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妍奔離時掀起了一陣風,仿佛吹散了林錚心中那個雜物堆上覆蓋的積年灰塵。
被灰塵掩蓋的雜物變得清楚可辨:這個是他的語言功能,那個是他的思維能力,這個是他的視覺,那個是他的聽覺……
一瞬間,林錚的五感似乎變得超乎尋常的清晰。他甚至感覺自己能聽到方圓百米內的每一聲低語,看清周圍每一片樹葉的脈絡,甚至追蹤每一只飛蟲的飛行軌跡。
但他在這種感官的醉氧狀態下沉迷太久。等他去尋找蘇妍的身影時,她早已奔回了自己家中。
林錚仍然站在原地。他花了一段時間,才把這種超人般的感知能力排除出自己的大腦。然後才徑直離開。
蘇妍趴在窗台邊,看著那個她離開後繼續在原地停留了十幾分鍾的身影。
“求求你,錚。”她從來沒有這樣叫過他,眼淚在臉上流成兩道小溪:“求求你別走,來找我吧。來問問我是怎麼回事吧,來罵我吧。”
但林錚最後還是離開了。
蘇妍癱倒在地上。眼中的淚水和心頭的劇痛,一道模糊了她的視线。
“你怎麼失魂落魄的樣子?”
直到晚上九點,林錚才找到自家家門;他明明從六個小時前就開始往回走了。
“有嗎?”他心不在焉地答道,低頭看著自己的拖鞋:這真的是自己的拖鞋嗎?為什麼不記得了?
“反正不像正常樣子。”林婉愜意地坐在沙發上,一雙玉腿翹在茶幾上,潔白的腳趾調皮地晃動著。
“爸媽怎麼沒回來?”林錚環顧四周,看到家中似乎只有林婉一個人,迷惘地問道。
“爸媽要八月底才能回來啊?”林婉懷疑地打量起他來,“哥,你到底怎麼啦?”
“為什麼?”林錚無視了她的問題,驚訝地道。“現在是幾月啊?”
“蘇妍帶你去做什麼邪惡博士的腦部實驗了嗎?”林婉跳下沙發,摸了摸他的額頭。“你真的沒事吧?”
“我很好啊。”林錚迷茫地左右望了望,好像在找什麼可以解答一切困惑的典籍。
“你今天和她去干什麼了?”
“啊?和誰?”
“蘇妍啊。”
“蘇妍?”林錚機械地重復著這個名字,恍惚的神情里突然閃過一絲驚訝,“啊?”
林婉放棄了和他溝通。她直接掏出他的手機,輸入自己的生日解開鎖,便點進了通訊錄。
她找了一圈,沒找到蘇妍的名字,想起他們應該是背下了彼此手機號的。於是她又打開了QQ,點開置頂的蘇妍頭像,深吸一口氣,撥出了語音通話。
鈴聲響了起來。
蘇妍醒了。她努力睜開模糊的雙眼,搜尋著自己的手機。
手機掉在離她一米左右的地方,屏幕朝上。
她看到一個語音通話打了過來,是林錚的頭像。
一只顫抖的、毫無血色的手伸了出去。心口的疼痛原本已經緩和了一些,卻又因為她的動作再度劇烈起來。但蘇妍還是掙扎著,想要夠到自己的手機。
但是……好痛啊。
好像有人把她的心復制了一萬份,塞到了一萬台絞肉機里攪碎,然後再把一萬份疼痛疊加起來,灌入了她的神經。
蘇妍想要哭出來,撲到誰的懷里告訴他們自己好疼好疼。但是她還能和誰哭訴呢?即使父母現在不在實驗室加班,蘇妍也覺得自己很難和他們這樣感性地交流。他們只會慌慌張張地把她帶到醫院,去面對數不清的儀器和針頭;而她想要的只是撲進一個懷抱大哭一場,最好再有人輕輕拍拍她的腦袋和後背。
我可以和林錚說……
她含糊不清地想到,忍耐著劇痛,拼命想把手再伸出去一點。
拿到手機,我就能告訴他:我好疼好疼啊,我疼得要死啦,這都是你害的!你知道嗎,為了接你的電話,我還得用力去夠手機呢,一用力就更疼了!我要為了你疼死啦!所以你要好好對我,知道了嗎?不許像今天這樣,你今天都沒有和我說再見,你知道嗎!這也太過分啦。所以,現在,你得抱抱我……
蒼白的手指還在向前掙扎,致命的劇痛似乎全然消失不見,蘇妍完全感覺不到它們了。她臉上帶著虛幻的、超然世外的微笑,緊緊地盯著還在吵鬧不休的手機。
“怎麼回事?”林婉放下手機,看著上面連續七次無應答的消息提示。
難道就剩下我一個正常人了嗎?外面是在打什麼神秘學戰爭?還是外星人入侵地球了?
林錚還在她面前站著,怔怔地望著她。
林婉不知道接下來這個動作有沒有用;說實在的,也許只是她單純想試試這麼做。
“啪”的一聲,林錚狠狠地挨了一耳光。
“清醒點兒沒?”
林錚沒說話,但好像認識路了,摸著臉上的巴掌印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真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林婉搖搖頭。
當然,他們做什麼都跟我無關。林婉惡狠狠地對自己說道。
林錚最終還是清醒了過來。當周一上學(林婉領著林錚,免得他迷路),看到蘇妍空蕩蕩的座位時,他好像打了個激靈,然後就恢復了正常。林婉也煩躁地看了一眼那個空座位,心里酸酸地想著他們昨天到底玩得多激烈。
周一一整天,蘇妍都沒有來上學;周二也是這樣,周三亦然。
“你不是把她殺了,然後拋屍野外了吧?”當發現周四蘇妍依舊沒來上學後,林婉驚恐地壓低聲音,問林錚道。她突然發現了另一個非常有可能的解釋。
“我沒有啊。”林錚茫然道。“我——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沒來。”
到了這種時候,就可以看出蘇妍的人緣有多好了。不僅班里有三十多號人纏著林錚詢問:他們知道林錚和蘇妍關系最好;外班每天也會有幾個人來探問蘇妍的狀況,一些女生還送了各種各樣的小禮物,堆在了蘇妍幾天沒動過的書桌上。
到了周五下午,林錚終於知道了蘇妍沒來上學的原因;不是以她最好朋友的身份,而是以班長的身份。
“林錚,你今天不用上晚自習了。”班主任汪老師說道。
“老師有什麼事需要辦嗎?”
“你放不方便晚上去一趟省人民醫院?”
“方便。”
“好,那你代表大家,去看看蘇妍吧。”
“蘇妍——蘇妍住院了?”
“她沒和你說嗎?估計也沒有,畢竟一直在重症監護室。”老汪自言自語道:“周日晚上進去的。按說早就該去看看了,但重症病房也不讓探視。正好今天晚上她轉移到普通病房,你去看望一下。”
“好的老師,沒問題。”林錚松了口氣,能從重症監護室轉移出來,說明情況還好。
“嗯,路上小心。”
“一定。”
“她進了重症監護室?就在星期天晚上?”林錚告訴林婉他要去看望蘇妍,讓她晚上找個同學結伴回家時,林婉驚訝道:“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啊?”
林錚沒心情搭理林婉。他飛快地收拾好書包,把那一堆蘇妍朋友送來的小玩意兒——他希望這能讓她開心一些,知道大家都很關心她——塞進書包。
他發現,在書包的擠壓下,那堆花里胡哨的小禮物很難保持原樣。於是他干脆把所有的書都倒了出來;包括周一要交的一大堆作業。
林婉震驚地看著林錚如此粗暴地對待那些書本,就像看到最虔誠的基督徒在搗毀教堂。
“需要我幫你把作業捎回去嗎?”她弱弱地問道。
“不用了,我還不知道晚上回不回去呢。”林錚煩悶地道。
林錚奔出了校園,很快攔了一輛出租車,往省人民醫院趕去。
走到一半,他改變了主意,從中途下了車,奔進來一家大超市。
林錚掃蕩了整個零食區,收攏盡可能多的不同零食,把他的書包填得滿滿當當。幸好把書都丟掉了,不然肯定裝不了這麼多。
然後,他重新打了一輛車趕往醫院。
“勞駕。”他緊張地走近心內科的護士台:“請問是不是有一位今天下午才從CCU轉出的病人?十七歲,女生,姓蘇。”
“蘇妍是吧?”值班護士點了點頭,“你是探視?”
“是的,是的。”林錚忙點頭道:“請問她在哪個病房?”
“9號床,這邊最里面的單間。”護士往走廊一側指了指。
“非常感謝您。”
“時間不要太長。病人情況還不很樂觀。”
“好的,好的,我一定注意。”
林錚語氣中帶著一絲他從未有過的拘謹和謙卑。在他看來,這里的醫護人員都是蘇妍的救命恩人,他沒法不對他們低聲下氣。
林錚很快找到了9號床所在的那一間病房。病房門關著,里面只點著一盞小燈。林錚伸出手想要敲門,但顫抖的手不聽使喚,似乎總是不願意靠近那扇現實之門。
過了一會兒,許是里面的人看到了房門玻璃上映出的人影,打開了門。那是一位和蘇妍有著幾分相似的中年婦女,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書卷氣頗濃。
“阿、阿姨好。”直到這時,林錚才發現自己顫抖的不止是手,他有些口齒不清地道。“我是蘇妍的同學,代表我們班來看望她。”
“哦,林錚是吧?汪老師和我說了。”蘇妍的母親對他和善的一笑,把他請進了門。
“妍妍,你同學來看你了。”
看向病床上的憔悴身影,林錚張開了嘴。
但他的整個發音器官,都像三日凌空時的三體人,被炙熱的炎陽烤到徹底脫水。
“你怎麼樣?”他艱難地說道,感覺聲帶仿佛在砂紙上被用力摩擦。
“我沒什麼事。”蘇妍笑了笑。
世界上再沒什麼東西比這句話更假了。蘇妍纖弱的身軀被裹在寬大的病號服里,亂糟糟的頭發不復往日的光澤。她白嫩的素手上多了一堆針眼,有幾個還隱隱發青。她小巧的瓊鼻下連著吸氧管,薄薄的朱唇失去血色,變成一種破敗的灰暗之色。
蘇妍的左臂上綁著心電監護儀。林錚不認識這個東西,但他看著那些復雜的數字和圖樣,聽著時不時響起的滴滴聲,就知道這不像是給“沒什麼事”的病人使用的。
蘇妍床頭兩邊還放著幾台其他儀器,其他東西倒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像她平日一般完美到無可挑剔。林錚沒看到地方可以放下那麼多禮物的,就先把書包拎在手里,打開了拉鏈。
“大家都很想你呢。”他把敞口的書包遞到蘇妍眼前:“看,給你帶了這麼多好吃的。”
“替我謝謝他們吧。”蘇妍輕聲說道。
然後,兩人一時都有些冷場。蘇妍的母親多半認為是自己在場的緣故,便說要出去散散步,留下他們兩人。
“林錚。”關門聲剛剛響起,蘇妍的眼淚便涌了出來。
“我在。”林錚走到蘇妍床邊,蹲了下去。
“我是不是很糟糕。”。
“這有什麼糟糕的?誰都有生病的時候。”
“我不是說這個。”
他立刻明白了她在說什麼,敏銳得絲毫不像這個年紀的直男。在恢復到清醒狀態後,林錚發現自己對周日飯局的回憶無比清晰。他不僅牢牢記著每一處細節,更能輕松地看出那些談話中的機鋒,洞察每一個人的心理。
“那不怪你。”他淡淡道,“我想起陳昊來也覺得很煩。他肯定折磨得你夠嗆。要是我,也會想辦法讓他死心的。”
“很抱歉拿你當了擋箭牌。”
“沒事兒。”他溫聲笑笑:“但是我還是想說你兩句。”
“嗯。”
蘇妍面色發燙,低下頭去。她悲哀地想起那天自己近乎歇斯底里的表演。蕩婦,婊子,下賤,不自愛,不檢點,人盡可夫……無數惡毒的詞語涌入腦海,仿佛一萬把利刃刺穿她的靈魂。無論如何,這段現實已經是確實存在的了。蘇妍願意用一切代價把它從時間中抹去,但那又怎麼可能呢?不管怎麼樣,那段記憶已經映入林錚的腦海了。他會怎麼看自己呢?
“你那天情緒有些激動了。”他溫和地說道:“這樣對身體實在是不好。我來的時候就在想,這次住院會不會和你情緒激動有關系。以後一定要注意,好嗎?身體永遠是第一位的。”
蘇妍捂住嘴,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一開始,她盡力忍耐著,只是斷斷續續、小口小口的啜泣;逐漸地,哭聲越來越響,一向淡然的臉龐上淚如泉涌。
“林錚。”
“我在的。”
“扎針好疼。”
“我知道。”
“真的好疼好疼。我不想輸液。我不輸液了好不好。”
“可是輸了液才能好得快呀。”
“可是還是好疼好疼。”蘇妍哭著伸出一只嬌小的粉拳:“你看,我扎了這麼多針。”
“還有留置針呢!”她又把手抬起來,露出小臂上扎著的留置針。
“還要吃藥。”她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一股腦地說了下去:“每天要吃那麼多藥,有個藥特別特別特別苦。我不想吃藥。”
“快快好起來,就不用吃藥了。”林錚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不想住院了。”蘇妍接著道,淚水還是不斷涌出,沿著她精美的臉頰劃出一道好看的曲线,再滴落到枕套上。“我想回去上學。”
“馬上就能出院了。乖乖配合治療,就能很快好起來的。”
“我可配合啦。”蘇妍很認真地看著他說:“他們給我打針輸液的時候,問我怕不怕,我都說不怕,其實我可害怕了。我只跟你說。”
“蘇妍真棒。”林錚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豎起了大拇指。
“嗯。”蘇妍點了點頭。
“還有,上周末我沒接你電話,是因為當時已經難受起來了,真是對不起。”
“那沒什麼。這實在怪我,我應該想到的。”
“嗯。”
又是一陣沉默。林錚不確定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他只是發呆似的盯著她看;蘇妍則垂著腦袋,專注地盯著床單上的某一點。
過了一會兒,他響起護士的囑托,趕忙站起身來。
“別走。”蘇妍——以一種他從未聽過的語氣——哀求道。
“護士說我不能待太長時間。”
“別走好嗎?”蘇妍哽咽道。
“可是——”
蘇妍伸出一只布滿針眼的小手,想要拉住他,但卻無力到連衣角都拽不起來。
“別走,錚,陪陪我。”她滿眼淚水:“我真的好害怕。”
她的眼神擊穿了他的一切,穿過健美的胸肌和堅硬的肋骨,擊中了他心中最深最柔軟的一個部分。
“在你好起來之前,”林錚把不久前剛剛洗過的書包扔到亂糟糟的地板上,踢到一邊,重新蹲了下來:“我哪兒也不會去。”
值班醫生和護士,還有蘇妍的母親,都對她提出的要求感到頭痛。
他們再三向她解釋著醫院的陪侍政策,強調她的病情亟需靜養,甚至提到林錚夜不歸宿、他的父母會擔心(他們還不知道林錚父母並不在家),但蘇妍就是不松口。
蘇妍的母親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叛逆的女兒;或者說她連女兒單純的叛逆都沒見過。蘇妍只是很冷靜地說,如果林錚不在,那麼她就不會接受任何治療。這種冷淡而又決絕、不留任何余地的陳述,讓他們有了極大的挫敗感。
萬般無奈之下,他們轉向了林錚,希望這個不識趣的人能夠識趣一些。
“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他彬彬有禮地道,深深一躬,讓他們燃燒起一絲希望。“但我要陪著她,實在抱歉。真的很麻煩你們。”
蘇母對林錚的眼神不再是和善友好的,而帶上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甚至還有更多的厭煩甚至厭惡。但這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林錚走回蘇妍床頭,坐了下去,抱住膝蓋。他的肩膀倚在病床上,後背靠著床頭櫃。
“我就在這里。”他輕輕對蘇妍說,後者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明媚的喜悅在略顯昏暗的病房中盡情綻開。“睡一會兒吧。”
蘇妍“嗯”了一聲,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她第一次睡得這麼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