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卷1 2.9 空軍一號
西歷2006年8月30日18:30
地球 北美洲 美國 馬里蘭州 安德魯斯海空聯合基地
這里曾經的名字是“安德魯斯空軍基地”,但在上次全球衝突之後,空軍基地便和海軍航空部隊基地合並了,但不管行政和設備上怎麼更新,有些東西在這里是恒古不變的,比如作為美國緊急空中指揮部和總統公務飛機所使用的“空軍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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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這個機型的正式型號不是波音747,而是747的軍用版本VC-25C。大部分時間它都跟它的執勤機組一樣待在這個基地里,全天候地等待總統團隊決定外出訪問,或者一場威脅到美國本土的戰爭,又或者一顆數十里寬的隕石朝地球衝過來而NASA對此表示無能為力……雖說一般來說後兩種情況會用到一架跟“空軍一號”形影不離的更堅固和軍事化的飛機。
這次這架飛機承擔的不是那麼繁重的任務。也許是跟夏普的會面讓洛根下定了什麼決心,這位總統在29日的午夜決定去日本作一次緊急訪問,跟北條重則面對面地談一談有關那扇“門”和後面的新世界的問題。理所當然地,這個決定在太陽升起來之前就已經被各家媒體獲悉,大量記者蜂擁而至安德魯斯,當然沒人敢越過密勤局和空軍人員設立的警戒线。
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空軍一號”從不對接廊橋,就算是總統本人要上飛機也得用腳爬高達十多米的階梯。當然,這種不便換來的是空軍和密勤局所提供的“絕對的安全”。
從遠處看,那架飛機就孤零零地停在地面上,用地面指示燈照亮自己簡約但又令人印象深刻的海豚色裝飾,但在它周圍是主要來自密勤局的安全人員,他們至始至終都包圍著這架飛機,里里外外,確保沒人能在總統及其隨行人員抵達前溜上去搞陰謀或者等飛機升空再搞陰謀——每個登機者在靠近艙門之前都要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及無數的槍口和瞄准鏡之前。
在永澈跟著夏普乘上密勤局提供的黑色防彈SUV之前,兩人的隨身武器就被收走了——在“空軍一號”上只有密勤局的人允許持有武器,其他人包括飛行員都必須赤手空拳。
永澈從未接近過“空軍一號”,所以在盯著停在跑道上的那個龐然大物時產生了不真實的感覺。當然,在穿上密勤局的人給他准備的便服之後就更是如此了。
實際上這身便服並無必要,永澈就算穿他那套全黑的運動裝,也沒幾個會刻意拍下他跟夏普的面孔。這些媒體工作者的注意力都放在“空軍一號”左側靠近機首的部分——那里是總統每次上下機用的艙門,幾乎所有的聚光燈都對著那里。
而不那麼重要的人,比如允許登機隨行的記者,都是從引擎後面登機的。在“空軍一號”上的規矩跟民航機是一樣的——你的座位越靠近機首,地位就越高,但不同之處在於“空軍一號”上的座位用錢是買不來的。
永澈從來沒靠近過這架飛機,實際上他也不願意靠近這架飛機。靠近它意味著密勤局的盤問和放棄自己的武器,而且要不是夏普的擔保,永澈敢肯定自己連被密勤局盤問的機會都沒有。他願意跟著夏普過來純粹是因為這趟旅程確實如夏普所言,是去夏威夷最快的路徑——在洛根去日本跟北條談判之前,他會先去珍珠港,參加明天開始但其實本來預定應在一周前就舉行的首艘“本特森”級新式航母的下水儀式。
就是這個舉動讓媒體更加關注洛根。誰都能揣摩出這位總統把那個下水儀式跟訪日計劃排得這麼靠近是在暗示些什麼。但是永澈對這種政治作秀不感興趣,他只比較在意夏普到底用的什麼借口讓密勤局把他也加入了賓客名單。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會拒絕“空軍一號”號上的服務和環境。容納大部分乘員的中層艙永遠都處在人類感覺最舒適的氣溫和氣壓,提供的食物原本大部分也是在安德魯斯空軍基地里做好之後密封帶上飛機冷凍備用,但C型的新機能讓廚師用冷凍的原材料在機上現做菜肴,甚至加裝了制作油炸食品的炊具,而不是像民航那樣把封凍的熟食用微波爐加溫後再端上桌。
等永澈和夏普位於機身中部的賓客艙坐下來安頓好,年輕人用日語跟老人耳語道:“你到底用的什麼方法讓我跟上來的?”
“你管那麼多干嘛(Why do you care)?”夏普用英語回道,“保持沉默就行了,沒人會來找你問東問西的。我們到了夏威夷就下飛機。”
“這不像你的為人,將軍。”永澈指出,“我們總得為意外情況做好准備。”
夏普嘆了口氣,開始用日語說:“我告訴密勤局,總統想見你。”
“……?!”
永澈頭一次瞪大了眼睛,但夏普沒心思享受他這副少見的表情,老人細聲細語但公事公辦地解釋道:“沒錯,這是個謊言,但不完全是謊言。我告訴了總統你是我的推薦人選,而且要帶你去夏威夷找另一個候選人,但我對密勤局說的是總統對你很感興趣,所以我帶你上飛機,我會向總統親自簡報……這部分是真實的,我和他確實就那個特別行動組有很多事情要討論,而你,我對密勤局說只是順帶的事兒。”
永澈喃喃道:“那些三個字母縮寫的部門手里差不多都有我的檔案……”
“但它們全都不完整。”夏普打斷他並指出,“除非你真的試圖炸掉一個東南亞小國的CIA站點或者在紐約引爆一顆戰術核武器,他們永遠不會把那些‘缺胳膊斷腿’的檔案拼在一起。他們每個部門對你的印象都不同……你知道麼?最恨你的人是前任海軍部長,但那是因為他的人在你那兒失了面子,而密勤局每日更新的威脅檔案里沒有你的名字。”
“所以我只需要坐在這里睡到夏威夷麼?”
“就像我說的,閉上嘴坐著就行。”
永澈立即把椅子調整到半躺,把腦袋歪向了窗戶側:“到時候叫我起來。”
差不多同一時間,洛根及其家人所乘坐的“陸戰一號”直升機在安德魯斯基地落地了。更多的密勤局特工護送著第一家庭抵達“空軍一號”。這時候那些記者才開始像等到了目標的伏兵一樣瞄准洛根及其身邊的人進行近乎180度的“火力壓制”,當然除了那些獲准登上飛機的幸運兒,其他記者只能拍攝總統直到他一邊揮手一邊微笑直到消失在艙門後面為止。
而那些記者中的幸運兒,在登機之前還得再經歷一次身體和物品的檢查——密勤局會用機器掃描每個人的指紋,查對體貌特征,並用X光透測整個人和行李,哪怕這些記者都是被密勤局追蹤調查了多年的“值得信任”的美國公民。
當然,沒人提醒密勤局,在那道真能從煤堆里找出針的金屬探測安全門旁邊,雖然有荷槍實彈的特工在警戒,但圍住整架飛機的封鎖线是只有一米高的柔軟帶子,遠不及圍住白宮的那道兩米多高還帶刺的金屬柵欄。
這些記者在總統抵達之前便已登機,新聞發言人正帶著其中初次拜訪的乘客參觀“空軍一號”,但當洛根的腳快要踏上階梯的時候,密勤局的局長溫特便傳達了指示:“所有人都該回到位置上坐好”。
這個“所有人”指的是外人,主要是那些記者,也包括一些受邀但平時並不常跟總統在一起的來賓。溫特親自去賓客艙確認狀況,然後便看到夏普和永澈正半躺在以同樣角度傾斜的椅子上閉目打盹,唯獨的不同是他們的腦袋斜向了相反的方向,以及當溫特走近來的時候,夏普的眼睛猛然睜開,就像當年在雨林散兵坑里瞌睡時耳邊響起了壓低聲音的越南話。
溫特被他這個不符合年齡的反應給輕微驚到,然後打趣說:“我希望我的部下也能像你一樣警覺,將軍。”
“我不相信他們有你說的那麼不堪,溫特先生。”夏普沒接受這個虛偽的恭維,“不然引咎辭職的就該是你了。”
“……”
溫特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顯然夏普在戴維營已經聽說了有關泰麗爾的事兒……很有可能是那個紅頭發的年輕女人告訴他的。
當然溫特臉上用一個尷尬又冷淡的微笑把自己的憤怒掩飾了過去,他向夏普問道:“你打算在那些記者之前介紹這孩子……還是在之後?”
“我以為這取決於總統的決定?”
“你可以選擇跟他一起進晚餐。我們可以把你安排進去。”
“他自己沒有選擇權麼?”
“我們當然會問的。”
夏普晃了一下腦袋:“希望當有人劫機的時候你們不要對總統這麼禮貌……”
溫特眯起眼睛,雙手插兜:“你總是這麼對人有敵意麼?”
“啊,你肯定沒見過我對敵人的態度。”
“……”
溫特知道對話無法進行下去,而且文職出身的他也不想跟夏普這樣一個從越戰時期一路靠殺人升遷的陸戰隊斗嘴,於是聳聳肩走開了。反正拉夏普上來是洛根的主意,而夏普身邊那個亞裔男青年一上飛機就睡得跟豬一樣死,就如檔案所表示的一樣,根本不是威脅。總統要跟這兩個人談什麼也不是密勤局該管的事兒。
然而在溫特走開後,夏普的眉頭並沒有舒展開——他的左眼上方在跳,這像是一種習慣,或者更像是候鳥一樣的本能反應,空氣中有什麼東西讓這位老人感到不安,所以他才用粗魯的態度迫使溫特離開,好弄清楚這股不安的源頭不是來自那位密勤局的局長。
這個時候,永澈也睜開了眼睛,並像一只眼鏡蛇一樣伸直了脖子環顧四周了幾秒,接著輕聲問道:“空調突然調冷了麼?”
“估計很快就好。”
夏普的聲音不那麼有自信。他無法確定永澈是否和他有同樣的焦慮感,實際上就算是他也難以判斷這年輕人剛才到底睡沒睡。
很快,二人的感官都將受到干擾——飛行員宣布“空軍一號”即將起飛,所有人都要系好安全帶並很快感受四發通用引擎提供的強勁動力。
從華盛頓到夏威夷接近要半天的時間,而從東往西飛的好處在於不怎麼需要倒時差。洛根雖然一進飛機就去了位於最前端的臥室,但並不打算躺下睡覺。
晚飯後,他決心要工作到飛機降落,然後在夏威夷過夜,第二天精神飽滿地和太平洋艦隊的海軍官兵們一起慶祝新式航母的下水,下午抵達日本……
“爸爸!”
洛根的思路被打斷,但女兒的到來並不算打斷他的小歇。伊麗絲•洛根一屁股壓到父親的膝蓋上,但10歲少女的體重完全不會讓洛根感到不適。父女倆很快就開始一邊大笑著一邊互相撓癢癢,第一夫人凱特則抱臂靠在門邊咯咯發笑地看著這幕。
“……爸爸,我們這次去日本……就讓我過‘門’去看看吧——?”
聽到這話的第一夫人表情僵硬了一下,而洛根發揮了他作為政客的長處,輕聲細語地對女兒說:“哦,我保證。我保證,伊麗絲~~~但在孩子過去之前,還有很多勇敢的騎士要過去殺惡龍。等他們完成了工作,我就帶你過去~~~”
但少女對這種適合6歲以下兒童的說法並不買賬,她皺眉嘟嘴地說:“我已經10歲了爸爸!我知道現在軍隊里沒有什麼騎士,都是士兵!而且他們要是把龍殺光了我還能看什麼?”
“你太心急了寶貝,我們不會把那邊的動物殺完的,你爸爸我一直很環保的,記得麼?否則等以後北半球都凍起來,我們就只能搬去墨西哥了。”
“騙人!如今已經有多少動物被鳥槍和漁網整滅絕了?我不管!等到了日本,我一定要去那邊的世界看看!”
洛根明白,立在東京的那個東西是讓幾乎全世界的孩童都夢想成真的“門”,也是有關那邊動物的馴化和特殊人才的雇傭肯定也是迪士尼公司未來拼了命也要和美日政府達成合作的領域,但這些孩子所看的童話書里從來沒仔細描寫過一條巨龍把一個人活活咬成兩截的具體動作,或者邪惡的魔法把人融掉脂肪燒成骨架的詳細過程。
“你還沒准備好啊,伊麗絲,”洛根拋出那個萬能理由,“等你准備好了我一定帶你過去,我們一家都過去。”
“我已經准備好了!我早就准備好了!爸爸你不是說過,有溫特叔叔在,就算是世界末日我們也不用怕麼?”
當然洛根沒說過當世界末日時才會用到的那幾架飛機只能飛行一周不到,然後就是驗證上帝對人類有多慈悲的時刻了。
這時候溫特就站在門外,他聽見了洛根跟女兒的對話,也看到了他倆的互動,所以選擇跟第一夫人耳語,請求她來轉達自己的通知。
“好了,我們的大小冒險家~~~”凱特走進來拉住女兒和丈夫的手,“晚餐已經准備好了。我們去享受吧,餓著肚子可沒法旅行。”
“想吃斑比了麼,小公主~~~?”
“爸爸你討厭(I hate you dady)!”
沒錯,至少她在這方面成長了……洛根無奈地想到,自己的女兒從8歲以後就能分清楚動畫片里的動物和餐桌上的動物不是一回事,當然他得向她隱瞞野味的存在,默認她所見到和吃到的所有肉類都是養殖出來的,它們的生命就是為供人食用的。
但今天的菜確實不是。晚餐上要用到的烤鹿排來自從森林里打來的野鹿,當然,供貨商和“空軍一號”上負責料理它們的廚師能保證絕對的衛生安全,只是前者並不知道自己把這些鹿排賣給了白宮——負責給總統采購餐飲的人從不對交易對象承認自己的身份。
晚餐在起飛後就開始烹飪,現在已經准備好了,不過洛根臨時起意,為了節省時間,對溫特提出了一個他以為後者沒有想到的要求——
“請去確認一下夏普和他身邊那個男孩(Boy),問問他們是否有興趣跟我共進晚餐。”
“總統先生……這不太合適吧?”
別說夏普跟最後一刻才加入賓客名單的永澈,就算是為總統鞍前馬後工作多年的“空軍一號”機組人員一生中都未必有一次機會能跟總統同坐一張餐桌,更別說和一整個第一家庭一次吃飯了。
“他是個榮譽勛章獲得者,她女兒也是,”洛根指出了溫特也懶得查那兩個人的最大理由,“我聽說她女兒跟那個男孩關系很好……動動腦子,費爾,”
溫特沒費心指出那是兩個女兒而不只一個。洛根認識夏普遠比自己早,如果他相信某個人而且願意拉近關系,那最好不要阻止他。
於是溫特跟目前負責守衛夏普和永澈的特工發了信號,後者接到通訊後朝夏普微笑了一下。
“將軍,總統先生邀請你去跟他共進晚餐。”
泰麗爾又望向還歪著腦袋靠在椅子上的永澈,對夏普說:“最好把他叫醒,他也在其列。”
讓泰麗爾吃驚的是,夏普只是盯著前方叫了年輕人的姓:“吉良,起來,走了。”
“……”
永澈的眼睛立即就睜開了,然後毫無倦意地把批身上的外套重新穿起來,跟著夏普,在泰麗爾的帶領下走向飛機的更前處。
等泰麗爾把兩人領進餐廳後,洛根對著泰麗爾笑著說:“非常高興你回來了,泰麗。”
泰麗爾還以一個沉默的微笑,但她心里明白,這話不等於她一定能再次獲得升遷的承諾。
總統通常無法干預密勤局的人事。以前是財政部,現在他們屬於國土安全部。一個特工要犯下致命的錯誤或者立下顯著的功績,才能被總統掃地出門或得到提拔,而泰麗爾的情況,兩者皆不是。
平心而論,洛根不覺得泰麗爾在白宮保衛戰里犯了錯,但現在直接干預密勤局的事務沒有好處,而且泰麗爾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結過兩次婚的洛根對這方面的威脅極其敏感,他不能給媒體或者政敵留下把柄。
當然,這位總統不打算在餐桌上討論這件事。當夏普和永澈就坐的時候,伊麗絲盯著永澈的臉看了半天,最後用充滿稚氣的聲音問:“你是個日本人麼?”
永澈沒說話,只是朝著伊麗絲露出了在不認識他的人看來會很暖心但讓夏普渾身發寒的笑容。洛根緊跟著向女兒解釋:“我和夏普叔叔是老朋友了,這位是基蘭,他是夏普的部下,而且是得力部下。”
女孩重復了那個問題:“他是個日本人麼?”
“是的,我是。”永澈用無懈可擊的美式英語回答道,“當然同時我也是個美國公民。”
“所以他能到‘門’那邊去麼?”
她對即將展開的機密行動一無所知,但還是無意中觸及了永澈被拉進來的根本性目的。洛根在感到尷尬的同時,用啟發式的對話跟女兒說:“誰告訴你‘要去那邊就得是日本人’的?”
“但新聞上說日本的士兵們已經過去了啊?”
“……”
洛根從這段無忌的童言中注意到了一個漏洞——目前全美的中小學包括幼兒園還沒有恢復上課,總統一家也早就被保護了起來。伊麗絲能看到的電視節目和網絡信息都是經過密勤局篩選的,避免她看到洛根認為她還不該看的東西,但她剛剛提到了21日和後續的軍事行動,而這應該是被密勤局排除在外的信息。
當然洛根現在只能自己進行補救,他撫摸著自己女兒的頭說:“不不不,日本的大兵們只是在東京建一個小城堡,把那座‘門’保護起來,確保不會有怪物過來。”
夏普和永澈在女兒互動的時候都一動不動地坐著保持沉默,兩人用相互的一瞥對望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在猜想這位總統到底在干什麼?難道他是打算用這種親子互動拉兩人的選票麼?
等洛根終於安撫住女兒,他抬頭望著夏普說:“夏普,你看,我的孩子對那扇‘門’實在是太感興趣了。”
夏普相當直白地指出:“我不覺得有些事可以當著你的家人討論,總統先生。”
“沒錯,但先一起坐下來吃頓飯沒有壞處。我很喜歡這些鹿排,來嘗嘗吧。”
夏普和永澈都以為這本來是一場兩人和總統之間的談話,但現在夏普懷疑洛根是想借他的家人來作為某種程度的緩衝劑。兩個老人都是公事公辦的性格,私交的衝突不會影響職業上的合作,但洛根好像出於習慣地想要和夏普緩和關系。
拉上永澈則是另一回事。夏普懷疑洛根想借這個機會盡可能地考察這個年輕人應對各種情況的能力。夏普不知道是哪個部門向洛根提交了有關永澈的檔案,但顯然洛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洛根參政前的職業加上第一次海灣戰爭的慘痛教訓讓他把這當成了終生的信條,到日本訪問時,他肯定也要親眼去看看那座“門”的。
夏普不得不說,永澈應對得很好——他受過俄國人的間諜訓練。當開胃小碟被吃完,服役於空軍的侍者切開鹿排並分給他的時候,永澈帶著溫和的微笑向那個女人道謝,其余動作的小細節也像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學生,絲毫沒有幾小時前夏普所面對的那個樣子。
這些鹿肉確實烹調得很好,尤其是淋上褐色的醬汁後,光是聞氣味就能讓人感到非常飢餓。接著侍者詢問是否有人需要紅酒。夏普、洛根和凱特都要了,伊麗絲理所當然地裝作沒聽見這個問題,永澈則毫無反應。
“你的孩子都安全麼,夏普?”
這不是一句威脅,是真正的關切——考慮到夏普很快要參與的各項事務,曾經的各種麻煩又找上門來是一點都不奇怪的,但在整個計劃被國會正式通過之前,洛根只能動用很有限的力量幫助夏普排除後顧之憂。
“承蒙關心,我都安排好了。”夏普輕描淡寫地說,“而且她們能照顧好自己。”
同時他開始切沒有淋醬汁的鹿排,永澈則慢條斯理地淋到了鹿排的一角就將其切下來塞進嘴里,坐在他對面的伊麗絲則在侍者的幫助下快速吃著醬汁淋得最均勻的鹿排,眨眼間已經吃了一小半。
“……?”
然而,很快夏普注意到了一件相當匪夷所思的事情——永澈一邊咀嚼著鹿肉一邊點頭,然後突然有些不禮貌地,嘴里繼續著咀嚼,同時用含糊不清的聲音抬頭向侍者要求“可以給我來點紅酒麼?”
他從來不喝酒的,哪怕是度數極低的含酒精飲料都不碰。夏普堅信,要是清教徒式的飲食習慣是競選總統的唯一標准的話,永澈就能毫無懸念地打敗洛根……但現在這個年輕人居然主動要酒,夏普不禁皺著眉頭往他滿是滿足表情的側臉上瞥了一眼。
永澈跟為他倒酒的侍者再度道謝,然後傾斜杯子細抿那顏色極深的高檔紅酒。同時他舉起空著的左手指向天花板,在抿完紅酒後說:“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的鹿排,但是這紅酒有點不合我口味……抱歉……”
接著他轉向侍者並說:“能幫我倒掉麼?請~~~”
“沒有問題。”
這很令人尷尬而且不得體,哪怕言語再禮貌也足以讓其他人對這個人印象大減,但夏普隨著永澈奇怪的動作變得越發不安起來,尤其是在男青年轉過頭來給了他一個意味著“停下手里的任何事情”的眼神之後。
在侍者拿走了那個徹底清洗之前肯定不能再用的杯子之後,永澈對洛根說:“總統先生,我很好奇‘空軍一號’的安保條件……我聽說我們的吃著的東西和喝到的任何液體都是在外面隨機購買的麼?”
“當然如此。”承認這條安全規則對規則本身毫無害處,“這是老早就開始執行的規矩。”
“我承認這樣能阻止有預謀的破壞行動,”永澈用雙手撐著下巴說,“但要是供貨商犯了錯,該怎麼辦?”
伊麗絲這時候用尖銳的聲音插嘴道:“當然是不再買他們的東西嘍~~~?”
永澈轉而望向這個少女的面前已經空了一半的盤子和泛著油光的嘴。由於侍者離開,她不得不用兒童尺寸的刀叉艱難地去切那些鹿排。
“看起來你很喜歡這道菜,洛根小姐。”
“當然!爸爸的廚師都是專業的!”
“你以前吃過麼?”
“吃過呀。我很喜歡這個的……”
洛根和夫人已經開始覺得氣氛不對勁了,兩人切著肉排的手都停了下來,視线在永澈的表情跟女兒之間來回望著。
“你知道麼?洛根小姐,黑胡椒汁是屬於辛香料,吃多了人臉上會長疙瘩……”
“嘿!”女孩突然意識到了永澈到底想說什麼,於是擺出小小的怒容瞪著他說,“你在試圖像媽媽一樣管理我的生活麼?”
“我只是提供一個健康的建議……”
永澈聳聳肩,接著不問夏普的意見就從老人面前拿走他的盤子,把夏普的那份沒有淋醬汁的鹿排推到伊麗絲面前。
“我建議你吃這一份……”
永澈一邊說一邊用盡可能輕的動作試圖拿走伊麗絲吃了一半的鹿排——
“……相信我,這能讓你多活幾年~~~”
“嘿!”
少女無法理解眼前一度印象還不錯的大男孩怎麼突然就變成了傲慢又無禮的衛道士,但在其他人聽來,永澈剛剛的話已經是明白無比的暗示了。
理解了他暗示的凱特臉上的血色瞬間就全跑光了,但這位母親還是帶著可人的微笑拉住自己女兒,把兒童刀叉放到那盤永澈推過來的干鹿排上並托起盤子,勸說著女兒:“基蘭先生說的是對的,你這個年齡應該吃點清淡的食物,小寶貝。”
“但是媽媽……!”
“走吧,大人們要談公事了,我們到臥室去吃這份牛排如何?你看,你其實可以多吃一半呢!”
等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離開後,洛根瞪著永澈,用低沉的聲音問道:“剛才是怎麼回事?”
其實他問的問題不對,但永澈理解他到底想問什麼。這時候那名侍者回來了,驚訝地發現三個人都帶著懷疑的目光盯著她看,但永澈在審視了她的表情兩秒後,收回了視线,對洛根說:“這個黑胡椒汁有問題。”
“怎麼了?”
永澈沒立即解釋,而是取來洛根面前的醬汁斗直接對著嘴灌了一小口,然後不過兩秒他就抓過夏普面前的空酒杯把黑色的醬汁全吐了進去。
“呸!呸!……”
這時候那名侍者才意識到,原來剛剛永澈要一杯紅酒根本不是為了喝,而是要把嘴里完全嚼碎的鹿肉和醬汁不被人察覺地吐進杯子,和近乎黑色的紅酒混在一起。他伸手指天花板的動作也是類似魔術手法的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讓他們注意不到一開始在紅酒表面還沒沉下去的鹿肉殘渣。
“……呸——!”
等永澈把這一口以及上一口殘留的部分全吐完了,他用餐巾抹了抹嘴,接著說:“肯定有問題(Definitely gone wrong)……在黑胡椒汁里混了一種我識別不出來的味道,但我敢確信是某種藥用植物的粉末……非常細微,幾乎被黑胡椒的濃烈味道蓋過去了,但絕對是有。我的有,總統先生你的也有,所以我敢說我們面前每個斗里的醬汁都出了同樣的問題。”
永澈不需要費心解釋為什麼這非常不像是無心的錯誤——白宮訂購的食物雖說不全是頂級的,但至少這種肉排和配套的醬汁是不該出現這種低級錯誤的,何況洛根知道這些黑椒汁不是買來的成品,而是買來原材料到“空軍一號”的廚房里再現場調和制作的,廚師一定是瘋了才會把中藥成分加進這些醬汁里。
但是洛根懷疑的是,事情是否有永澈說的那麼嚴重?至少他自己沒有覺得這些醬汁有任何問題,他的夫人和女兒也不是第一次吃這道菜,也沒有像永澈這樣敏感地認為額外的添加物。
至於夏普,夏普從一開始就沒有使用這些醬汁,但當洛根望向這位退役將軍的時候,總統發現他的眼神完全站在永澈那邊。
這不是出於交情或者別的什麼原因,而是因為夏普知道,自己的兩個女兒都是在旁人看來難以置信的燒烤食物狂人,永澈從認識她們起就在滿足她們的胃口,專業廚師也不好處理的鹿肉對他來說並不算太難,而醬汁更是小菜一碟。所以如果永澈表示某道菜或者調料的工序出了問題,夏普認為那就是真的是出了問題。
“你最好相信他的判斷,總統先生。”
在聽夏普也這麼說之後,洛根的目光又落在了旁邊那名侍者的身上。這個女人現在害怕極了——“試圖毒害第一家庭”可不是個輕巧的罪名,失去自己的制服只是一系列痛苦折磨的開始。
不過洛根沒有指控她什麼,而是要求她立即把溫特和乘務長富蘭克林•史丹利叫過來,後者是整個“空軍一號”餐飲和其他各項服務的負責人。
當兩人在餐廳里聽完了對經過的描述之後,溫特面無表情,而史丹利不知所措。史丹利明白鹿肉是相當難料理的肉類,但他沒想到居然是醬汁出了錯。史丹利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嘗一嘗醬汁出了什麼問題,只是因為懷疑那樣的話溫特可能會攔住他,而且這麼做對自己的生命也有威脅,所以表示:“我會跟托比確認一下,總統先生。”
當他走向在中層艙更前段的廚房的時候,溫特理所當然地要跟著他,而且溫特叫上了泰麗爾——雖然是他默認了這個女人的降職,但對於這個部門里誰腦子清醒反應夠快,他還是清楚的。
“托比,總統說醬汁的配方里出現了不該有的東西……怎麼回事?”
“空軍一號”上的每個乘務員都必須有烹飪資質,但處理鹿肉這種麻煩事兒自然交給了有技術和經驗的最資深人員。這名廚師在登上“空軍一號”之前已經在數個空軍基地廚房煮了十多年的飯,所以在聽見自己負責的醬汁出了問題後他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
“不可能,所有的材料和工序都是嚴格按照菜單進行的……”
說著他把用剩的醬汁拿了過來親自嘗了一口。溫特沒有阻止他,密勤局的局長認為這里頭可能有什麼誤會,又或者是那個亞裔小子在說大話。
然而等廚師抿了一口黑胡椒汁,他的眉頭就緊緊地皺了起來。
“怪事兒……怎麼有一股中藥味?”
“……”
這和永澈的說法別無二致。所以史丹利立即警覺地問道:“你放錯了什麼東西托比?”
但是廚師的反應很大,他搖晃著腦袋對那個比自己年輕的上司說:“不!在端給總統之前我還仔細嘗過了,那個時候的醬汁還沒有現在這股怪味呢!真是見了鬼了……”
不管是天上還是地下,任何負責任且有實力的大廚都會在完成自己的作品之後親口品嘗以保證其質量。這位廚師一向以自己天賦的靈敏味覺和嗅覺而自豪。看著他現在這副感到莫名其妙的樣子,史丹利決定相信他。
而溫特則板著臉問道:“誰把這道菜端給總統的?”
“是……啊,基妮——!”
廚師直接叫了一個乘務員的名字,那名身為英國移民後代的年輕女空軍走過來後看到密勤局的局長、大廚跟自己的頂頭上司站在一起,立即意識到了事態嚴重。
“出了什麼事……長官?”
溫特直截了當地說了:“你往剛才送給第一家庭的鹿排要用的醬汁里加了什麼東西,中尉?”
“加東西,長官?……”
她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但很快意識到自己可能卷入了非常嚴重的事情,於是在溫特用更加咄咄逼人的語氣重復問題之前,她結結巴巴地回答:“不,長官,我只是等托比把菜做好然後把所有東西裝到托盤上送到餐廳里去而已……出了什麼事了麼?”
溫特突然收到的一通來自中層機首的執勤特工的緊急通訊:“頭兒,第一家庭出問題了!”
緊跟著是一串狀況代碼,意思是“總統臥室區域有人需要緊急醫護。”
等溫特火急火燎地衝到總統臥室……准確的說是總統臥室側旁的衛生間,他看到面色慘白的凱特•洛根正扶著伊麗絲•洛根的腰,這個年僅10歲的小女孩正對著馬桶一邊哭一邊吐。
“嘔!……嘔——!……”
“發生了什麼?!”
“那些醬汁!”凱特歇斯底里地尖叫著,“那些黑胡椒汁有問題!快叫醫生!”
此時在“空軍一號”上隨時待命的醫療隊剛好順著那通呼叫抵達,但看到伊麗絲正在對著馬桶嘔吐,穿白衣的醫官暫時也不好做什麼——這種時候把患者拉出來平躺可能會導致他們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
於是他大聲向凱特詢問:“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吃了什麼?”
“就在剛剛!她吃了鹿排還有……就是那些黑胡椒汁!……那些黑胡椒汁有問題!……”
這時候她想到了一件事,面色變得更為蒼白了——
“……我……我和羅傑斯都吃了!”
“天呐那可不妙……”
醫療隊的隊長立即把這個現場留給兩名部下,自己衝到餐廳去找洛根。溫特也跟著他過去了,這時候泰麗爾突然想到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於是越過所有人踏進衛生間,對凱特說:“抱歉夫人。”
凱特一時沒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說,但隨後泰麗爾用一只手略微托起女孩的頭,另一只手提著一個暈機袋往她嘴邊塞。
“伊麗絲,往里面吐!往這里!”
“嘔——!”
聽到袋子底部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泰麗爾立即將其拿開,把伊麗絲交還給她的母親。然後她把這袋嘔吐物封好,又用帶空白標簽的塑料包又裹了一層。
此時伊麗絲的胃似乎空了,衛生間里只剩下她痛苦的干嘔聲和她母親心急如焚的嗚咽聲。醫療隊員立即上前要求母女倆去夾在廚房和總統辦公室之間的醫療艙里接受檢查和治療。
洛根也一臉鐵青地被溫特親自護送著從餐廳走向醫療艙。夏普和永澈想跟過去看看情況,但被密勤局的特工攔了下來,表示他倆目前只能呆在這里,哪里都不能去。
坐回原位的夏普朝永澈看了一眼,低聲問道:“你不用也去檢查一下麼?”
“我又沒吃。”永澈像是在討論別人的事兒一樣淡淡回道,“應該用不著。”
夏普想到,也許這就是他為什麼青睞這個年輕人又討厭這個年輕人——他的顱骨下面掌管恐懼情緒的大腦皮層似乎天生就發育不良。
“空軍一號”的醫療艙甚至包含了一間容納了可以做外科手術的設備的無菌房,當然從由洛根女兒身上取樣到檢測出確切結果肯定要花一段時間,但不管檢查出什麼結果,毫無疑問,這起碼是一起涉及第一家庭的食物中毒事故。
溫特對“空軍一號”的駕駛員宣布了緊急狀況,駕駛員也很快對最鄰近的可備降機場宣布了緊急狀況。幸好最近的備降機場就是密蘇里州的懷特曼空軍基地。當然,由於這個基地是唯一擁有B-2隱形轟炸機的空中國民警衛隊的駐地,那些常年蹲守在附近的航空和軍事愛好者比任何媒體都要快地獲悉——“空軍一號”在此緊急降落了。
不過沒人知道為什麼迫降,迫降後又發生了什麼,除了飛機上的人。“空軍一號”一落地,第一家庭就被緊急轉移至基地的醫療站,由更多的設備和醫生負責診治。其他人,尤其是負責為總統一家烹煮和遞送晚餐的侍者、廚師,則被軟禁在了“空軍一號”上。
名叫“基妮”的姑娘嚇壞了。她才加入“空軍一號”機組不到一年,父母都為之自豪,可現在她將被作為“試圖毒殺第一家庭”的嫌疑人被密勤局嚴加盤問。要是事情出錯,未來的她可能只能在某座聯邦監獄里等待父母需要預約的探望了。
而發現問題的那兩名賓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們是密勤局重要的證人,同時也是潛在的嫌疑人,在得知自己今晚可能要在座椅上睡覺之後,永澈在被密勤局和夏普分開之前,對夏普使了一個無奈的眼神:[這就是你說的去夏威夷的最快路徑?]
當然夏普明白,他這是在開玩笑。兩人現在的心思根本不在去夏威夷勸說某個人入伙上面。這一老一少都在考慮同一個問題——為總統准備的那道鹿排大餐究竟是被誰,又被做了怎樣的手腳?
他倆只能根據有限的信息進行猜測,而眾多聯邦部門在實際進行調查。FBI很快從華盛頓派了一批資深特工搭乘噴氣機過來,他們急切想要證明自己在保護國家方面更有一套。密勤局的聲譽盡管肯定會因為這件事受到影響,但FBI有更多更完善的設備和人手來進行毒理分析,所以密勤局也只能把“空軍一號”上所有的食物和用過的炊具、餐具,尤其是那些被送到總統餐桌上的,打包封好,交給FBI的調查員們。
不過,泰麗爾接下的那一袋總統女兒的嘔吐物,密勤局並沒有交給FBI,後者也不知道它的存在。密勤局會用自己的人對其進行分析,弄清楚到底醬汁里到底有什麼東西讓那個少女反應如此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