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日,寶玉給賈母等眾人請安完畢回到自己院子里,正見晴雯在那里做針线女紅。便上挨著晴雯做了下來,攬著晴雯的腰肢看她一針一线的刺繡。只見晴雯雙頰微紅,明眸含春,嘴角帶著淺淺的笑靨。右手兩根玉蔥一般的手指捏著穿著金线的繡花針,如蝴蝶般靈巧的翩翩舞動,一針一线的刺繡著。寶玉不由得看得痴了。只是痴痴地抱著晴雯。
過了一會子,晴雯見寶玉仍是不見動靜,便也噗嗤一笑:「寶玉,你可又是發呆了。我口渴得很,你去給我倒杯茶來罷。」
寶玉這才起身要去倒茶。正巧襲人進來了,見寶玉倒茶,忙接了過來,一面倒一面笑道:「你這小蹄子,倒是越來越有奶奶架勢了,自己懶得動,居然讓寶玉給你倒茶,可是真會指使人了。」
晴雯也笑道:「我在這里做活,他就這麼傻傻的看著,我怕他又呆了才給他找點事干。」
襲人也素知寶玉自是時常發起呆來。遂道:「二爺,這些日子學堂里的先生有恙,你也不必去上課。可這每日帶在屋里,你也不看書寫字,只這麼悶著也不是個事兒,不如出去散散才是道理。」
「這大冷天里,外面又冷又蕭條,可到哪里去散?倒不如在屋里守著你們兩個……」
說著,寶玉便嘻皮笑臉的來抱襲人。
「寶玉……哎呀,又動手動腳的,和你說了多少次了,這白日里,你怎麼就不能尊重些子!讓人看了小心老爺揭了你的皮子……你……快把手拿出去……」
寶玉本是淫心大起,忽聽得襲人提起老爺來,頓時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的蔫了下來,放開襲人坐到一旁又悶悶的去了。
襲人見狀知是寶玉又惱了,便道:「寶玉,這些日子你可是又和姐妹們疏遠了不少了。如今寶姑娘舊病又犯了,你可真是應該探望一下才是禮數。」
寶玉這才回轉過來。
「正是,真是有段日子不見寶姐姐了,快拿衣服來,我這就去看看才是。」襲人轉身拿出衣物給寶玉穿戴了,寶玉便出了門,由李嬤嬤引著往梨香院去了。
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媽室中來,正見薛姨媽打點針黹與丫鬟們呢。寶玉忙請了安,薛姨媽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懷內,笑說:「這麼冷天,我的兒,難為你想著來,快上炕來坐著罷。」命人倒滾滾的茶來。
卻說平日里薛姨媽也是這般疼愛寶玉的,如今寶玉通了人事,再被薛姨媽抱著,心思卻不是以前一般了。寶玉只覺得薛姨媽懷里柔軟舒適異常,臉貼在兩塊軟軟的肉上,隱隱有幽香傳來。不覺下身竟有了反應。
寶玉忙岔開話題因問道:「哥哥不在家?」
薛姨媽嘆道:「他是沒籠頭的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
寶玉道:「姐姐可大安了?」
薛姨媽道:「可是呢,你前兒又想著打發人來瞧他。他在里間不是,你去瞧他。里間比這里暖和,那里坐著,我收拾收拾就進去和你說話兒。」
寶玉聽說,便知是晴雯前幾日來的,卻並不是自己想起來的,不覺得臉上一紅。忙下了炕,來至里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紬軟簾。
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线,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髻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來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寶玉一面看,一面口內問:「姐姐可大愈了?」
寶釵抬頭只見寶玉進來,連忙起來含笑答說:「已經大好了,倒是多謝記掛著。」
說著,讓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鶯兒斟茶來。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媽安,別的姊妹們都好。
一面看寶玉頭上戴著縲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著五色蝴蝶鑾絛,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那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
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
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托於掌上,只見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
寶釵先是看反面,只見上書:「通靈寶玉。」
「莫忘莫失。」
「仙壽恒昌。」
下面有:「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
寶釵看畢,又從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
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呆作什麼?」
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
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鑒賞鑒賞!」
寶釵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麼字。」
寶玉笑央:「好姐姐,你怎麼瞧我的呢!」
寶釵被他纏不過,因說道:「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
一面說,一面解排扣,從里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
卻說寶玉,只見寶釵玉蔥一般的手指輕柔的解開排扣,又拉扯衣襟,將里面白白的脖子連帶一小片胸脯都無意間顯露出來,真是脂若凝霜膚似雪,不覺竟是看呆了。只想著這紅襖下面的玉乳又會是個什麼光景,眼睛竟直勾勾的盯著寶釵的領口不得離開。
直到寶釵摘了金鎖,遞與寶玉,寶玉方醒悟過來。寶玉不覺臉上一熱,遂收了淫心,強壓下心頭欲火,托了鎖看了起來,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個,共成兩句吉讖:「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寶玉看了,也念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不如我和姐姐換來戴可好?」
「二爺這是要和我家姑娘叫喚信物了不成?」旁邊的鶯兒嘻嘻笑道。
鶯兒說出此話,寶玉方覺不妥,也羞紅了臉。寶釵更是一抹紅霞撒在了白嫩的面頰上。寶釵嗔道:「讓你去倒茶你到是不動,如今又在這里爛嚼舌根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鶯兒這才笑著出去了。
寶玉這才將手中仍有寶釵體溫的金鎖不舍的還給了寶釵。寶釵接過,又將其帶好藏於衣內,系上了排扣整理衣物。寶玉只呆呆的看著,心中暗嘆,不知何時才能再看一眼那衣內驚艷一瞥了。身子卻不由得又靠向了寶釵一截子。
寶玉與寶釵相近,只聞得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
寶釵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
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麼香?」
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
寶玉笑道:「什麼丸藥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嘗嘗。」
寶釵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
寶玉又道:「那姐姐給我聞聞這香氣也好。」
說著將口鼻便向寶釵的俏臉上湊了過去。寶釵心中大羞,卻也不好意思推開寶玉,只得將身子往後歪了歪,口中只道:「寶玉又混鬧了,只是藥丸而已,哪里就這麼好聞,快快坐回去吧。」
心中卻想:「這寶玉,還是如此孩子心性,竟也不知男女授受不親,真是要羞煞人了。」
寶玉痴性上來,哪管這許多,只是合上眼,拼命將寶釵呼出的如蘭香氣吸入鼻中,只覺真是沁人心脾,卻不知到底是那冷香丸之香,還是寶釵身子上的香氣了。
正當兩人一個痴一個羞的當兒,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
寶玉慌忙坐直了身子。寶釵這也才得以做端正。
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一見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
寶玉等忙起身笑讓坐,寶釵因笑道:「這話怎麼說?」
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
寶釵道:「我更不解這意。」
黛玉笑道:「要來時一群都來,要不來一個也不來,今兒他來了,明兒我再來,如此間錯開了來著,豈不天天有人來了?也不至於太冷落,也不至於太熱鬧了。姐姐如何反不解這意思?」
寶釵卻不答話,只呵呵的笑。寶玉也知這是黛玉吃醋所言。又知黛玉素是心細語言又刻薄,也不好接話。只見黛玉外面罩著大紅羽緞對衿褂子,因問:「下雪了麼?」
地下婆娘們道:「下了這半日雪珠兒了。」寶玉道:「取了我的斗篷來了不曾?」
黛玉便道:「是不是?我來了你就該去了。」
寶玉笑道:「我多早晚說要去了?不過是拿來預備著。」
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搭理她。薛姨媽已經准備好了細致茶果,留他們吃茶。寶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寶玉笑道:「這個須得就酒才好。」
薛姨媽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來。李嬤嬤便上來道:「姨太太,酒已倒罷了。」
寶玉笑央道:「好媽媽,我只吃一鍾。」
李嬤嬤道:「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壇呢。想那日我眼錯不見一會,不知是那一個沒調教的,只圖討你的好兒,不管別人死活,給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兩日罵。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興了又盡著他吃,什麼日子又不許他吃,何苦我白賠在里面。」
薛姨媽笑道:「老貨,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許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問,有我呢。」
一面令小丫鬟:「來,讓你奶奶們去,也吃杯搪搪雪氣。」
那李嬤嬤聽如此說,只得和眾人且去吃些酒水。這里寶玉又說:「不必燙熱了,我只愛吃冷的。」
薛姨媽忙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颭兒。」
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髒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
寶玉聽這話有情理,便放下冷的,命人暖來方飲。
不一會子,寶玉已是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前來攔阻。寶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時,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那肯不吃。寶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鍾就不吃了。」
李嬤嬤道:「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
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
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
那李嬤嬤也素知黛玉的,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是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
林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犯不著勸他。你這個媽媽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杯,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在這里的也未可知。」
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姑娘,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這算了什麼呢。」
寶釵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擰,說道:「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
薛姨媽一面又說:「別怕,別怕,我的兒!來了這里沒好的你吃,別把這點子東西嚇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發吃了晚飯去,便醉了,就跟著我睡罷。」
因命:「再熱酒來!姨媽陪你吃兩杯,可就吃飯罷。」
寶玉聽了,方又鼓起興來。
薛姨媽也脫了鞋上的熱炕來,挨了寶玉坐了,又把寶玉攬在懷里,黛玉滿滿的倒了一杯熱酒,三人又談笑了起來。李嬤嬤自是沒去,徑自回去了。這下沒人管束,又有薛姨媽哄著,不覺寶玉就多吃了幾杯,竟也有了幾分醉意。薛姨媽又命人做了醒酒湯哄寶玉喝了兩大碗,寶玉方辭了,同黛玉一同回去了。
卻說寶玉回到絳芸軒,只覺得酒氣上涌,腳下的步子也亂了起來。襲人見寶玉回來了忙迎了出來。又見是喝了酒,就徑直和茜雪將寶玉扶到床上。寶玉口中仍是嘟囔不清,身子卻也不動彈了。襲人只得為他脫去外面衣物,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戴時便冰不著脖子。不一會子,寶玉變沉沉睡去了。
欲知後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