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次崩壞後傳:雪繹(四)
\"再嘗試回憶一點,有關希兒的事?\"毛桃和我圍坐在火堆旁,繼續不斷在大腦的角落里搜尋,一點點地喚醒記憶。
\"希兒……希兒·沃勒雷嗎?她是我的妹妹來著……\"
\"繼續,還能想起什麼嗎?\"
\"…………不能。\"
\"那我們換個思路。把時間线放遠一點,你最早的回憶是什麼?\"
最早的回憶啊……
那我都不知道能否被稱作為\"回憶\"。只是一幅凝固的畫面,黑白的。只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臉,額頭上滿是抓痕。他俯視著我,似乎是正把襁褓中的我抱在懷里。
夸張的情感布滿他臉龐的每一處毛孔,欣慰、悲傷、狂躁,這使得他的表情無比扭曲。最惹眼的是淚水,大顆大顆,凝在眼角。
這張臉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噩夢里,伴隨著嘶吼,像是在對我呼喊著什麼。
\"很好,那麼再把時間拉近,你現在能想起希兒的什麼事嗎?最早的。\"
最早的……有關希兒的,是什麼呢?
好多年前,一次的午飯後,我放下餐具,拽著希兒的胳膊,走到了庭院里,要給自己疑惑的問題創造一個答案。
\"既然媽媽不告訴我們誰大誰小,那我們就賽跑!輸了的人就是姐姐————\"我意識到說錯了話,\"不對不對!贏了的人就是姐姐!當另一個人的姐姐!\"
是的,我當時太想讓她輸了。
希兒已經來到了我們家好幾天,但仍舊總是縮在客廳的壁爐旁一言不發,要麼就在庭院里,默默用樹枝撥弄著土堆,沿著螞蟻行進的軌跡畫线,仿佛是在給它們導航一樣。而我當時已經可以從樹上折下一條木棍,攆著不知道哪里來的野狗打了。追趕的愉悅,和有點點恐懼的顫栗混合著,做著獵人與獵物的游戲。我敢說一般的男孩子也比不上我勇敢。
而希兒呢?不管是誰找她說話,她就會睜著撲閃撲閃的藍眼睛凝望著。但若向她湊近,她就會不住地後退;她的俄語也不利索,別人說到什麼她不能理解的,她就會漲紅了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但我從沒見她哭出來過。
所以我想讓她哭一次。
比方說等會兒的賽跑,把她遠遠地甩在後面,等她意識到自己失敗,要讓一個人高高在上做自己姐姐的時候,回到她身邊,訕笑地嘲弄她體能低下。她大概會當即哭出聲來吧,而且是號啕大哭,那樣子一定會超可愛的————我是說,會超好笑的。
由我一聲令下向前奔跑,希兒反應果然慢了半拍。我使勁地向前衝著,企圖拉大我們的距離————望塵莫及的感覺也會讓她絕望吧。
直到我猛地記起沒有跟她約定目的地的時候,我才回過頭去。只見希兒已經摔倒在草坪里,號啕大哭起來。
哭的時間,比我預想的還要早,這是我所始料未及的。我向她湊近,只見她白嫩嫩的胳膊肘和膝蓋都被草坪磨出了傷口,布滿血和汙泥。我一時也被嚇到了,愣在原地。
父親和媽媽聞聲而來,媽媽痛心地將她扶起,把她帶回房間里,而父親則是對我一陣訓斥,質問我是怎麼看著希兒的。我想辯解什麼,父親顯然不會理會那麼多,他罰我背著手在客廳面對著窗戶站一下午。
當姐姐的就要受到這樣不公正的待遇嗎?!
可明明我和希兒還沒有分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為什麼就要我照顧她呢?又不是我把她推倒的……我站著回想,越想越委屈,淚水在眼眶里環轉。
不能哭!不能哭!我不是希兒那樣軟弱的人!我咬著下唇忍耐著。盡管淚水爬滿臉龐,但只要沒有哭出聲,我就是贏家。
淚滴越來越大個,而身後幾根柔軟的小小指頭捏住我的手掌心。
我轉頭望去,只見希兒抓著我的手,她的手肘和膝蓋上蓋著好幾塊紗布。我猛地側過頭,想擦掉丟人的眼淚,而她用一塊剩下的紗布替我拭干。然後把我抱住:
\"嘻嘻姐姐贏了!以後姐姐就是希兒的姐姐了!\"
希兒眯起眼,淺淺地笑著,小小的臉蛋傳達出絲絲甜美,我看到她眼角還未干透的淚痕。
從那以後,我叫她希兒,她喊我姐姐。我再也沒想著讓她哭,只想看到她無時不刻、永永遠遠地微笑————我只是心里想想,當然不可能提出這種要求的。
\"原來希兒和我……是這樣的嗎?\"回憶起來的我皺了皺眉頭。我倆有著同樣罕見的紺藍色頭發,我還以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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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如果是千里迢迢趕來興師問罪的話,不至於連兩個人手都不帶的吧?————還是說,您是趕來向我尋求某些東西的呢,年輕貌美的可可利亞少校?\"卡莫福捏住手中的杯子,穩穩地放下。
\"呵呵呵,您誤會了,區區晚輩怎敢冒犯。\"可可利亞輕笑,\"我只是代表高層向您的立場提出質疑。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
\"有舍才有得,美麗的小姐。我只是在為大家尋求最有效的戰勝崩壞的方法,代價自然不會低。\"
\"那也不應該從犧牲未來的花朵開始下手!\"這話可可利亞聽過不止一次,每次語氣都難以收斂住。
\"————母性泛濫不應該用在這種問題上,小姐。\"身後傳來一個機械的聲音,仿佛科幻片里合成的特效一樣,兩人循聲望去。一個身著斗篷,帶著金屬面具的人,牽著一個女孩的肩膀,佇立在門口,仿佛他才是這里等候多時的主人。
\"您又是?\"可可利亞警覺地問道,因為這個人身上的氣息充滿著邪道的感覺————哪怕是跟坐吃山空,殺人如麻的軍閥們相比。
\"可可利亞小姐,您的前途無量,但我們的未來充滿著負面的不確定。如果在戰斗中優柔寡斷,那還不如去跟你所愛的小孩子過家家。\"那個人走到可可利亞和卡莫福中間,面具擋住了他的整個面龐,但可可利亞似乎看到了他不屑的一瞥。\"如果第二次崩壞里,您親眼看著自己親人喪生的事發生在昨天,您還能堅持現在的立場嗎?\"
這話充滿冒犯意味,挑逗得可可利亞心火直冒。
\"夠了,灰蛇先生————還有可可利亞小姐。\"卡莫福宣示著主的氣場,\"我知道你是出於個人觀念才來找我的,高層對我的質疑,我會用實驗成果來打破。也請您不要插手。我們已是被逼上絕路才這麼做,等你落入我這樣的境地後,你一定會理解————\"
\"告辭。\"卡莫福話音未落,可可利亞就挑著眉徑直離開了。
見可可利亞離開,灰蛇拍拍身旁拘謹的女孩的肩,示意她去庭院里玩:\"那麼我們來聊我們的正事吧,卡莫福先生。\"
莫詩婭帶著布洛妮婭爬上了房頂,她踢踏著腳下的瓦礫,發出碰撞聲,掩蓋住了樓下大人們交談的聲音。
\"誒嘿嘿謝謝你今天給我編的頭發,父親竟然夸我了!\"莫詩婭燦爛地笑著,\"話說他今天很奇怪地特別關心我,不像往日那麼冷淡!\"
\"你父親是為你的成長感到高興吧,出眾的打扮總會讓人印象深刻。\"布洛妮婭洋溢著共同的喜悅,\"你頭發的顏色很特別,布洛妮婭會一直記住的。\"
\"嗯,,,所以你還是要走嗎?\"
\"對,我們都將扮演不同的角色,也不必強求一起走同樣的路。\"
\"……\"
這話本不是布洛妮婭說的。昨天夜里,布洛妮婭夢見一個頭發稀疏,身著燕尾服,微胖的老人,他跟布洛妮婭說了這樣的一句話。那個夢境無比真實,以至於老人平緩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在布洛妮婭的意識中振聾發聵。
\"看!\"莫詩婭指著樓下庭院里一個年齡跟她們相仿的女孩子,\"這是父親朋友的女兒嗎?我去看看!\"她向樓下跑去。
往常的莫詩婭可不一定會搭理別的孩子,不知道今天是出於什麼原因。
但是布洛妮婭留在了屋頂,她悄悄地順著屋檐走到了另一個頭,離卡莫福更近的位置。她還有要確認的疑問,是昨晚那個夢里的老人向她拜托的事。
\"卡莫福先生,您向我承諾的‘成果’,按計劃應該已經完成一周了。可為何遲遲不見報告呢?\"灰蛇抄起手問。
\"這個事……我想再申請一周的期限寬限\"鮮有人能在卡莫福面前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而卡莫福只是嘆著氣,\"今天,是她特殊的日子。\"
\"所以您剛才是在一邊指責那位小姐優柔寡斷,一邊自己也在護短咯?\"
\"我沒有護短!收養她的目的一直都是為了等待開發她體內的崩壞能。我只是希望能給她……至少給自己一個圓滿。\"
\"X-02實驗旨在對崩壞能在精神力層面的探索,幾年前也就只有她是集中營里唯一一個顯露出在這方面的能力,前兩天她的崩壞能似乎被因逼迫而大增,我們尚且不知道她是否已經成長到對我們能構成了足夠威脅。屆時我會從‘蛇’給你調派更多的人手和隔離設施。\"灰蛇頓了頓,\"還有那個叫希兒的女孩呢?找到她的下落了嗎?她可是有天然聖痕的人。\"
布洛妮婭靜靜地偷聽著,從對方模糊的措辭中,她意識到了大事不妙。
\"我不知道米奈做了多少准備,我至今找不到她跟希兒的下落。可惜她弄丟了莫詩婭,我相信以她會回來找她的。\"
庭院里,帶著一絲對陌生人的怯意,莫詩婭向那個女孩走近,她很少主動交朋友。
\"你好?你在做什麼呢?\"
\"喲,你來了?這不是顯而易見嗎?\"女孩放下撥弄螞蟻的樹枝,\"沃勒雷家的尊貴小姐什麼時候學會跟我這種卑微的平民套近乎了?\"
突如其來的無禮讓莫詩婭一懵懵往日的暴躁怒火涌起,但居然被她壓了下去:\"這是什麼話?\"
\"抱歉我收回剛才的話。我想灰蛇先生這一番催促下來,你恐怕很快又要淪為階下囚了。\"
\"你這什麼意思?什麼叫又?\"莫詩婭向女孩湊近。而那女孩只是嘲弄地笑,繼續撥弄螞蟻。
憤怒終究是沒有克制住,或者是女孩的話讓莫詩婭本能地感到不安。她把女孩一把推倒,騎在身下,吼道:\"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呵呵呵哈哈哈哈!!!\"女孩的慘笑熟練又淒厲,是莫詩婭情緒最好的助燃劑,\"你大可把我打一頓,做最後一次的發泄————以後會存在於你這雙手上的,可就是枷鎖和棺木了!!!\"
如她所願,莫詩婭一拳拳招呼在她臉上。
\"回答我!\"
\"回答我!!\"
女孩終於受不疼痛,將莫詩婭一把推開:\"你就這麼想知道?那我就大發慈悲地告訴你,聽好了!其實你根本就不是————\"
天邊飛著的一群群不知是大雁還是蝙蝠,翅膀撲棱撲棱地發出聒噪的聲音,蓋的住風聲,卻擋不住黃昏里透出的秘密。
\"我們該走了,娜塔莎。\"
不知過了許久,遠處帶著面具的男人佇立在那里,無需招手,女孩就起身走向了他。步伐緩緩————即使身邊有人剛剛對自己施過暴。
\"呵呵,看來你說漏了嘴呢。\"灰蛇看著她頭上的淤青,口中道出的卻是這樣的話。
\"多說了又如何?他們的人很快就要到了,她也逃不掉了。\"名為娜塔莎的女孩同灰蛇走向門口,她回望莫詩婭,心里生出的卻不是嘲諷或者恨意。
\"又多了一個我這樣的可憐人呢。\"
\"莫詩婭!莫詩婭!\"布洛妮婭急切地向她奔來,\"出事了!我們快走!\"
\"不必了,你走吧,我父親的目標不是你。\"莫詩婭報以淒然的笑。
\"你……都知道了?\"
\"對,我選擇順從父親的意思,畢竟他也只是為了對抗崩壞。\"
\"崩壞?\"布洛妮婭瞪大了眼,\"那是什麼?\"
\"走吧,布洛妮婭,‘我們都將扮演不同的角色,也不必強求一起走同樣的路。’這話,也有人曾跟我說過。\"
布洛妮婭什麼都沒說,轉身離開。
莫詩婭蹲在地上,往著那女孩剛剛撥弄的螞蟻洞,拳頭上留下了一處擦傷,有些隱隱作痛。
方才跟布洛妮婭說的話當然不是發自真心。但父親恐怕很快就要找人對自己動手了,她的勝算微乎其微,也不知為何生不起太多反抗的念頭。自然也不能連累布洛妮婭。
\"莫詩婭?莫詩婭!你在干嘛?!快離開這里啊?!\"腦海里,毛桃的聲音浮現,\"嘗試解放崩壞能,逃出這里啊!!!\"
\"不。\"莫詩婭現在只想靜靜等待父親的到來。
\"嘀嗒\"、\"嘀嗒\",淚滴大顆大顆地掉在泥土里,路過的螞蟻忌憚地繞開路。她不知自己為何哭泣,但這眼淚流得並不丟人。
父親來抓自己的時候,她定會傲然起身,質問他這麼多年是否真正將自己當做女兒看待過,看他是否敢直視自己朦朧的淚眼。
有良心的話,他一定不敢吧。馳騁沙場的軍閥,會在這一刻淪為懦夫。
\"莫詩婭……\"身後熟悉的聲音響起。
莫詩婭站起來,轉過身,看到的卻是另一個熟悉的男人。
他握著一把麻醉槍,脖子被一層層繃帶嚴實纏住,眼睛里布滿血絲。
\"培塔叔!!!\"
莫詩婭終於意識到這個謊言有多麼徹頭徹尾,從幼年的記憶模糊遺忘,錯把卡莫福當做自己的生父開始,到和布洛妮婭干掉綁架自己的培塔兩人後,又投入父親的懷抱結束————不,還未結束,未來的一切,說不定也是層層編織的謊言呢?
\"你就像是一條牲畜,被你爹圈養長大好拿去做實驗榨干價值!\"娜塔莎方才這麼評價道。
毛桃教導過自己要學會質疑身處事物的本質,而她太年幼,太安於現狀了。
好笑嗎?太好笑了吧。
\"莫詩婭,對不起。\"培塔舉起麻醉槍,瞄准了她。
\"呀喝————\"一聲厲喊,身旁的樹叢里躥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徑直騎在培塔的肩膀上,手中利刃落下,刺穿了培塔的脊椎。
\"布洛妮婭!!!你不是……\"
\"呵呵,反正去哪兒不是去。在外面流浪的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回軍營里的話,等於把自己關進牢籠。\"被一擊斃命的培塔倒下,布洛妮婭吃力地拔出刀刃,\"‘不必強求走同樣的道路’這話是我轉述別人的,我可沒這麼說過。\"
\"她們在那兒,開槍!\"
後來的幾個士兵直接對著她們掃射,麻醉彈擊中了兩人,布洛妮婭應聲而倒。
\"布洛妮婭————\"
莫詩婭望著倒地的布洛妮婭,一腳踏過腳下的鮮血,衝向數十米外的士兵。
\"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前所未有的情緒狂躁起了莫詩婭身上的每一個細胞,幾個士兵疑惑為何麻醉藥物對她沒有效果,只能繼續射擊。而此時莫詩婭已經來到面前,手指插進了一個士兵的脖子,摳出了一截氣管。
一股力場般的精神衝擊掃蕩過士兵們的腦海,他們的大腦像是被灌入了乙醚一般不聽使喚,身體無力。莫詩婭攻擊宛如毒蜂的翅膀一樣迅速。赤手空拳的纏斗中,把他們的臉抓得血肉模糊,不知弄瞎了多少只眼。
加派而來的第二支小隊趕來,在遠處繼續射擊著。莫詩婭身中數十槍,或許是麻醉劑多得快要稀釋掉血液,又或許是子彈本身讓她重傷,她終於倒了下去。
\"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莫詩婭倒在地上,壓榨著氣管發出的嘶吼宛如厲鬼經久不息,呼喊著想要見到的人。伴隨著腦海里一陣陣襲來的精神衝擊,比方才肉身的攻擊更讓周遭的士兵們顫栗不止。
聲嘶力竭比暮秋離群的大雁還要悲戚,是同自己整個世界崩壞破碎的共鳴。直到她完全失去意識才消停下來。
可惜直到完全失去意識,莫詩婭也沒能看到父親出現,沒能直視他的雙眼,拷問他的良知與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