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當看過醫院食堂的送餐車後,林錚決定還是出門買些吃的。
省人民醫院外的飯店數量很多,他很快就買齊了蘇妍平時最喜歡的幾個種類。
當他帶著早飯回到心內科時,值班醫生一臉嚴肅地把他攔在了科室大門外。
“請你理解一下我們的工作。”
林錚囉囉嗦嗦地道了歉,便站在電梯間不再動彈。他吃掉了自己的那份早飯(為了不讓蘇妍久等,他打算回病房和她一塊兒吃),然後就在那里站了三個小時。
三個小時後,另一名醫生急忙奔進電梯間,四處張望,很快發現了林錚。
“請問你是林錚嗎?”他一臉無奈地問道。
“我是。”
“麻煩你跟我進來。”
林錚臉上帶著勝利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蘇妍的病房。
三名醫生、五名護士圍在她的床旁。林錚認出其中兩人分別是科室的副主任和護士長,他們的面色尤其不善。
“看。”林錚舉起手里的塑料袋,“小籠包和豆漿!”
“我要吃香菇肉丁的!”
“就是香菇肉丁哦!”
“先別管早飯了。”那位副主任不耐煩地打斷道:“能不能麻煩您勸病人一下,她需要馬上吃了藥,然後開始輸液。”
“好的,好的。真是抱歉,主任。”
他一眼就看到了床頭櫃上擺著的瓶蓋,上面擺放著三種顏色的十一粒藥片。林錚拿起了瓶蓋。
“是這個嗎?”他扭過頭,討好地問道。
護士長看著也有些不耐煩,不過終究松了口氣,點了點頭。
“乖,吃藥。”林錚彎下腰,把瓶蓋湊到了蘇妍嘴邊。蘇妍輕輕地“嗯”了一聲,接過瓶蓋,把藥片倒入口中。
林錚看著蘇妍小口地吞下溫水,感覺到角落里蘇母的目光狠狠刺來。
但那一刻,世界上只有蘇妍潔白纖細的、隨著吞咽微微悸動的玉頸,才是真實存在的。
周五晚上,林錚沒有回家。周六也沒有。
星期天凌晨四點,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林婉再也無法忍受,掏出了手機。
“你哪天回來?”
令她意外的是,林錚立刻回復了消息。
“等她出院吧。應該快了,這兩天情況很好。”
“你沒睡著?”
“碰巧起來,上個廁所。”
“我不記得你有起夜的習慣。”
“……”
“為什麼不睡覺?”
“……”
“需要我跟爸媽說一聲麼?”
“她睡眠不好,我怕睡著了打呼嚕吵醒她。”
“你呼嚕聲又不響。”
“還是挺響的。”
“你的腦袋和她離得很近吧?”
“……陪侍床就是這樣擺的。”
“那你連著三天沒睡過覺?”
屏幕另一邊遲疑了幾秒鍾:“白天還是可以睡一會兒的,白天不影響她。”
“林錚啊林錚,你撒謊能不能有點水平?”
“……”
她扔下手機,翻過身去,妄圖使自己入睡。
很快,林婉就發現這是徒勞無功的。她跳下床,走進了林錚空蕩蕩的房間。
白天……白天的時候,他倆還不知道有多快活呢。林婉悻悻地想到。
她想起小時候,每當自己生病時,林錚總要圍著自己團團轉。她很享受那種感覺。
林婉會嫌棄藥太苦,會在打針輸液的時候大喊大叫,會說自己害怕穿白大褂的大人、和各種各樣的儀器……其實她根本覺得無所謂,就像她覺得這世界上的其他一切都無所謂一樣。
但她還是會不停地哭鬧。因為每當她這麼做的時候,林錚就會軟語相求、細聲細氣地哄她吃下藥去,或者乖乖地配合護士扎針。
蘇妍也會這樣嗎?
林婉很難想象蘇妍抗拒治療、大哭大鬧的樣子,客觀上她覺得這不可能。林錚陪伴她的方式,肯定不會像陪伴自己一樣幼稚。他們也許會談天說地,從一個林婉不關心的話題談到另一個林婉不關心的話題。
她看向林錚不很整齊、但條理足夠分明的書桌,不禁又想起小時候林錚畫畫時,自己總愛給他搗亂的情景。林錚沒有學過畫畫,但有著很高的處理线條的天分。他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精美的筆記本,用黑色中性筆在上面勾勒出一幅幅天馬行空的圖景。
而每當他完成一幅格外精美的作品時,林婉就要幫他加工一番——或是畫上一只丑陋的小烏龜,或是塗上一團黑乎乎的小蟲,甚至只是胡亂劃上一堆張牙舞爪的曲线。然後,她就得意洋洋地、挑釁地瞪著林錚,想看看對方有沒有膽子把她怎麼樣。
而每一次,林錚只是苦笑著搖搖頭,或是嘆口氣,合上本子,不再去看被毀掉的畫作。
他對她總是沒什麼脾氣的。林婉記得,當他們的一家遠房親戚前來做客時,那家的小孩只是在林錚一副不很重要的畫作上塗了小小的幾筆,林錚就把和他差不多高的小孩整個扔了出去。
“滾。”模范生林錚猙獰地道。
從那時起,林婉就知道,她在他那里是有特權的。而現在,她隱約覺得,這種專屬於她的特權岌岌可危。
她抬起目光,看向了他書桌上一摞摞碼放整齊的練習冊,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拿起了准備搗亂的畫筆。
和蘇妍快活去了是吧。林婉惡狠狠地想到,看我把你的題都做了。
放下手機,林錚忍住一個哈欠,對林婉感到一陣強烈的愧疚。
他扭過頭去看了看,蘇妍睡得很香甜。她的呼吸輕微而均勻,似乎帶著某種樂音的韻律,像是精靈低語,或是夜曲入夢。她的嘴角泛起一個俏皮的微笑,長長的睫毛時不時跳動一下。她的嘴角偶爾會翹得更高——是做了什麼開心的夢嗎?
林錚放空大腦,只是盯著她看,似乎這樣能緩解一下劇烈的頭痛:他確實欺騙了林婉。他認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對她說一句謊言,但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卻連續說了兩次,兩次謊言都足以深深地傷到她,兩次謊言也都和蘇妍有關。
相比於晚上,林錚在白天其實更難休息。在他到來之後,蘇妍的睡眠質量好得讓人震驚,即使她依舊處於病弱狀態,但在白天卻總是精神矍鑠。她會和林錚從早聊到晚,不浪費可以談天說地的每一分每一秒,直到每天晚上九點半,林錚溫和卻堅決地哄她睡覺。
他不忍拂了她的興致,更不想讓她看出他的疲態,於是也只好強打精神,和她滔滔不絕地聊天。
“你的臉色真差。”周二早上——在林錚連續四天沒有睡覺後,她還是看出了一絲端倪,擔憂地道:“晚上休息不好嗎?”
說完這話,她立刻開始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厭煩——每天晚上靠著床頭櫃抱膝而坐,他怎麼可能休息好?
因林錚陪伴自己而產生的幸福感瞬間消失,她意識到了自己仍然是丑惡扭曲、令人作嘔的。林錚可以這樣陪著她,而自己甚至都沒意識到他連躺下睡覺都是一種奢侈。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躺到我的床上呢?她埋怨而委屈地想到。你不知道可以和我擠一張床嗎?難道還要女孩子主動提出來嗎?她隨即想到這是不可能的。
他為了自己,忍受著母親冰冷的目光、醫護人員們不耐的臉色,唯一可以倚靠休息的,是一台冰冷堅硬的床頭櫃。她還想到他幾天沒有回家,並且已經是第二天曠課了;林婉也許會幫他想個借口,但母親恐怕已經把實情告狀告訴了班主任。老師會怎麼看模范生林班長呢?
要不你回家休息休息吧,我現在感覺好多了。蘇妍想要這麼說。
“要不你上床躺一會兒吧,我想下地走走。”說出口的卻是這樣。但她這次確實已經鼓起了莫大的勇氣(不是自我安慰);蘇妍感到母親灼熱而又冰冷的目光刺向自己,深深一剜。
她再次為自己感到惡心。從前的心口不一,還可以麻醉自己、說成是懦弱;而這次卻是徹頭徹尾的自私。
“我真沒事。”林錚笑著安慰她道。想到這張病床承載著蘇妍的軀體,他對它竟有了一種不敢玷汙的敬而遠之。“你趕快好起來,等你出了院,我臉色就好了。”
林錚換了三次地鐵、兩次公交,來回奔波了將近四十公里,終於買到了蘇妍想吃的龍須酥。他個人覺得這家位置偏僻的龍須酥,做得也沒有多麼出色;但既然蘇妍心心念念、非它不可地想吃,那他當然會買回來。
當他拎著一大袋子龍須酥回到病房時,蘇妍滿臉喜色地告訴他:她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
“……等你出了院,我臉色就好了。”
真的嗎,林錚?只要我出了院,你就可以不這麼憔悴嗎?
蘇妍搜索起她能記得的、離省人民醫院最遠的一家食鋪——只有每天買飯的時候,林錚才能暫時離開她的身邊;她需要時間。
她跟他說起了城郊的那家糕點店,那家她只在7歲時隨父母郊游歸來時吃過一次、並且味道平平無奇、只是應付城郊那一片寥寥無幾的小孩子的糕點。那里距離醫院將近二十公里,林錚一個來回大概需要兩個小時;這是她能想到的、爭取最多時間的方案。
“我要出院。”林錚的身影消失後,她淡淡地對母親說道。
“孩子,你知道嗎?按照你的病情,我預估你的出院時間,最早也是在一個月之後。”
那位久享盛譽的心內科專家、也是蘇妍主治醫師的科室副主任說道。
“我真的覺得沒什麼事了,主任,讓我出院吧。”
“你這樣子出去,恐怕會留下很嚴重的隱患。”副主任疲憊地捏了捏鼻梁。“比你之前的病根還要嚴重很多,孩子。”
“我會好好注意的。”
“這不是注意就能解決的問題。”副主任激動地道:“孩子,有些疾病不是注意注意就能好的,它需要治療!這醫院每天要收上百個重症病人,誰不希望他們好好注意就能健康?你以為你的病是感冒還是拉肚子?一個不小心、隨時都可能要命的!”
他嘆了口氣,把手上厚厚的病歷本扔到床頭櫃上。
“你是心疼你男朋友?”他聲音嘶啞地問道,“待會兒我去和護士長說說,給他弄一張陪侍床。”
陪侍床沒有用的。林錚說了,只有我出院,他才能好起來。蘇妍在心里否定了副主任的揣測。
理工科的書籍,有時會因年代久遠而顯得內容過時;文科的書籍弊端更多,即使是最需要客觀的歷史論著,也總是不可避免地被作者在史料和史論上的偏廢而影響。蘇妍從來不會盡信任何一本書。
但,林錚的話,卻是絕對不會有錯的。
“他不是我男朋友。”蘇妍傻傻地脫口而出,然後才意識到這個似乎並不是重點:“而且也跟他……沒什麼關系。”
“他是不是你男朋友,你都不能出院。”
“那我不會接受任何治療。”
“你——”心內科醫生似乎要心髒病發作了。在一旁暗暗生氣的蘇母趕忙湊上前去,扶了他一把,沒口子地道歉。
“家屬勸勸患者吧。”副主任順著氣轉過身去,擺擺手,走出了病房:“她的病根是當真會要命的。言盡於此。”
“太好了!”林錚欣喜地道,“這麼說沒什麼問題了?”
“那當然。”蘇妍莞爾一笑。
“呼——”林錚長出一口氣,但還是頗不放心:“真的沒問題了吧?我是說——這才剛從重症病房轉出來沒幾天啊?能不能多觀察觀察,別留什麼隱患。”
“你還不相信人家專業人士嗎?”
“相信相信,當然相信。”他小雞啄米似的點起頭來:“那——先吃龍須酥?”
蘇妍和林錚並排走著,離開了氛圍陰冷的住院部,走進了六月份下午的陽光。
她能感覺到母親跟在他倆身後,渾身的憤怒似乎要爆體而出,與林錚的無比歡欣截然相反。但母親是不能告訴林錚真相的;除非她想要蘇妍不配合後續治療。
走出醫院大門後,林錚小跑幾步,到馬路邊去招呼過往的出租車。蘇妍聽到母親長嘆一聲。
“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蘇妍回過頭去,看到一向精明強干的母親擦著紅腫的雙眼:“小妍,媽媽想讓你健健康康的。”
“我會的,媽媽。”令人窒息的愧意淹沒了蘇妍,脆弱的心髒因缺氧而劇烈掙扎起來,痛感貫穿了她的整個軀干;但她不能在離開病房後十分鍾內就表現出來。“我會好好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