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窗口向外望去,可以看到除了昏暗的路燈和少數人家的燈亮著之外,整個社區的燈光均已熄滅,正在黑暗與寂靜中沉睡;而在牆的另一邊,則是夜間仍舊繁忙的公路,無數汽車的車燈在被映照成金色的路上緩緩流動,看上去就像一條筆直的光的河流。
葉同學坐在書桌前翻著字典,同時不斷轉頭看向我帶來的那張紙片,右手在一張白紙上寫著字。昨天我打開盒子之後,在掛墜的下方找到了它,但上面只寫著一長串的數字;我反復看了上百遍,卻依然毫無頭緒,只知道這大概是某種加密了的信息。如果楓有什麼信息想傳遞給我的話,為什麼要讓我看不懂呢?不過,我從來就沒能完全搞明白她的想法:說到底,世上應該沒有哪一個人能做到這點吧。但是……兩個人又能否做到?
所以我去找葉同學。她曾經說過自己從前和楓認識,而且這個盒子還經由她手轉交到了我這里,所以盡管我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幫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還願意再看到我,還是去了離她學校不遠的地鐵站,就像我們剛認識不久的時候,在咖啡店門口等她時一樣躊躇著,好幾次都覺得自己應該回去,卻無法下定決心。已經過去了三年多,卻還是毫無長進啊。最終我坐在長椅上,看著手里的掛墜出神,直到發現葉同學站在我面前,但那一瞬間路燈的光线從她身後照來,使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一起坐在去她家的地鐵上時,車廂里並沒有幾個人,座位也相當寬裕。隧道里的廣告牌閃爍著左右移動,而葉同學則用平靜的聲音,簡潔而清晰地向我講述她和楓之間發生過的事,剛好在下車前讓我知曉了從她們互相認識,到楓將那個盒子托付給她之間的一切。我以前從來沒發現葉同學有這樣的才能,此時不禁感到驚訝和少許慚愧,畢竟高中時我還一度為自己對故事節奏的把握沾沾自喜;同時,另一種意義上的慚愧也涌上心頭。我曾覺得自己對楓的了解不夠,但實際上我又對葉同學了解多少呢?一直在看、在聽、在不斷地揣測,但此刻坐在我旁邊的她卻依然陌生;即使窮盡一生的時間,恐怕也只夠了解自己一個人吧。
我以前從沒進過她家。那是位於高層的公寓樓,從書房的窗戶能夠俯瞰整個小區和旁邊的公路。她告訴我她們是前兩年搬來的,原來那個大學家屬區中的房子,因為成了學區房而賣了相當高的價錢。我將視线從窗外移回,環視著書房;陳列很簡單,看上去就很沉重的木質書桌擺在正中央,牆紙的圖案是青、棕、白三色的木板,高得幾乎碰到天花板的書櫃靠牆擺放。我掃了一下里面整齊地碼放著的書,大多數都是我根本沒聽說過的,只有幾個熟悉的名字穿插其間。
葉同學從字典上抬起頭:“啊,這些基本都是我爸的書。搬家的時候,最後還是決定都帶上了。”她從來沒跟我說過家里的事,但我差不多能猜到發生過什麼。
所以我沒有多問:“這樣啊。”
又是幾分鍾的沉默,只有葉同學的筆尖在紙上劃動的聲音。在我把紙條遞給她之後,她幾乎瞬間就認出這是她和楓曾經用過的加密方式,但卻拒不透露。她提出幫我轉譯內容,條件自然是要讓她也看到信息。快“翻譯”完成時她才告訴我,數字對應的序號指向元素,而元素的原子量取整之後再對應第十版新華字典上的頁數和字數。這我怎麼可能破解得出來啊……莫非從一開始就將葉同學的參與預計在內了嗎?正在我感到困惑不已的時候,葉同學合上了字典,將一張寫著字的紙遞給我。
“早知道就讓你自己弄了,我是完全看不懂啊。大概是只有你才能看懂的暗語吧?”
我沒有在意她話中流露出的少許埋怨,將其接過。我看了兩遍,然後又倒著看了一遍,試著尋找藏頭、藏尾的痕跡;然後我將紙放回桌上。
“呃……這個,我也看不懂。”
“戰艦沉沒在未知的海灣
兩位智者在迷宮中入眠
在不祥的種子綻放的沙灘
存留的是最後的告別之言”
我們反反復復讀著紙上的字。葉同學又對著字典核對了一遍,並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會不會是加密方式弄錯了?”話剛出口我就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如果那個弄錯了的話根本不可能讀得通啊。
“不可能。是不是有暗示什麼的?你們去過或者談到過什麼沙灘嗎?”
“不……完全沒有印象。”
葉同學坐在桌前,反過來倒過去地繼續看著那張紙。而我在書櫃前來回踱著步子,遍尋記憶的角落,卻仍然毫無頭緒。從始至終,楓給我留下的都是一個個謎語,但我根本就不擅長解謎;盡管如此,經過了一千多個日夜之後,通過無盡的回憶和思慮,以及葉同學的講述,我感覺已經接近了最終的答案。只差最後一步,我就能知道楓如何看待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進而卸下身上疑慮和執念的重負。這最後的消息,如果是她對我的控訴的話,就讓我承擔罪責;如果是訴說她的悲苦的話,就讓我也加以承受;然後與從回憶中不斷出現的她告別,讓自己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得以在犯下種種錯誤和愚行之後,再次直面仍可改變的未來。
但現在這個到底算什麼?通過這種讓人費解的詩歌,楓想要表達的是什麼?在我家臥室的那個午後,她的言語我已經想不起來;在學校閱覽室里的辯論中,她所說的話又有哪些是出於真心?……
……等等。
我知道了。
“我要去一趟高中。”我說著向外走去,但在書房門口停下了腳步。我回頭看向葉同學,在台燈的光线下,她低垂著頭,嘴唇緊緊抿著,好像數次欲言又止。
“等我把一切都搞明白之後,會講給你的。如果你還願意聽的話。”我在走出門之前說。
但她並沒有回答。
已是凌晨時分,地鐵和公交自然均已停運。打車軟件上的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增加,我在陌生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向前行走,經過了堆滿雜物的漆黑的小巷,經過了閃爍著炫目燈光的豪華酒店,一直走到某個購物中心旁的十字路口,才因為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前進而止步。
在自我封閉的三年之後,夜間城市中的景致對我來說,居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新鮮感。如果我當時做出了不一樣的決定,如果我能自覺地與楓保持適當的距離,如果我們一開始就沒有互相認識,或許我還能無憂地在街道上獨行,從身心都沐浴著陽光的幸運兒們身旁經過,同時耽溺於自己不能讓別人知道的性幻想中。那樣的話,不管怎麼想都比現在這樣,被負疚和懷念壓得直不起身更好吧。
但如果再讓我選擇一次的話,大概我還是會那麼做。還會再一次忽略所有不祥的預兆,忽略我們身或心的種種問題,如同趨光的飛蛾一樣,盲目地向她靠近。
因為盡管已經過去了一千一百八十天,盡管我也曾為她的不告而別產生怨尤,但她的幻影仍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一樣吸引著我。
因為……
我聽到腳步聲從身後傳來,無需回頭便已知曉來者何人。一輛孤單的汽車在面前的道路上匆匆駛過,車燈晃得我眯起眼睛。不遠處十字路口的燈火通明,但路燈的燈光照到這里時已經減弱,和空中銀月的光輝幾無區別,所以在她走到我身邊之前,我只能勉強看清她的輪廓。她穿著修身的黑色連帽衫和長褲,雙手插進口袋,來自月亮和街燈的遙遠光芒在她雙耳下的雛菊掛墜上聚集,看起來就像黑夜中僅有的光源。在現實里,我只在她於閱覽室自縊的那一天前,也就是她來到我家的那個下著雨的下午,看到過她戴著這對金屬制成的掛墜的樣子;大概是因為那天她的一切都刻在了我腦海中吧。然而,那天的最後我問了她什麼問題,而她又如何回答,卻始終無法想起。一直以來,我總是記不住真正重要的東西。
她並沒有在我身旁停下腳步,而是徑直走向了路邊,那里有隔開人行道與公路的、高度及人胸口的白色護欄。不知何時她的手中出現了一根布條,她正將其系在欄杆的頂端。我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但她的動作盡管緩慢但卻堅決,其中包含著不容我改變的意志,所以像一千一百八十天以來的每一天一樣,我站在原地,看著她完成手上的工作。隨後她背對著欄杆蹲下,將頭緩緩伸入繩套之中,然後抬頭看向我的方向,眼神仍然像冰川一般,盡管透明卻深不見底。
我一如既往地向她走去。但是我已經決定,這就是最後一次了。接下來哪怕是在黑暗中盲目地摸索,我也要將那唯一的明燭,那從過去而來的明燭留在身後;然後像那天在閱覽室里握住她的手時一樣,再一次去追尋現實中飄忽不定的喜悅,在通向未來的狹窄橋梁上邁步前行,對兩側的深淵視而不見。
因為……我是愚者。
我側坐在她身邊,用手臂攬住了她的肩膀。同一時刻,她原本蹲在地上的雙腳伸直,向地面坐了下去:但她並不是真的坐在地上,系在欄杆頂端的布條立即在她的頸部勒緊,使得她的臀部距離地面僅有幾厘米的距離。我立刻感覺到她全身一顫,不安地扭動起來;雙眼睜大、眉尖挑起,就像是對當前的情況充滿了疑惑;嘴巴張開,試圖大口地吸進空氣,卻連喘息聲都被阻斷,變成了沙啞的喉音。又一輛汽車從旁邊的公路上開過,車燈照亮了我和她緊緊相擁著的身體,但是我們都毫不在意。她的意識中大概只剩下纏繞著頸部的繩索帶來的痛苦,而我則不顧一切地感受著她身體的顫動和起伏。
我的嘴唇與她的相觸,她的舌尖已經伸至唇齒之間,從其上傳來濕潤而柔軟的觸感。但她的視线已經不再聚焦於我的臉上,而是緊盯著面前的空氣,血絲在眼角浮現,使得她的雙眼變為與臉頰一樣的淡淡的紅色。她的雙腳不斷在地上摩擦著,竭力想要支撐一部分體重,右腳的運動鞋已經脫落,露出了穿著白色短襪的腳後跟;而另一邊的褲腿已經由於不斷的摩擦而撩起到了膝蓋的位置,可以看到她勻稱而略顯纖細的小腿上緊繃的肌肉。欄杆微微晃動著,連接處吱嘎作響;而她的喘息聲已經變成了接連不斷的干嘔,每一次都伴隨著身體的劇烈抽動。
她的動作逐漸變得毫無規律,似乎已經只剩下隨機的抽搐,而已沒有有意識的掙扎。雙腿伸得筆直,連腳背都繃成了直线,腰部盡力向上拱起,耷拉在地上的雙手漫無目的地揮動著,夾雜著白色泡沫的唾液從嘴角溢出,滴落在衣襟上,留下點點斑痕。我站起身來退後幾步,看著她的最後一陣抽動,隨後逐漸沉寂下來,只有手腳還在偶爾顫抖。低垂著的頭歪向一側,從嘴角探出的舌尖上,還有唾液在緩緩滴落;從兩腿之間出現的涓涓細流,順著地面傾斜的角度蜿蜒前行。
我背靠著欄杆,再次在她身邊坐下。一切都靜止下來,只有遠處紅路燈變換著的光线表明時間仍在流逝。遠處路燈和城市建築中的燈光不明不暗,剛好使得人只能看到天空中幾顆最亮的孤星。我從天空中移回視线,再一次看向身邊時,發現她已經像我一樣抱著膝蓋坐在地上,衣衫整齊、面容平靜,而那根系在欄杆上的布條和地上的尿漬已經消失不見。我們就這麼靜靜地並肩而坐,看著天空由漆黑一片逐漸變為黯淡的深藍。
“天亮之後我就會去看你留下的東西,但不管那是什麼,從今天開始我都要試著不再喜歡你了。”我站起身來倚靠著欄杆,沒有看她,“這應該算是……最後一次約會吧。”
但我知道她不會回答我。畢竟我連她的聲音都想不起來。她手一撐地,靈巧地站了起來,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看向我。又一輛車從眼前開過,我被車前燈的強光晃得一閉眼睛,再次睜開時,只有我一個人站在購物中心前的廣場上。我走向十字路口,准備在那里打車去高中校園。經過路燈時,我聽到一陣輕微的撞擊聲,抬頭看到一只飛蟲正在不斷撞擊路燈的燈罩。我掏出手機,點開了打車軟件。
然而在凌晨時分打車並不容易。直到天空的顏色變為淺藍與灰色的混合,在夜間隱去身形的幾片雲彩再次顯出輪廓,才終於有了應答。幾分鍾後,汽車在我面前停下,看起來年紀已經不小的司機有點懷疑地打量著我。當我告訴他目的地是高中門口時,他問我去那里做什麼。
“赴約。”我回答。
雖說之前走到的那個地方我從來沒去過,但意外地離高中很近,看來當時我出校門還是太少了點。付完錢之後,我推開車門,走進了青色的晨霧當中。來之前我並未考慮怎麼進校門的問題,直到這時才想起來已經放寒假了,想要混在學生中進門肯定是不可能了,校門口的保安狀況看來也有所提升,執勤的人變成了兩個。所以我繞著學校走了一圈,才在操場的鐵柵欄後面找到了一個能鑽進去的開口;穿過足球場的人造草坪時,我才發現整個場地上布滿露水,在清晨的光线中微微閃爍。
教學樓的門都鎖著。我又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扇沒有鎖的窗戶,爬進去之後便直奔現在的校圖書館,原來的閱覽室。但是站在那扇並無變化的木門前時,我卻又一次陷入了猶豫。如果等待著我的是楓最終憤怒的控訴和詛咒,我是否有能力承受?還是說,假裝它不存在會更加安全?我真的有面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的勇氣嗎?
我感覺全身變得冰冷,胃部一陣緊縮,不自覺地從門前退後了一步。就在這時手機的信息提示音突然響起,險些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雖然不是很感興趣,但既然你這麼喜歡講故事,我還是勉為其難地聽一下吧。”那是葉同學對我離開前問題的回答。
也是啊。如果不去看的話,到時候又怎麼跟她講啊。
我推開門。在從窗口射入的熹微晨光之中,一如往日般毫無特色的長桌長椅映入眼簾,但是大塊的白色瓷磚已經換成了木地板,原來用來放書的金屬架子也早已被高大的木質書架取代。上次和葉同學一起來的時候並沒有細看,但舊書大概依然會保留在某個角落里。我沒抱多大希望地試著開燈,發現電閘居然還開著,於是整個圖書館瞬間被幾盞大燈照亮,同時發出不小的響聲;所幸樓里並沒有其他人,只是驚起了一只角落里的飛蛾,它盤旋著起飛,向那發出白光的燈飛去,徒勞地圍繞著它轉圈。
於是我從第一排書架開始,逐層瀏覽所有的書名,希望能找到某個熟悉的名字。然而在看完兩排之後,我就意識到這里擺放著的全都是新書,按照主題和作者歸類後整齊地排列著,至於當時那些散亂堆放著的圖鑒、漫畫和小說則不見蹤影。難道都扔掉了嗎?我大跨步的走到最後一排的書架處,但那里的情況也一樣;我還從來沒有為圖書館的整潔有序感到如此惱火。但就在那時我看到了那扇側門,看起來像是通往另一個房間,但卻是如此地偏僻而不起眼,以至於門的另一邊只能是廁所或者雜物間一類。我打開門,發現那果然是一個儲物間,天花板上掛著一個連燈罩都沒有的燈泡,地上落著一層厚厚的灰塵,而在幾把舊椅子和破損的櫃子後面,我看到了已然蒙塵卻仍完好無損的金屬書架。
在急躁地走過去時我差點被地上的雜物絆倒。沒錯。這里的很多舊書我都有印象,似乎連擺放的位置都沒有變化,看來是整個被人搬進來丟在這里的。我將視线移向右下方的角落。“戰艦沉沒在未知的海灣”,《一個海難幸存者的故事》的旁邊,是《先知》和《迷宮中的將軍》:“兩位智者在迷宮中入眠”。“在不祥的種子綻放的沙灘,存留的是最後的告別之言。”那是在《惡之花》下方,紙張泛黃、書頁破損的《沙與沫》。
我小心地將它抽出,前後看了一遍,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翻了兩遍之後,也沒發現夾著什麼東西。我拿著它走出儲物間,又一頁一頁翻了一遍,這才發現有兩頁粘在了一起,其中似乎還夾著一張紙。因為沒有裁紙刀,我只得用指甲將這兩頁一點一點摳開,在激動、緊張和恐懼的共同作用下,我的指尖抖動不止,差點直接把書頁撕開。
然後我取出了那張疊著的紙。我顫抖著將它展開,卻看了開頭的幾個字之後就不敢再看。幾次深呼吸之後,我再次低頭去看其上寫著的內容,但這一次我再也無力中途停止;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直到真正的早晨終於到來,從窗口射入的金黃色的陽光讓燈光變得全無必要;直到淚水滴落的速度再也趕不上產生的速度,使得我的視线一片模糊。
一千一百八十天以來,我始終用蹣跚的腳步與她的幻影同行,卻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她。畢竟,像我這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知而不行的愚者,甚至對自己都不怎麼了解。
居然還以為,自己已經是不會在清醒時落淚的、堅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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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張有限,問候省略。如果你現在正看著我寫下的這些話,說明葉已經把東西交給你了吧。一直到最後,我都不知道是否應該讓你看到這封信,而且已經沒有足夠的智慧或者時間做出判斷了,所以我把這個判斷留給了她。現在我還有不到兩小時的時間寫完它,希望如果必要的話,它能夠幫上你的忙。
發現你的秘密純屬意外。手機沒有鎖屏就扔在地上,還正好打開著私密文件夾,如果你真的擔心暴露的話未免也太不謹慎了吧。說沒有為之感到疑慮是不可能的,但和害怕相比,倒不如說是心情復雜,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因為病情發作的姿態這種理由被喜歡上的啊。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我會喜歡你,大概本來也只是因為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很有意思,不管是在莫名其妙地爭辯的時候,還是聊天的時候都是如此;至於在我發病的時候你能幫我,不管動機如何,我也都是很感謝的。
僅存的一點疑慮,在今天下午去過你家之後也消失了。即使處於興奮的頂點,你的雙手也沒有使用全力;雖說感到有點抱歉,但我假裝沒有回應時你的反應,任誰看到都會明白,你無法為了滿足自己的渴望傷害他人。你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於癖好與別人不同,而是在於你因為這種不同而為自己感到羞恥;但世上有很多所謂身心健康的、“正常”的人,只因為多數人和自己一樣,就對自身的敗壞之處不以為然。所以就算別人不會相信,就算你自己也不相信,我還是會為今天的你擔保說:那個人是一個好人。
因為最終用於評價一個人的,不是所謂的“本性”,而是那個人在本能、情感和理智的迷宮中選擇的出口:是那個人最終做出的行為。我本來想跟你這麼說,但我突然意識到只靠話語是沒用的:人只能自己學會接受自己。不知道你在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有沒有治好這種名叫“自我厭惡”的病呢?如果沒有的話,就繼續加油吧。但其實下午我去到你家,並不只是為了這一件事;即使沒有偶然發現你所隱瞞的東西,我還是會去找你的,因為我本來有另一件事要跟你說。
和你一樣,我也有一件從一開始就隱瞞著的事:那就是即便從我們認識的那一天算起,我的時間也已經所剩無幾了。病情惡化的速度遠比想象中快,除了發病的頻率增加之外,手腳不聽使喚的情況也時有發生;所以前天我父母從國外回來之後直奔學校,就是來辦讓我再一次休學住院的事的。如果現在開始住院的話,應該還能維持一到兩年的生命:從四肢開始,對身體逐漸失去控制,等待著意識消失殆盡。所以我早就已經決定了,只會活到下一次住院之前:也就是明天。
對我來說,這就是適時的、自主選擇的死亡,而不是郁郁寡歡地躺在病床上,祈求上天垂憐多賜一日壽命,或是恐懼著命運令人猝不及防的突然來襲。現在還足夠清醒,還有足夠的理智和勇氣,去對所有重要的人作出最後的告別。對,昨天去到你家,本來就是為了和你告別的。
但是我最終沒能說出口。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答應;就算你能理解我的決定,也一定會用盡渾身解數來勸阻我,甚至用什麼手段阻止我吧。這些天里你的詭辯技巧我可是已經見識過了。但最主要的,還是對我自己沒有信心:我擔心自己會在你的勸阻與懇求面前動搖。不,應該說,我知道自己一定會動搖,因為這段時間我曾無數次想過應該與你保持距離,卻做不到;我猜你大概也是一樣吧。
所以不管是對你還是對父母和其他家人,我決定都采用這樣寫信的方式來傳達想說的話。但唯獨對你來說,我不知道這封信是不是必要的。我知道,我的父母實際上已經早有心理准備了,只是他們不願向自己承認而已;我相信看到信之後,他們最終能夠釋懷,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說起來,我還有一個從小在國外生活的弟弟,我只在他小時候見過一次,可愛程度哪怕只是保守估計的話,也有小貓的三倍以上啊。
但直到昨天我才突然發現,自己對你並不怎麼了解。如果我什麼都不說就離開,你大概會討厭我吧。但如果你看到這封信會怎樣?它會不會僅僅能夠增強你的懷念,延長你的消沉,使你因為未能提前發現我決定的端倪而怨恨自己?所以我最終決定不讓你立刻看到這封信,將這個決定向後拖延,交給葉來判斷:如果即使在我不告而別的情況下,你仍然無法擺脫回憶的陰影,仍然沉溺於懷念之中,這封信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
所以這就是最終的告別之言了。雖然不知道是在多久之後,不過如果你看到這封信的話,說明你還在喜歡著我吧。雖然我為此感到很開心,但也請你到此為止。因為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雖然篇幅很短,卻沒有泛泛之言;我已經接受和給予過愛,也曾體驗過幸福。和初戀在一起直到人生的最後,這個結局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幸運。
現在你應該做的,是去繼續書寫自己的故事。順便一說,葉的心思我只看一眼就看出來了,你肯定也很清楚;不管要做出何種決定,讓別人等得太久,也是殘忍的一種啊。本來想要多給你點建議的,但是時間已經不夠了。最後提醒你一下,寫好長篇故事可比短篇要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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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的燈光熄滅,窗外早晨的光线穿過一層層書本間的空隙,落在牆壁上。那只飛蛾搖搖晃晃地飛著,幾次撞上了書架,但最終通過開著的窗戶飛離了圖書館。走出校門的時候,我都忘了自己是從操場鑽進來的,而大概是由於我毫不心虛的氣場,保安居然也對我未加阻攔,只是目送著我離開,在校門前的人行道上停住腳步。
我轉過身,看到在校門內的空地上,並未開啟的噴泉旁邊,她雙手插兜站在那里看著我;松松垮垮地披著校服外套,袖口卷到胳膊肘,在雕像般冷峻的臉上顯露出的是溫和的氣息,曾經像寒冰般深邃而又淡漠的眼神中,我看到的卻是那個遙遠的秋季下午的細雨。我們揮手告別。
轉身離開時,我看著從地平线盡頭的樓頂探出頭來的早晨,想著那只圖書館里的飛蛾。也不知道在我來之前,它已經在圖書館里待了多久;如今在遍布嶄新光芒的世界中,它需要重新找到方向。但它畢竟只是愚蠢的低級動物,恐怕很快連身處圖書館中的記憶都會消失;它自然更不會知道,一個患疾於身和一個患疾於心的人,曾經在此相戀。
“抱歉騙了你啦,那麼就再獎勵你一個問題吧。不限於只能用‘是’或‘否’回答的問題,什麼問題都可以。”
一千一百八十一天前,在他家的臥室里,楓伴著窗外即將平息的雨聲這麼說。
但躺在床上的那個人由於發燒和極度的疲勞幾乎說不出話,直到嘗試好幾次後才終於用沙啞的聲音問出了口。
“你能和我在一起的時間……還有多久?”
楓沒有立即回答。她握住他伸出的手,緩緩站起身。那個人看起來正在拼盡全力強打精神,等待她的回答,卻無法抵抗地逐漸沉入昏睡之中。她輕輕將他的手放在他身側,向臥室的門口走去,卻他床前再次停步,轉過身來,雙耳下代表生命的雛菊掛墜和雙眼一起,映照出秋季傍晚的最後一縷霞光。
楓說:“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