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幫人還真是能鬧。說不定是因為中午那些被稱為“壽司”的東西太不好吃，他們還打算晚上去好好聚一頓餐。

　　 我可沒時間跟他們胡鬧。等他們把課桌恢復到正常狀態（要知道很多桌子上還是擺滿了書的），還不知道要弄到幾點。

　　 五點多一點兒，我們就從學校離開，去了蘇妍家。我本來打算順路買點水果糕點，但被蘇妍堅決拒絕了。

　　 “來啦。”蘇妍的母親系著圍裙幫我們開了門：“你們去休息休息，馬上就能吃飯了。”

　　 林婉和蘇妍嘰嘰喳喳地進了她的房間。不過我自然是不好意思干坐著的，便放下書包去了廚房。

　　 “阿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沒？”

　　 “哪用得著你啊？去歇歇。”

　　 “我沒事。”我笑了笑，“正好跟阿姨請教請教怎麼做，以後給蘇妍做也得注意啊。”

　　 “她也沒那麼多要注意的。你和小婉平時吃的就很健康了。”

　　 “還是多注意一些好。”

　　 有一說一，一個月前，我怎麼也不可能想象到現在這種情境：和蘇妍護女心切的老媽一起，在她家的廚房里談笑風生，還能明目張膽地展望我和蘇妍在一起的未來。

　　 蘇妍家的飲食看起來真是……非常健康。低鹽、低脂，素菜占了很大比例，葷菜也大都是瘦肉，沒什麼油水；更別提即使是葷菜也非常清淡。蘇妍的母親一度為此感到很不好意思。

　　 “要不給你和小婉弄點臘腸和松花蛋？會不會太淡了？”

　　 “沒事，阿姨。我和蘇妍吃一樣的就好。”

　　 不過她還是堅持給林婉切了一碟，在後者的堅決推辭中遞給了她。

　　 “你們待會兒打算去哪兒？”蘇妍的父親邊吃邊問到。

　　 “就去江橋上看看。”我咽下了一塊基本是白煮的雞胸肉。

　　 “不去江岸等零點的煙花嗎？”他笑道。

　　 “那邊太擠了，怕蘇妍累著。江橋上累了還可以坐一會兒。而且橋上也能看到煙花。”

　　 “確實。”他點點頭。“不過從江橋上看煙花，可得早些去占個好位置啊。你們打算幾點出發？”

　　 “不急。十一點之前到了就好。今天鍾樓廣場好像又弄了個新活動，我估計橋上不會有太多人。”

　　 “你倒是都計劃好了。”蘇妍的母親笑著搖了搖頭。“林錚我跟你講，你少琢磨點這些，專心學習。你看看你妹妹。”

　　 “媽~”蘇妍替我求起了情。“你別說他了，他最近考得都很好的。”

　　 “說他你怎麼先急了？”他爸爸取笑道。“放心，林錚比你懂事多了。”

　　 蘇妍低下了頭，專心吃起了飯。

　　 “你倆多吃點兒。”她媽媽又催起了我和林婉。不過蘇妍吃得實在是少，我不想在她面前吃得太盡興（幸好有下午白嫖的一大堆東西墊肚子），也沒吃多少。倒是林婉吃得心無旁騖，量很是不少。“待會兒還要走半天呢。”

　　 “阿姨，我真吃不動了。”我苦笑著拒絕了她媽媽替我添飯的舉動。

　　 “你吃的都快比小婉少了。”

　　 “她下午沒吃東西嘛。我下午把一班的零食吃了一大堆。”

　　 “零食少吃。都是高糖高油的東西，還有添加劑。”

　　 “嗯嗯。不過主要是在那兒也沒別的事干。”

　　 “那你就不該由著蘇妍胡鬧。有那時間抓緊學習學習，馬上可是要期末了。要是考不好。你們爸媽和班主任肯定又要找你麻煩。”

　　 “她想熱鬧熱鬧嘛，難得的機會，高中最後一次了。”

　　 “我跟你說，她不懂事，你可別老慣著她。”

　　 “明白，明白。”我趕忙大點其頭。

　　 “蘇妍你也真是的。”她媽媽又扭頭衝蘇妍開起了火。“本來陪你晚上跨年就夠累的了，你還非要再鬧一趟。下午玩高興了？”

　　 “沒……”蘇妍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其實我覺得她應該挺開心的，只是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

　　 我和了一會兒稀泥，蘇妍母親才不再數落她，轉而問起我和林婉的學習來。

　　 我其實沒什麼好說的，她也主要是和林婉交流。林婉上次半月考剛剛考了一回年級第二；考慮到蘇妍的存在，這個第二的含金量和以往的年級第一差不多。她現在就和學瘋了似的。我自以為這次考試的狀態很好，但還是比她差了十幾分，簡直就是怪物；真想不出來她是怎麼半年時間就變化這麼大的。

　　 和高三學生聊學習是個大工程。等我們吃完豐盛但沒什麼味道的晚飯後，蘇妍母親仍在第一萬次贊嘆林婉的進步。

　　 “你少說兩句吧。”她爸爸看不下去了。“讓孩子們休息休息，晚上還要出去呢。”

　　 “哦哦。”她媽媽這才停下。“那你們先去休息會兒？”

　　 蘇妍自然是不能累著的，她先回房間，打算躺一會兒，等到時間了再出發。我和林婉則在她家的書房寫了會兒作業。

　　 “這就是蘇神覺醒的地方啊。”我看了看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大書架，感嘆道。

　　 “專心做你的題吧。”林婉頭也不抬，她已經刷完了元旦大禮包，正在做自己給自己加練的套卷。

　　 “你可真是一點情懷都沒有。”我搖搖頭。

　　 “我只是覺得，”她還是自顧自地做著題，“這未必是一件好事。”

　　 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後，她就不再搭理我，專心應付起了完形填空。

　　 “真不冷吧？”

　　 “你都問了我五次啦！”蘇妍嗔道。

　　 “但確實不暖和啊。”我又神經質地捻了一把她的羽絨服。這件淡雅的天藍色冬裝確實很好看，把蘇妍的氣質襯得很完美，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薄。“而且橋上風會很大的。”

　　 “真的不冷啦！”她重重地說道。“哎！婉婉你干什麼！”

　　 林婉笑嘻嘻地把她的帽子翻了上來。蘇妍無可奈何地戴上，把一頭秀發胡亂地塞了進去。

　　 “可不敢把我的小嫂嫂凍壞了。”林婉壞笑著湊到她耳邊說，欣賞著蘇妍害羞到手足無措的樣子。

　　 這是林婉最近尤其喜歡的一種惡趣味。即使過了這麼長時間，蘇妍還總是免不了對我倆的關系感到害羞，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優質小孩兒一樣。林婉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時不時揶揄她兩句，當作瘋狂刷題之後的調劑活動。

　　 蘇妍伸出拳頭，作勢要去打林婉，卻被後者輕松地躲開了。

　　 “看著點兒路。”我扯了她一把，“馬上就要上橋了。”

　　 我們從橋邊的人行道上慢慢走了上去。即使是冬季枯水期，江面仍然非常遼闊，夜色下幽深的鏡面映出兩岸的萬千盞燈火來，無數光點隨著被風吹動的水面來回搖曳著。

　　 橋上的風的確很大。我把她倆護在身後，迎著風走到了江橋另一邊，找了一處絕佳的取景點，正好可以俯瞰離岸邊不遠的鍾樓廣場。

　　 “那邊人真多啊。”蘇妍孩子氣地感嘆道。廣場被環繞四周的霓虹燈照得透亮，寬闊的場地滿是擠擠挨挨的人頭和五顏六色的衣服。

　　 我們掐的時間差不多正好，此時距離新的一年，只有不到三分鍾了。雖然我們離得廣場很遠，但江風還是把那邊的幾分喧鬧送入我們耳中。

　　 我有很多話想對她倆說，我想她倆也是一樣。但當遠處的人聲鼎沸成為若即若離的背景音後，我們三個反倒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蘇妍站在我和林婉中間。我感到她冰涼的小手探來，於是也伸出我的，緊緊握住了她。另一邊同樣發生了什麼動作，我想她和林婉的手也握在了一起。

　　 她輕輕抬起腿，身子向前探出——江風送來的人聲突然變得更響了。

　　 “……五……”

　　 恍惚之間，我突然恐慌起來。在我瞬間產生的錯覺里，蘇妍面前沉重厚實的混凝土橋欄，似乎一點也再不可靠（雖然當年有一輛滿載的重卡失控撞在上面後，橋欄基本毫發無損，卡車卻嚴重變形了）；而蘇妍只需一步不慎，便會墜入橋下深邃冰冷的無底深淵之中。

　　 “……四……”

　　 我被懼意驅使著，向前踏上一步，掙開被握住的那只手摟緊了她，然後才伸出另一只手與她十指相扣。林婉也許和我想到了同樣的事情，她同樣也突然向前挪了一點；但看到我已經搶先行動，便又停了下來。

　　 “……三……”

　　 蘇妍被我擁著，自然而然地縮進我的懷里，動作順暢地像是和我排練過無數次一樣。

　　 “……二……”

　　 “林錚——”她轉過頭來，很快地說道，

　　 “……一……”

　　 “——新年快樂。”

　　 雖然跨過了這麼遠的距離，鍾樓報點的巨響與廣場上人群的歡呼聲還是強有力地傳了過來，像是人力不可阻擋的洶涌海浪拍上堤岸。

　　 “新年快樂。”在倏忽升上天際的千百朵絢爛煙花綻開的同時，我也對她說道。

　　 蘇妍微笑著，轉過頭去，把腦袋靠在我肩膀上，看起了遠方的煙火盛宴。

　　 “真好看啊。”她感嘆著。

　　 “是啊。”我微微好笑地應道。

　　 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覺得我的語氣不夠莊重；這種孩子氣的小女生舉動更讓我覺得有趣。但我還是出言辯解起來：“我只是覺得，你以前不像是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的樣子。”

　　 “以前爸媽帶我看煙火和燈會的時候，我確實不感興趣。”蘇妍還是轉回頭去，枕著我的肩膀；也許她是故意不看我的：“但現在不一樣啊。”

　　 “有什麼不一樣呢？因為是新年嗎？”

　　 “因為是和你呀。”她語氣略帶不滿，對我低下的理解力表達出毫不掩飾的鄙夷。

　　 我只好立刻開始轉移話題。

　　 “新年了，有沒有什麼要許的願望？”

　　 “願望嗎？”她沉思了一會兒：“那……我希望有來生。”

　　 “雖然我不想自作多情，但你的意思是每生每世都在一起嗎？”

　　 “哪有那麼幼稚啊？”她居然嘲笑我幼稚，但臉上又洋溢著蘇神獨有的那種自信：“只需要有來生就夠了。別的事情不需要麻煩老天，我們一定會再次遇到、再次在一起的。”

　　 “我還以為你會更唯物一點呢。”

　　 “我當然是很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啦。只是唯對你——”

　　 “——我希望有來生。”我本能地、但又有些違心地接上了這句話。我知道她會喜笑顏開；蘇妍確實萬分歡欣地笑了起來，遠處煙花爆燃的光芒照亮了她燦爛的笑顏。

　　 那一刻，雄壯的江橋，倒映著夜景的江水，寂寥昏暗的星空，喧鬧的人群，絢爛的煙花和綴滿整個地平线的霓虹，都環繞在歡悅的少女身邊，構成了一副絕美的圖景。蘇妍的幾縷發絲逸出帽子，被晚風吹起，拂在微微發紅的白嫩臉頰上。她的眸子水汪汪的，像是我們腳下的江面，在澄澈的水中映出半個城市的午夜狂歡。

　　 這一幕可真美啊。

　　 “喂，那我呢？”我應當是無福消受這種良辰美景的。林婉及時發出了抗議，把我拉回了適合我的寒冷現實來。“嫂子不要我了嗎？”

　　 “怎麼會不要婉婉呢？”蘇妍方才好像忘記了她的存在，慌忙轉身去安撫起了她，赧顏道。“我錯啦，我錯啦。”

　　 “那嫂子把我也吃掉好不好？”林婉環住了蘇妍的肩膀，得寸進尺地湊了上來。她的語氣帶著一種狡黠的嫵媚，一種絕對致命的危險毒品。“好不好嘛？”

　　 “誒呀，婉婉別鬧。”

　　 “就鬧就鬧。嫂子你說嘛，我哪點比我哥差了？”

　　 “誒誒誒，看！最大的煙花！”

　　 蘇妍不愧是人間真神，半秒鍾就學會了我十幾年轉移話題的功力；不過遠處收場的壓軸煙火也確實好看。我還沒有在電子屏幕之外見過那麼大那麼復雜的煙花呢。

　　 被摒棄在她倆談話之外的我，很是自我意識過剩地應聲轉身，看向煙花，掩蓋那一瞬間內心的別樣情緒：即便我和林婉都對對彼此的情愫心知肚明，她還從來沒有這樣跟我說過呢。

　　 但是……我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難道還真想讓自己的親妹妹這樣和自己調情嗎？

　　 回過神來，蘇妍還在手足無措地抵擋著林婉的調戲，像是二十幾歲的大姐姐調戲剛上初中的小妹妹。我對她的憐愛又和對自己的歉疚混雜起來：從小到大，蘇妍甚至都多少機會像正常小女生那樣恣縱地哭笑玩鬧啊，她的生活，是不是一直像今晚的飯菜一樣“健康”而寡淡呢？

　　 “好啦好啦。”看著蘇妍逐漸被逗弄得語無倫次，我把她攬進了自己懷里。蘇妍得意地嘿嘿一笑，像是躲到了捉人游戲里的安全地帶。“你別欺負她了。”

　　 “好家伙，重色輕妹了是吧？”

　　 “什麼？那輛車聲音太大，沒聽到？”

　　 林婉翻了個白眼，轉過身倚在橋欄上，不再搭理我。蘇妍可能又擔心她生氣（其實根本沒有），伸出手去，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像小貓一樣黏了上去。

　　 “婉婉沒有生氣吧？”

　　 “怎麼會？”林婉對她的語氣好了很多。

　　 “嘿嘿。”蘇妍傻笑著，靠在了她身上，然後又拽了拽我。我也像她那邊挪了過去，和她們兩人靠在一起。

　　 我伸出胳膊，擁著蘇妍嬌弱的肩膀，指尖無意碰到了緊挨著她的林婉。林婉一定感覺到了我的手，她的身體不自然地悸動了一下，然後微微用力，靠了上來，她的身軀和我的指尖穿過厚重的羽絨服和毛衣，為彼此帶來一陣強烈的觸壓感。

　　 不知怎麼的，我又胡思亂想起來——林婉的動作讓我覺得她也是這麼想的。我們像是一對老夫老妻，帶著我們可愛的小女兒出來欣賞跨年盛景；我真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把該死的現實變成這個樣子。不過，隨即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夜晚，我和林婉的那個吻，以及在那個熱烈的吻之後、她對我說的那句冰冷卻現實的話。理論上，我倆現在都應該只把對方當作正常的兄妹，不是嗎？

　　 “林——錚——”蘇妍突然喊了起來。我被嚇了一跳，以為是她不知怎地洞悉了我內心的齷齪想法。但我回過神來後，發現她正正地衝著橋外的江面，這才把心從嗓子眼里咽回去。

　　 “——我——真——的——好——喜——歡——你——”蘇妍運足了力氣，拖長聲音大喊道，橋上人行道上的不少人都回過頭看了過來。她的雙眼炯炯有神地閃爍著，臉頰興奮得泛起紅色來。

　　 “輕一點，別太激動了。”我擔心蘇妍太過用力，趕忙抱緊她，又伸出一只手，輕輕拍著她的胳膊，哄道。

　　 “就這一次嘛。”她撒嬌道。“就這一次，真的。只是因為今天很開心啦。”

　　 “好，這一次就不說了。”

　　 “嗯嗯！”得到我的豁免，蘇妍心滿意足地笑了。

　　 仿佛是蘇妍的話語拂動了江面，遠處水面倒映的夜景波動起來，完整的現實化作無數片細碎的斑斕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