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龍,學生時代,燈塔水母
溫蒂迷路了。
幼年時的溫蒂,那會兒別人還叫她臨佩贊爾的女兒,這在伊比利亞的語言里是潔淨和純真的意思。小溫蒂眼中的家人永遠博學,永遠潔淨,幾乎什麼方面的知識都有掌握。不同於別的貴族,臨佩贊爾家的院子里看不到成隊的傭人前跑後跑,只有寥寥幾個拿著操作面板,身著長袍的黎博利在院子里走動,若不上去問,沒人能想到他們是所謂的傭人,大多數工作由自動化的源石機器完成;也不像教會的信徒,一天到晚虔誠地念誦著拉特蘭的經文,祈禱虛無縹緲的神來救贖大靜謐過後的伊比利亞。
“科研”和“世家”這兩個詞結合在一起聽起來確實挺玄幻的,畢竟血脈的延續在科研的領域並不可靠,雖然也有靠著家族托關系偷占別人成果的敗類,但大多數情況下個人的天賦和努力,還有真正優秀的成果才是硬道理。不過溫蒂是個例外,臨佩贊爾的女兒也確實沒辜負家人的期待,溫蒂繼承了父母聰慧的頭腦和縝密的邏輯思維,在數學、物理的課程上已經遠遠超過了同齡的青少年,甚至在初中之前就修完了大學工科的一些專業課和幾門語言選修。在伊比利亞總體上姑且崇尚科學的氛圍和臨佩贊爾家風的影響下,溫蒂自幼就對父母在黑板上討論時寫下的公式和草圖表現出了十足的興趣,尤其是父親設計出來的仿生機械,生物優美的運動曲线以機械富含邏輯又棱角分明的美感的方式實現,臨佩贊爾的種族會偏向讓父親去帶孩子,因而這樣奇幻的作品充滿了溫蒂的童年。
優異的成績讓溫蒂的升學都比其他人快很多,年僅15歲就連跳幾級進入了本地有名的高中,此時她出色的工程設計作品已經讓不少研究所注意到這個富有才華的年輕人並投來了橄欖枝,再過一年,溫蒂就可以去伊比利亞最好的皇家科學院了。然而這位前途光明的年輕人正處於一種微妙的苦惱中——她並不喜歡學校。臨佩贊爾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潔癖,只不過臨佩贊爾的女兒,溫蒂,的潔癖實在是過於嚴重了。中小學的孩子們總是會意氣用事,看到這麼一位因為潔癖就不親近別人的矮小的同學,總會下意識地去排擠她,孤單也就成了溫蒂目前為止的學生生涯的主題,那麼高中呢?“應該也會差不多吧“溫蒂如此想著,而對進一步上高中表現出十足的抗拒。
“我也希望你能早點去大學,然後在科學院安心做科研,溫蒂,我的好女兒,你現在的能力已經足夠當我的助理了,但你要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不是只靠個人研究就能解決的,人際關系也很重要。“溫蒂的父親曾在新學期開始前的一個早晨把溫蒂叫到書房,那時他剛結束了一次通宵的計算,白發的海龍男性滿臉疲憊地看著自己的女兒。
“再說,你還太年輕了,這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復雜很多,研究所里的人要面對的也遠不止科研,審判庭,你看,審判庭那些人之前還強制把你爺爺的研究關停了,我們一心搞學術的還得面對很多很無奈的麻煩。“
”先在高中呆一段時間,再熟悉下集體的社交和環境,之後就去我的母校進修,這樣我也放心,好不好?“父親抿了一口黑咖啡,將小溫蒂抱在懷里。溫蒂對外人的接觸敬而遠之,卻很享受家人的觸碰,她認為家人一定是干淨的,父親會撫摸還沒完全長成的小觸角,而母親會溫柔地幫自己梳理已經及背的,遺傳了自己和丈夫的美麗的銀發。
“現在你還身處於象牙塔之中只看得見美好,但你遲早有一天也要像我和媽媽一樣面對這些的,伊比利亞是這樣,別的地方也是,大地…世界上到處都是苦難,我希望你能再看看我和媽媽用科學做的事,然後成長為能獨當一面的研究者。 “溫蒂依偎在父親懷里,她這個年齡已經明白很多自動化的原理,但對父親的話還是似懂非懂,只是點了點頭,稍微往好的方向想象著日後的高中生活……直到高中開學的那一天。
優異的教育資源,美好的校園環境,尊重個性,發掘潛力的教育方法,這對別人來說一定是培養人才的最好去處,但對溫蒂來說並不是,雖然高中的學風,環境,同學都比以往要好很多,她也已經很努力地去嘗試抑制,而同學們大多懷著善意,但比家里任何人都嚴重的潔癖還是會讓溫蒂無法克制自己的行為;常年同身為科研人員的家人們打交道,同學間學習交流討論的場合的又總被溫蒂下意識地認為大部分沒啥意義,哪怕這討論在同齡人中已經相當理性且高效了。她和學校生活間像是隔著一堵牆,不論是老師還是同學,是會向她投以熱情視线的,還是會嫉妒她,對她惡言相向的,她只覺得這些吵鬧,又好像和自己沒那麼大關系。溫蒂也嘗試好奇牆的另一邊是什麼樣子,她會去幫助有困難的同學,去給他們做一些小物件又悄悄放到桌上,能簡單地解決校園里遇到的小問題,和新同學交流時也會混雜著害羞,激動,理性,正直和一點點高傲,這在一些同學眼中其實算是種可愛的表現,但牆是那麼高,她還是感到孤單,無趣。
大地上有很多事情溫蒂沒辦法理解,比如為什麼學校里很多同學說伊比利亞語那麼快,好像舌頭要打結;為什麼這個年級的青年人並不都像她那樣一心學習或科研,反而呈現出一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之境界;以及為什麼大地上認真學習孩子生總會不可避免地要被頭腦簡單的同學嘲笑或是侮辱。
伊比利亞同維多利亞相似,雖然天賦良好,努力上進的少年們可以通過殘酷的考試競爭進入教育資源更豐富的好學校——據說這是從炎國傳過來的選拔方法,但這對富商,地主,貴族的子嗣來說,也不過是花點金錢或借助家族地位就能完成的事情罷了。顯而易見,財富和地位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品格和學識,在伊比利亞,臨佩贊爾這樣的科研世家終究是可貴的,而整天胡鬧的少爺小姐在溫蒂的學校才是多數,至於某些欺軟怕硬的,卻又是國家未來的寄生蟲,那就更不用說了。
溫蒂身體很弱,臨佩贊爾家的人總是體弱,這種體質就和潔癖一樣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東西,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某些不學無術的不良學生的重點目標。溫蒂的父母也曾是如此,然而他們對很多事物都抱有自己的同情和看法,卻唯獨對校園霸凌沒什麼感想,普通的言語暴力對他們來說是無所謂的,而對科學的痴迷和對以牙還牙這種暴力行為的厭惡讓他們並不在意幾個被欺凌的小插曲。然而內心敏感的小溫蒂不一樣,自己時常受腦子里空無一物的貴族子弟的各方面的冷嘲熱諷,從體弱到不近人情,又看著校園的角落發生的對更弱小的同學的霸凌,心里總不是種滋味,可每當溫蒂想和父母傾訴,想抱怨自己的委屈時,得到的回答卻總是“忍耐就好了”和“我曾和你一樣”,父母的目光總是放在更多需要幫助的地方,比起被飢荒,天災或是大靜謐席卷過的慘象,校園霸凌實在是一個奢侈的詞,溫蒂理解這些,溫蒂嘗試忍受這些。
直到有一次,當她試著阻止一場霸凌時,她卻成了新的被霸凌的目標。他們對溫蒂的存在表示不屑,又毫不遮掩地對溫蒂表達自己的嫉妒,因為溫蒂的成績是他們高不可攀的,因為溫蒂可以去皇家科學院——他們只是羨慕其中的皇家而不是科學,因為她一直是老師口中的好學生。
於是他們圍了上來,他們嘲笑溫蒂的面貌。
“蒼白的頭發,肯定是有什麼病,快瞧,這眼睛紅得可真恐怖!對了,這可是薩卡茲那些魔族會有的特征,血魔,一定是血魔!“
他們質疑溫蒂的出身。
“你這阿戈爾不會是叛國的東西吧?快快,加西亞,快讓你父親把審判庭請過來!”
他們將她的課本扔出窗外。
“只會看著書干什麼?科學?科尼馬呢,不過是個臭蟲!”
最終,他們的言語暴力變成了肢體上的暴力,因為溫蒂對這些辱罵不以為然,高傲又愚昧的阿戈爾女性踩住溫蒂的尾巴,而周遭的小跟班則是跟著起哄,把泥巴朝她身上扔去,看著她因為應激而滲水的皮膚,聽著溫蒂因為潔癖而下意識發出的尖叫咯咯笑。
“尾巴濕漉漉的,真惡心,就這還潔癖呢,啊?海里的東西!“
溫蒂從來沒遇到過這種霸凌,她不知道該怎麼做,她只好忍耐著,一直到老師發現過來制止,淚水才無聲地流下來。她咬著牙,心里有一股火,又不知道往哪里發泄。
“臨佩贊爾不制作武器。臨佩贊爾不制作武器。“模仿父親的機械聲播放出自動設好的語音。
“為什麼?!為什麼現在還這麼說?!“溫蒂一臉錯愕,將電動螺絲刀重重砸到桌上。
等到回到家,溫蒂並沒有去處理身上的傷口,腎上腺素的分泌讓她一時沒有注意疼痛,而是直接跑進了自己的小工坊,嘗試著加大之前做的水炮的功率,然而這時父親的仿生海龍,他管它叫辛斯,就會識別到臨佩贊爾的小女兒在做什麼。她想拿起武器,但在那之前就會被辛斯自動勸阻,這次也是一樣,只是這回她再也忍耐不了了。
“臨佩贊爾不制作戰爭工具。臨佩贊爾不制作戰爭工具。“仍舊是那樣冰冷地機械音。
溫蒂又想到回去後就算和父母傾訴得到的回答也不過是那樣,想到就算自己想要拿武器自衛也只可能被認為是一種暴力而反過來遭到批評,委屈,疼痛,不甘一股腦地涌上心頭和鼻子,還沒等母親開門,她就狂奔了出去。雖然右手和尾巴上都受了傷,但溫蒂從沒有跑得這麼快過。
“溫蒂!“
“這孩子怎麼突然就跑出去了?身上還有幾道口子?”父親聽到聲音後趕忙跑到門口。但此時的溫蒂已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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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蒂迷路了。
她沒想到自己能在這里迷路。一時的衝動和體力並不能支持她能跑多遠,但郊區的林間總是會讓人迷失找不著方向,等到冷靜下來,她已經沿著郊區的公路走到了一片山丘,周圍的山坡上種滿了橄欖樹,遠處則是葡萄林。溫蒂記得以前父母帶著她在一次郊游時到過這里,那只是一次郊游,因而也沒帶什麼交通工具,父親的體力並不比小時候的溫蒂好到哪里去,但還是背著她氣喘吁吁地走著,而母親在一旁和父親打趣,就這麼有說有笑地走到山丘頂端的觀景台。金色的陽光撒到溫蒂臉上,一切是那麼的溫暖。然而現在的天空陰雲密布,宣告著一場大雨的到來。
溫蒂很想哭,但她已近脫水,也跑累了,風卷起的樹葉和灰塵吹向溫蒂,她捏起一片樹葉。
“明明可以不這樣的,如果這時候有平時做的那些工具,哪怕只是用來防身都不會,嘶——還是疼。”
如此想著,雨滴自烏雲中落下,打濕了溫蒂的身軀。盡管知道雨水並不干淨,但溫蒂此時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比起嚴重的潔癖,還是皮膚因之前的應激脫水而開裂的痛感更難受一些。她就這麼站在路上享受著雨水的滋潤,直到雨水讓溫蒂感到寒冷,她才趕忙躲到路旁供采摘橄欖的農民歇息的亭子中,她連打了幾個噴嚏,視线開始發昏,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搖晃起來,趕緊扶住已經積了些灰的座椅,踉踉蹌蹌地靠過去,半躺在上面——她感覺得出來自己已經發燒了。
正當被淋濕的溫蒂在屋檐下瑟瑟發抖時,同樣虛弱的,大口呼氣的聲音從溫蒂背後傳來,溫蒂在混亂的思緒中轉過身,發現是一個阿戈爾女性。
“請問,您介意我在這里避雨嗎?“
面前的阿戈爾女性身著黑色的長裙,帶著傘和印著十字的箱子——應該是急救箱,腰間別著幾個金屬注射器,看打扮,應該是一個醫生。
阿戈爾女性給溫蒂的印象第一眼是年輕,僅通過面容來看年紀的話,似乎也沒比自己年長多少。如此的年輕的 她,左眼卻是灰白的,大約是失明了,而右眼瞳孔和虹膜又發紫發得混沌,眉毛低垂,散發出陰郁的氣息。她就這麼站在亭子門口,站得很不穩,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從面前吹向遠處的森林,很難不讓人擔心她的健康狀況,不知道她在旅行中遭遇了什麼,又是如何旅行到此處的。
第二眼的感覺則是輕飄飄的,就像溫蒂曾經遠遠望見浮在海面上的,不知要往何處去的白色果凍。父親指著“果凍”,告訴她那是aguamala,也就是水母,看得出來,醫生灰藍齊肩的,散亂的頭發即是水母的觸須。父親還告訴她自己的祖先來自海的深處,但不同於避難的島民,他們的家族是為了給地上的人做些什麼才在百年前上了岸,之後就這麼定居到現在。
“請吧。“溫蒂轉過頭,不再看旁邊的水母。
水母小聲道謝,將藥箱和傘放到地上,緩緩坐到了溫蒂對面。
寂靜,溫蒂開始後悔,她應該在家里,她應該同父母一樣在實驗室里搞科研,生物也好,機械也好,哪怕只是呆在旁邊看著呢,總之不應該是像這樣被欺負後逃到荒郊野嶺,如此狼狽的樣子。分泌的腎上腺素逐漸失效,尾巴上裂口的疼痛不斷刺激著溫蒂的神經,打亂她的思緒。視线從遠處的樹林轉到身前,與避雨的水母泛著紫光的右眼相對,面前的水母似乎想說些什麼。
“那個,您似乎受傷了,能讓我為您做些什麼嗎,我是個醫生,您叫我絮雨就好了。“自稱絮雨的醫生將反光的銀色箱子放到椅子上打開,各類藥品和簡易的手術工具有序地排列在架子上。
“嗯……好…絮雨。“溫蒂並沒有太懷疑,她現在並不關心,頭腦的昏沉甚至讓她覺得哪怕面前的人還是那幫毆打她的小混混也無所謂。
醫生靠近受傷的,發抖的小海龍,戴上手套,溫柔地撫摸小海龍的尾巴,檢查手和尾巴上的傷口。海邊的人都說水母的觸須有危險的毒液,比更偏遠的海岸跑上來的海嗣還致命,被水母碰到少則發紅痛癢,多則要昏迷死亡。可溫蒂此時只覺得水母醫生的手很柔軟,很溫暖,發絲從水母醫生的後頸垂下,像是有意識一樣攀上了有點開始發炎的傷口,輕輕一掃,疼痛感都減輕了許多,而有嚴重潔癖的她對如此近距離的肢體觸碰卻完全沒有抗拒。
“右手和腿上有傷口和紅腫,您這是被什麼人…暴力…這不好…您肯定很受折磨,這里有止疼藥,您先服下,這樣會好受一些。” 寂靜,溫蒂並不想跟人說自己是忍不了別人欺負嘲弄又自顧自認為家里人不關心才逃到這里的。
“除了傷口,尾巴和皮膚上還有干裂,這可能是個人體質的問題,下雨的濕潤可以緩解一些,但可能還會有細菌感染,在我為您消毒包扎後務必請多小心,回家的路上。“羸弱的水母利落地打開急救箱,取出藥品,迅速地完成了消毒和包扎,還用繃帶打了個蝴蝶結。
“還有,這個是消炎藥,您太脆弱了,以防意外,最好還是帶著這個吧。”絮雨打開了藥箱的另一層,從一排排長得幾乎一樣的白色藥瓶中取出一個標著看不懂的文字的小瓶,她似乎記得請所有藥品的位置。
“謝謝……“溫蒂感到疼痛正在退去,也終於有精神說話了,不過她並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位陌生的阿戈爾。
”您看起來應該還是學生,身體又如此脆弱,還受了傷,為什麼會獨自到這里呢?“絮雨一邊對傷口作檢查,一邊問道。
“是離家出走嗎……啊,我並沒有想說教,如果這冒犯到您的話,實在抱歉,但請讓我先為您消完毒吧,我很快就會走的。“話是這麼說,不過醫生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樣子,還是低著頭仔細看著患處的發炎情況。
“溫蒂,我叫溫蒂,或者臨佩贊爾也可以。“溫蒂還是開了口,她喜歡安靜,但醫生和被救治者間的安靜只會是一種難以忍受的尷尬。
“溫蒂。”
“嗯。”
“名字很好聽,臨佩贊爾意味著清潔和光明磊落。”
“謝謝,不過,我只是因為很幼稚的理由跑到這里的。”
“你又為什麼來這里呢?”輪到溫蒂發問。
“如您所見,我是個巡游醫師,現在剛好到伊比利亞。然後,下雨了。”
“你看起來…身體也不太好,左眼是失明了嗎,也沒有加上伊比利亞科技的義眼,這樣還要巡游?”
“我不想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這只是我自己的原因,具體的原因說出來只會讓您覺得困擾的,還希望不要深究了。” 絮雨收好藥箱,坐到溫蒂對面,轉頭看向近郊的房屋。
“我的記憶有問題,所以別人有我的記憶會讓我很不安,我很怕我不記得他們,所有的回憶最後都會變成泡沫。”
醫師變得有點激動,連說話都在喘氣。溫蒂趕緊上前按揉醫生的後背——她更小的時候經常這樣咳嗽,這時候母親就會按摩她的背好讓她呼吸順暢些。
“嗯,哥倫比亞…玻利瓦爾…我還記得我去過那里,到處都有被病痛折磨的人,哥倫比亞的荒野上,玻利瓦爾內戰的廢墟,外傷,炎症,毒氣,疾病,感染…抱歉,不該和您這個年紀的人說這些的,這對您來說一定很可怕…”
“他們的病,礦石病或是工業汙染出來的肺炎,很多…都是絕症,我只能減輕他們的痛苦,有時…還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礦石病人的死…我不想記得這個…“兩個體弱的阿戈爾人的交談,不知不覺變成了絮雨單向的傾訴,就算她已習慣了孤獨的旅行,但有人傾訴總歸還是好受一些的。
“但是我還是想為他們做點什麼,我可以幫他們治療,消除他們的痛苦。醫療方面的記憶,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似乎一直在救人,明明…不,沒什麼。或許我不該對您這個年紀的人說這個,抱歉。”絮雨眼中閃過一絲驚恐,好像想起了什麼比先前描述的慘象更恐怖的東西,她不再說話。
“‘做點什麼’,簡單的美德,但我…我做不到…”溫蒂眼中閃過一點明亮,眼前的醫生明明比自己脆弱很多,但居然能走過這麼多地方,只為了一個簡單理由,這讓溫蒂想到傳說里從卡西米爾的草原一路奔到伊比利亞的海岸,僅僅是為了和大海搏斗的騎士,讓溫蒂想到口口相傳的詩歌里的清心寡欲的聖徒,她不禁贊嘆面前這位體弱卻又堅定的阿戈爾女性。
“我嘗試去制止暴力,結果…是我自己一起被霸凌…還只是一次,別的同學不知道有多少次被這樣…”內向的小海龍終於說起了自己的事情。
絮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她並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青少年的煩惱,她的體質讓她注定拿不起什麼武器。兩人的重點似乎也不在同一個頻道上,她只是想傾訴記憶給自己的痛苦。
“家人都認為武器是罪惡的…我連武器都不允許有…我甚至做不到保護自己…給別人做些什麼…”
“暴力…不好,但您…或許可以先有保護好自己的暴力,保護自己,您的家人怎麼會反對呢?您看我,我從沒有武器,但只是因為這回的我很幸運…“
又是寂靜,溫蒂比剛才精神了一些,此刻正低著頭,像是在思考些什麼,而絮雨則是端坐著閉目養神,她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以至於說話本身對她來說既是一種放松,也是一種耗費體力的苦力活。
數十年來,大海都被視為恐怖和危險的存在,但水汽從海上形成又飄來,化為雨淅淅瀝瀝地落下,打到樹葉上,滋養著伊比利亞的生靈,周圍的一切是如此的寧靜。
雨漸漸停了,遠處的夕陽打散了雲,將雲和橄欖林都映成了橙色,面前的景象變回了小時候和父母一起來的樣子。如果沒有大靜謐,那伊比利亞就是這種景象,就該是這種風情的代名詞,雖然美麗的夕陽總是短暫的。天逐漸暗了下來,在數十年前尚處於黃金時代的伊比利亞,連山間的郊區都被鋪設了路燈,雖然這些設施在大靜謐後大多維護不善,但這些路燈依舊會在這麼早的時間點自動發出足以讓人看清前路的光线。
“溫蒂!“聲音從遠處傳來,隨後是跟過來兩只仿生海龍,溫蒂認得出來,那是父母的作品,只是沒有平時搭載的工具,看樣子是全速搜索到這里的,再之後就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父母的影子。
“看樣子有人來接您了,那麼差不多,我就先離開吧…”名為絮雨的水母醫生起身,又打理起了行李
“最後…希望您可以遺忘我。” 水母醫生又鞠了一躬,溫蒂努力跟著起身,想送別這位短暫相處的奇妙的醫生,但水母只是留下最後一句話,便轉身飄出了亭子。
將傘卡在箱子的把手上,水母靜靜地向遠離城市的方向走去,身形逐漸消失在雨後的霧中,這停留的時間對一個避雨的旅者來說還是有點太長了。
“溫蒂,你怎麼一聲不吭就跑到這種地方,你…受傷了?!這是在學校被…?!”心急如焚的父親跑進亭子抱住自己的女兒,聲音顫抖,“是我來晚了…我的錯…我的錯…快回家我給你上藥…不慌…不要慌…”
“可憐的女兒,為什麼會傷成這個樣子,尾巴都腫成這樣….“母親帶著哭腔,檢查起女兒的傷勢,撫摸著還有點腫的尾巴,一臉擔憂。
“嗯?有人給你包扎過?“
”這是別人給你.的..鎮痛藥?這材料已經不多見了“
這些溫蒂都沒有回答,嬌小的海龍只是在父親懷中微微啜泣,學校里的委屈,對家人各種復雜的情感一並都用上鼻頭,微小的聲音很快就變成了嚎啕大哭,直到她徹底沒了體力,就像小時候的郊游那樣,在父親的背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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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經歷難忘嗎?或許吧,此後的溫蒂總是記著那一次奇妙的下午,也記著有一位比自己體弱許多的醫生還在大地上不斷為別人奉獻。不過在那之後的學校生活同樣讓她難忘,先前欺凌人的幾個學生都已經被停學,溫蒂也沒那麼討厭學校,不會那麼排斥同學和老師了,雖然還是會和別人保持一定距離,也會直截了當地指出別人犯的小錯,但同學們也不再把她視作異類了。他們發現,只要保持整潔和禮貌,溫蒂就是一名親切又機靈的好老師,復雜的公式定理在她的邊畫圖邊解釋的循循善誘下也變成了故事書;同時也是一位正直率真的可愛的好同學。
“溫蒂,之前讓你看看我和媽媽做的事,現在你有什麼思考?“ 在那不久之後,溫蒂和父親又談了一次心,青少年和父母間的矛盾往往是由於雙方交流的錯位和代溝造成的,雖然談心本身往往也會造成誤會。
“我…想用我的作品去保護別人…爸爸總說家里不做武器,但我認為能駕馭科學的力量,然後能保護自己和別人,不讓它去傷害別人就可以了,更好的話,我想用它保護好人,那位幫助我...給我包扎的醫生…她手無寸鐵…那樣巡游太危險...可她是個好人…我想保護她。“
“好,現在這樣就夠了,以後你會思考出更多的。”父親起身摸了摸溫蒂的小腦袋,從抽屜里翻出一疊圖紙。
“這是我們家仿生海龍的一些原理圖,就當是…你遲來的開學禮物吧。”
“以後繼續思考,我的女兒,好嗎?”
溫蒂又點了點頭,她似乎看到了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