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棘手的事情，竟然就這樣陰差陽錯地解決了。

　　 林錚既感覺對不起林婉，也感覺對不起蘇妍。

　　 林婉就不說了。他把蘇妍，他高中最好的朋友拖下水，還是以這樣汙穢的謊言，讓他不能不感到萬分愧疚。

　　 他們的友誼一向是純潔而（他自己貼金）高尚的。他敬佩她的學識和熱情善良，把她完全看作良師益友。他們整日地討論著未來的學術規劃，對社會時事的看法，自己最新的閱讀和思考成果（雖然所謂“討論”基本上是蘇妍單方面對林錚輸出）。

　　 他自認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想要占有這樣一位優秀的人——不管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是罪惡而又不自量力的；這個世界上不應該有能拘束蘇妍的東西，命中注定她要高翔九天。而肉欲……林錚甚至都沒法把一切肉體上的親密行為與她關聯起來，連思考一下都是無端的褻瀆。她閱讀時無比專注的眼神，對同學熱情慷慨的幫助，對所有人感受的細膩關切，還有那無時無刻的雲淡風輕……她是幾乎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夢幻，不應該被凡塵沾染和褻瀆。

　　 一邊想著，林錚拖著傷腿，把熱好的蒸餃端到了餐桌上。

　　 昨天回來之後，林婉把她的椅子搬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後鎖上門，哭到了凌晨五點。

　　 林錚雖然受傷，但還是可以勉強做到在她房間外面偷聽而不被發現的。五點之後，啜泣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林錚才從她的房門挪開。

　　 他看著窗簾外透進來的光亮，心口莫名感到一陣悸痛；興許是一夜未眠的疲勞吧。意識到自己恐怕已經無法睡著後，他直接走向了廚房：今天他有充足的時間，為林婉准備一頓豐盛的早餐。

　　 “你好像沒睡好。”林錚看著雙眼依舊紅腫的林婉，說道。

　　 “嗯。”

　　 “對不起。”在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後，林錚突兀地道。

　　 “不要什麼時候都說對不起。”

　　 “抱歉，讓妹妹不開心了。”

　　 “不是你的錯，真的。”林婉沒精打采地說。

　　 “都是我不——”

　　 “我說了不是你的錯！”林婉帶著哭腔喊道。“是你給自己下藥，然後強迫自己射精的嗎？”

　　 “我至少不該由著你胡來。我也沒有和你說過蘇妍的事。”

　　 “我不想說這個話題了。”

　　 “好，就此打住。”

　　 “……哥？”

　　 “嗯。”

　　 林婉怯生生地張開嘴，但只是從眼角流下了兩行清淚。

　　 “你臉色真差。”

　　 林錚和蘇妍同時說道。然後，他倆似乎都覺得有些好笑，同時笑了一聲。

　　 “我通宵了。”林錚苦笑道，“但我保證我沒打游戲。”

　　 通宵又沒有玩游戲……那令蘇妍感到惡心的淫靡想象又出現在了她腦海中。難道她猜得是真的嗎？

　　 蘇妍越過林錚，看向他右邊的林婉。林婉低頭盯著作業，目不斜視，似乎對她不屑一顧，宛如無可挑戰的最終勝利者一般蔑視——不，是徹底無視了她。僅僅一天……頂多不到一周時間，自己就輸得這麼徹底嗎？

　　 “我也通宵了。”心口又劇烈地疼痛起來，蘇妍盡量不動聲色地咬緊下嘴唇。

　　 “你不應該通宵的。心髒受不了。”林錚微微蹙眉，眼神中帶著責怪，但語氣還是很溫和。

　　 他皺眉頭的樣子真好看啊。我怎麼以前從來沒意識到呢？好像和他在一起時，靈魂的交流便足夠有趣，有趣到讓人忘記了皮囊的存在……

　　 她以極大的毅力擠出一個笑容。然後掏出手機（蘇妍是全年級、甚至全校唯一一個可以公然帶手機到學校的人），打開王者榮耀，把手機塞進了他手里。

　　 “你怎麼還玩這個？”林錚厭惡地看了一眼那浮夸的界面。他對王者榮耀說不上喜歡或不喜歡，但想到蘇妍為了這個游戲糟踐自己的身體，他便無法抑制自己的憤怒。

　　 他打開戰績界面，徑直看向戰績的時間記錄，發現蘇妍昨天連著打了四個半小時；最後一把甚至是凌晨三點多。

　　 “你不該這麼做。別再這麼熬了。”他還是溫和地道。

　　 蘇妍感到一陣失落。他難道沒有注意到她100%的勝率和夸張的戰績嗎？她昨天還是第一次玩誒！

　　 又或者……如果林錚朝她發脾氣，以嚴厲的口吻要她別再這樣，她也不會這樣失落。

　　 可是憑什麼呢？他又不是她的男朋友……或者哥哥，以一個朋友的口吻提出溫和的勸告已經足夠，她不能奢求、也不該奢求更多，不是嗎？

　　 “我只是……”她吞吞吐吐，不知所措道。

　　 “以後注意就好。”他的語氣依舊溫潤如玉。如果這句話是一塊真的玉就好了，蘇妍想，她要把這塊該死的玉扔到地上摔成碎片。

　　 “……好。”她只能這樣悻悻地說。

　　 就在這一瞬間，蘇妍捕捉到了林婉微不可察的一次注視。

　　 令她驚訝的是，她的面色同自己、林錚一樣奇差無比；看來昨天晚上，三個人沒有一個享受到了哪怕低質量的睡眠。

　　 林婉的眼睛紅腫著，一定是哭過……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帶著幾絲幽怨……也許說哀怨更為合適。

　　 一種劇毒的、幸災樂禍的感覺從蘇妍心底騰起。她一邊為自己的扭曲而恐懼，一邊享受著這種危險的毒癮。她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出局；甚至於，贏面頗大。

　　 林婉，你知道嗎。我真的不喜歡你和林錚那麼親密。

　　 對不起，我是個混賬，就這樣吧。

　　 “林錚。”下了第一節課後，蘇妍轉過頭，用一種儀態萬千的目光望向林錚，原本難看的臉色瞬間綻開無限光彩：“周末陪我出去玩吧。”

　　 “你要和她去哪兒？”

　　 “她家旁邊有個電腦城，我去幫她挑台電腦。”林錚把剁好的排骨塊兒扔進鐵盆里。

　　 “馬上上高三了，她要配台電腦？”

　　 “對。”

　　 “好吧。”林婉懷疑地道，接了一盆水，清洗起排骨塊上的血沫。“不會是為了玩那個什麼——王者榮耀吧？”

　　 “王者榮耀是手機游戲。”林錚提醒道，“當然，電腦也能玩倒是……”

　　 “那她如果用電腦玩起來，怕是更要通宵了。”

　　 “是啊。有這個可能。”林錚搖了搖頭。“難得有一件事我說了她不聽，我能有什麼辦法呢？”

　　 “和她表白啊。”林婉譏諷道，“和她在一起，然後用男朋友的權利把她保護起來，讓她遠離一切對她身體不好的事情。這不很簡單嗎？”

　　 她看到林錚停滯了一瞬間。

　　 “你對誰都是這種懦夫嗎？”

　　 懦夫緊握著沉重的厚背菜刀，一刀把一塊既大又硬的排骨剁成了兩半。

　　 “是這樣的。”

　　 “那你現在就滾吧，去找那個能容忍你不負責任的懦弱的人吧。”

　　 “你自己剁不開排骨，中午不好做飯。”

　　 他總是這樣。林婉恨恨地想。耍一些自我感動的小手段，藉此來沉醉於自己無私付出的高尚幻影之中。

　　 蘇妍已經127連勝了。

　　 她已經踏入了王者段位。隨著段位的提升，蘇妍打得也越發艱難起來，每局的平均時長從6分鍾出頭，增加到了將近9分鍾。

　　 但她也不那麼在乎輸贏了；輸贏只是蘇妍游戲的副產品，何況她還沒輸過。

　　 蘇妍陷入了一種病態的狂熱。她熱衷於折磨每一個不幸碰到她的對手。她會卡好0.1秒的時間躲開敵人信心滿滿的技能，將殘血的敵人追過半個地圖擊殺，或者故意露出破綻、讓對手以為有望反殺，然後再在絕望中死去。

　　 她當然會順手推掉敵方的水晶；這與輸贏無關。蘇妍這麼做只是因為，在排位模式中，這是最令人痛苦的一種折磨。

　　 蘇妍估算前方的草叢中會有埋伏。她隨手一戳，一個甄姬慌不擇路地跳了出來，放了一個被她輕松躲過的控制技能。

　　 馬超輕松地追上前去，干淨利落地戳死了這個經濟只有自己一半的倒霉蛋。

　　 電話響了起來，是林錚的。

　　 “！”

　　 蘇妍飛快地瞄了一眼游戲內的小地圖。三個敵人正在朝自己包圍過來。

　　 不管了。

　　 “你這麼早就出發了嗎？”

　　 “嗯？不早了吧，我剛出發，你呢？”

　　 “我這就開始准備。”

　　 “好，記得吃點兒東西。”

　　 “放心吧，餓不著的。你到我家樓下再給我打吧。”

　　 “好的，不著急。”

　　 蘇妍直接了當地關掉王者榮耀，急急忙忙地拉開了衣櫃。

　　 “你就不能有一天臉色好看一點兒嗎？”林錚苦笑道。

　　 “不能。”蘇妍嗔道。

　　 “好吧。”

　　 你真是個木頭腦袋，蘇妍怒其不爭地想到。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為什麼要突然玩游戲、還是不要命地通宵玩呢？

　　 那你又指望他怎麼回答呢？她腦海中的另一個聲音問道。你告訴他，是因為你一邊想徹底拆散他們兄妹，一邊還不肯相信自己是個無能的混賬嗎？

　　 你以為他們兄妹鬧矛盾，就和你這個外人有關系了嗎？你還想趁火打劫不成？

　　 我不是外人。蘇妍惱怒地想到。我是……

　　 你會在QQ聊天列表只留一個人，並不代表林錚也會。那個聲音接著諷刺起來。就算是，也更有可能是林婉。

　　 但問題根本不是這個！你說的真難聽。我根本沒想過趁火打劫。

　　 是啊。所以你更是個混賬。你甚至只是單純想拆散他們兄妹。你連你對林錚的感情都弄不明白，卻臆想著他和自己的親妹妹亂倫。就算真是這樣，也和你沒有任何關系。

　　 我是他的朋友！如果他犯了什麼錯誤——

　　 你只是無法忍受他可能和其他女生親熱罷了。就因為你臆想的“純粹靈魂的、柏拉圖式的交流”，你潛意識里希望林錚為你守一輩子活寡。

　　 這麼說真難聽。

　　 但它是事實，不是嗎？你令人作嘔。林錚沒有權利按照你古怪的癖好去生活。你可以繼續耍脾氣，天天通宵打游戲，直到猝死在床邊上。等到你死後二十年，林錚說不定就能想明白你的齷齪看法了。

　　 論證到最後，蘇妍只相信了一點：她成功地再次證明了自己是個混賬。

　　 那就用混賬的方式來解決吧。

　　 她要讓林錚明白，她為什麼要糟踐自己。同時，她還要用自己的健康，甚至是生命做籌碼，做人質，來脅迫林錚。

　　 向死而生，這種脅迫，想來是無解的吧？

　　 蘇妍心里那個不同聲音的指責已經被壓了下去。這種天津混混似的無賴方案莫名讓她感到興奮。

　　 她似乎已經想到了這一幕：自己奄奄一息，躺在ICU的病床上，卻仍然拒絕任何可能挽救她生命的治療措施。

　　 正當圍繞著她的醫師們束手無策時，林錚風塵仆仆地闖進病房，跪在她床邊，握著她的手，請求她接受治療。

　　 而她呢，她一定要強迫他接受最苛刻的條件。她要讓林錚把一張A4紙對折32次，送她上月球去玩；還要拿十斤寸金軟骨，讓他細細地切做夸克；再給他一把最粗苯沉重的鑷子，讓他把一滴水里所有的電子都夾出來……最後，他還要林錚只許和她說話、陪著她，尤其是不許再在林婉身上分心……

　　 “你打算配一台什麼樣的電腦？”林錚饒有興致問道。

　　 “我其實根本不打算配電腦。我一點也不喜歡電腦。”蘇妍幻想自己這樣大聲說道：“我只是想讓你開心。我知道比起電影、火鍋和密室逃脫來，你會更喜歡這個。”

　　 林錚是不折不扣的裝機理論大師。他說起顯卡和處理器來頭頭是道，然後用著一台十二年機齡的老古董電腦打打紅警。林家父母精明得很，很清楚自己的兒子——至少在上大學前——並沒有什麼“正當理由”使用高配置電腦。林婉反倒用著配置很高的機子，以及一台34寸的寬屏4K顯示器，理由是看劇時流暢還省眼（“其實她壓根就不怎麼看劇。”林錚有一次惋惜地對蘇妍說，“可惜了那麼好的機子。”）。

　　 “反正都聽你的。”蘇妍最終從嘴里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你這麼一說我反倒緊張了。”林錚撓了撓頭，“這還是我第一次幫人挑電腦呢。話說你預算多少？”

　　 “無所謂，盡管揀好的買就成。”

　　 這句話很快讓蘇妍後悔不已。她對電腦的概念，還停留在父親用的那台老式台式機上。那台機子勉強能編編程，蘇妍初一和初二用它練過手。她從沒想到居然還能有幾萬十幾萬的電腦。

　　 好吧，有是可以有。但你們商家非得把它們擺到這麼明顯的地方嗎？她感受著身旁林錚餓狼般飢渴的目光，絕望地想到。

　　 林錚對蘇妍的囑咐一向非常上心。所以他直接鎖定了頂配的MacBook Pro和外星人筆記本……等等，神諭沒說台式還是筆記本啊（“這倆有啥區別？”神困惑地問道。）於是他又熱情地向她推薦了Mac Pro。在這玩意兒40萬的報價面前，頂配筆記本5萬的報價都顯得很優惠了……

　　 神顯然是完美主義者。她寧願割一塊肉下來，也不願意自己精心策劃的事情出現變數；尤其是林婉這個異軍突起的不穩定因素露頭之後。

　　 好在蘇妍的名頭還是字面意義上值錢的。無數有錢人（按照神的標准來看）都願意和蘇家父母攀上關系，然後請蘇妍給他們不成器的孩子醍醐灌頂一番；這就能提供一筆優厚的外快了。更有甚者，甚至把蘇妍預定成了自家未來的兒媳，各種紅包撒錢似的送來。

　　 不得不承認，他們的饋贈難得派上了一次用場。蘇妍咬著牙刷空了銀行卡，林錚則興致勃勃地去了後台，和銷售人員提貨。一時間，她有種錯覺：他好像是她包養的小白臉。

　　 很快，林錚一臉莊嚴地抱著苹果標志性的大白盒子，走了出來。蘇妍雖然為“十年之財，毀於一旦”而肉痛不已，也很難不被他的滑稽模樣逗笑。

　　 你就像抱著你的孩子。她想這麼說。

　　 你就像抱著咱倆的孩子。神的腦子轉得異常迅速；她想象著自己對他這麼說，他會怎麼回應呢？

　　 “你就像抱著你的孩子一樣。”最終說出口的卻是這樣。

　　 “你的孩子。”林錚鄭重地摸了摸盒子，“我這回可真沒幫上什麼忙。”

　　 蘇妍覺得自己可以接下去。她只要說一句：“別爭啦，是咱倆的孩子。”就可以把話題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了……

　　 當然，她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兩人走出電腦城。蘇妍家住在他父母大學分配的教職工宿舍。這里雖然是偏老的舊城區，但由於大學的原因，還是很繁華的。

　　 “你想吃點兒什麼？”電腦城外，是一座同樣高大的購物中心；兩座摩天大樓之下，上百家店面擠擠挨挨地排布在馬路兩旁。蘇妍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饒有興致地問。

　　 “先把電腦放回去吧。”林錚像最負責任的奶爸一樣說道。

　　 “也對哦。”

　　 蘇妍再次笑了出來。兩人向蘇妍家的方向走去。

　　 他們走到社區門口，迎面走來一個略顯老氣的年輕男人。他見到蘇妍和林錚並排走來，不禁微微一愣，然後快步趕上前來。

　　 “這不是妍妍妹妹麼？”他擠出一個熱情洋溢的假笑：“剛才我去找你，叔叔說你和同學出去玩了？”

　　 “是啊。”蘇妍強忍住他說“妍妍妹妹”時的不適感，盡量保持禮貌地回道：“學長找我有什麼事嗎？”

　　 “難道沒事就不能來找找我的妍妍妹妹了嗎？”

　　 “可以，不過今天碰巧有約，怕是讓學長失望了。”

　　 “還真是不巧，要不中午一起吃個飯吧。妍妍連這點時間也擠不出嗎？”

　　 “抱歉。我要和他一起去吃。”蘇妍腦袋向林錚的方向一歪，然後氣惱地發現後者可能仍然沉浸在那台該死的電腦里，根本沒關注蘇妍和什麼人聊了什麼東西。

　　 “帶上他一起。”那人大大咧咧地一揮手，刻意地露出手腕上閃閃發光的金表。“帶你們去吃頓好的。”

　　 蘇妍越發反感起這人不尊重別人的暴發戶氣息。這便是當初她媽媽閨蜜求她幫助的對象。不得不說，幫助這個混吃等死的廢物弄來一個名不符實的ICM特等獎（天地良心，這絕不是她的本意，都怪其他參賽選手不水平太次），絕對是蘇妍一生中最後悔的決定之一。

　　 在那之後，這家人似乎認定了蘇妍就是他家的兒媳了。這個已經大三的男生總是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來打擾她的生活，一邊色眯眯地打量著自己，一邊大肆吹噓他家的雄厚財力。就連這人的父母和蘇妍父母聊天時，都帶著一副得意洋洋的親家口吻，甚至經常管閒事兒地打探、乃至打擾自己的生活。

　　 蘇妍不喜歡一切資本的氣息，尤其不喜歡自己被異化成一件商品的樣子。這個人的談吐無時無刻都在引向這一點：我很有錢，足夠把你這件商品買下來。

　　 “他忌口的東西比較多，一起吃的話學長恐怕吃不舒服。”蘇妍帶著禮貌而堅定的拒絕，笑道：“還是算了吧。”

　　 “那正好。”那人毫不知趣地道：“他有什麼忌口的，正好讓廚子專門注意一下。”

　　 蘇妍有些氣惱自己居然忘了這茬兒。這些公子哥兒們點菜可不用像自己一樣對著現成的、成分固定的菜單。這個紈絝至少吹噓過七家所謂的高檔私人會所，她居然忘得一干二淨。

　　 蘇妍立刻決定遷怒於林錚，狠狠踩在了他腳上。

　　 “啊？”林錚正在琢磨給她裝個Windows雙系統。他懷里這台頂配筆記本硬盤容量高達8個T，不裝的話實在有點可惜。

　　 “學長請咱們中午去吃飯呢。”蘇妍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來：“你想去嗎？”

　　 傻子才不吃免費的午餐呢。

　　 “我沒問題，你呢？”

　　 蘇妍屬於是被自己和林錚一起逼到了牆角。林錚有時會過於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對於與當前主題無關的內容異常遲鈍；如果不是處在這個尷尬的境地下，蘇妍覺得這一點還挺有可愛的。

　　 “我也沒問題。”蘇妍勉力笑道。

　　 “不過——”神無法忍受被凡人將了一軍，她立刻想到了扳回一局的法子：“忘記問了，你帶身份證沒？”

　　 “沒啊。”林錚一愣，“帶身份證干——”

　　 “幸好我帶了。”蘇妍笑得揚眉吐氣，然後轉過頭去，甜甜地道：“學長，待會兒麻煩選個周圍有賓館的飯點哦。麻煩學長啦！我和他先把電腦放回去。”

　　 “好。”那人面色陰沉，但還是強裝笑容道。

　　 蘇妍和林錚很快把電腦放了回去，往小區門口走去。

　　 “神，我幫你裝個雙系統吧。”林錚帶著十萬分的渴望，眼巴巴地看著蘇妍。

　　 “苹果電腦和別的不是一個操作系統嗎？”

　　 “不是。”

　　 “這個不著急，有空再說。”

　　 蘇妍很願意和林錚談論一切他感興趣的話題，但看到那人大步朝自己走來，似乎是要盡可能減少她和林錚獨處時間的樣子，她馬上示意林錚打住這個話題。

　　 “你待會兒別神神神的叫，我叫答應你。”

　　 “好的，好的。”林錚忙不迭點頭。

　　 “還沒問小兄弟尊姓大名呢。”那人嘿嘿笑著，伸出一只手。

　　 “林錚。”林錚和他握了握手，道。一邊開始努力回憶，此人剛才和蘇妍說了什麼。

　　 “哦，林學弟好，我叫陳昊。”

　　 “學長好。”

　　 “你和妍妍是同學？”

　　 “是的。”

　　 “身形看著不錯嘛，打籃球？”

　　 “偶爾打打。”

　　 “那不錯，有空了學長帶你玩玩兒。”

　　 我也很期待呢。蘇妍冷笑道。陳昊打籃球的唯一原因，就是去炫耀他的球鞋，順便看能不能吸引到女生的注意力。蘇妍猜想他還是有點女人緣的；她希望他的女人緣越多越好，這樣就可以不來糾纏自己了。她雖然對籃球不大感冒，但還是知道林錚這個非體特生出身校隊隊長的含金量的。想到這里，她由衷期望陳昊和林錚在全世界的矚目下打一場對抗。

　　 “多謝學長的好意，不過不用了。我打得實在一般，而且馬上要准備高考了。”林錚婉拒道。他對籃球也興趣不大，當初加入校隊只是因為他適合打籃球、不忍拂了同學們的期盼而已。

　　 所以，當別人都能享受籃球的樂趣時，林錚總是更多地算計得分和戰法——他只想盡快贏下戰斗。這也意外地使得他更適合擔任籃球隊隊長。

　　 陳昊笑了笑，開始盤算下一個話題。蘇妍的小男友無疑十分謹慎，絕不肯在自己面前輕易露怯。

　　 “妍妍，我看你們剛才是去買電腦了？”陳昊接著說。“買了個苹果？”

　　 “嗯。”蘇妍有些厭煩了，盡可能縮短話語。她感覺自己正在向林婉靠攏。

　　 “怎麼現在想起來買電腦啊？”陳昊道，“也沒和我說說。不然我給你挑台更好的。”

　　 “主要是他想要嘛。而且一周年了，紀念一下。”蘇妍輕描淡寫道。

　　 什麼一周年？林錚再次陷入了迷惘。難道是文理分班考試一周年？怪不得突然想起來買電腦呢。而且，等等，這電腦也不是給我買的啊？

　　 “哦~”陳昊意味深長地瞟了林錚一眼：“苹果可不便宜啊？”

　　 “沒事啦。”蘇妍用蘊含無限風情的美眸看了林錚一眼，然後用玉手輕輕撩了撩在微風中起舞的秀發；而林錚正在苦苦回憶文理分班考試的具體日期：“幸虧我攢了好幾年錢沒亂花，剛剛夠。貴就貴點兒，他開心就好啦。”

　　 陳昊看著蘇妍魅力爆棚的眼神和動作，只感到血脈賁張。而她的話更是加劇了這種情緒激動：聽蘇妍的意思，這小白臉的電腦還是用的蘇妍的錢？

　　 這個打擊足夠沉重，讓他沉默了許久。蘇妍則暗暗偷笑了一路。

　　 她盤算起來，待會兒上桌吃飯的時候，自己自然也要演戲演全套。

　　 嗯……情侶們吃飯都是膩歪在一起的，還要互相喂飯吃，甚至還要共用一套餐具？

　　 她的心砰砰地跳起來，臉頰上浮出幾分紅暈，不由得低下了頭。

　　 他會配合自己嗎？甚至……他能體會到我的心意嗎？如果能夠假戲真做、借著這個機會捅破那層窗戶紙的話，我願意再幫陳昊弄一個ICM特等獎……

　　 她的遐想像無憂的飛鳥，輕快地撲閃著翅膀直衝雲霄。

　　 直到走進一個不知道什麼會所的不知道什麼貴賓廳。

　　 “怎麼樣？”陳昊難得得意起來，看著目瞪口呆的蘇妍說道：“妍妍妹妹既然是文科生，對咱們古代的分餐制一定不陌生？今天好容易有次機會，就讓妍妍體會一下。”

　　 偌大的餐廳里，分兩列擺著六張食案。每兩張食案中間隔著大概3.5米。鑒於林錚身高1米86、蘇妍身高1米68，簡單計算可得，二人基本不具備互相喂飯的條件。

　　 蘇妍恨恨地看向陳昊，後者正在向身旁一個賊眉鼠眼、狗頭軍師模樣的人伸出大拇指。

　　 神的完美計劃算是徹底泡湯了。

　　 林錚的食案在蘇妍右面。陳昊剛剛問他有什麼忌口的東西，不禁讓林錚產生了一股好感。畢竟中學生通常出去聚餐時都不怎麼懂人情世故，大多數人不一定能想起來問別人的忌口；尤其還是像他倆這樣剛剛認識的人。

　　 “我什麼都能吃，學長不用管我。”他忙道。

　　 “真沒有？小林可別客氣啊！”

　　 “真沒有，真沒有。”

　　 林錚沒能感受到背後的神之怒視，還在心中贊嘆著學長的熱情體貼。果然人以群分，神的朋友也都是這樣善良的好人呐！

　　 他吃起來倒是真的盡興。林錚畢竟不是專業廚子；有一說一，只有林婉會對他的廚藝完全滿意，林錚自己都時常覺得自己做的飯難吃。更遑論和私人會所的專業大廚相比了。

　　 蘇妍則郁悶地和陳昊（坐在他的正對面）聊了起來。她想讓林錚也加入進來，但後者極為知趣。在學校里，他倆都是大忙人。每當有外人來找其中一個時，另一人總會很耐心地等他們說完話。

　　 但現在不是在學校里啊，笨蛋。神自打記事起，頭一次有了挫敗感。

　　 “話說妍妍妹妹這樣的優等生，也會早戀嗎？”陳昊玩味地問道。

　　 什麼，蘇妍在早戀？林錚雖然無意打擾旁人談話，但這個消息實在太勁爆了。他一邊豎起耳朵，一邊祈禱蘇妍的男朋友永遠不要知道自己胡謅看著蘇妍自慰。

　　 “成績高低的，不會影響我的生理屬性吧？”蘇妍有些不耐道，仿佛在說什麼人人都知道的大白話真理：“優等生就不會有性欲嗎？”

　　 此話一出，頓時語驚四座。陳昊專門請來的三個電燈泡一時都停下了動作，驚疑不定地打量著這個陳昊口中百分之一萬純度的優等生。現在的小孩兒都這麼厲害嗎？

　　 林錚悶悶地低下了頭。他一向自認和蘇妍是極為純粹的、交心的好朋友，此時卻不由感到一陣揪心的酸楚。他以為，像她那樣超凡的存在，是不會被羈絆於凡塵的。但是……她已經有男朋友了嗎？甚至已經發生過肉體關系了嗎？

　　 如果林錚原本覺得蘇妍是最不可能戀愛、即使戀愛也最不可能超出柏拉圖式關系的。但這樣的話……在學習氛圍濃厚、“乖孩子”扎堆的三中尖子班，她恐怕是最早有性經驗的人了。

　　 他忘記了自己正在啃一只雞腿，機械咀嚼著，無意間將整條大腿骨咬碎，吞了下去。骨茬劃破了林錚的嗓子，他的喉間涌出一股甜腥氣，但他卻全然感覺不到。

　　 “看不出來啊，小妍比狗哥強多了。”陳昊請來的一個電燈泡覺得氣氛有些尷尬，開口道。“狗哥都大四畢業了，還沒談過戀愛呢。”

　　 “唉，你可說吧。”被稱為狗哥的人反應很快，立刻一拍大腿，“小妍，你給我講講女生的心理 ……”

　　 他們熱火朝天地聊起了戀愛——年輕人中永遠不會枯竭的話題。林錚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他只覺得他們吵鬧。

　　 專業廚師精心烹飪的菜肴，變得味同嚼蠟。林錚只是低著頭，把眼前最近的東西向口中送去。桌子上菜品很多，是絕對會讓客人剩下大部分的量，他卻恍若不覺；似乎將自己的胃撐爆，心髒就不會再難受了。

　　 你在嫉妒嗎？

　　 不是的，林錚悲哀地想到。他想起從前看到過的、他覺得好笑和不屑一顧的新聞：男友粉/女友粉們在得知偶像談戀愛後是如何破防的。

　　 那還怎麼呢？他當時如是想到，難道粉絲還真指望和偶像修成正果？

　　 他自問從來沒有對蘇妍有過非分之想。如果不是林婉的歇斯底里，他也絕不會說出那般褻瀆她的謊言。他知道蘇妍光芒萬丈、前途無量，能夠作為知心好友陪伴她走向她必然的傳奇，就足以讓他感到萬分榮幸了。妄想占有蘇妍，是一種自私的、不切實際的癔症，除非世界上存在一個像她那樣優秀完美、足以和她匹配的人。

　　 會存在那樣的人嗎？第二個像蘇妍那樣完美的人？

　　 林錚不知道。而第一個完美的人，已經開始和其他人談論起了不堪入耳的話題。

　　 見到林錚只顧埋頭苦吃，陳昊不禁產生了一股極大的醋意。

　　 他們聊起戀愛話題時，蘇妍總是三句話不離“我男朋友”“我家那位”，柔情蜜意溢於言表。他們想通過談論寬泛通用的男女關系而扯開話題，蘇妍卻在口述一本三千頁的《我和我男朋友的一萬個甜蜜時刻》。

　　 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呢？他一點表示都沒有，仿佛蘇妍深沉的愛意，還不如桌上的飯菜重要。而蘇妍也全不在意他的不配合，依舊興致高昂、滔滔不絕——她是有多愛他啊？

　　 想象著蘇妍這樣完美的女神，這樣端莊優雅、毫無人間煙火氣的精靈，以充滿情欲的目光看向林錚，露出完美的胴體與他緊緊纏繞，陳昊的欲望和怒氣一時齊齊點燃。

　　 “妍妍妹妹，”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揚下巴，朝依舊低著頭的林錚示意了一下：“他大不大啊？”

　　 三個電燈泡雖然一時不明白陳昊的意思，但也默契地配合他轉變了起來，發出了下流的哄鬧聲。

　　 “不大不小正好呢。”蘇妍還帶著笑容，但目光里冷意森然。“其實太大了也麻煩，你知道的。我們有時候會在學校抽空打一炮。如果太大的話，完事兒後我不得瘸了嗎？那多尷尬啊，是不是？”

　　 三個電燈泡一起發出干笑聲。

　　 “妍妍這麼厲害的啊，在學校里都敢做？”陳昊雙臂交叉，撐著桌子；他的右手借著這個動作的掩護伸進衣兜，掏出了手機。

　　 “在學校里做不是更刺激麼？”蘇妍反問道。

　　 “說得也是。”陳昊假裝被折服，低了下頭。他的目光快速地嫖過手機屏幕，點開了錄音。

　　 “沒有被發現過吧？”他關懷地問道。“在學校里做愛，萬一被發現了，嘖嘖嘖……”

　　 “放心，我很會挑地方。”

　　 “小妍還真是女中豪傑呢。”狗哥敏銳地感覺到了陳昊的變化，試著插話道：“誒，小妍，在學校里做愛這主意，是你想出來的，還是你男朋友想的啊？”

　　 “當然是我。他怎麼可能想得出來。”蘇妍似笑非笑地看著陳昊：“依著他的性子，恐怕結婚前我都是處女吧？”

　　 陳昊想起蘇妍對他那副禮數周到、但又堅定拒絕的樣子，似乎要把手里的勺子掰斷。其他三個人則帶著一種越發淫褻的目光看向了她。

　　 他們的話題越來越淫靡和下流。蘇妍一點也不像個重點高中的尖子女生，反而像是久經歡場的男性前輩，在向小弟們夸耀吹噓。

　　 她說到她最初是如何說服男朋友、以近乎強奸對方的姿態，強行完成了他們的第一次。她說到他們是如何嘗試各種體位、各種玩法；嘗試在各種公共場合尋求刺激。她說到她是如何渴望他的陽具，如何想要痛飲他的精液。她說到她的欲望是多麼強烈，即使是最病入膏肓的性癮患者也無法與她相提並論。她說到她是如何榨干他的，每天都要做到他再也無法勃起才肯罷休。她說到她和他在半夜偷偷視頻通話，她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面龐瘋狂自慰，徹夜不眠……最後，她說到，他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安全措施，一旦她懷孕了，她就休學回家，生下他的孩子。

　　 她就像談起什麼道聽途說、與自己無關的趣事一般，用最下流的語言、最自豪的姿態描述起這所有事情。

　　 林錚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站了起來。

　　 室內的空調溫度正好，不高也不低，他卻感覺寒冷至極。徹骨的寒意吹過林錚並不存在的身軀，只留下一顆滾燙的心髒暴露在霜雪之中，漸漸失溫。

　　 “我有點不舒服。”他嗓子發干，手足無措，機械地說道。他眼前的蘇妍依舊光彩照人，但最為炫目的那一縷亮色卻消褪殆盡。“我先回去了。”

　　 “等我。”蘇妍用從來沒有過的語氣道，像是不可置疑的命令。

　　 “我真的不舒服。”他頹然道。

　　 “那我們走。”蘇妍干脆地站了起來。“陳學長，能麻煩你送我們回去嗎？他總是這樣，吃點好東西就受不住。”

　　 “那你倆不去賓館了嗎？”陳昊皮笑肉不笑地道。

　　 “這樣子還怎麼做啊？”蘇妍很不滿地抱怨道：“明天多榨他幾次補回來。”

　　 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和我有關系？

　　 林錚麻木地跟著蘇妍走出了會所，坐上了陳昊的車。一路上，陳昊和蘇妍繼續著淫蕩的話題，而林錚則飄忽地望著窗外。

　　 他們吃飯的會所接近郊區，所以來回的道路上車輛並不多。陳昊開得很快。林錚知道，如果此時自己拉開車門跳下去，那麼十有八九是可以必死無疑的。

　　 莫名地，這好像是種難以抑制的衝動，就好像死亡不是痛苦，而是無限快感的終極本源；在那一瞬間，林錚的喪心病狂，足以讓色孽望塵莫及。

　　 而他身旁滔滔不絕的蘇妍，可能也能夠讓色孽汗顏了。

　　 林錚還在恍惚，時不時竟會聽到自己的名字從蘇妍口中說出。但他不關心是什麼事；以他現在的狀態，也無法去思考是什麼事。

　　 陳昊要將蘇妍和林錚分別送回家，蘇妍則堅持把他們一道放在蘇妍家的小區門口。陳昊放下他們後揚長而去，嘴角帶著一絲猙獰陰暗的笑容。

　　 “你在和誰談戀愛？”

　　 林錚看著蘇妍好看的身影，想要問道。如果他沒有喪失語言功能的話，他一定會問出來的。

　　 他覺得自己的語言功能仿佛一件幼年時的玩具，被自己塞到了一堆雜物的最下層。他翻啊翻啊，執著地要將它找出來，重新塞回自己的嘴巴里，好把這句話問出來。

　　 蘇妍滿面春風地注視著林錚，他則直愣愣地看了回去。

　　 “別誤會啊，”蘇妍熱切地看著他，希望他能主動問起今天的事情；或者，和自己心照不宣，永遠不要提及也好。但十幾分鍾過去了，林錚還是呆呆地看著她，她終於覺得難以忍受：“我就是拿你當一下擋箭牌。陳昊太煩人了，我想想個法子擺脫他。要是讓你不舒服了，真是抱歉。對不起。”

　　 話音剛落，她便為自己感到悲哀和憤怒；蘇妍終究還是成為了自己討厭的樣子。

　　 她不敢愛，不敢恨。她真的僅僅是為了擺脫陳昊，才把自己的清白和尊嚴踩在腳下、自虐地蹂躪嗎？蘇妍說不清楚自己今天有多少次心口不一了，但凡她在今天——或者更早的時候——有一次把真正想說的話說出來，還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嗎？

　　 就是為了維護某種“架子”或者“人設”嗎？還是說，那些只是商品包裝上夸耀的賣點？

　　 一瞬間，蘇妍對林婉產生了無窮的羨慕。她想起林婉為了林錚無理取鬧的場景。林婉沒有掩蓋自己的愛恨，反而要那麼強烈地將它們表現出來；她才是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人。

　　 而自己呢？膽怯到要用最光彩的外表遮蓋最陰暗的內心，就因為不願撕下那層光鮮亮麗、實際上卻毫無價值的包裝紙嗎？她已經喜歡上那種作為商品、擺在櫥窗里令人指指點點的生活了嗎？喜歡到都不肯在林錚——他們的關系最次也是最好的朋友，甚至會更多——面前吐露一點真心了嗎。

　　 淚灑傾盆。

　　 蘇妍扭過頭去，不願讓林錚看到自己的模樣。她邁開雙腿，向家里奔去。少女修長的雙腿揚起曼妙的曲线，一時引得社區大院里行人紛紛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