內收攏,露出了一截樓梯,下面是一條向後延伸的巷道。我和貝互相點頭示意,將手里的水晶球放回原位,手拉手一同走進了謀博士藏放秘鑰的地下長廊。

   貝的硬底筒靴在合金地板上咚咚作響,感應燈自門口一直向深處逐盞亮起,通道不寬,兩側各掛著一列塑封過的相片。

   是謀博士和梨姑姑的合照,這目測百十張全是。

   每張相片都被精心裁切塑封,但卻沒有裱框。能夠平整的附在牆壁上,讓它們這些色塊看起來與這條密道沒有距離感。

   我們的腳步不敢放的太慢,但在接近甬道盡頭的金色立柱前,我實在不想就這麼草草略過梨姑姑和謀叔叔的這些合照。這不是他倆在哪個藝術館一次性拍出的數百張照片,而是不知從何時起就一直拍照記錄的相冊。

   我和貝並肩走著,目睹牆上照片中的兩位逐漸從青年過渡到了中年,仿佛快進著瀏覽過了二位的人生。

   盡管沒有孩子,他倆面對只記錄自己與愛人變化的鏡頭,謀博士的神情也逐漸緩和甚至有了父親那般的慈祥。在我記憶中,謀博士永遠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甚至還有點官腔,梨姑姑則是一個溫柔到極致的人,可我對他倆知之甚少,甚至以為他們本就該是如此。

   這條編織著時光的長廊入口左側掛著的第一張相片里,梨姑姑還是個躲在拘謹的實習生身後的小女孩,爾後的幾張相片中,小女孩個字逐漸長高,神情也不再害怕,而始終在她身旁的白大褂男孩那張始終緊繃著的青澀苦臉,也逐漸綻出了幸福的微笑。

   沒有人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什麼。

   謀博士和梨姑姑死了,而我在他們死後才看到他們過去的模樣。

   兩人在後面幾百張合照里故意換了很隨意的衣服,仿佛兩人早已從IOP退休,謀博士不必再間接參與殺人,而梨姑姑也可以一直陪著丈夫。

   他們一起旅行,一起聚餐,一直游樂……

   可他們從未逃脫以太城。

   如果他倆有孩子,或許謀博士真的會甘心隱退吧?

   我這一側的最後一張照片里,是兩人臉貼著臉一起向鏡頭大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完全不敢想象這會是謀博士能做出來的事情。

   時光戳停留到了今年的年份,空落落的金屬牆又持續了七八米,我和貝終於走到了這條時光長廊的盡頭。

   我的手指發僵,仿佛懸浮在金色展櫃中的藍白色插入式秘鑰是塊鈾礦石。

   “要成為魔鬼,要舍棄感情,為了有朝一日把騎在我們頭上的完人拽下馬。”

   老者的聲音如炸雷般在我腦中響起,我伸手進入懸浮立場,在貝的注視中把這枚海螺似的秘鑰取了出來。

   感應燈倏然失去了供電,歷史的長廊瞬間陷入一片死黑,我們沒有聽到任何機關門伸縮的動靜,換句話說,我和貝都不知道這場停電是謀博士預設還是突發情況。

   破窗聲響起,我們中了完人鷹犬的埋伏。

   黑暗中,貝抄起我的手,將我拽出了這條合金做的死胡同。

   街燈從破碎的窗戶中鑽入已經一片狼藉的屋里,把沉淀著安寧與美好的一切都沾上鐵鏽般的煙黃。擋在我們面前的十幾個身穿安保人員制服的暴徒,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把冷兵器。

   貝將我護在身後,我的心跳得快極了,慌亂的眼神在四周的廢墟里不斷的掃視,在當下這幅只有煙黃與烏黑兩色變換的油畫里,那幾條我剛喂過的錦鯉正在地上的碎玻璃里垂死掙扎。

   “維,安心把一切都交給我,好嗎?”貝松開了我的手,借著窗外的路燈,我才發現她手里多了一支手槍。

   “我相信你。”我輕聲說。

   “要不是怕被這幫狗從背後捅刀子,我可真想好好親吻你,我的愛。”貝調笑著把槍亮給這群甘願做狗的暴徒們看,她用掌心托住彈匣掂量了一下,又重新為槍上膛,衝他們朗聲喝道:

   “我殺你們綽綽有余,你們想吃槍子兒嗎?”

   暴徒們長著我們所熟悉又陌生的臉,他們不是完人,他們只是完人隨用隨棄的狗,我們被迫和他們打打殺殺,死來死去根本傷不到完人一根汗毛。完人和完人互相攻訐,犧牲的是我們,我們與完人拼死對抗,犧牲的還是我們。

   我只是由衷地期望貝從走廊盡頭順走的槍可以恐嚇住他們,讓今夜的血盡可能少流一點。

   一個慵懶的聲音自他們背後傳出,一個比其他人官銜都要高的胖男人站在了人群後面簡短地發表講話:

   “中槍傷者,記大功,死亡撫恤金翻五倍。”

   話音未落,那群鷹犬便揮刀嚎叫著向我們撲來。

  

   我往後退,接住了貝丟來的手槍,想必子彈不多,槍聲也會引來更多危險的關注。

   退下彈匣一掂量,我不禁凝望了那個頭目一眼。那頭目眼神變得不自然,手下正在拼殺的時候,像他這樣的蛆蟲就會躲在背後用同胞的血來換自己的升遷。

   貝那邊已經短兵相接,她的身體足夠柔軟,摧毀了她雙腿的那場實驗事故也讓謀博士為她進行了骨骼改造,她的下半身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極其強悍的屠戮機器。

   長筒軍靴的鐵掌橫飛,可以輕易踢斷人的肋骨,貝甚至還沒有動用雙手。她有一份自己的舞蹈,每一次抬腿和扭腰都是為了引出敵人的下一聲慘叫。她靈巧地躲避著敵人揮砍過來的鋒刃,那些家伙蹂躪毫無防備的同胞習慣了,以至於無法馬上有組織的去考慮如何應對貝的游刃有余。

   到目前為止,貝都很從容,而她對這群鷹犬的態度也只是解除武裝力量即可。

   一柄飛刀衝我飛來,我猛踢牆壁讓上身躲開這次襲擊,刀具摔落進漆黑的金屬甬道,發出一連串叮叮當當的聲響。我扭頭看向丟刀的那個人,他還長著一張青澀的臉,年紀可能比我都要小。他充血的眼神很可怕,他當然怕死,他臉色蒼白,鞭策著還沒活夠的身體向我衝過來——

   就這麼想把自己的賣命錢翻五番嗎?

   他的行動很難不讓他被貝注意到,他只是剛接近了暗門,就被一個轉身下腰從亂刀組成的牢籠中掙脫的貝抬腿一踢擊中太陽穴。我看到他的頭猛地碰在合金牆壁上,整個身體軟塌塌地滑落在原地,腦袋兩側如同氣球般迅速臌脹。

   他或許有孩子要養活,有親人要治病,為此他甚至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可他的死並不高尚,也得不到誰的眼淚。

   他選擇了為壓迫者當爪牙,他就該承擔做出選擇的代價。

   我們都同樣可悲,這也是為什麼我始終不願意自己動手殺人。

   貝的這次“特殊照顧”讓她獨立的那條腿被一個機靈的傻瓜抓到了破綻,他壓低下盤,將長刀狠狠劈進了貝的左腿的筒靴中。

   那個傻瓜還大叫著,我砍中了,我砍中了。

   然後貝用橫在空中的右腿掃退靠近的敵人,鑲嵌著鐵掌的靴底像隕石一般猛地砸向那個傻瓜的脊梁。那個傻瓜的叫聲戛然而止,而貝則踩著他的屍體慢慢將早已改造成漆黑鋒刃的左腿從筒靴里抽出。

   那是比寂夜更讓人恐懼的黑,冷冷地折射著窗外潮濕的昏黃燈光,貝終於亮出了她的武器。

   沒有給他們留太多反應的余地,貝就從後腰處抽出兩柄匕首跳向了他們,此刻的她是真正的人形兵器。貝右腿的軍靴也已經被褪下,化作尖刀的左腿踢開眾人格擋在胸前的武器,右腿就在眾人絕望的眼神中捅進他們的胸膛。

   即使是人類結實的脊柱,也沒能讓這柄施加了強悍力道的尖刀打滑,穩穩停住的貝俯下身揮舞雙腿,原先見人就圍住亂砍一通的烏合之眾紛紛推搡著作鳥獸散。

   或許他們會羨慕剛開打時就被踹斷肋骨失去戰斗能力的同伴,但此刻一切都已變得毫無意義。就像他們替完人屠宰沒有反抗能力的同胞那樣,他們也遭到了貝的屠宰。他們中的一些人或許昨天剛確立了某個人生志向,或許今天剛和心儀的女孩約好要在哪天一起吃飯,或者他們中的誰即將要做父親了——不管怎樣,他們的夢想和希望,尋找到的還有未曾尋找到的為之活著的意義,都注定要和大清洗中紛紛凋零的同胞那樣連人帶魂融進這不散的黑夜里。

   希望這平等的屠殺與死亡,能讓他們知道自己與今夜、過去乃至未來死在他們手中的同胞其實沒有差異。

   貝的舞蹈還未落幕,人造肌肉搭配著內置動力的機械骨骼,讓她抬腿扭腰的速度都能快到輕松避開傷害,她就像是一只飛舞在廢墟之中的幽靈,用周圍十幾個年輕人的血肉腦漿,描繪著生命的短暫和脆弱。她只是帶起一陣陣微風,就吹散了數十朵血紅花蕾,叢叢花瓣飄落在地,微風的回應只有呻吟與嘆息。

   風止,廢墟中還在活動的只剩下了貝和我,以及客廳魚缸旁邊蹦躂的兩條金魚。

   那個蛆蟲似的胖軍官,已經被貝推翻在地,滿身是血猶如夢魘的貝舉著還在滴血的左腿架在他脖頸上,嚇得他大氣都不敢出。

   我踱步上前,每走一步都會踩到還未變涼的鮮血,方才站立著向我們叫囂的鷹犬此刻已經四分五裂,成了這座廢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條皮膚油亮的粉白蛆蟲蠕動著他的小腦袋,燈籠頂似的官帽已經掉落,露出了他謝頂的棕色頭皮。

   “大家都是在討生活而已,我們今晚剛出隊,刀上還沒沾血……放了我,關於你們的事兒我保准一個字都不跟他們說。”那蛆蟲大著舌頭向我們求饒。

   我衝他溫柔地笑著,希望他不要因為區區同類的鮮血滴在了自己脖子上,就扮出不堪忍受的愁眉苦臉。

   然後,我舉槍對准他那分不清是油還是汗的肥膩豬臉,扣下了扳機。

   “咔嚓!”

   蛆蟲那張震愕又崩潰的臉便被拍了下來,不過我沒有幫他把遺像洗出來晾干裝裱的想法。

   “你們的決定是……?”被捉弄了的他不死心地看看我又看看貝。

   我笑了,貝也笑了,看見我倆都笑了,他也跟著笑了。

   然後貝輕輕地下壓金屬膝蓋,特種合金制成的刃尖慢慢被推入蛆蟲的下巴,當他反應過來時,刃尖已經夠到了他的延髓。

   我眼看著他的眼睛因為大腦被破壞而看向兩側,耳朵眼里流出夾雜著腦脊液的鮮血,周身還在像節肢動物一樣盡管死了還在微微顫動。

   他們是乘坐小型機動艇來的,大概是IOP向他們提供了我的信息激活點。

   我和貝手牽手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謀博士和梨姑姑的隱秘居所,貝的義肢敲擊在失修的路面上,跑得有點小顛簸,在我們跑出一百多米後,機動艇殉爆了。

   巨大的橙色火球吞沒了謀博士和梨姑姑最後的一切,貝停下來等我喘口氣,我倆都在嘆息沒能帶走一張謀博士和梨姑姑的合照。

   至於那個機動艇的殉爆,不過是完人們避免我們繳獲戰利品的慣用手段罷了。

   我的呼吸很急,右手緊緊攥著謀博士留給老者的最後禮物,身體抖得完全停不下來。

   “至少我和秘鑰被你帶出來了呀。”貝輕聲問,我便用力地抱住了她,她安撫著我,血漿也沾在了我的身上。

   “貝,這就是我最後一個身份了,身體里的冬眠藥下次就會把我安樂死,貝,不要忘記我。”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我知道這很無理取鬧,我想到了謀博士、梨姑姑、被拉去解剖的阿風與阿水,想到她們的大腦將被取出來驗證身份;還有那個替貝躲避追殺的無名小子,最後,還有那位枉死的小天使;我見過了那麼多人,即使是謀博士這樣的人的死亡都不可能在以太之下掀起什麼樣的風浪,更遑論是我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生者銘記,尤其是我這種多次更替容貌的家伙,可即使是對我這種亡命之徒來講,沒有人記得自己比把自己分屍了都更加可怕。

   因為後者只是肉體的消亡,前者卻將我存在過的一切證據全部抹除。

   被人遺忘遠比被人殺死更可怕。

   “關於你的一切,我都有牢牢記住,不管你以什麼樣子出現,我都有自信能把你認出來。因為你本來就不擅長隱藏自己,無論皮囊換了多少個,骨子里的那個你,從來沒有改變過。”貝輕輕撫摸著我新換的金發,我能感受到她的身體多少也有點顫抖。

   “不論什麼時候,你一哭,我保准能認出你來。”她說。

   我淚眼朦朧,看著那團巨大的火球逐漸消熄,無數的火星紛紛揚揚地落回潮濕的街頭。周圍的街燈都被爆炸的余波粉碎,四下的幽邃里,下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熠熠火雨,像完人們有次在以太舉辦的低空煙火晚會。

   一個念頭倏然鑽進了我的腦海,像蟄針一樣刺中了我的心髒。

   我不再看這片無聲的火雨,轉而用力親吻懷中的貝。

   唇齒相交,這是我現在唯一希望感受到的片刻安定,我的想法過於危險,可又像眼前的火雨一樣讓我情難自禁。

   貝有些錯愕,但又很享受我的這份主動,畢竟她開打前也說了,想要和我接吻。

   我閉著眼睛,用舌尖在她嘴里繪畫著夢想中的碩大火球,從綻開一直畫到火雨將熄為止。

   再次深呼吸著睜開眼睛,我看到的是嘴角還掛著一絲口水的愛人,沒想到方才戰神一般的她居然會因羞赧而臉紅,我也忍俊不禁。

   “你有計劃?”她悄聲問我,褐色的眼眸中倒映著我的新面孔。

   “我還沒決定好,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給以太城的底盤開個洞。”我輕輕說。

  

   九

   爆炸招來了更多的鷹犬向城中心周圍聚集,我和貝只能選擇走更加偏遠的城市邊緣躲避正面衝突。

   太陽已經垂到了西側天際,隔著霧靄,看起來倒像是一只向我們窺探的血紅眼珠。

   街上空無一人,在城市的邊緣,我們能看到漆黑的高牆,以及牆上新舊重疊的熒光塗鴉。

   “一朝屈膝向完人,子孫後代都做狗。”

   “不願為奴者,算我一個——”後面的姓名被塗料反復覆蓋了,傻傻留名者大多會被自己的父母狠揍一頓。

   “珍惜此刻你我蟑螂般的生活。”

   還有很多非熒光的塗鴉,描繪著張牙舞爪的完人,在很多一輩子連完人都沒見過的人心中,完人們的形象更多的是在我們頭頂這片人造烏雲里向下窺探的眼睛。

   我們的隱私,人權,甚至是生命,在他們嚴重都不值一提。我們就像是養在糞坑中的鯰魚,是完人向下俯視的眼里可悲又可笑的食腐生物。

   我們是胎盤城的孩子,而我們的故鄉與壓在她頭上的以太城唯一的關聯就只有東西南北四個邊界的合金立柱,這世界就像一個唯以太城為重的子宮,世界各地的物資運輸通道為這座白色腫瘤輸送養分,而我們則是以太城的胎盤,只能被動地承接腫瘤代謝產生的所有廢棄物。

   在以太之下,一口干淨的空氣都不存在。

   “不自由,毋寧死!”

   我很少到這座城市的邊境牆這里來,墨黑色的高牆之外,是隔離帶,沒有手段逃離這座城市的人才會去翻越高牆,然後曝屍荒野,化作無數白骨中的一具。

   在牆上塗鴉憤慨的多是一些孩子,他們在最好動又最年輕的時候探險過了胎盤城的一切,卻又與這世界其他的面孔無緣。他們知道頭頂的黑色不是天空本來的顏色,知道太陽不只有在日出和日落時才會有陽光,知道這世上有山還有海,人們不是生來就在汙水和垃圾中長大。可知道的越多,就會越受挫,為什麼我們生來就在這座囚籠,從生到死都顯得尤其縹緲。

   塗鴉很多,舊的圖案被新的墨團覆蓋,那些色塊原先的主人,或許已經長大成家,俯身向命運低頭養活孩子;或許進入了以太城工作,為了薪水和前途整日對著完人扮出一副榮幸之至的笑臉;或許已經睡進了墳墓,成了某個家庭刻骨銘心的傷痛,肉身被火焰焚盡,靈魂也融入城中這片不散的迷煙。

   我們順著高牆走,破碎的酒瓶和煙頭被尿液泡發的刺鼻氣味像第二道無形的牆,太陽沒入了西邊焦油似的城市天際线,好像不會再從東邊升起。

   一切都是那麼平靜,似乎這座城市已經死去好多年,而我倆不過是偶然到訪此處的旅人,面對舉目破敗,不知該以何種心態來憑吊它浸染極深的悲哀。

   有時候我也會妄想,如果我並非生於這座城市……該有多好。

   沿高牆走了很久,久到我感覺尿騷味都已快將我和貝兩人醃入味,我們突然感覺周圍變得很熟悉,在一盞昏暗的街燈下,我於潮濕反光的街角看到了昨天帶我去看了“星星”的那名小孩。

   我的欣喜轉瞬被撲滅,他正憂郁地抬頭望向穹頂,依舊破破爛爛的懷中多了一支同樣破破爛爛的木頭拐杖,他的右腿整個側彎成直角——

   脆骨病。

   瓦力說他就是因為這個沒法治的病才不能和其他小孩一樣追逐打鬧的。

   我在貝的注視中慢慢走出黑暗,已經忘了我或許不該貿然接近易容前接觸過的人。

   瓦力注意到了眼前這個金發藍眼的陌生人滿臉哀戚的朝自己靠近,於是那雙沉淀過悲傷的大眼睛禮貌的注視著對方的眼睛。

   他的臉上再看不到昨日的一絲喜色與活力。

   “你怎麼了?”我偽裝著自己的聲音,問著與任務無關的問題。

   他定定地望了我一會兒,顯然是在好奇居然有陌生人會上前與自己搭話。

   “你的腿受傷了嗎……”我明知故問。

   “姐姐,是你呀。”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對著我擠出一抹短暫的微笑。

   看著他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止不住了。

   “誰干的?”我哆哆嗦嗦地問。

   他又側頭看了我一會兒,仿佛我的這幅慌張又帶有一絲慍怒的神情表現不合常理。

   良久,他咧嘴一笑,確認我的確是在為他而傷心後他也試著用笑來衝淡悲傷,他也確實做到了,但他也還只是個孩子。

   “鏡子被孩子王發現了,他想獨占,我不肯,他就推我,叫其他小孩朝我吐口水。”

   “他們不會用鏡子,要調整角度才能看清楚星星,但他們不會,我賭氣沒有教他們怎麼用,孩子王叫我去給他們調整,我沒答應,他就把我帶上山坡,把我從上面推下去。”

   “我的腿,當時沒什麼感覺,只是覺得自己站不起來,也不很痛,兩個男生架著我到鏡子面前,那個孩子王要我向他承認錯誤。”

   “否則就當著我的面把鏡子打碎。”

   瓦力玩弄著自己的手指,上面的血痂還是鮮紅色,我的心口堵作一團,令我快要窒息。

   他沒有看我,語調卻變模糊了。

   “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看我了,就沒服從。”

   他說到這里完全沒有要哭的意思,甚至還有心思安慰淚眼朦朧雙拳緊握的我。

   “就是……鏡子還在,但被孩子王踩扁了,看不完整了……”

   說到鏡子的慘狀,他終於也哭出聲來——

   是啊,看不完整了,我們誰都清楚,這句話說的不僅僅是鏡子。

   我哭著摟住他,對他說沒有任何用的對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要為什麼而道歉。

   我真的不知道了。

   心口疼得讓我想向什麼東西求饒,而求饒的話語脫口而出就變成了一句句對不起。

   塵埃之上,以太城底盤的那些燈號依然還在閃爍,它們和星星沒什麼兩樣。

   無論地面上瞻仰它們的人發生了如何的變故,都與它們無關。

  

   “姐姐,你還會回來嗎?”瓦力問我。

   我覺得自己心底破了洞,無力地衝他搖搖頭。

   他向我露出一個靦腆的微笑。

   “姐姐,你叫什麼名字……上次我不好意思問……能告訴我嗎?我保證不會忘記的。”

   我感覺心底的破洞被這句懇求驟然扯大,一股實質的疼痛甚至讓我脊背蜷縮。

   我叫維,記住我,不要忘記我!

   我不管你是誰,我也不管你還能活多久,我都希望你能記住這個名字,記住我還曾經存在過!

   我多想這麼痛快地命令他啊,我多想好好活下去啊,我不想死,為什麼我們生來就要活得如此扭曲……

   我擦干淨臉上的淚水,握著他的手輕輕叫出了那個名字。

   “我現在的名字,是‘洛娃·索科洛夫’。瓦力,我也會記住你。”

   冥冥中,我期望看到圍在我身邊的其中一個幽靈能由衷地閉上眼睛。

  

   十

   我受夠了屈辱,我受夠了痛苦,我不再將手不染鮮血視作崇高,也不再將同胞能得到解放視作夢想。

   痛苦是永遠存在的,只要以太城還存在一天,以太之下的人民就永遠看不到頭頂的太陽。

   我不想屈辱的迎來生命終結,我寧可死時化作一團烈火,哪怕不能撼動以太城的根基,能灼傷那群高高在上的完人也算值得。

   秘鑰里附贈一條謀博士撰寫給數十年前讓他如願進入生理研究所的老者的信,無論上面寫了什麼,都能從老者那堪稱可怖的笑容里看出有多麼符合老者的預期。

   我的記憶在翻騰,場景中的一切都在飛速抽離,我沒有形體,跨越無數時間,我找到了最原初的欲望。

   破壞,破壞這一切,把這個冷冰冰的世界燒個窟窿。

   “要成為魔鬼,要舍棄感情,為了有朝一日把騎在我們頭上的完人拽下馬。”

   我輕聲說出來,仿佛這才是真正組成我意志的底層邏輯,是我仍存於世的唯一理由。

   “嗯?”老者挑眉看我,眼神里並非是欣賞。

   “老者,請將我改造成炸彈。”

   我能感受得到,屬於我自己的發條才正式開始緩緩轉動。

  

   我的童年充滿痛苦,記憶里父親永遠都在衝媽媽發脾氣,他罵媽媽有健忘症,總給家里惹麻煩,連她的女兒,也就是我,也遺傳著她的健忘症。可我明明沒有忘卻什麼,我當然記得媽媽每次都不說話,只是傻傻的對著爸爸笑,我站在他倆身旁,聽著爸爸凶巴巴的咆哮,又看到媽媽幸福快樂的笑臉,或許在那時,扭曲的種子已經種在了我的心間。

   媽媽的健忘在我身上的提現是我識別不了人們的表情,聽不懂他們的話語。

   我的童年生活在一片充滿詭異噪音的陌生環境里,不斷看到一堆沒有臉的人影在我身邊轉來轉去,他們沒有表情,我也無法得知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他們的聲調是那麼的扭曲,我無法理解他們的感受。

   可我能看到媽媽的臉,媽媽是我的世界中唯一有臉的人,她笑著,我發現這是我唯一能學會的表情。

   可當我學媽媽笑時,挨了爸爸的耳光。

   所以我就不笑了,也不交朋友,無論和誰今天見了面,我也無法將他認出來。我也不敢露出表情,仿佛鏡子里我那光滑無縫的臉一旦做出表情,組成我的東西就會馬上從那些裂紋里逸散。

   我平凡的在爸爸的庇護下活到成年,應招去了垃圾站干點不需要技術的髒活累活,媽媽在我的記憶中死了,她的骨灰在褐色的低空迷霧中組成了她最後一張笑臉。

   我沒有緬懷她,離開爸爸之後,那些同事欺辱我,故意叫我去搬一個生化廢料桶。

   他們害我被開除,而我帶回去的生化毒素也間接害死了這世上唯一愛著我的親人。

   生化毒素燒蝕著我的神經與皮膚,鏡子里的我掙扎著向鏡子外的我求助,她的臉陌生又熟悉,我聽了她的話,找到了IOP的志願者申請處——媽媽早年間也曾踏足過的魔窟。

   在這里,我度過了人生的第一場蛻變,他們的留檔相片里,我的臉已經被毒素融化,眼瞼垂到了嘴角,而鼻子塌成了孔洞。

   我被迫打上他們的圖騰鋼印,接受他們的治療,借由那些魔法般的醫療科技,我的肉身在毒素的溶解中得以保存,並且擁有了極高的彈性。

   他們說我的神經元突觸有天然的可塑性。

   但是IOP從不研究大腦。

   得知此事的謀博士接見了我,他請求我為他治療我的腦神經這件事情保密,我照做了。

   我的記憶被七零八落的拼接起來,手術的那幾個月,我每天都必須照鏡子,要我去辨認鏡子里的人是什麼表情。

   起初,我看什麼都是一團模糊,爾後,我的眼前出現重影。腦子因為突觸人為控制的切斷與重連而疼得要命,這樣的折磨持續了不知多長時間,我突然看到鏡子里的人那光滑的臉蛋上有了輕微的皺紋。

   我看到光滑的臉蛋開始出現棱角,宛如正逐漸硬化的蛹殼,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謀博士,他摸了我的頭。

   那時候,梨姑姑也過來看我,我依偎在她懷里,完全不像是個已經成年了的孤僻女孩。

   雖然看不見臉,可我能靠聲音和氣味,甚至是一個擁抱,來分辨我所信任的人。

   梨姑姑和謀博士,就像我的新的家人,雖然我在治療結束前,不能與第三個人碰面。

   我很滿足,因為我在這里衣食無憂,還有梨姑姑願意觸碰我,親吻我,鼓勵我。

   我也很開心,因為我能從鏡子里的圓臉上看到的线條與陰影越來越多,最終,那張清晰的臉成了我清晰的夢魘。

   我看到了一張褪去陰影的人臉,是母親的臉,她盛怒著,朝我齜牙咧嘴。我害怕地大叫,謀博士來看我,他也成了母親那獰笑的臉,梨姑姑來了,她是媽媽悲苦的臉。

   診斷結果是我患有嚴重的身份認同障礙,手術失敗了。

   我看誰都是媽媽的臉,她好像在說我背叛了她和爸爸,我把我的感受如實告訴了梨姑姑,梨姑姑只是緊緊的抱著我。

   她輕輕為我唱歌,溫柔的拍著我的背,任由我在她懷中哭鬧了很久很久。

   再次醒來,耳邊已經沒有了媽媽那令我害怕的呼呼聲,梨姑姑也困乏地抱著我睡著了。我第一次看到了清晰的人臉,細微的皺紋長在她的眼角,黑發中已經有了不少銀絲。

   謀博士一臉不快地盯著我看,他的方臉上胡子亂糟糟,深邃的眼窩里是蛇一樣凶惡的眼睛。

   梨姑姑察覺了我的安靜,微微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母愛與慈祥,看不出一點兒不滿的影子。

   “早安,維。”

   後來我終於看到了自己那可怕的樣子,接受了易容手術,手術很成功,謀博士謊報了我的死亡,並且把我包裝成了一個可供完人隨意使用的性偶。我曾無數次聽到過謀博士調侃說性偶體內能裝多大當量的炸彈而不被發現,我也惶恐著有朝一日我要被做成人肉炸彈被派去刺殺謀博士官場上的政敵。

   謀博士做得出來,也做得心安理得,他看我的眼神像看動物。但梨姑姑不一樣,她是謀博士最後的人性與良心,她堅決反對謀博士匿名制作人肉炸彈這種事,在為我重建腦神經的長期治療進程里,她無數次向我承諾只要她還活著,謀博士就不會讓我變成炸彈。

   其實我當時就很想對媽媽一樣的梨姑姑說,無論是否屬實,只要她對我說,我一定會去相信。

   甚至,如果有一天我從未親眼見過的完人奪去了梨姑姑的微笑,我也會自願請命去和完人們同歸於盡。

   現在,我底層記憶的最後一塊拼圖被拼好,我的記憶已經成了一張不可名狀的繪圖。從最開始的單純測試突觸狀態向我下達的各種暗示,再到康復期給我灌輸關於這個世界的只是,再到我被當成改造性偶送給藝術家凱雷特先生後反復因聽到機密被無害化。

   每次突觸重連都會讓一部分記憶失效和失真,我的人生很短暫,自獲得重生以來,我就一直在不斷曲折地靠近毀滅。

   事到如今,我已經分不清記憶中的真假,身後那些女孩們的幽靈越來越多,我的夢中也會出現她們才有的記憶。阿風私下告訴我,每次重建皮膚和虹膜,都要進行相應的身份暗示以確保能通過隨機潛意識測驗。我的記憶早就不再只屬於我,我曾是他們需要的任何一人,唯獨不是我自己。

   這個世界其實根本沒有愛過我。

   我總算逼自己承認了這一點。

   “你想好了嗎?我的孩子,踏出這一步可沒有回頭路。”老者神情肅穆的對我說,我轉頭看看有點錯愕的貝,鄭重地點點頭。

   “維……你……”貝猶豫著伸出手,可始終沒敢觸碰我,哪怕我就在她面前。

   如果你愛的那個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變換容貌,如果你愛的那個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茫然地詢問你是誰,如果你愛的那個人……根本沒有自我……

   那麼經過這麼多次的隱性精神重塑,她說的話是否真的來自於她,她有什麼辦法可以證明她仍然屬於她的真名。

   我想念我的媽媽了,如果媽媽沒有健忘症,她會對我說什麼?她會不會安慰我,而不是整日盤腿面朝牆角微笑,任由我怎樣呼喚都不予理睬。她會對我說對不起嗎?她會後悔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嗎?

   既然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卻還將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

   這樣的父母,該向自己受苦受難的孩子道歉嗎?

   疼痛感傳來,我發現我的指甲嵌入到了掌心里。

   我松開了手,因為真實的疼痛感,所以我松開了手。

   貝木愣愣地看著我,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我感到地面即將塌陷,我意識到我此刻不做些什麼,就會連她也都失去……

   為什麼我要害怕失去她?難道成為炸彈性偶不是我自己的意志嗎?

   如果我還能跟梨姑姑再說話,她會告訴我該怎麼回應貝對我的感情嗎?

   她會說……

   “要成為魔鬼,要舍棄感情,為了有朝一日把騎在我們頭上的完人拽下馬。”

   我心痛到幾乎快要無法呼吸,記憶在降維,那些承載我感情的故人身形崩潰,他們曾給過我活下去的力量,而此刻他們如同被控制一般用這句命令瓦解著我精神的海堤。

   我的感情如同被入侵的程序一般無法正確運行,人生的意義似乎只剩下了死心塌地的去踐行這一信條,我心底還有個聲音在求救,這具身體她不願就此死去。求生的本能和求死的意志相互矛盾,我在它們的撕扯中逐漸失去力氣,在猝然倒下時,貝還是伸手攙扶住了我。

   “貝……我到底是誰?”我的眼前出現了重影,貝的容貌线條正在一點點隨我溶解的記憶一並從她臉上剝離。

   “你是一個普通的女孩。”貝的聲音變得含糊,她的表情化作最後一到漣漪,消失在了光滑似蛋的臉上。

   “你會堅決執行謀博士的最後意志嗎?”老者俯下身問,我無法辨識出他的表情。

   “謀博士的命令就是我的命運。”貝抬頭回答。

   “她的神經網絡被回溯了,她是炸彈性偶,其次才是易容間諜。”

   “梨姑姑和我說過。”貝的聲音在顫抖。

   梨姑姑騙了我,我以為我已經勇敢到可以為了她去獻出生命,可我的結局其實早已寫好。

   “我以為你不知道。”老者的手指按在我的頸部,感受我的脈搏。

   “我答應了梨姑姑不告訴任何人,我希望她能在這一天到來之前一直保持快樂。”貝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臉,我感覺我的身體越來越重。

   “她是我的愛人,我早就決定要陪她走完最後一段路。”

   我聽到了老者長長的嘆息。

   “貝,你知道她有身份認同障礙嗎?所以才被謀博士反復用於神經重構。”

   貝沒有說話,我感覺我變回了沒有身體的胎兒,正躺在甜蜜的黑暗里,聲音悶悶地傳來,仿佛隔著一層子宮。

   “她無法認清自己,也注定無法回應你的愛。”

   “老者,維已經幫您拿回謀博士的令牌了,她的事情您就不要再多做評價了,好嗎?”貝的聲音有點不耐煩。

   “行吧,我的孩子,為了這個世界。”

  

   十一

   原來我醒了,這個事實是我在貝身邊度過了相當一段時間後才明白。

   我好像忘了自己要在這片璀璨星空下做什麼,我手上拿著一片雲朵,貝的手中也有一個。

   我們在約會?

   曖昧的街燈柔和地亮著,茭白的城市因璀璨的暖色燈光熠熠生輝。我和貝正坐在一處公園里,一起吃著棉花糖。她在笑,還在看我,但我認不出她的臉來。

   我也裝作幸福地回以感謝的笑意,在記憶深處仔細地檢索著她的容貌。

   可回憶似乎有著特別的黏性,讓我不經意間就會迷失自我。我像是在一口連接著深淵的枯井前俯身窺探的人,一不小心就會墜入無盡的虛無里。

   我感覺我的精神世界里原先是有什麼東西的,現在它被人挖去了似的,只剩下一個看不到卻能感覺到的傷疤在心底隱隱作痛。

   我又啃了幾口棉花糖,甜絲絲的感覺可以幫助我轉移注意力,我將目光轉向星空下散步的市民,他們各個都身材高挑,雖然也看不到他們的臉,但他們散發出的幸福很有感染力。

   “還有五分鍾。”貝湊到我耳邊,輕聲說道。

   “五分鍾什麼?”我問她。

   “煙火表演。”她指了指我們面前一座輝煌的白色宮殿,鎏金的壁畫在星光中有別樣的美感。

   “我好期待。”我心跳加快,嘴里的甜蜜慢慢變得苦澀。

   貝突然把嘴唇湊得很近,潮熱的呼吸燙得我下意識脖子一縮。

   她沒有在意我的反應,貼在我耳邊輕聲問我。

   “你是誰?”

   我扭捏著,只能茫然地對著她光滑的圓臉蛋搖搖腦袋。

   她噗嗤一聲苦笑出來,挪開手中小了一圈的棉花糖,把空著的那只手按在我的手背上。很濕,也很燙,她出了很多的手汗,似乎是在緊張。

   “你是維,你只有一個名字。”

   我對她茫然地點點頭,希望這個舉動能讓她安心。

   我能肯定我忘記了很多絕對不可以忘記的事情,關於她的事情我也無能為力。

   “我是維,你是貝。”我復述出來。

   她聲音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輕輕地抱住了我。

   “你是我的愛人,可惜我不是你的愛人。盡管你已經忘記了關於我的所有,忘記了你曾照顧被重力場事故奪去雙腿的我足足半年,忘記了你曾陪我進行義肢復健,忘記了你曾將我介紹給阿風和阿水,忘記了你曾說過你愛我,忘記了你曾經真實存在過。”

   貝的語氣平緩,向我訴說著陌生的一段人生。

   我對她幾乎越往後越帶著哭腔的廢話沒有任何感覺,這讓我感覺有點抱歉,我丟掉手上的棉花糖,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這個場景我很熟悉,我知道我是在模仿過去真實存在過的某個人。

   “對不起,我把一切都忘了,不要哭,我們一起看煙火,好嗎?開心一點。”

   我抬起頭看了一眼白色宮殿,公園周圍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人影,而白色的殿堂階梯前,已經站了好多全副武裝的陌生人。

   我有點疑惑。

   “貝,這些人是……?”

   貝突然從我懷里揚起臉,朝我的嘴唇吻來,是淺淺的一個吻,還帶著棉花糖的余韻。

   “我愛你,不管你變成了什麼樣子。”她的聲音很高興,不過聽起來像是從泥土里傳出來似的。

   我感覺我應該回應這個女孩“我也愛你。”

   但這實在太滑稽了,所以我保持著沉默,圍觀的黑衣人群有了動作,貝一把將我推向地面。

   我的脊背撞倒了大理石板上,不過不是很痛,在被推到的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四肢沒了重量,時間的流動也驟然變緩。

   我看著她頭部中彈,那無法識別的臉蛋四分五裂,消融在了這美好的夜色中。

   頭頂的星空變成了我的相片,我正躺在花壇旁的大理石條上,而貝則倒伏在我的腳旁。

   她的鮮血和骨片還在空中懸浮飄動著,我感到腹腔里傳來一陣悸動。

   花白的骨片垂直落地,我的呼吸也瞬間凝滯,我攤開的四肢被死死壓住,心髒努力地搏動,可我依然兩眼發黑。我看到穹頂上空的那個我皮膚向融化了一般流向四周,一連串可怕的撕扯聲在我耳畔響起。我肚子里被塞了東西,現在正瘋狂壓迫著我的腰椎,快要擊垮神智的劇痛撕扯著我,我感到一陣熱量從肚子里的那玩意發出來。

   視野徹底變作漆黑之前,我看到穹頂破碎,露出了真正的天空——

   天際四圍,曳著煙帶的火雨正如同萬千繁星一般紛紛朝這里墜落,而那些碎裂的玻璃,就這樣憑空溶解在了真正的星空里。

   我,看到了萬千群星,在此刻匯聚。

   四條來自夜空的橙色光帶在快速閃爍,我身下的城市也開始下墜,胃里的酸液從鼻腔里噴出,肚子里的炸彈開始膨脹。

   純粹的漆黑里,我看到了數十名蒼白的女孩飛向我,她們齊聲高呼著什麼,但我聽不清楚。

   那有什麼呢,其實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根本沒必要了解透徹,我想。

   於是一切意義都在這無盡的下墜中獲得解脫。

  

   尾聲

   以太浮空城在覆滅前五分二十五秒。

   凱雷特難得的沒有抽煙,手里提著一瓶白蘭地,慢悠悠踱到了控制台前。

   “謀為荷那小子還欠缺火候,和我一樣,敗到自己認定的女人身上了。”他嘖嘖地評價著。

   老者輕笑胡亂應承著,注意力全在右側的全息屏上,貝正和失去記憶略顯遲鈍的維一起坐在花壇旁邊的大理石階上,她倆已經被標注了危險人物,疏散通知已經發送到了每個完人的信息終端。

   “到最後,該有的震懾作用也沒有起到,真是毫無意義。”凱雷特開始給兩個杯子倒酒。

   “這只是轉移注意力罷了,免得過早被人發現我一路從底部維修通道殺進來。”老者冷笑著,沾著血液和腦漿的手杖靠在硬盤架旁。

   “身手不錯,不減當年呀。”凱雷特揶揄地看看老者右臉上的淤青。

   “所以謀為荷那小子怎麼暴露的。”老者插上秘鑰,所長權限開始覆蓋這個接入點。

   “哼,因為跟我走的近,敲打不了我,還敲打不了他嘛。不過陣仗鬧得很大,誰他媽能想得到,他老婆會自己過來送死。”凱雷特搖著頭,像是真的在惋惜謀為荷的枉死。

   “太心急了,太心急了,我的命運三女神還得半天才能雕完,你就告訴我演出要落幕了。”

   “因為那幫擎火者發現謀為荷的風水姐妹花了,就那兩個在9號重力場事故里意外身亡的芯片種。”老者呵呵笑著,“你能想象得到那幫瘋子看到自己攻不破的事情被一個原生人攻破了的表情嗎?”

   “他媽的,值了,讓那群想成神的瘋子們帶著他們的夙願吃屎去吧。”凱雷特大笑,幫老者通過了武器系統的軍官身份識別。

   “完人注定只能被完人所毀滅。”他難得正經地沉吟道。

   “不把科技留給後人麼?對他們來說,我們始終還是一群特化的人類。”老者以所長的身份征調了穹頂濾波屏的信息流,把貝和維的形象投射到了這座浮空城的天花板上。

   “別吧,誰不知道為了研究怎麼對抗我們,外面的人類就團結一致這個基礎條件上爭了一整個世紀都沒爭出結果來。人類世界那脆弱的平衡可經不起這些科技的衝擊,別說那麼多沒用的了,干一杯吧。”

   凱雷特拿起兩杯加了冰的烈酒,將其中一杯遞給了老者。

   “好,這杯敬,艾薇兒。”

   老者按下了武裝按鈕,以太城的能源開始向立場核心流去。他接過凱雷特遞來的酒,一飲而盡。

   “哼,敬——我永遠的愛人,和你的第一個試驗品,你這劣化種。”凱雷特大笑三聲,眼角被酒氣嗆出了淚花。

   變回原生人的艾薇兒並沒有讓他的愛變化分毫,但擎火者和其他完美人類可並不這麼認為。

   現在,大仇得報,血債血償。

   “嘖。”他看著手中慢慢浮起的杯子,然後兩位活過一個世紀的老男人釋然地相視一笑。噗,血霧都未能升起,兩只杯子各自砸進了兩團肉坨中。

   以太浮空城中所有的東西都在極短的時間里承受了自身近百倍的重力,一瞬間驟增的重力讓所有站著的人類大腦缺血,在化為肉坨前已先折斷了自己的頸椎。在伊甸園里養尊處優百余年的完人們在這充能的短短半秒內死亡絕大多數,一些反應過來的完人也只能極力貼合地面來祈求重力能因以太城穹頂立場穩定器矩陣崩潰而盡快解除。

   但事實是以太城的能源被無上限的傾注到了以太城底部的立場發生矩陣上,以太之下的所有人都能聽到穩定的嗡嗡聲從自己體內發出,所有人的心跳都被這種奇特的力量拉到了同一個頻率上。

   然後,以太城碟形的底盤拋下兩扇合金板,力場牽引核心的引擎暴露出來,幽藍色的輝光穩定地從層層鋼鐵中滲出,讓所有胎盤的子民都以為看到了神跡。

   然後,巨大的固體垃圾山搖晃著,一只球形艙在這沒有遠近之分的嗡嗡聲中扯斷無數挽留著它的线纜從懸浮起來的垃圾山中慢慢朝引擎升起。

   以太城底部的白色狀態燈全部轉紅,液氮制造的白色雲瀑不斷從以太底盤的縫隙中噴出。此刻,浮空城上空的立場矩陣盡數崩潰,化作雪花的濾波屏後,是人類世界向這里發射的超音速洲際核彈雨。

   數十萬顆拖著工質塵埃的火球將以太城周圍的黑暗熔成白晝,這座輝煌了一個多世紀的白色城邦此刻也因為能源耗盡而顯得蕭索,就連原先渾圓的濾波穹頂也不再是金色的華蓋。

   十六顆近地軌道武裝衛星輪流啟動,高能粒子流幾秒內便啃穿了支撐以太城殘軀的四條合金立柱。

   而胎盤城的子民還不知道此時此刻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只是看到以太城的立柱突然發出灼目的光芒,然後以太城開始沿著立柱向他們滑落——

   渺小的維肚子里的渺小熱核武器被激活,以太城在瀕臨的熊熊火海中與漆黑的強物理武器庫相撞。在人類世界的全面核打擊之中,此前從未被公開過的引力炸彈被啟動。

   衛星直播里,以太城所在的那片區域肉眼可見的被向內扭曲,爾後,那數十萬顆核彈頭也被卷了進去。

   沒有爆炸,沒有絢麗的火光和蘑菇雲,也沒有撕碎雲層的衝擊波。

   以太和胎盤,以及所有完美人類跟那些可有可無的真相與科技,一同化作了一顆直徑不到十米的致密灰色球體,一如微縮著這個世界本來面目的化石樣本。

   倘若是在微弱引力的太空中,或許它會爆裂開,把擠壓已久的所有在一瞬間內釋放。

   它會成為一顆在永恒中不斷閃爍的星星。

   不過在引力穩定的地球上,它只是一個危險性難以評估的戰場殘骸,靜靜地躺在吞沒了大半個厄瓜多爾的半球形坑洞底。

   這就是以太浮空城最終的結局。

  

   (全文完)【後續會有資料卡形式的世界觀補充】

  

   2022年3月25日

   鈉+鴿

  原始地址:https://www.pixiv.net/novel/show.php?id=8590635

  或者:https://www.pixiv.net/novel/series/8590635

  總之就是這倆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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