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中午吃得並不是很好。顯然,她很難在林錚和蘇妍相互投喂的時候專心進食;更何況,其實這家店本來就是她和蘇妍隨便選的,只是看著外面花哨,並不知道菜品合不合口味;等到上了前幾道菜後,她就已經有些後悔來這里吃了。她又不是林錚這種餓死鬼投胎,什麼東西都能填得下去。
不過這樣也好,被刺激起食欲但並沒有填滿的肚子,正好可以在逛街時盡情撫慰一番。
“還……不回家嗎?”她扭頭看向自己身旁的林錚,好笑地想起剛剛他的為難神色來。
“反正我的作業都已經寫完了。”林婉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你不應該也早就抄完了嗎?”
“是啊,但是明天就要開學了,而且你是不是還得整理錯題本什麼的,我看你做了那麼多……”
“就一下午時間呐。”她懶洋洋地轉過身去,實際上是表示她其實並沒有真正打算讓林錚拿主意。
“……而且他倆肯定也會發脾氣。”林錚不自覺地摸了摸手機,里面的消息和未接來電肯定堆積如山。
“那就破罐子破摔唄。”她還是不以為然;不過,為了結束這個糾結,還是轉過身來,用軟一些的語氣道:“就今天一下午吧。咱們很久沒有出來玩了,就咱倆,自從你和蘇妍……”
這一擊堪稱摧枯拉朽、勢如破竹,林錚立刻拱手投降:“好吧,那去哪兒呢?”
林婉其實也不知道去哪兒;對她來說,和誰出來玩的重要性遠大於去什麼地方。
所以,她也只是帶著林錚,在蘇妍家外面的小吃街上信步走了下去。
“誒,我要吃個面皮。”
“剛剛那麼多還沒吃飽嗎?”林錚被她牽著,腳步慢了下來,轉過身子。
“誰像你一樣什麼都吃啊。我不喜歡那家店的口味。”那家店的口味,對挑剔的她來說有些不合適,但一向清湯寡水的蘇妍卻吃得很開心(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林錚在喂她),林錚從他自己和蘇妍的進食狀況來判斷,自然是沒想到她沒吃好的。
想到林錚剛剛居然分身乏術、沒能全身心關注著自己,她不禁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她原本只是順手握著林錚的手腕、拖著他跟上自己,此時卻讓自己的手指滑下,攀上他的手掌。這個動作是那麼地自然而然——不論是作為經年的愛侶還是兄妹。
“那你們還非要去那家。”
“外面看上去好看嘛。”
林錚趕上兩步,走在原本牽著他的林婉面前,替她推開了門。林婉不易察覺地一笑,默默享受著這種關照;此時她依舊沒有放開林錚的手,這姿勢雖然看著有些別扭,但無疑正像熱戀中的小情侶會做出的。
這個姿勢無疑同時限制了他們兩人的行動速度,於是他便撐著門,等林婉過去後再關上;這個過程因為他們始終十指相扣的雙手,顯得比平常麻煩了不少。
“你要什麼?”這家店面空座位所剩無幾,林錚忙加快腳步,占下了最後一處座頭,然後才看向菜單。
“一個大——小碗面皮就行了。”林婉琢磨了一下。
“好嘞。”林錚掙脫了她的手,走到了點櫃台前。
小飯館的玻璃門又一次被推開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隨著屋外的冷風灌了進來。林婉原本盯著林錚背影的目光被吸引了過去。一對小情侶玩弄地打打鬧鬧著,走進了店里。
“想吃什麼,寶?”情侶中的男生環顧著四周,最終看向了林婉這里;無他,只有這處四人座還空著兩個位子了。林婉看著他們向這邊走來,起身把林錚扔下的書包往邊上挪了挪。
“謝謝!”那個女生燦爛地朝她一笑,好奇又略帶羨艷地打量了林婉幾秒;那男生的目光卻自然很多。也許這就是熱戀中的人吧,在他們心里,旁人再美也比不上愛人的分毫。
“人還不少,”男生把一個紙質購物袋放在座位上,他們應當是剛從哪個商場出來,“我趕緊去點吧。”
“記得告訴他們別放蒜。”女生忙說道,“下午還得和他們見面,我可不想滿嘴蒜味兒。”
“我知道的。”男生寵溺地說道。
“那你快去吧。”女生嬌聲說到,揮了揮手。
林婉莫名覺得,熱戀中的女孩子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生物。她容光煥發,那是被濃烈的愛意所滋潤的光澤;她的神情中更是透露著一種專注的可愛,那是在愛情上全心全意的表情。蘇妍應當也是這樣的,只是林婉對她總是混雜著愧疚和憐憫之情,卻從來無暇欣賞這一點。
那我自己又是什麼樣子呢?林婉自嘲地想到,想來是面色灰敗,黯淡無光的吧。
那個女生哼著歡快的小曲,掏出手機刷了出來;也許是因為戴著花里胡哨的美甲、不方便打字,她一直在發著語音。
“什麼呀,我才剛和我老公出來,還沒吃飯呢。”她炫耀似的說到,“得了吧,兩點半就行,到時候讓你們見見姐夫。”
她的手機一直在嗡嗡嗡地震個不停,她也不停地說著話,似乎是在和好幾個人打著嘴仗。這個女生幾乎三句不離“我老公”,林婉原本還想翻會兒AnkiDroid(這個還是蘇妍推薦的,推薦時還連聲道歉說,因為她已經很久不用專門背單詞,以至於都沒能盡早想起來),此時也沒了興致,只是托著下巴看向櫃台那邊排起的長隊,順便聽著身旁小女生無意義但卻歡喜異常的雞毛蒜皮。
嚴格說來,我倒也應該能想明白林婉中午沒吃好(雖然我真覺得那家店口味還不錯),也或者她只是單純看到面皮嘴饞。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要了一份大碗的。
當我回過頭時,發現我們的那處座位上竟然坐著另一個女生,而林婉居然沒有像平常一樣,對距離她過近的陌生人有任何排斥之感,這倒是讓我有些驚訝。
“你的朋友?”我犯傻,問了一句,隨後才想到理論上不可能存在林婉認識而我不認識的人。
“不是。”林婉好像也被我的傻話弄得有些丟人,目光不自在地游移著,臉色都有些泛紅了。“就是店里沒有別的座位了吧。”
“哦哦。”我忙到,這才本能地看了周圍一眼,確實再沒有別的空座位了。
“這兒的小碗這麼大嗎?”林婉看到我放下碗,問道,“多少錢啊?”
“大碗,7塊。”
“我不是說了小碗就行。”
“你吃不了還有我呢。”
林婉攤了攤手,不過也沒再說什麼,只是接過碗去小口嗦了起來。
還沒等她嗦兩口,一個男生也走了過來,他端了一個大餐盤,上面放了三個碗和一堆小碟子,看來他們是來這兒吃正餐了。他走近時打量了我一番,那無所謂——反正他沒怎麼看林婉就行。
“她們都很想見見你呢。”他剛一坐下,女生就打趣道。
“哦,是嗎?”男生放下產盤,把里面的碗碟拿到桌子上擺好,這才坐下,“我都不知道,自己這麼受女生歡迎的嗎?”
“少臭美了,你的小祖宗要生氣啦。”女生幼稚地舉起一只拳頭,威脅性地搖了搖。男生則一邊調笑著,時不時夾雜幾句討饒之語,說得女生連連發笑。
我在一旁則坐起了大牢。每次當有著兩組相同特質的人們湊得很近時,似乎總要陷入一種不必要的惡性競爭中去。我不禁想起了那些兩國邊防軍人們在邊境线上踢正步較勁的視頻來。
這對情侶的氣氛太過熱烈,而我和林婉,相比之下,就像處了四五十年、寡言少語的老夫老妻一樣;尤其是林婉還在專心嗦面皮(也許是我刻板印象了)。
我不大確定林婉是想吃點東西就回還是再玩玩,但這決定著我倆回家後是斬首還是凌遲,所以我打算她一吃完就問問。想到林毅可能正在磨刀霍霍,我忍不住把幾個小時沒動的手機從口袋里掏了出來。
林毅居然還好,居然只有一個未接來電和七條微信消息。他在發現不可能把我們即刻捉拿歸案後,便只是放了句狠話。我猜他可能還得一邊忙著和朋友們應酬,一邊想辦法在他的朋友面前遮掩我和林婉的大逆不道。此外便是一些朋友們的祝福了。這些倒無所謂,我大概翻了翻條數,打算晚上回去抽個時間回復就好。
倒是蘇妍剛剛發了消息,問我們回去沒有。我告訴她林婉有些嘴饞,我帶她逛逛小吃街再回去。再有讓我意外的,便是聶青發了一大堆消息——她的生日祝福摻在了中間,讓我一時沒有歸進生日祝福里。
當然,生日祝福還是主要的,但還有一些是她分享的生活趣事;主要是游戲里的,零零星星夾雜了一些在學習上的抱怨。這小屁孩兒一向話多得收不住,好在她總算是專門體貼了一句,說如果學長學業繁忙,就不用回復了。我便順杆兒爬起來,回了一句“是啊是啊,最近實在是忙。等高考完了好好玩兒。”
“沒什麼要緊消息吧?”林婉看著我打字,問道,“林毅怎麼說?”
“讓咱回去等著瞧唄,還能怎麼樣?”我回完消息,又把手機揣回了兜里。
“好吧。”她繼續吃了起來。“吃完了我們要不去鑒湖公園看看吧,里面好像開了個游樂場。”
“一進公園可就不知道幾點才能出來。”我看了看表,時間還早——如果不是作為時間緊迫、外加我倆還是正被林毅虎視眈眈著的話。“本來今天時間就緊,而且你想——”
“你不想和我去嗎?”林婉放下筷子,抽出一張紙巾,輕輕擦了擦嘴之後,把紙巾折好,優雅地放在桌上。她垂下胳膊,雙手交疊著放在大腿上,然後輕輕調整了一下腦袋的姿勢,讓滿頭長發柔順地從兩側肩膀披下,露出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微笑來。
林婉很明顯知道如何發揮自身的特長,我們旁邊的那個男生聲音頓時磕巴了起來,想來是被AOE到了;那個女生似乎很是不滿,加大了說話的聲調,並且把身子向前探了不少。
好吧,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這一瞬間我真是開了竅,為什麼叫“情理”而不叫“理情”,情在理先,講道理的遇上打感情牌的真是毫無勝算。
“好吧,不過咱們盡量快一點兒。太花時間的東西就不看了。”
“我會不知道嘛?”林婉慵懶地嗔道。
我個人認為,從理智上來說,還是不要跟林婉說“我早說過了”比較好。
不過是剛大年初七,鑒湖公園擠得像沙丁魚——哦不,沙丁魚還不夠——魚子醬罐頭一樣,游樂場里更是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我覺得咱們只來得及玩一兩個項目了。”我斟酌了一下用詞。之前和林婉去其他游樂園玩的時候,她總是執著地要把所有項目(除了過山車)都過一遍。我希望她能認清形勢,不要做出無謂的舉動。
“那就坐個摩天輪吧。”她隨手向前面一指。
我不理解。游樂園里對我唯一有吸引力的東西就是碰碰車。摩天輪屬於是純粹的時代的眼淚了。這玩意兒完全是近代作為地標建築和高層觀光工具興起的。這年頭想要高層觀光,隨便去市中心找個高樓就成,一分錢都不用花。
和我想法一樣的人應該不少,所以摩天輪那邊排的隊並不很長。我們只等了不到一個小時(是啊,真好)就坐了上去。
新建成的封閉艙室,比我倆小時候坐過的那幾款都強了不少。我感覺這個艙室看上去還挺安全的,不過當我們慢悠悠地升空後,林婉還是緊緊握住了我的胳膊。
“沒事的,別怕。”我安慰道。這種東西萬一出事故,死不死只能純純聽天由命。有那工夫杞人憂天,還不如好好欣賞一下外面的景色;這票小一百塊錢呢。
“我沒有害怕。”林婉有些不服氣地說。
“你看,下面好多人。”頓了十幾秒,她又說。
“是啊,從這個角度看人還真多。”下面一片黑黑的腦袋和五顏六色的衣服細密地擠擠挨挨著,像一鍋染了幾十種顏色的大米粥。
林婉微微前傾身子,仔細地端詳起了下面摩肩接踵的盛況。
“別人都在外面。”她微微翹起了嘴角,有些出神地說到。
“是啊。”我又說了一遍,略有些心不在焉。但林婉的舉動立刻就讓我精神了起來:她伸出手,攀上了艙室的門。
“你干什麼!”我嚇了一跳,趕緊斜過身子,把她的手拽了下來。許是我用力過猛,這倒霉艙室都被帶得搖晃了起來。“別亂動!”
“我沒有!”林婉也有點被驚嚇道,小聲說,“我……我只是想……”
她無意義的囁嚅,迅速被我倆激烈的心跳聲蓋了過去。林婉湊到艙門上的手和我並不在一側,我為了壓下她來,不得不靠到她身子上;現在就像是我倆依偎著彼此一般,她的心跳不是從空氣、而是從緊挨著的軀體上傳給了我。
“注意安全啊。”我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坐正回去。但林婉拉住了我。
“我只是想說……”她還是小聲說著,“你看……他們都在外面。”
“呃……我看到了啊。”
“我們把全人類都關在門外了。”林婉又伸出手,指了指艙門;為了不刺激我,她的手離艙門很是有一段距離。“這里只有我們兩個。嗯……我們甚至都不在地面上呢。”
我不明白我的妹妹這樣說意義何在。我不禁開始胡思亂想,瞬間就可恥地滑到了最齷齪的方面去;摩天輪轉一圈的時間,我想是並不夠做什麼的,而且這種地方畢竟不是很衛生……
林婉的動作打斷了我。她輕輕嘆了一聲——那像是對某種轉瞬即逝的美好的贊嘆,以及對包裹著這個瞬間的漫長不幸的悲哀(這算是物哀嗎?),閉上眼睛,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涼涼的小手鑽來鑽去,先是輕輕覆蓋上我的手掌,然後用兩根纖細光滑的手指將它翹起,緊緊握住。
在艙室外面,只有一塵不染(過年期間的空氣質量倒是真不錯)的純淨天空,以及仿佛變得更加遙遠的嘈雜人群。無需任何鋪墊,我便陷入了某種冥想,幻想著自己如何將懷中的嬌軀擁得更緊。
“明天開始,就是最後一個學期了。”我們都沒再說話,直到摩天輪幾乎轉完這一圈。當我們快要回到地面時,來自凡世的人聲穿透了略有些漏風的艙室,那鍋混在一起的大米粥也逐漸變成了一個個清晰可辨的人形。林婉慢慢地從我肩上直起身來。
“加油啊,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