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謀為荷,此荷非彼荷。
“為荷”是舊時代中文書信末尾的慣用禮語,是“麻煩您了”的意思。單拎出來的四聲荷,也是背負,承受的意思。
當雪梨在以太城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荷花時,她才發現眼前這些漂浮在水面上慵懶輕盈的圓圓葉片跟謀為荷名字里頗有犧牲精神的四聲“荷”完全是兩碼事。
從她認識為荷起,她就能感受到他步履沉重,仿佛壓在他肩頭的重擔,從來都是有增無減。一些可能已經無法兌現的承諾,即使成了負擔,他也不願將其卸下。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活法,趴在玻璃護欄上的雪梨凝望著人工荷塘里唯一的粉嫩荷花出神。
謀為荷來自胎盤城的最深處,不散的灰色塵埃奠定了他的人格底色,既看不清善惡,對生命的態度也是模棱兩可。
以傲視同儕的綜合成績被招入生理研究所時,他距離修完學業還有一年。院方代表在面試結束後,就對其表達了超出預期的滿意,提出讓他破格參與一些保密等級更高些的試驗。
要成為魔鬼,要舍棄感情,為了有朝一日把騎在我們頭上的完人拽下馬。
這是其中一位院方代表在離場時對謀為荷的耳語,那時候謀為荷還很青澀,他不懂這句話里包含著怎樣的仇恨。他沉湎在自己尚有一年才能畢業就被破格征召入所實習的興奮中,腦中只有一件值得憧憬的好事:妹妹會比自己和媽媽預料的更早恢復健康。
二十二歲的謀為荷在夏天正式成為生理研究所的一位特招實習生,所內的一切都讓這個來自泥潭深處的大男孩有些目不暇接,著色之間里的一個個觀測缸連同缸中有機物沒有嚇到他,而文檔庫里因權限解鎖才能查閱的歷史科技成卻令他感到一陣暈眩——
人工皮膚,活體心髒移植,肝源再生,干細胞靶向培養,生化腸管縫合……
每個項目成就下方都有對應貢獻人員的簽名和日期,生理研究所不負其名在四十年間幾乎把人體除了人腦外的絕大多數器官都搞出了移植和修復技術。
這些在此前如同都市傳說般的醫療科技是每個胎盤居民的朦朧幻想,這些技術隨便拿出一樣來都能在人類世界引發轟動,而這些技術全都應用出來,讓人起死回生都不能說百分之百做不到。
“為什麼……導師,為什麼我在胎盤城中心讀了這麼多年書,從未聽我的老師們談起過這里面的醫療科技……?”謀為荷牙齒打顫,生得魁梧的身體竟也有些搖晃。
“這些都是舊檔案了,”導師沒有看他,只是冷冷地說,年輕的實習生停止了因心情激動的發抖,“里面的每一項技術都已取得了新的突破,是因為有些簽名的同事不在了,我們保留下來做緬懷的。”導師繼續說道,讓實習生的臉都漲紅起來。
“可您還沒回答我……”實習生支支吾吾。
導師昂起臉斜了他一眼。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把70年之後的文檔給我整理出來,晚上開會要用到。”
導師撂下一句反問和一段命令就離開了,實習生沒有覺得難堪,因為他已經知道,現有更加完善的技術,而且只是不面向地位低劣的胎盤城而已。
假如……假如真像傳言所說的那樣,生理研究所的職工家屬也能享受到魔法般的醫療科技……
那妹妹的輻射病,在這些比魔法還神奇的科技庫面前,算得了什麼?
檔案室里只剩下了謀為荷一人,他正攥著那些發黃的試驗志願者名單,努力不讓面目猙獰的自己叫喊起來。
在那之後,實習生有意無意地去跟同所的老科研們吃飯聊天,生理研究所只是在哪兒都適用的總稱,所有人體實驗的場所都可以被叫做“著色之間”,這算是某種象征著他們對反人類實驗的思想態度的特殊單位文化——
是在一次和以太城中心的強物理研究所的合作中,高能電漿把二十二個活體實驗者直接電離,從一地焦糊碎肉中散出來的粉色蒸汽在觀測玻璃上凝結出大顆大顆的油狀琥珀,讓二十公分厚的有機玻璃染中沁入了難以腐蝕祛除的焦糖色與煙黃色。
那次的實驗不過是幾個科研人員臨時起意想看看活人被電離的情景,得到全所樂子人的一致同意後就把治安部門新送來的二十二個“志願者”全安排到了一個全景缸中制造了這場聳人聽聞的屠殺。
漸漸的,實習生也就知道了,所內一切生理科研項目,從經費到人員支持,都是由遮住自己頭頂太陽的以太城承包的。而所內所有的科技成就,其專利都從屬於以太城中的全體完美人類。
換句話說,他們這幫在人類生理的迷霧中不斷開拓生機與救贖之道的瘋子,拿著完人們的錢,害著同胞們的命,最後產物的科技成果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當初的猜想是正確的——因為披著人皮的完美人類根本不會生病,這些技術也從未在完美人類身上測試過,作為醫療保險手段,完美人類可能永遠都用不到,而真正迫切需要這些醫療科技拯救的原生人類同胞們,卻因為技術專利全權歸完美人類所有而連見識都不曾見識過。
“我們到底在做什麼?”實習生自我發問道。
“要成為魔鬼,要舍棄感情,為了有朝一日把騎在我們頭上的完人拽下馬。”
面試結束時,那個院方代表最後的耳語重新響起。
此時已經實習兩年的他,已經把貢獻分攢到兩千了,還差一半,他就有資格為血親申請一台手術。這是院方提供的不為外人稱道的員工特權,因為報告給完人們的提案中只會提到是新的“原生人類生化材料共生體實驗”。
實習還有最後一年,謀為荷放棄了每周一次的同家人會面,開始以拼上一切的態度在多個試驗項目場地之間周轉,妹妹那邊傳來的情況並不樂觀,但自己從所里偷偷運出去的康復藥會幫助妹妹再支撐幾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妹妹,為了……已經辨認不出形狀的妹妹……
謀為荷,謀為盼……家里的妹妹還在等著哥哥。
早幾年前,為荷還在上學,即使是身兼數職,也只能堪堪自行承擔進學時的一切開支,對於父親早亡母親肺癆的爛包光景,真的是分身乏術。為了讓哥哥能安心修學,將來出人頭地,妹妹私下里打聽著哪里能賺些錢維持家用。再怎麼樣,也不能讓已有出息的哥哥也跟爸爸媽媽街坊鄰居一樣一輩子埋沒在塵埃里,連太陽真正的顏色都沒見識過。
高薪還包食宿的工作並不難找,妹妹一個人攬下了全部的家庭開支,並且與哥哥的通信中告知哥哥家中一切安好。倘若哥哥知道了年紀輕輕的妹妹去出賣身體,怕是要氣死,媽媽好幾次深夜肺痛得睡不著,起床卻發現女兒不在家。
她不能離開制氧機,像條骨瘦如柴的老狗一樣被氧氣帶拴在家里一直等到了黎明,當女兒憔悴地輕聲回家時,她也沒有多余地去追問。
在這片人們如同蟲蟻般活著的絕望土地上,道德並不是生存的信條與剛需。
“外面冷不冷?”看著女兒頭發上的露水,做母親的沙著嗓子問道。
“冬天過去了,不冷了……”為盼盡量舒展臉色,可對著媽媽,剛說完這句就委屈地哭了出來。
母親呼喚女兒回到她的懷抱,在這幢搖搖欲墜的空蕩房間中,她們依然可以依靠彼此,一同期待遠方的希望回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當考完最後一場測試的為荷聽到妹妹吐血的消息時,他只覺得咣一下腦子嗡嗡響。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家的,他只知道當他回到仿佛更加陰沉更加破敗的街道時,家里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鄰居。
外人們給他這個遲到的主角騰開位置,人們的目光中央,滿臉消沉的母親戴著蹭上油汙的氧氣管,懷里抱著眼窩深陷昏迷不醒的女兒,而對此毫不知情的兒子衝到妹妹面前,漲紅的眼睛像是要滴出血來。
“為荷,你妹妹讓人坑了。”圍觀的人沒等到電視劇里常見的仰天長嘯,於是七嘴八舌地向消息不靈通的主角灌輸更加詳細的背景設定。
“對,她跑那個流動劇組里當群演,人家演的什麼核爆精英。”
“她演的在輻射場救人的志願者。”
“對對,人家讓她穿著防護服三十秒里能救幾個救幾個,按人頭給錢。”
“結果人家用的真的輻射源,那機器噼里啪啦的響,你妹不知道,超時間了也沒喊停。”
“一直救了七個……還是八個來著?”
“九個!你妹救了九個人!”
“救了九個外地人,現在一個也找不著了。”
“你們都他媽閉嘴!!”謀為荷看著面色死灰默默掉淚的母親,如此一來她就更蒼老了,耳旁還有些戲謔的聲音,讓他的憤怒無法再繼續壓抑。
圍觀的人沒有識相的散去,他們又繼續守了悲苦一家人一陣兒,終於,幾個年老的看不下去了,他們嘴里念叨著活著真苦活著真難,率先離開了這幢更加空寂的破房子。
不多時,人們終於散去了,說是怕也被傳染上輻射病。
“媽……別為錢擔心,這次考試完了有獎學金,肯定夠用,肯定夠用。”為荷跪坐在地上,聲音顫抖。
媽媽沒有回答,她的頭發在為荷出發前還有一半黑發,現在已經全都落了雪。
“你放假了……多陪陪,你妹,為盼……吃大苦了……”母親的嗓子嘶啞地像是生生咽下了一把刀片,事到如今,她已然連悲慟的力氣都不再有了。
為荷握住妹妹軟塌塌的手,眼淚從通紅的眼睛里大顆大顆地滾落。
他依稀還記得,妹妹最怕的就是他的哭聲,但為什麼怕,她還沒有告訴過他。
從那以後,家里的開支又多了一項,妹妹清醒的時刻很少,很多時候就算醒了她也說不了話,輻射病的病理表現遠比聽說的傳言更加可怕。
當親人熟悉的容顏不再,親情是否也會隨之改變?
這是每一個知曉謀家兄妹遭遇的悲慘變故的人都很難不去想的問題。
此時的為荷已經實習一年,他給妹妹換好兌了康復藥的靜脈補給液,用溫熱的濕毛巾給她擦身體,一邊擦一邊說些最近發生的事。
他倆的母親就躺在一旁,老婦人今年徹底起不了身了,她終日望著漆黑的天花板,覺得眼前霧蒙蒙的。可拆掉天花板,她看到的也是霧蒙蒙的陰影,陽光穿不透以太城,同樣也穿不透這一家人悲苦的命運。
妹妹如今全身浮腫,毛發早兩年就掉光了,現在與其說她是個人,倒不如說她是一條還在不斷腫脹的肉蟲子——
為荷知道這一切,但對於輻射病來說,妹妹沒有活生生的腐爛,就是他企圖用生理研究所的科技讓妹妹徹底康復的最大動機和希望的本源。
即使不確定妹妹腦組織的情況,即使所里科技庫中沒有任何一項關於人腦的研究成果,他也相信著,在將來妹妹以全新的身體康復時,她還會繼續歌唱,繼續奔跑,繼續微笑……
雖然,自己已經忘記了妹妹健康時的模樣……
他始終在妹妹的病情上,保持著和他執行手術時對實驗體的術後恢復情況評估完全相悖的樂觀。終於,他的真誠和能力打動了院方,院方表示只要他肯一直為研究所效力,完美人類幾乎不會用到的輻射病整療手術可以通過立項目的方式給他妹妹做。雖然這個項目的貢獻分消耗遠遠超過四千,但修完三年實習續簽合同,是可以由院方開憑證直接抵消單次花銷的。
將這個好消息寫成信寄回家後,他已經想好了自己抽空回去為妹妹抽血化驗時,對著那些因為妹妹現階段的病理身材而把自己也看做是瘋子惡魔的鄰居們宣讀這項好消息了。
盡管這並不符合院方的期望和准則,但誰又能說得清楚,此時的為荷,平靜的外表下有幾分是理智又有幾分是瘋狂?
但人的不幸一旦開始,就不會輕易結束,就在他遞交了手術台征用申請返家采集妹妹血液樣本時,當地的黑惡勢力為了所謂的“順民意”,一把火燒掉了他在這世上唯二的親人。
當他回到那個熟悉卻又冷寂非凡的街道時,白磷燃燒過的刺鼻硝煙還未散去。
為荷只是提著手術包像無數次回家那樣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到了屋子正中央,不過原先放著妹妹肥大浮腫的身體的床褥現在只剩下了一團焦黑扁平的灰燼,而媽媽的床褥也只能靠制氧機的金屬骨架看出點熟悉的輪廓。
自己的親人被白磷燒得一干二淨,余下的部分也和化纖材料混合在一起牢牢地粘結在了地板上。
為荷帶著一絲微笑的表情沒有什麼波瀾,他蹲下身摸了摸已經冷卻下來的灰燼,繼續帶著那份微笑最後一次踏出了家門。
今天天氣很好,街道上只有白磷燃燒過的刺鼻焦糊味,沒有風,也沒有雨,聽不到大人說話,也聽不到孩童吵鬧。可為荷在家時不自覺扮出來給母親和妹妹還有自己看的微笑實打實地永遠消失了。他笑不出來了,也沒必要再去笑了,他已經受夠了。
他覺得自己已經騙自己太久了,現在,他要做點他想而且他也能做到的事情了。
那個用白磷彈燒光謀家房子的黑幫頭目宅邸被攻破時,他正悠哉悠哉地和妻兒吃飯,他不知道入侵者已經殺光了他府邸里的所有仆從和守衛。當一個陌生男人提著管家的腦袋踹開自家房門時,黑幫頭目的妻子當場就被嚇吐了。
來者並不是來問問題的,他要做的只是殺人,一如完成他這三年來永遠做不完的工作一樣。
“你想干嘛?!”黑幫頭目從飯桌下抽出長刀,他是練家子出身,為保護妻兒而與入侵者搏命的底氣還是有的。
來者丟下管家的人頭,從沾滿鮮血的禮服中抽出了一把機械,黑幫頭目心猛地一沉,房間內隨即響起四聲巨響。
“是槍……你怎麼會有……”四顆子彈,分別打斷了黑幫頭目的肱骨和股骨,頭目背靠著牆壁坐在身下散開的血泊中,四肢像布娃娃一般攤開。
來者不屑於回答他的問題,畢竟試驗用的槍支里也只有四顆私藏的子彈,他把溫熱的手槍藏回襯衣里,放下了左手一直提著的手術包。
棕色的皮包被打開,露出了一些常見的手術工具和兩只並列排放的安瓿瓶。面對被槍聲和人頭嚇哭的小孩,男人也只是一臉淡漠地敲開一支沒有任何標簽的安瓿瓶,用細號針筒抽出了里面的溶液。
“來,手臂。”男人沒有任何安慰手段,只是捏住了小孩的右臂,語氣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小孩看到逼近的針頭,哭聲更響了。
頭目試圖掙扎,可是碎掉的肱骨和股骨成了插在血管和肌肉中間的匕首,他亂動一下都會產生難以承受的劇痛。
“你是……好殺手,誰派你來的……?以太的那幫魔鬼嗎……?放了我兒子,我可以告訴你我的……錢……”頭目咬牙切齒,為了不破音,臉都憋成了豬肝色。
“一共有兩支,一支是昏迷者專用麻醉,一支是安樂死,我一直希望能用得上它們,早在四年前我就這麼希望上了。”男人喃喃地說。
黑幫頭目理解了是什麼情況,他只覺得後背一陣發冷,手下只是說這家人的兒子今年長期在外給醫院打工,可從來沒人說過他是連槍都能搞到手的狠角色……
“放過我們吧,求求你了,孩子是無辜的……我願意被你千刀萬剮,只要你肯放了孩子。”頭目青筋暴起,針頭已經刺入了孩子肥嘟嘟的手臂。
“不用你要求我也會這麼做的,我給你孩子和你老婆一人一支,分到的是麻醉還是安樂死是他們自己的命。”男人冷漠地回答。
“你這個瘋子……你自己不知道哪個是麻醉,哪個是毒藥嗎!?”頭目咆哮著。
“是啊,我從來都不覺得我有一天能用到它們……可我卻真真切切地靠它們活著……”男人臉上露出了哀戚的神色,不過心理的波動並不影響藥液被勻速地推入孩子的體內。
孩子被嚇得一動不敢動,男人緊接著敲開另一支安瓿瓶,用同一個針頭抽取了里面的透明液體。
“你就沒有想過放過這里的每個人吧……”頭目的妻子從暈眩中緩過來,看著昏昏欲睡的孩子,趴在堆滿山珍海味的飯桌上抬起臉質問男人。
“最好的難道不是兩支兌起來用麼?在睡夢中離開這個惡心的世界,多麼美好啊……”男人注視著頭目妻子,這個女人也回以憎恨萬分的目光。
女人沒有掙扎,任由男人將藥水打入身體。
男人把針頭拆下來,小心翼翼地將空掉的兩支安瓿瓶連同針管一起重新收好,接著,他拿起了一把嶄新的手術刀,刀柄處還有金屬蝕刻工藝做裝飾,是三個大寫英文字母的花體——
IOP,生理研究所的內部簡稱。
男人緩緩把刀口轉向動彈不得的黑幫頭目,雖然臉上已經浮現出了癲狂的得意神色,語氣卻還是淡淡的:
“現在,輪到你了。”
五
雪梨,雪梨,因為偷了一瓶雪梨,送了一條活生生的命。
以太之下,是一片沸騰著無數罪惡與苦難的泥淖,和光明輝煌的浮空城不同,地理上仍算地面建築群的胎盤連地下城都不如——傳說中的人間煉獄也不過如此。
雪梨其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因為她只是教院收養的童妓之一而已。她從小就被穿著艷麗的修女們教導如何服侍男人,如何取悅那些會給教堂額外捐贈錢財的信眾。
每服侍好一個信徒,這個人就能多吃到一口面包,多得到一些主的恩澤,好讓自己死後,能去到極樂之地,繼續服侍頭頂光環的天使。
她在教堂里和所有童妓都是好朋友,童妓里有男有女,但大家都是沒資格把握錢財的小孩子,有時候,為了一塊吃的,童妓之間也會相互取樂。
他們的名字都是修女起的,修女想吃什麼了,就會給新來的童妓命名什麼。她叫雪梨,是因為有個修女想吃雪梨了,雖然她根本沒有見過新鮮的水果,她一直以為樹都是金色的,就像《聖經》里動輒描述的伊甸一樣。
“沒有飢餓,沒有痛苦,沒有死亡的伊甸在哪兒?我們能去嗎?”孩子們會問。
“伊甸就在我們頭頂,我們死去之後,就會升入頭頂的天空城。”修女會敷衍他們。
其實某種意義上來說,孩子們心中的伊甸真的是以太浮空城的模樣,不過他們至死都生活在以太之下,完美人類們的城市,他們與之沒有一絲一毫的緣分。
雪梨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到十六歲,教堂因為一些變故而被迫以藏書閣起火為由燒成了一座廢墟,像他們這樣長大的童妓身體已經失去了魅力,於是便被教職人員原地解散了。
她在街頭流浪了一年,明白了不是每次皮肉交易都能得到食物或者錢財,更多的只有虐待和毒打。
她已經十七歲了,可她還是沒有見過雪梨的樣子,她以為雪梨也是苹果一樣紅得誘人,盡管她也不知道苹果其實不只有紅色這一種特征。
終於,她覺得這樣活著毫無意義,於是決定去冒險,去店老板很凶很凶的商店最後一排櫃台里偷一罐水果罐頭來嘗嘗——她還識字,她能靠罐頭的標簽來識別哪個是她想要的罐頭,然後把它藏到肚子里,再去到沒人會看到的地方盡情品嘗。
她很早之前就想這樣做了,可她剛出手就犯了個錯,她不知道這座燈火通明的商店為什麼無人敢搶,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牆角一個小小的方盒子就能嚇退一大堆技藝精湛的小偷。
她被扯著耳朵拽進員工房間,遭受了有生以來最長久最恐怖的凌辱。
她的舌頭被對半剪開,輪奸導致的脫肛和出血刺激到了這幫瘋子,他們拿出了小刀,毫不留情地向她餓得凹陷的肚子剜去……
最終,“瓤子都讓人掏出來了”的雪梨渾身是血,被丟到了黑巷里。傷情的慘烈,一度讓拾荒者都不敢貿然靠近。
就是在這樣一個平常的夜晚,不過是巷尾多了一具無名的屍體,但是這只周身正漸漸變冷的亡靈預備役,碰到了剛殺光老家黑幫組織以及街坊鄰居的惡魔。
他也是渾身血跡斑斑,為了不撞上安保巡邏隊,專門挑著黑巷走,路過被開膛破肚的雪梨時,他還略有同情地默哀了一會兒。
默哀結束,他繼續提著手術包向生理研究所大步走去,但他的褲腳被人猛地扯住,即使心理素質早已被各種慘絕人寰的人體實驗磨練出來的謀為荷都實打實的起了一身冷汗。
女孩因失血而慘白干枯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褲腳,嘴里的血塊被氣管里的最後一絲空氣擠出,在咕嘟咕嘟的呢喃聲中,他確信自己聽到了——
“哥哥救我……”
一種安瓿瓶突然爆裂的聲響在這條黑巷中回蕩,可能來自於他的手提包,也有可能來自他的心底。
他猛地跪下,打開手術包,將那兩支空掉的安瓿瓶扔掉,噼啪兩聲,執念向某種更具體的象征完成轉移。他從皮包隔間里拿出止血藥,為素昧平生的瀕死者做了簡單但有效的應急止血處理。
然後,他脫下外衣,蓋在女孩身上,將女孩從濕漉漉的地磚上抱起。
“你會活下去的,堅持住。”這是他說過語速最快的一句話,因為腎上腺素的原因,他甚至覺得自己說的這些話都停在了原地,自己的身體已經領先自己的知覺好幾百米了。
回到手術室時,謀為荷預約的那台手術桌已經快失效了,他抱著雪梨趕到時,把所有人都給嚇壞了——
“操了個親媽的,你妹叫人給開膛啦?!”導師被渾身散發著血腥味的為荷嚇得抱著筆記本原地跳起,但又馬上招呼全組人員來幫忙。
維生系統爭分奪秒地切入雪梨的身體開始循環,小血庫也快速就位,雪梨的鮮血逐漸染紅了桌台,而項目為“輻射病理性異變組織器官移植”的手術主刀成了隔離服都是現套的實習生謀為荷。
手術台上,輔助掃描儀分析著各個器官的衰竭程度,在這場苦戰還沒正式開打之際就宣告了病人的死亡。
“手術已結束,實驗體已死亡;守護已結束,實驗體已死亡……”毫無感情的電子音從手術室天花板中的音響里傳出,徹底激怒了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的謀為荷。
“申請特級預備方案,維持項目研究,手術繼續!”
沒人知道為什麼一直恭恭敬敬勤勤懇懇的實習生會如此強勢,而且就算掃描儀報警,他們也不會在為荷說放棄之前先放棄的。
一眾人重新忙碌起來,謀為荷憑感覺規劃了預備切除器官和替換器官清單,他的貢獻分被一塊電子屏動態展示在手術台的一角,三千五百多分開始隨著他發出的申請進行扣除。他不太敢看那塊快速歸零的吊命牌,只是低沉沉地問了一句導師:
“導師,我的貢獻分……”
“隨便扣,本場實驗,啊不,本場手術只要你不下手術台就不算結束,你的續簽合同支持你在本次手術中的所有消費一概清零。”導師也加快了語速,所有人都處在一種救火的緊張感中。
“我明白了。”為荷繼續埋下頭,開始了這場最為艱難,對他意義也最為重大的手術。
“實驗體的生殖腺被摘除;腎髒替換一只;所有復雜開放性創傷直接用人工皮膚覆蓋,部分黏膜已進行自體復制移植;舌頭被縫合消毒;直腸丟失50%,大腸因糞便感染選擇放棄,十二指腸有良姓腫瘤,最終評定將胃幽門部以下的腸組織一並移除,移植專利v2045211.6(生化材料腸填充管)並縫合;切除一部分肺葉,安裝體外心髒起搏器;移除破損角膜,就近在人體庫中尋找配對型號進行移植;析腦儀已全程監控本場手術,手術進行時長25.3小時,腦區反饋持續無信號,信息已提交至終端,項目研究結束,系統最終評定:
“實驗體已無生命危險,實驗體已腦死亡。各位研究者辛苦了,正在通知生化部門回收處理……”
(下接《荷梨歸》·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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