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鞭上梁山(二)「歸途遇險共患難,夜話交心情義生」(上)
河蔭縣位於嶺陽府北部邊緣,四周多山,早年十分閉塞。“山南水北”古人謂之“陽”,反之則為陰,河蔭縣原名“河陰”,正是因其地處巒江南岸。巒江出於崇山峻嶺之間,水流湍急,直至流入嶺陽境內才緩和下來。得益於此,河陰縣漸漸發展成了漕運航道上的一處中轉站,與從前民生凋敝的景象比起來,確實煥然一新,於是便改名為“河蔭縣”,以彰其受巒江蔭庇之意。
賈似德所給的時間並不多,只有三天,盧匡義騎馬走了一天一夜趕到了河蔭縣,隨後直奔縣衙,詢問那孩子人在何處。
“這會兒應該在他叔叔的墓前,自從月余之前他叔叔去世,那孩子就經常去那兒,一呆就是一整天。”
河蔭縣衙門派了個衙役跟隨盧匡義一同前去,隨身還帶了戶部的記檔,方便核對身份。二人到了東面臨江的山丘上,果然看到一個身著粗麻孝服的小男孩,正蹲坐在一方矮小的墓碑前。
“娃兒,你就是武虞?”盧匡義看到那墓碑上刻著“故顯考武虓”,感到一絲奇怪,翻開戶部的記檔一看,忍不住問道:“武虓,是你的父親?”這便與賈似德告訴他的有所不同。
河蔭縣的衙役解釋道:“此人英年病逝,膝下無子,便依照風俗,在落葬時將侄兒過繼給逝者承襲香火。”盧匡義聞言,轉念想來這的確是合乎情理的做法。何況武虓已經照顧了這孩子兩年之久,必定已有父子之情,若非如此,這孩子也不會長守墓前,不願離去。
小男孩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二人,視线最終落在盧匡義的一雙官靴上。衙役見他不答話,責怪道:“盧大人在問你話哪!”可那孩子卻不理會,反而抬起頭,盯著盧匡義的臉問道:“你是來抓我去衙門的嗎?”
盧匡義尷尬地說道:“是,也不是。是帶你去嶺陽府衙門,但不是抓。此地有山賊出沒,不安全,所以要帶你走。怎麼,你很怕去衙門嗎?”
“叔叔就經常被衙門的人抓去……”小男孩的聲音低了下去,似乎又勾起了傷心事。
盧匡義連忙問一旁的衙役是怎麼回事,那人遞上了河蔭縣衙門的記檔,只見其上竟寫著一大串武虓到衙門領受追比板子的記錄,數目動輒上百。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竟有三十多次!這所謂“追比”就是各府、縣衙門追繳拖欠稅銀時,會設置一個期限,如果逾期不繳納稅銀,拖欠者就要到衙門接受板子或刑藤責打屁股的懲罰,若是情節嚴重、態度惡劣,甚至會不斷增加責打屁股的數目,縮短追比的期限。
盧匡義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此人縱然是鋼筋鐵骨,也定然熬不過這“十日一追比”,動輒上百下屁股板子的懲罰,要是用上刑藤,更是不免要屁股開花。如此想來,此人正當壯年卻意外染病去世,恐怕也與此事脫不開干系。
“真是可惡至極!”盧匡義拽住衙役的領子,怒道:“好端端的一個人,你們竟要他每隔十天,就被重重地打一頓屁股?!”
衙役嚇得直擺手,慌忙辯解道:“盧大人饒命啊,小的們也不過是聽縣老爺的命令辦事罷了。更……更何況是武虓他自己拖欠了一年多的稅銀,縣老爺催了多次無果,所以才對他施以薄懲……”
“施以薄懲?笞責的數目動輒上百,要是被打得屁股開花,這十天全拿來臥病養傷都不夠,怎麼可能籌得到錢?你們這不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嗎?!”盧匡義怒火中燒,卻還是無可奈何地松開了手。誠如衙役所說,他們確實不過是給縣老爺辦事罷了,和他自己又有何分別呢。
“請恕盧某失態了……”盧匡義收斂了心神,對小男孩說道:“今晚你跟我回河蔭縣衙門過夜,明日一早我們就出發。”
“出發……去哪里?”小男孩一臉錯愕,眼底依然流露出恐懼,似乎仍然對眼前的男人放不下戒心。不等男人回答,小男孩又立刻說道:“我哪兒也不去……叔叔叫我不要相信河蔭縣衙門的人。”
盧匡義蹲下身子,笑著說道:“可我並不是河蔭縣衙門的人,我是從嶺陽府派來的。嶺陽的知府大人正在四處聯系你的親人,你跟我回嶺陽府,用不了多久就能和親人團聚了。”
“真的嗎?!”小男孩一聽說能見到自己的親人,終於被打動了,點了點頭表示願意。盧匡義贊許地揉了揉這個懂事的小男孩的腦袋,起身道:“走吧。”可小男孩卻蹲在地上沒有動作。男人正覺得奇怪,小男孩露出有些委屈的表情,撇了撇嘴說道:“蹲太久,腿麻了……”
盧匡義二話不說將小男孩背了起來,拍了拍他的屁股,讓他摟住自己的脖子不要松手。小男孩趴在這個明明才剛剛見面的男人背上,竟不可思議地聞到了叔叔身上的,那股名為“安心”的味道。
翌日清晨,盧匡義帶著小男孩回到他叔父的墓前祭拜。看到小男孩趴在墓碑上放聲痛哭的樣子,盧匡義感到一陣揪心,似乎在他身上見到了,幼年喪父成為孤兒的自己。
拜別之後,二人同乘一馬,踏上了前往嶺陽府的官道。
官道沿山修建,四周樹林陰翳、靜謐清幽,乃是因為如今行商的隊伍大都改走水路。
一路上小男孩一直沉默不語,盧匡義略覺氣氛尷尬,於是主動挑起了話題:“娃兒,這虞字是憂慮之意,你爹爹怎麼會給你起這個名字?”
“原本是愚笨的愚,叔叔怕我在學堂被人笑話,才改了個同音的字。”
“武愚?”盧匡義體會著其中的舐犢情深,出神地念出詩句:“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這是什麼意思,爹爹希望我生得愚笨一點嗎?”小男孩抬起頭,疑惑地問道。
盧匡義隨即向他講起這詩句背後的故事,那是詩人遭到貶謫時的自嘲,對官場無能之輩的諷刺,卻也是對初生孩兒“無災無難”,不被聰明誤一生的真切期望。打開了話匣子,這單調無趣的山路也變得好走許多。
“你的生身父親,把他對你的期許與愛意都寫在這名字里了。”盧匡義不免感慨道。
可小男孩聽到這話卻感到有些低落,質問道:“可是,既然他這麼愛我,又為什麼送我到這兒來呢?不就是因為不想要我了,想把我過繼給叔叔當兒子嗎?”
正在這時,盧匡義察覺到周遭的異動,摟緊了懷里的小人兒:“噓……別說話……”同時警覺地掃視著道路兩側的樹叢,觀察著其中不尋常的異動。盧匡義畢竟行伍出身,格外機敏,賊人雖以樹林作為掩護,依舊被他察覺了蹤跡。
“坐穩了。”盧匡義身子前傾,將小男孩護在懷中,隨即一聲大喝,揚手一鞭抽在馬上,雙腿夾緊馬身,以離弦之勢衝了出去。那伙賊人即便拼盡全力,又怎麼跑得過馬匹,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後。
正當盧匡義以為跑得夠遠,已經甩開那伙人的時候,前方的山坡上竟然又冒出了一隊人馬。盧匡義暗道不妙,自己是遭埋伏了,余光里閃過路邊的一截木樁,他立刻意識到:“是絆馬索!”電光石火之間,盧匡義將小男孩緊緊抱在懷里,飛身從馬背上躍起,滾入路邊的草叢。馬匹嘶鳴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
三五名山賊正要將二人包圍,盧匡義動若雷霆,一記弓步抽刀,劃傷了靠得最近的一人。男人緩緩站起身來,將小男孩護在身後,關切地問道:“娃兒,可有哪里摔傷了嗎?”小男孩只受了點驚嚇,身上倒是無恙,“我……我沒事,還能走。”
盧匡義注意到這一伙山賊共有六人,三面圍堵之下,絕不能貿然交戰,於是向對方喊話道:“我原以為黑面虎的手下個個都是條漢子,想不到干的竟是這種拐賣幼童的勾當!”
“呸!這分明是官府自己干的肮髒勾當,你這衙門的走狗倒敢把髒水往你爺爺頭上潑!”
“我們不必和這人廢話,殺了他!”說罷,只見一人提起大刀迎面砍來。
盧匡義早有准備,擋下這一招,隨即一腳將那人踢翻在地。喊話的目的本來就是擾亂敵手的注意,想不到果然奏效,盧匡義接連踹倒兩人,撕開了包圍的缺口。無心戀戰,他抱起孩子衝下山坡,鑽入密林之中躲避追兵。幸好正趕上一場大雨,將二人留下的腳印衝刷干淨,這才終於得以逃脫。
來到一間廢棄的佛堂,盧匡義升起火堆,二人脫下濕冷的衣物,對坐烤火。這時小男孩才發現,男人的左手手臂上不知何時竟受了傷。
雨勢漸止,小男孩胡亂披上一件衣服,光著屁股就衝出了屋外。盧匡義此刻已精疲力盡,心想若是小男孩出門又遇到那伙山賊,自己恐怕再不能保他萬全。不知過了多久,盧匡義從昏睡中醒來,小男孩已經帶回了許多藥草,用不知哪里找來的石塊研磨成泥。
“你醒啦!”小男孩若無其事地笑著,仿佛剛才所有的驚險都不曾發生。
看到小男孩安然無恙地重新出現在面前,盧匡義終於放下心來,可是隨即又冒起一陣怒火。他一把將小男孩拉到腿上,掀起衣服的後擺,照著那沾了泥漿的小屁股接連落下巴掌。
“剛剛才死里逃生,就敢一個人往外面跑,當真是活膩了不成?!”
小男孩扭得像剛被捕撈上岸的鯉魚,委屈地辯解道:“我是去采藥了!這些藥草能讓傷口止血,加快愈合的!”
耳邊傳來哀嚎連連,小男孩軟嫩的臀肉,隨著蒲扇大的巴掌接二連三地抽落,像嫩豆腐一樣晃動不止,眼看手下的小屁股已蓋滿了鮮紅的掌印,盧匡義卻仍舊不依不饒地一邊掌摑一邊教訓道:“什麼時候采藥不成,非要光著屁股跑出去?!萬一傷風著涼怎麼辦……”
小男孩委屈地啜泣不止,抽噎著說道:“我……我看到你為了救我而受傷,我心里過意不去……”
聽到這話,盧匡義哪怕再生氣,也下不去手繼續責打了,轉而替小男孩揉了揉紅腫的小屁股,柔聲安慰道:“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說著,將小男孩抱了起來,摟在懷中,溫柔地叮囑道:“下次無論做什麼,都要先考慮好後果。保護好自己,才不會有人為了保護你而受傷,知道了嗎?”
小男孩窩在男人的肩頭蹭了蹭,在他耳邊囁嚅道:“我幫你……包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