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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外傳】《荷梨歸》下

以太之下 鈉鴿 6171 2023-11-19 02:45

  六

  

   手術已經結束了,兩天兩夜沒有合眼的謀為荷身體哆嗦著,他的手指因為長時間持刀暫時無法靈活屈伸,現在,他正在留觀區守護著他單方面承諾一定會讓她活下來的新妹妹。

   模擬陽光的橙光燈均勻地打在少女安寧的臉上,就在一天前這張臉還有一半的臉皮被剝離,現在因為人工皮膚和激光縫合,幾乎看不出損傷。

   在淺色的被單,准確來說是預備裹屍布之下,少女癟下去的肚子上則是一道猙獰的縱向傷口——女孩被刺破的子宮和卵巢從這里被切除,是自己親手做的;女孩的胃部底端接上了生化材料的人工腸管,這也代表她以後再也不能自主消化脂肪和蛋白質,是自己親手做的;女孩的陰道頂端被自己縫合,從此她再也不會有月經,也代表她必須定期衝洗陰部,她永久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是自己親手做的;女孩的肛門內部,括約肌被可溶线縫合在了人工腸管上,可以控制開合,但能主動吸收溶液中營養成分的腸絨毛科技還未被成功研發,它只能直接導出胃部的溶液而非代替消化功能,所以那只是個失去排遺能力的裝飾,是自己親手做的;女孩還有一些骨折,都已經被修復,且不用擔心會有任何後遺症,是自己親手做的;女孩的雙肺即使切除了一小部分用於放置腔內心髒起搏器,應該也不影響後續恢復和總體肺活量,因為自己沒辦法把那一小部分單獨接回去,是自己親手做的;女孩的心髒起搏器已經被移除,她的心髒很健康,術後沒有溶血,沒有低血鉀,現在這已經是個健康的身體了,是自己親手做的。

   還有好多,好多,都是自己在連續不斷的一天一夜中親手做的,因為無論這場手術消耗了多少貢獻分,都可以被一筆勾銷。因為自己窮,從小就窮,窮到想救誰也都沒能如願,窮到自己不敢合眼怕一閉眼就在手術台上暈厥導致手術後續的費用承擔不起。

   為什麼自己這麼窮,為什麼自己已經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卻總是落得這樣的下場。

   自己的瘋狂舉措激怒了院方,自己的身份牌也被收回,要不是科室的其他同事和自己的導師願意為自己擔保,自己現在已經變成下一個項目志願者了。

   “求你了,醒過來吧……”謀為荷搖晃著身體,顫抖的兩只手掌捏了捏女孩干枯的左手,“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救你嗎?因為我不相信人真的可以在受到那麼嚴重的創傷下還能拉住路過的同類並出聲求救。救你,是出於我的自私,我不想承認我的行為從一開始就是失敗的。”

   謀為荷的聲音顫抖著,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對著被判決極大可能再也不會蘇醒的陌生女孩傾訴過往:

  

   “我小的時候,曾和妹妹一起收養了一籃子小狗。可是小狗被拋棄的原因就是身體過於羸弱,它們一個接一個死去,只剩下最後一只花白斑點狗。

   “那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只小狗,可好不容易能夠陪伴我的它要被以三頓肉的高價賣給另一個小孩,我堅決不同意。因為我認為那是屬於我的朋友,不論價格高低,它都不可以被買賣。

   “所以我在那個下午,親自拿磚頭砸死了它。

   “我知道,它被帶走,也不算是件壞事,家里可以少一張吃剩飯的口,而且它的下任主人也是窮人里的有錢人家。

   “可我沒法接受這份即將到來的背叛,除了殺了它防止它背叛我,我別無辦法。

   “我就是這樣自私,又愚蠢。”

  

   謀為荷停頓了一會兒,他知道四下里放著錄音器,他在被安保部門以違規盜竊槍械這項重罪起訴前竊聽並評估他的精神狀態,而他也很清楚,他還沒被現實真正逼瘋。或者說,因為失敗,所以他才感覺自己如夢初醒,心中憋了好久的心里話,才想對著自己想要了解的人說:

  

   “我其實一直都不認為我能救活我的妹妹,可我又沒辦法放棄她。在這樣一個高壓環境中工作,一但沒有了家人,我就會覺得我真的變成了披著人皮的野獸。你知道突然發現自己沒有同類的感覺嗎?那就是我所害怕的……所以我強行給我妹妹續命,從來沒有理會過她在徹底昏迷前求死的哀求……媽媽知道這些,這兩年來她一直說我變了,說本不該讓我離家太遠,在迷霧中迷失太久,會徹底忘記哪兒才是自己的家,誰才是自己的親人。

   “媽媽是對的,我已經忘了,我忘了妹妹能跑能跳時的樣子,我已經不需要那個叫‘謀為盼’的女孩了,我只是需要一個妹妹,一個能證明我還有親人的傀儡罷了。至於這個傀儡,誰來當,都可以。

   “我打心底里害怕這樣的我自己,我似乎越來越愛扮演一個愛妹妹的人,似乎我妹妹越可怕,就越能顯得我正常……這純粹是場誤會,我是個自私的魔鬼,是剝了親人的人皮好裝作是正常人的惡魔。

   “所以當我趕回那棟房子的時候,我真的高興,那幫畜生……用了白磷彈,我連給我媽媽和妹妹收屍的義務都免了。她們一定很開心,因為她們不必死在我的手里,有人幫了她們,可這直接讓我陷入了不義之地!

   “天呐我到底在說什麼……這不是我想說的……我想說的是,我憤怒,我怒不可遏!我希望我媽媽和妹妹在被白磷點燃之前已經自我了斷,可我追到那次恐怖襲擊的主導者營地時,他們繪聲繪色的向我描述媽媽和妹妹是怎樣發出慘叫又是怎樣雙肺燒穿無法發聲的。

   “我覺得我已經不需要再服從於什麼命運,期待什麼未來了——即使要我償命,有些事我也非做不可。

   “於是我動手了,毫不猶豫,只有這樣,我才能覺得媽媽和妹妹能夠安息。除了殺了雜種們的全家,我別無辦法。”

   “我做了錯事,也許在出發之前,我不該連實驗裝備都不解除就去趕車的。”

  

   謀為荷又頓了頓,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敏銳地轉動著,心中也在預估自己的這番話可以讓安保部門的心理評測師做出怎樣合理的判斷。

   但他也確實感到了一股悲戚,明明在親眼見證家人的離世時,他也真的萌生了就此了斷的真切想法……

   那四顆子彈,不就是自己特地為了自己和家人准備的嗎……

  

   “我把那個混蛋千刀萬剮,把所有對我家人遭遇的悲慘冷漠旁觀的鄰居也都殺光,我做得很干淨,我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居然這麼厲害。彈夾里剩下的四顆子彈全都打在了那個黑幫頭目的四肢骨頭上,減威力子彈的後坐力很小,我也詫異我對安保槍械居然這樣契合。

   “我當著那個混蛋的面把我給妹妹准備的鎮定劑和氰化物分別注射給了他的妻子和兒子,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哪個才是毒藥,也許我從一開始就做好了結束我妹妹的痛苦的准備,卻遲遲沒有做下去的決心……

   “我害怕暴露我自己,害怕暴露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是不依靠點什麼就沒辦法在這個糞坑中繼續呼吸的混蛋……

   “你在意識都不清晰的時候抓住我的褲腳,叫了一聲哥哥救我,我突然覺得我其實還沒被這世界搶去所有。

   “你就是我今後活下去的唯一借口……除了救你……我……別無辦法……”

  

   自己真實的情緒起伏比自己預想的要大得多,他的視野被自己的眼淚所模糊。

   在病床前,緊緊攥著雪梨左手的實習生第一次落了淚。他幾次聽到噩耗時沒有落淚,在廢墟提刀殺完仇人時沒有落淚,他被告知急救一天一夜的雪梨可能已經腦死亡時也沒有落淚;唯獨在這一刻,在熱鬧散場只留下他一人時對著一個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的陌生人時落了眼淚。

   他真正的脆弱一覽無余。

   實習生以為病床上的女孩沒有聽到,但其實她聽到了,籍由此,她才能那麼坦然地接受他全部的愛。

   實習生伏在少女身旁嚎啕大哭著,直到精疲力盡昏睡過去。早就守在門口的安保人員將他帶走,他對著雪梨說的那些真多假少的獨白,為他在導師為他鼎力爭取的無罪開脫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臨門一腳。

   他的內部判決已下達,由於項目實驗體腦區二審發現有低頻活動信號,認為此次空前復雜,耗資巨大的移植手術改判為成功——

   以本院特招實習生謀為荷擔任主刀的醫療科研團隊,歷經25.3小時,復活了一具確診死亡逾24小時的屍體。本該追授多項內部榮譽與獎金的當事人同時也是在胎盤腹地制造多起惡劣事件以及違規使用實驗器材的第一責任人,綜合考慮後,院方最高代表研究決定,撤銷當事人榮譽與獎金,但保留項目署名權,且保留謀為荷在所內的成就和職位。

   考慮到謀為荷將滿三年的實習態度極為端正,院方願意信任並與其繼續合作。

   於是,在IOP又多了一個科研傳說的同時,也多了一個明明職位只是實習生,卻與各位正式科研人員情同兄弟的特殊在冊職員;以及,還多了一個在冊原生人類生化材料共生體,一個代號叫雪梨的小姑娘。

  

  

   七

  

   雪梨永遠記得謀為荷牽著她的手,第一次帶她踏足以太城的那一天。

   她親眼看到了濾過了紫外线的澄澈陽光,從那根本沒有拼接痕跡的立場穹頂灑下,象牙塔一般的白色建築以一種富有格調的波浪型錯落排布,根本不需要輪子的浮空車被兩柄不斷掃描道路兩側車況的金屬小傘牽引著從她和為荷的頭頂掠過,帶起來的風里,也沒有金屬塵屑與腐朽淤泥的氣味。

   街道上走動的男男女女,他們臉色都帶著幸福的微笑,這些人們的身高都很夸張,不到一米六的她比起他們感覺只像一個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哥布林似的——

   其實某種意義上,這個比喻也很恰當。

   她習慣了被機器掃描,在IOP的留觀區滯留半年的她於今日被批准出院,由他的項目主負責人謀為荷帶領去以太城的生理研究法務部留檔。

   她害怕被那些巨人們俯視的感覺,准確來說她現在還很怕人,於是緊緊靠在了高她一個半頭的謀為荷身上。謀為荷朝她微微一笑,給她指了一個正嬉鬧在茵茵草毯上的小白球——

   “那是……是……”雪梨的注意力立馬被草坪上那只肥肥的小生命吸引住了,她既興奮又激動,以至於讓她忘記了那個物種叫什麼。

   “是鴿子。”謀為荷騰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現在,兩個常年不見光的人都已經相對自由地站在了以太城中。

   “好棒啊……這里好亮堂,感覺能在這里一直待著的話,會很幸福……這就是修女姑姑說的……伊甸吧?”雪梨摸著下巴獨自喃喃道,都沒察覺到謀為荷不在身旁了。

   “荷哥哥,咱們不是要去……”突然發現身邊沒人了的雪梨頓時陷入恐慌,她緊張地東張西望,眼淚也開始不受控制地落下來。

   “沒事的……沒事的,荷哥哥離開一會兒而已,沒事的……”

   雪梨拼命想忍住快要破膛而出的心跳,周圍的陽光似乎都黯淡了起來。

   “雪梨,看我帶什麼回來了。”是熟悉的聲音,足以驅散她此生所有的陰霾。

   雪梨顫巍巍地扭過頭,看到的是謀為荷那難得帶了一絲輕松的臉,和那兩只讓她倍感安心的手掌——不過現在他的手掌抓試劑瓶一樣抓著兩只雪梨叫不上名的東西。

   “是甜筒哦。”雪梨小心翼翼地接過為荷遞來的彩色冰激凌,學著為荷示范似的舔了一下。

   “是甜的誒!”先前的小插曲造成的恐慌被美食帶來的多巴胺驅散,看著雪梨舒展開的眉頭,謀為荷也對自己的甜筒表示味道不錯。

   “怎樣,我成年之前也沒有吃過這小玩意兒,很甜吧~”

   “和哥哥的吻一樣甜!”雪梨抬起臉眯起眼睛衝謀為荷歡喜一笑,此時的兩人因為謀為荷最初對所內同事宣稱自己把雪梨當親妹妹看待而不得不由為荷這個當事人主動在同事前面與雪梨保持距離。

   謀為荷的臉肉眼可見地漲紅起來,他尷尬地快速掃掃四周,壓低聲音嘟囔道:

   “誰教你說這話的……”

   “是心里話哦。”雪梨向後退行幾步,俏皮地笑笑。

   謀為荷看著這個一襲白裙在太陽下翩然起舞的小姑娘,他倆之間的牽絆早已超越了施救者與被救者的單向度關系了。

   “好啦,不要頑皮了,在去報道前,咱們還能多逛會兒呢。”他釋懷地笑笑,走向他的小愛人。雪梨則向他的騎士伸出了沒有拿甜筒的另一只手,對方牢牢牽住了自己的手,兩人相視一笑,一同向廣場公園走去。

  

   從法務部出來時,太陽已經低垂於天際,過濾掉陽光的穹頂能直接看到璀璨的星空,從未真正見過星空的兩人同時怔在了原地。

   他們甚至沒有親眼見過,這道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稀松平常無關貧富與身份之別就能一同欣賞的自然景觀,生在以太之下的人們,窮其一生向上攀爬才能看到的瑰麗風景,或許只是世界另一端的人們所習慣的平淡日常。

   “好……好美……這就是星空嗎……?”雪梨望著美得讓人不由得屏息凝神的彩色星帶,輕輕搖晃著謀為荷的手。

   謀為荷覺得此刻親眼目睹的星空,比他在書上或視頻文件里看到的都壯麗千百倍,就在此刻,他想起了一句不知是誰寫在他記憶中的詩句:

   “天遠星斗艷,荷柴把家還。”

   手腕處的重量猛地增加,打斷了為荷的吟誦,只剩下一個胃還能工作的消化系統是無法支撐過多能耗的,現在的雪梨有些低血糖。

   在為荷懷里服下一粒應急糖丸的雪梨被她的愛人背在背上,她現在已經沒有心情再去抬頭看星星了。

   “我們接著去哪兒?”她輕聲問道。

   “走,我們回家。”為荷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莊重,自半年前他唯二的親人湮滅在白磷火中之後,他就再沒說過自己有家了。

   “回家?是回診療室嗎?”心跳得砰砰響的雪梨紅著臉故意問道。

   “回咱倆的家。”謀為荷大笑三聲,惹得路上的完美人類投來疑惑的目光,在他們這些根本不會關注以太之下發生過什麼的人上人的注視里,他背著自己往後唯一的愛人,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在以太城郊區的一座因傑出貢獻獎而特許給自己的日租式單元樓。

   “雪梨,將來你會定居在這座城市里的,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在這些平整干淨的馬路上,去拿足夠自己填飽肚子的面包撕碎喂廣場里的鴿子,你可以整日整日地曬太陽和看星星。一切都會變好的。”謀為荷鮮少有這樣說話過,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成分被精心調控過的純淨無害的空氣,仿佛此前已經在某種無氧環境中缺氧了很久。

   雪梨沒有回應他,雖然為荷因為工作強度與周期的緣故,顯得發硬的背有點駝,但倚靠在上面的雪梨卻睡得比半年來在留觀區里的任何一次睡眠都要香甜。

   謀為荷知道他的雪梨已經睡著了,離單元樓還有一段路,他覺得腳下生風,似乎先前殘酷無比的命運都無法追上他倆。

   那句打油詩變了花樣重新浮上了他的心頭,這次,他對著浩瀚無際的夜空把心里話喊號子一般吼了出來:

   “莫問男兒(你)前途多敞亮?荷梨歸家我心(才)不慌張。”

  

   (《以太之下》外傳·《荷梨歸》全文完)

   【全文共2萬字,歡迎各位大佬對此進行同人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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