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償(中)
03.NATA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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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算是最臨近死亡的一次,於早露而言。
當她還是娜塔莉亞·安德烈耶維娜·羅斯托娃的時候,切城落魄的舊貴族就嘗試暗殺過她一次,在她的14歲生辰宴上,也是一把銀色的長刀,從她的背後刺入她的腹部,那一瞬她什麼沒有感覺到,她墜落的最後記憶是父母慘白的臉龐,尖叫、破碎、雨聲、怒吼、鏗鏘、閃爍、血液在耳旁流動。
她真的差一點點就死去了,父母擲了重金把她從死神那里贖買回來,從地獄回歸的早露只有半條命,剩下半條她養了足足八個月,至此,她就再也沒有對外生辰宴了。
母親吻著她的手,輕輕地揉捏著她雪白的圓耳朵,我的愛,你是我惟一的寶貝,我只希望你能健康快樂地活著,別無所求;父親撫著她的頭,緩緩地擁著她,我的驕傲,你是家族惟一的繼承人,我只希望你能遠離陰謀與斗爭,別無它求。
早露如其所願,在周密的保護下璀璨地成長著,只不過終究,她既不健康也不快樂,深陷陰謀與斗爭,失去親人也失去了家族,得不到愛,還丟了驕傲。
孤獨,她只留下了孤獨。
我為什麼沒有能在那次宴會死去呢?為什麼活到了現在?為什麼要在未來繼續活著?為了什麼?
早露能感受到死亡在靠近,生命從她的體內一點點地流失,在脖子上溫熱地流淌著。眼前的凜冬變成了移動的褐色方塊,耳邊心髒的掙扎搏動變成了持續不斷的嗡嗡耳鳴,身體逐漸變得麻木沉重,她要向下,向下墜落,不斷加速,穿過宿舍的床,穿過艦體的鋼鐵,穿過堅硬的土地,穿過泵射的岩漿,穿過整個星球,穿過浩瀚的宇宙,她要化作塵埃,她要奔向死亡。
緊接著她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拽住了,她停止了下落,停駐在一片黑暗之中。抬起頭,還能遠遠地望見那間臥室的光,但她回不去了,可就算回不去了那又如何呢?她何必回去呢?那里還剩下什麼?新進的維多利亞紅茶和藍山咖啡,還未品嘗;剛挑好的茶具,僅用兩次;安娜推薦而借來的書,沒有翻過;更新後的武器,十分稱手;新換的床單,已經髒了;藏起來的日記,以及一並藏起來的性玩具,散落滿地;被哄過來的傻孩子索妮婭,手足無措。
還有,馬上可能會出現的,被捆綁著的屍體。
她要在這里死去。
她居然要在這里死去,毫無意義。活著也毫無意義,死去亦無意義,呵,這就是你對我的懲罰嘛死神,怨恨我三年前從你懷抱中逃開,現在就以這樣的方式帶走我。
早露的周圍仍是黑暗與冰冷,放棄掙扎,她選擇就靜靜地躺在這里。隨即她聞到了陌生的藥劑味,一團不知名的溫暖環住了她,將她托起,軟軟的,她陷進了一個毛絨絨的大手,絨毛輕輕地刮著她的鼻子和脖頸,她閉上眼,身體開始漸漸溫熱起來。
她想起母親的吻,父親的擁抱,貴族的驕傲,銀色的長刀,灰白的面具,燃起的火焰,諂媚的笑容,虛偽的謊言,撕碎的骸骨,坍塌的瓦礫,頸邊的戰斧,腳邊的血跡,暫時的溫存,終生的罪責,今夜的月亮,明天的太陽。
還有,索妮婭泫然欲泣的臉。
我不想,就這樣死去,在這個場合,在這個時候,在這個人面前,就這樣死去。
這不是我想要的死法。
她看見遠方的星星劃出一道光,一輛電車正在光軌上行駛,她別無選擇,只得掰開車門走進去。
這輛明亮的電車永不停歇。
明知前面是絕望與痛苦的深淵,也要前進;明知背後是希望與幸福的門堂,也要前進;一刻不帶停止。
太陽不會停止升起,太陽也不會停止落下。
我痛苦是因為,
我不想死啊。
早露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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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SO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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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最終還是站了起來,雙腿發麻的她只能跌坐在床上等待恢復。床上的早露靜靜地沉睡著,身上的繩子已經被赫默醫生剪開扔到了地上,正蓋著薄薄的毛巾被。
凜冬摸了摸早露的手,冷的和冰窖里出來的一樣,想來是被子不夠厚實,她又大量失血了,這樣今晚肯定要著涼的。活動活動酸麻的雙腳,凜冬站起來撿起了今晚帶過來的大衣,蓋在了早露身上,思襯了一會兒,打開了早露的衣櫃,拿起了櫃子里備用的被子,再蓋在早露的身上,然後輕輕腋好縫隙。安頓好早露之後凜冬開始收拾房間,把散落滿地的道具規整起來放回抽屜,一邊在收拾一邊凜冬的就犯了難。
等早露醒了該怎麼和她說?說什麼好呢?
好尷尬啊。
凜冬恨不得抓破自己的臉,千准備萬准備,也准備不來這種意外啊。果然首先還是道歉,然後,然後……
凜冬嘆了口氣,攤在了板凳上,初升的陽光從窗簾四周的縫隙里竄出,在牆上形成了一個好看的散射光斑,夜結束了。她感覺今夜就像世紀一樣綿長,又像彈指間般短促,她徹夜無眠,卻還是遭遇了噩夢。
“差不多該認命了索妮婭,你擺脫不了我的,你不來找我,我就會來找你的。”
又是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
“怎麼?終於習慣了?了不得的進步啊,給你鼓鼓掌?”
去你他媽的,小心我揍你!
“揍我?可以啊,如果你不介意那個可憐的大小姐被你吵醒的話。嘖嘖,傷了人家,還不讓人家好好休息,好絕情啊索妮婭。”
凜冬閉上眼,試圖擺脫她,只是瞬間她就回到了那間教室,飄浮的校服,熟悉的台詞,微笑著的另一個索妮婭。
凜冬立刻睜開了眼,自己的影子被透過窗簾的陽光拉得長長的,占了半個房間,影子從她的腳跟脫開,用巨大的手一把把她給攥住了。
“我不是說了嘛,差不多該認命了,別逃了,你擺脫不掉的,那些切切實實發生過的事情。”
閉嘴,你這個謊話連篇的騙子。
“你不是第一次因為莽撞和愚蠢將他人拖入地獄了不是嗎?上一次在切爾諾伯格,這一次在羅德島。”
我……這,不一樣……不一樣……
“而且兩次,娜塔莉亞都是首當其衝是不是?我的天啊,你干的什麼事兒啊索妮婭?”
夠了,求求你……
“不夠,只要你還有良知在自我譴責,我就不會消失。還是說,你想要干脆當個壞孩子。”
我很累了,真的很累了。
“索妮婭,你是領袖,就算累了,也決不能倒下。”
我不會倒下的,絕不會。
影子用力收緊了手,凜冬被捏得疼痛不已,對面似乎滿意了她扭曲的面容,松開她回到了她的腳跟。
“再見,索妮婭。”
凜冬顫抖著跌坐地上,脫力的她干脆側躺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看著牆面的光斑逐漸延展,繪出時間的痕跡。
電車在陽光的軌道上奔馳著,一邊綁著昔日同僚,一邊綁著自治團,她要為電車挑選軌道。
這輛該死的電車永不停歇。
明知前面是絕望與痛苦的深淵,也要前進;明知背後是希望與幸福的門堂,也要前進;一刻不帶停止。
太陽不會停止升起,太陽也不會停止落下。
我痛苦是因為,
我活著啊。
凜冬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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