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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窄門2

窄門 騎兵極光馬卡龍 11125 2023-11-20 01:10

  塔露拉的第二次婚約一直拖到了她十八歲。卡佩小姐的死雖然只是個老天操縱的意外,但畢竟死在了婚禮前不久,出於避嫌,雅特利亞斯也不該太早就開始著手下一段婚姻。然而時間不等人,這麼一拖,本就不多的合適人選便如草叢里的狐狸般溜走了。適齡小姐們紛紛嫁人,剩下的又不夠門當戶對,入不了卡謝娜的眼。她從不將就。

  

   等到新娘之前,先等到了成年禮。塔露拉穿著十幾個裁縫不眠不休趕制出來的新衣裳,在臥室里閉目養神。她這段時間連軸轉地應付大大小小的對外交流,成年禮由卡謝娜全權籌備,她無法過問,也沒空過問。眾所周知,忤逆卡謝娜的代價將是刑具、地牢與一夜無眠。十幾年來,塔露拉已經無比熟悉鞋底踩在通往地下的階梯上的聲音,清脆的,敲得人牙關發麻。走完典禮的全過程需要耐力,她最好不要帶著淤青的膝蓋和勉強愈合的皮肉前去受苦。

  

   前天,塔露拉連夜從卡文迪許公爵家的封地趕回來。卡文迪許夫人五十歲生日,公爵為妻子的生日宴做足了場面,勢必要請來五湖四海有頭有臉的貴族為之慶祝。卡文迪許與雅特利亞斯雖然不算交好,但過去二十年里也沒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由身為公爵的塔露拉趁成年前親自拜訪一次,恰是個拉進關系與偵查南方政治內情的好機會。更別提請柬直接送到了雅特利亞斯府上,這是不可推拒的邀約。宴會當天,塔露拉坐在桌邊,目睹卡文迪許公爵與公爵夫人在眾人的祝福中頭靠頭地說著小話。他們的三個兒子站在一側,個個喜氣洋洋。好一幅溫馨的畫面。

  

   作為在場最顯貴的角色之一,塔露拉頭一個攜仆從獻上賀禮。禮物是卡謝娜挑選的,珍奇的珠寶與異國的香料只是基礎,還要加上拴在城堡外的馬匹、成箱的綢布與罕見的法器。初次見面就如此闊綽的出手讓雅特利亞斯的名諱大出風頭。背對著驚嘆的窸窣討論聲,塔露拉扶劍向公爵夫人行了一禮。她用余光瞥見卡文迪許公爵面露欣賞。地位上說,他們平級,禮節一星半點即可。但塔露拉仍欠身施禮,從初出茅廬的後輩的角度。這便是綽綽有余地給夠了面子。有聲音尖細的貴婦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夸獎年輕公爵的風度,“打破了大家對北地恐怖的刻板印象”。

  

   “我見過你的父親。”卡文迪許公爵捋著下巴說,“王國百年內最值得敬佩的貴客之一。了不起的德拉克。”

  

   “我已不記得父親的樣貌了。”塔露拉遺憾道,“他離世太早。”

  

   “上帝需要梟雄,於是帶走了他。”卡文迪許公爵不吝嗇稱贊,“你和他真像,尤其是摸著劍的樣子……我老了,總想起些年輕時的事。黛芙妮,瞧這挺拔的裝束,雪一樣的白發……有那麼一瞬間,我還真以為站在這的是那個愛德華。”

  

   “但願我不會差他太遠。”塔露拉謙遜地說。

  

   “我們都相信德拉克血脈。”卡文迪許公爵笑了,塔露拉也報以微笑。

  

   一旁的公爵夫人黛芙妮和藹地插入對話:“雅特利亞斯公爵夫人——您的母親,最近如何?”

  

   “她很好。”塔露拉流暢地說,“母親近幾天忙於大小事務,分身乏術,改日會向夫人去信致歉。她一直想再次與您共同享用下午茶。”

  

   “我期待著。”黛芙妮與丈夫相視一笑。

  

   氣氛愉悅。不一會,卡文迪許家的兒子們也加入進來。黛芙妮夫人一共生了四個孩子,其中一個早早因意外夭折,現在幺子也有二十一歲了。未及十八的塔露拉成了年紀最小的,不免收到了許多問候。大家紛紛對卡佩的事表示了遺憾。隨即,卡文迪許公爵下令奏樂,樂曲回蕩在寬敞的宴會廳中。公爵年幼的孫女也來湊熱鬧,纏著爺爺奶奶玩耍。在黛芙妮夫人的示意下,塔露拉應邀同小小的卡文迪許小姐跳舞。小姑娘還沒開始長個子,塔露拉只能攬著她的肩膀。女孩個性活潑,眼睛里盛著好奇的光。塔露拉不由得想起幾年前。她這麼大的時候,只能坐在宴會的角落,看卡謝娜拖曳著冷傲的裙擺周旋於男男女女之間。人來人往中,她也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東張西望,盤算著要偷偷拿一塊焦糖杏仁餅品嘗。她的三餐菜譜由卡謝娜把關,廚師必須照做,不允許吃多余的甜食,否則會受罰。她還記得有一次偷吃泡芙被當場抓住,卡謝娜掌摑了她。塔露拉頭一歪,摔倒在落地鍾腳邊。她頂著臉頰火辣辣的疼痛,迅速撿起掉在地上的泡芙塞進嘴里,混著血把甜點一口一口嚼碎咽了下去。

  

   舞曲不長。塔露拉放下女孩的手。

  

   “想吃點什麼嗎,小姐?”她問對方,“我去取來。”

  

   “不。”小姑娘懂事地拒絕了,“爺爺說不可以麻煩公爵。這種事叫女仆去做就好。”

  

   “沒關系,這是我主動提出的。”塔露拉笑了,“正好我也想嘗嘗那兒的蛋糕。”

  

   南方最有權勢的公爵的夫人的生日宴,請的廚師自然也是一等一的。蛋糕非常美味。塔露拉抿了兩口,放下了叉子。卡謝娜說,宴會上的食物不是用來吃的。卡謝娜也說,這樣做會有損雅特利亞斯的威嚴形象。香甜的奶油在口腔綻開,她卻突然感到索然無味。

  

   “出訪的事如何?”卡謝娜蔥白的手指掀開厚重的大部頭書。她取下托盤上的手巾,抹去灰塵。

  

   “非常順利。”隨行的仆人彎腰道,“禮物全部完好送達。卡文迪許夫人對公爵青睞有加。”

  

   “嗯。”卡謝娜略略點頭,“還有呢?”

  

   “還有……”

  

   塔露拉在門口等待了一陣,才抬手敲門。

  

   “進來。”卡謝娜漫不經心地招招手。

  

   “母親,您叫我。”塔露拉立在厚重的木桌前。先前的仆人匯報完後便匆匆離去。

  

   “南方怎麼樣?”

  

   “跟您描述的一樣。”塔露拉將備好的腹稿和盤托出,“溫暖濕潤,物產豐饒。卡文迪許公爵對我十分友好。可惜大家沒怎麼談論政治。宴會上也沒有什麼可疑人物。”

  

   “好。”卡謝娜翻過一頁書,“你和卡文迪許的孫女跳舞了?”

  

   “是的。”塔露拉點頭,不意外對方會知道這種細節,“我想這多虧了卡文迪許夫人的欣賞……”

  

   “卡文迪許……”卡謝娜提起羽毛筆,在手邊的紙上寫下幾個字,“我倒疏忽了……也是不錯的選擇。”

  

   “您是指……?”

  

   “雖然繞過了中央平原,但也連通了南方的商道。”卡謝娜自顧自地低頭記錄著,“身份也夠格。那是他長子的女兒嗎?”

  

   “……我不清楚。我沒有閱覽過他們的家譜。”塔露拉盡量保持著平靜的面部表情。

  

   “你應該弄清楚。”卡謝娜睨她一眼,又埋首於面前的紙張,“如果是次子的,那就沒什麼意義……”

  

   “母親。”塔露拉吸了口氣,“那個孩子只有十一歲。”

  

   “啪嗒”,卡謝娜放下筆,“我很擔心你在外面也總是這樣暴露自己的天真,我的公爵。”

  

   塔露拉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你知道你十一歲的時候,我收到過多少獻媚和暗示嗎?”卡謝娜合上書,啜飲一口熱茶,“絕不能讓別人趕在你前面,我要說多少次?永、遠,將需要的攥在手中。現在訂婚,等她能夠生育了再結婚,並無妨礙。歷史上如是的聯姻比比皆是。”

  

   “……那麼,”塔露拉一字一句地問,“您是在告訴我,我應該在見到十一歲的孩子時也得首先將其歸為籌碼的一部分?”

  

   “別問傻問題。‘孩子’這個概念本身就很可笑。”瓷杯與瓷盤碰撞發出輕響。卡謝娜站起身,“就像你,塔露拉。我從來不覺得你是孩子。我只會覺得你愚笨。”她從書桌背後走出來,“當然,別著急,不是非卡文迪許不可。我只是將她納入考慮。不要排斥任何手段,塔露拉,你必須一直留有後路。”

  

   塔露拉不說話。卡謝娜抬了抬下巴,“和我去一趟議事廳。後天就是典禮,你還有工作要做。”

  

   北地的成年禮習俗有別於其他地區。它沒那麼宏大,也沒那麼燦爛。冷風蕭瑟,吹起莊園里的枯枝敗葉。那件需要四個人合力牽起的統帥披風——不知又是卡謝娜從哪尋來的珍貴皮草制成的——沉甸甸地壓在塔露拉的肩膀上。她每走一步,紅毯兩側就有鮮花被拋落到她腳下。北方是長不出什麼五彩斑斕的鮮花的,只有廖廖的耐寒植株能長久存活。這些千姿百態的芬芳的花朵都來自異鄉。塔露拉向前走著,按照規定,必須目不斜視。正前方站著同樣全副武裝、裹得嚴嚴實實的教區主教。她跪在台階下,聽對方念誦長篇大論的經文。這個過程持續了相當久,久到主教的聲音聽在耳里變得時遠時近。塔露拉不是個打心眼里虔誠的信徒,或許因為卡謝娜也不是。塔露拉願意相信有神,但不把那當作什麼行動或思想的前提。卡謝娜則鮮少讀經書,不常做禮拜,對啟蒙塔露拉的修士的態度也沒有太多尊敬和客氣。奇異的是,唯獨在這一點上,塔露拉受她影響,卻沒有跟她反著來。

  

   說到卡謝娜。衣著華貴的卡謝娜也在聆聽禱告。那個位置本該坐著愛德華,但如今,她才是塔露拉唯一的親眷。

  

   天上飄來烏雲。主教終於停止了誦經。祭司端來聖水,主教蘸水抹上塔露拉的前額。現在她可以抬頭了。塔露拉克服著膝蓋的酸痛立即起身,走向盛放火炬的石柱。她要點燃永不熄滅的德拉克火焰,讓火光照耀百年來誕生了無數紅龍的祖宅。自父親去世起便熄滅的龍炎終於再次現身。

  

   烈火自少女的掌心發跡,宛如射出的箭矢。石柱頂端飄出三色的綢。塔露拉猝然拔劍,劍尖高舉,指向北極星。她向主與王宣誓,雅特利亞斯駐守一日,北地將寬廣曠遠、百毒不侵,鐵蹄踏過邊境线,只出不進。

  

   下雨了,但火勢絲毫沒有減弱,熊熊燃燒著。

  

   收劍即禮成。塔露拉轉過身,解下華而不實的披風——肩膀連帶著整個軀體都一輕。她越過了人生重要的一道坎,如鳥兒羽翼漸豐,飛向自由的階梯。她撫摸著胸前的家徽,一瞬間想了許多事,比如在她宣告成年這一刻即可徹底完璧歸趙的軍權,比如荒唐又不可或缺的政治婚姻,比如……比如……

  

   端坐在不遠處的卡謝娜仰頭望著那團火,以一種陌生的表情,像冰面裂開縫隙,底下鑽出了瘋長的曼陀羅。塔露拉不禁停下腳步。她目睹“”仆人撐開傘,遮在卡謝娜頭頂。女人細瘦的身軀在暗下來的環境光中如同幾世紀前的鬼影。

  

   陳舊的鞭痕無預兆地刺痛起來。塔露拉疼得嘶氣。

  

   頭頂的雨停了,傘面將她也劃入蔭蔽。一雙冰涼的手捧起塔露拉的腦袋。

  

   你怎麼了,公爵?

  

   女人拂去她臉頰和睫毛上的雨水,語氣憐愛。她觸摸塔露拉被聖水淋過的額頭,好似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去教堂受洗的母親。塔露拉幾乎要喘不上氣了。黎博利冷冽的體香堵塞了她的肺,攥住了她的心髒。她激烈地抗拒,如撲食的餓虎,抓緊女人的肩膀,力氣很大,指尖掐得發白。卡謝娜無波無瀾地貼近她,把突如其來的暴力變成一個緊緊的擁抱。她的胸脯柔軟易陷,像凸面的沼澤。剛剛還意氣風發的塔露拉被兜頭澆了盆冰水,驀地想起那個荒誕的夜晚。石柱上的火仿佛燒在了她的身體里。

  

   “我去換身輕便的衣服。”塔露拉猛地放開了卡謝娜,後退兩步,走入雨中,“餐桌上見,母親。”

  

   成年禮第二天,塔露拉就策馬離開了城堡。她要去軍隊。軍士們該正式認識認識他們的公爵了。

  

   邊境離主城非常遠,乘馬車需要三天才能到達。塔露拉選在太陽尚未升起的黎明前離開,沒有向卡謝娜道別。她成年了,理應擁有自由行動的權力。她沒帶太多仆從,她不喜歡他們向卡謝娜傳話的行為,又無法因此苛責他們。

  

   軍隊會是個好地方。塔露拉手握韁繩,眺望地平线。過去,她只在卡謝娜的指引下前往邊疆的軍隊短暫參觀。擺脫了卡謝娜的監視,她正好可以在那多學些東西,順便……籠絡人心。

  

   塔露拉這一去就是一個季度。期間,卡謝娜幾次寄來書信要她返回,但塔露拉始終有理由拒絕。卡謝娜竟沒有親自過來捉拿她,更給了她長久待下去的契機。那女人有太多的人事物要應對,這個冬天大概尤其繁忙,不能扔下雅特利亞斯的內外雜事不管去和塔露拉糾纏。塔露拉利用她的權勢和掌控欲為自己掙來一點安定。

  

   仲春時節,凍原上漸生新綠。從營帳中醒來的塔露拉第無數次收到了信。她枕著胳膊閱讀信紙上幾行簡短的字,嘆了口氣。不得不回去了。

  

   “殿下,您要走了?”

  

   “是的。”塔露拉看向在這幾個月的相處中與她關系不錯的校官,“主城有不得不處理的要務。”

  

   “身為公爵,您能在這待這麼久,我們已經很驚喜了。”對方真誠地道,“我叫人替您備馬。”

  

   “謝謝。”塔露拉微笑,“我會好好道別。”

  

   無戰時期的軍隊環境不算極端嚴酷,完成的都是日常訓練與演練。偶爾抓到幾個異國人,也只是商販或逃難的平民。塔露拉從不貪戀卡謝娜強加給她的奢靡,因而沒有花很多時間適應物質條件匱乏的生活——跟城堡地窖陰濕的地板相比,軍營的硬板床大可以說成“舒適”——不如說,這樣的生活反而讓她平靜,不至於總被噩夢驚醒。除了初期難免弄出一些差點讓她鬧笑話的生活常識錯誤以外,一切都相當如意。

  

   但她的確不得不走了。信鴿捎來了婚約的消息。

  

   塔露拉到達莊園的時間是傍晚。城堡里靜悄悄的,傭人走路素來不敢發出動靜,唯恐驚擾了主人,塔露拉的皮靴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便格外的響。

  

   “殿下。”女仆向她行禮,“夫人在等您。”

  

   “嗯。”塔露拉順著她的示意,敲開了左側的門。她剛踏進去,門就被關上了。

  

   房間里氤氳著熱氣。燭火搖曳,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正前方立著一架屏風,屏風後傳來隱約的水聲。

  

   熏香的味道充盈著整個空間。塔露拉皺了皺鼻子,駐足在屏風後面,“母親。”

  

   嘩啦。屏風上立起一道灰黑的剪影。候在旁邊的兩名女仆扦開長袍,裹住影子裊娜的曲线。屏風被推開了,卡謝娜與她面對面站著,雪織般的發絲濕漉漉地垂在肩膀上。她伸出一只冰雕似的手,塔露拉正要禮節性地接住,那只手卻遽然抬起,緊接著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塔露拉的左頰上。

  

   “……”卡謝娜的巴掌不再像童年時那樣如山如海了,甚至可以說不痛不癢,但塔露拉還是偏過臉。微涼的柔荑又捏著下巴掰正她的腦袋。塔露拉透過微微凌亂的劉海看到女人淌著水珠的半邊胸乳。在軍營沒有理過發,德拉克的頭發長了不少。卡謝娜面帶不愉地撥開她前額處遮擋視线的碎發,顯然對塔露拉不修邊幅地出現在她面前感到很不滿意。

  

   “到地下室去。”她吩咐道。女仆們習以為常地低著頭上前給她更衣。

  

   城堡的地窖還是老樣子,一年四季都像冰窟。塔露拉沉默地坐在一張枯瘦的木椅子上。許久,卡謝娜被兩個仆人簇擁著從階梯盡頭款款出現。

  

   鎖鏈絞上塔露拉的小臂。從她十六歲起,卡謝娜總要先把她捆起來。她不會在她需要裸露在外的地方留下傷痕,那“有損形象”。塔露拉悲哀地發現自己對此習以為常。如果她犯的錯比較重,卡謝娜會用烙鐵。塔露拉的體質讓她對燙傷適應良好,一瞬間的刺痛之後皮膚會迅速結痂愈合。說到底,能一直長久留在她身上的傷疤也就只有那些陳舊的鞭痕而已。

  

   卡謝娜不問她知不知錯、錯在哪里這種問題。她們之間是寂靜的,除了塔露拉皮開肉綻的聲音。懲罰結束之後,卡謝娜常常俯身吻她,眉心、睫毛……舔去塔露拉下唇沾的血。塔露拉不喜歡這個環節,但她已經習慣了卡謝娜喜怒無常、難以預測的行為。最重要的是,抵觸也只是浪費力氣。

  

   她又在那跪了一晚上。地下室快成她的第二間臥室了。

  

   次日,塔露拉被卡謝娜指使的仆人按在房間里收拾了一整天,勢必把她還原成那個從頭到腳不能有半點瑕疵的公爵。伺候她洗浴的女仆足有六個,她們搬來大把熏香。入夜,塔露拉還能從自己肩上嗅到齁人的香味。這一切都源於她得千里迢迢趕回來和未曾謀面的未婚妻結婚。塔露拉穿著真絲睡衣躺在柔軟舒適的大床上,卻覺得自己再次失去了所有尊嚴。

  

   “她會在下個月到來。”卡謝娜這麼講。她吸取了教訓,為了防止意外,最好盡快完婚。這次的“受害者”是海因里希侯爵的曾孫女。海因里希家日漸式微,卡謝娜本不會考慮到她們頭上,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放眼望去,短期內夠格的婚配對象也不多了。海因里希的孫媳婦一脈皆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傳聞有令戰爭暫停的美貌,也算是個值得著手的噱頭。

  

   “我需要做什麼?”

  

   “好好待著。”卡謝娜瞥她一眼,“做你該做的事。”

  

   “我還是認為我應該親自去接她。”塔露拉明知結果,依然說道。

  

   “呵。”卡謝娜不置可否。

  

   除了操練劍術和法術,塔露拉還從卡謝娜手中接過了部分文書工作。她坐在書房里歷經太陽東升西落。一個月,一個月之後,又能改變什麼呢?她那可憐的未來的妻子,也不過是一顆被搬弄的棋子,嫁給沒見過面的丈夫,生下沒有愛的嬰兒。在踏入雅特利亞斯的地盤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下半輩子的另一半會是痴愚遲鈍還是豬狗不如。塔露拉忽然艷羨起卡文迪許公爵夫婦,至少他們能夠相愛。塔露拉不是渴望愛情的浪漫主義者,但那鐐銬中的相愛就像是對權力與壓迫最成功的反抗。她凝視牆壁上的愛德華畫像,恍然想到:父親與卡謝娜相愛過嗎?或者說,卡謝娜愛過她的父親嗎?

  

   卡謝娜愛過什麼東西嗎?哪怕是一只貓、一只鳥呢?

  

   塔露拉得到了一個新的、縈繞不散的未解之謎。

  

   “您好?您的花……客人?您怎麼了?”

  

   “抱歉。”塔露拉回過神,接過那兩束花,把帽檐往下拉了拉,“謝謝。”

  

   “您的零錢。”淳朴的埃拉菲亞女性把一把硬幣放進一個小布袋,再放到塔露拉的掌心,“給。”

  

   塔露拉收好錢,正欲轉身,卻被叫住了:“冒昧地問一句,您之前半年多沒來了……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塔露拉愣了愣。她很少有機會這樣毫無戒備地聊雞毛蒜皮的話題,也很少被人詢問“你還好嗎”“最近過得怎麼樣”,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不好意思,如果您不想說的話……”埃拉菲亞見她不言語,體貼地道。

  

   “我……我去了外地,”為了掩蓋貴族身份,塔露拉遮住了身體特征,也刻意壓低了聲音,讓它聽上去喑啞粗糙。她還不太擅長用這種方式說較長的句子,“咳,做生意。”

  

   “原來如此。”埃拉菲亞繼續微笑,“我和爺爺還以為您搬走了,不會再來買花了呢。”

  

   “…不會的。”塔露拉垂眸,“我會一直需要花。”

  

   “是呀,花朵讓人心情明媚。大多數來買花的人都是愉快的。”埃拉菲亞撥了撥手邊的一枝繡球,“嗯……除了您。您看上去有心事。”

  

   塔露拉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又閉嘴了。她的困境從來都是不可分享的。也沒有人能幫她。

  

   北地難得有一個陽光明媚的大晴天。主城的街道人來人往,馬兒愜意地打了個響鼻。仔細一瞧,埃拉菲亞賣花女郎長著一雙如天空般親和的藍眸。塔露拉意識到,對方不知道她是誰,她也不知道對方是誰,所以……

  

   “……”塔露拉抱緊那兩束花,“因為我要結婚了。”

  

   “真的嗎?”店主相當善解人意,“可您並不開心。”

  

   “我沒法開心。”塔露拉道,“我不愛她。她也不愛我。結婚只是為了家族。”

  

   “啊……”埃拉菲亞一怔,嘆息。

  

   “不必安慰我。”塔露拉提前強調,“那是我的職責。”

  

   “但您不像為情所困。”埃拉菲亞說,“——您在為許多身不由己的事而痛苦。”

  

   “很明顯嗎?”

  

   “客人。”埃拉菲亞淺淺地笑了,“我會告訴您我喜歡花,但我不會說‘愛花是我的職責’。”

  

   塔露拉啞口無言。

  

   “我幫不了什麼忙,但我可以說,您是個好人。”埃拉菲亞輕緩地道,“您總是在走進市場前下馬,而不像有的老爺那樣讓馬蹄風風火火地弄糟一切;還會把買花剩下的零錢全都分給乞討的窮人。”

  

   這下換塔露拉詫異地看向她。

  

   “那位小姐會喜歡您的。”埃拉菲亞真摯地道。

  

   店里來了其他客人,店主起身招呼。塔露拉猶豫著在旁邊逗留了一會,等她忙完。

  

   “謝謝你對我說這些,真的。”她拉住了埃拉菲亞,“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叫我阿麗娜就好。”埃拉菲亞友善地說,“您呢?”

  

   “我……”塔露拉頓了頓,“……勞拉。我是勞拉。”

  

   “很高興認識你,勞拉。”阿麗娜拍拍她的肩膀。

  

   勞拉和勞拉母親的墳土又多了不少雜草。塔露拉照常先清理干淨,再獻上花束。

  

   再有不到一周就是迎接海因里希小姐的日子了。身處偌大的莊園,塔露拉混亂的內心唯有在這兩座簡陋的石冢前才能獲得短暫的安寧。

  

   很久之後,她長出口氣,准備騎馬繞著莊園漫步回城堡。

  

   在這難得的恬淡中,塔露拉卻看見莊園大門口有幾個人影在糾纏。

  

   雅特利亞斯的地盤戒備森嚴,少有爭斗。這是怎麼了?距離太遠,看不清具體狀況,塔露拉加了鞭,馬踢踏著奔過去。

  

   原來是兩個衛兵攔著一個人。聽到馬蹄聲,他們不約而同停下了激烈的動作,駕著那個闖入者,別別扭扭地向塔露拉行禮。

  

   “發生什麼事了?”塔露拉躍下馬,掃視著眼前的場景。

  

   “殿下,這個人……”

  

   “你就是塔露拉•雅特利亞斯?”動彈不得的闖入者大聲道。

  

   “不可對公爵無禮!”衛兵呵斥。

  

   “停。”塔露拉比了個手勢,“放開她。”

  

   “可是殿下……”

  

   “我的話不管用?”塔露拉看向他,“是要先向夫人請示嗎?”

  

   兩個衛兵對視一眼,憋屈地松手。

  

   “我就是塔露拉•雅特利亞斯。”塔露拉面向那個斗篷遮住整張臉的陌生女人。

  

   女人站穩身體,然後猛地從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殿下!”“小心!”

  

   叮!

  

   劍刃與刀刃碰撞,發出刮耳的脆響。塔露拉翻轉劍身擰過那短小的匕首,然後一把抓住了女人的兩只手腕。

  

   衛兵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見女人手中又變戲法般生出尖銳透明的器物刺向塔露拉的脖頸。

  

   法術?塔露拉訝異地挑眉。這著實在她意料之外。王國里掌握法術的人不多,要麼是命運選定的天賦者,要麼是特定血統的後代。貴族和教會占去了絕大多數。平民中的術師比寶石還稀有。

  

   可惜不夠強。那冰凌還沒有碰到塔露拉,就被燒成了水蒸氣。

  

   對待刺客就沒必要太客氣了。塔露拉沒有放開她的兩只手腕,另一只手將劍橫在女人頸間,把對方困在死角。

  

   女人知道自己大勢已去,腰板筆直,一動不動,似乎准備好赴死了。

  

   一陣緊張的風拂過。噌——塔露拉卻把劍推回了鞘中。

  

   “殿下……”衛兵大驚。

  

   “你……”刺客剛要開口,塔露拉掀開她斗篷的動作讓她閉了嘴。

  

   斗篷下首先露出一對雪白的卡特斯耳朵,然後是一張雪白的帶著疤的臉。

  

   “我想我們素不相識,小姐。”端詳半晌,塔露拉說。

  

   卡特斯少女的語氣並不友好,“您這樣的大人物,自然不認識我們這些賤民。”

  

   “……”塔露拉不知她的敵意從哪來,但聽出了她的口音,和那位校官相似,說明她來自險要的邊疆地區。她的臉色透著不健康的青白,不像專業的殺手,而且穿著一身粗糙簡陋版的……北地軍服。

  

   “或許我們可以談談。”塔露拉換了個說法,“作為領主,我有義務了解領民的苦衷。”

  

   卡特斯沒吭聲,戒備地盯著她,大概在揣摩這句話背後的“陰謀”。

  

   “刺殺我應該是下下策吧?就算能得手,自己也走不出主城。”塔露拉看穿了她的顧慮,“我不會收繳你的武器。我也可以命令其他人不跟過來。比起直接見血,我猜你更想解決問題。”

  

   又對峙了一會,見塔露拉神色真誠,對方的態度松動了。塔露拉點點頭,把馬交給衛兵。“替我牽到馬廄去。”她交代,“這件事不准告知夫人。”

  

   塔露拉轉身往前走。天色暗了,可以輕易地避開來往傭人的注意。

  

   “……我是葉蓮娜。”落後她幾步遠的卡特斯突然說,“來自北地邊緣一座貧窮的村莊。”

  

   “好的。”塔露拉推開城堡隱蔽的側門,“請進,葉蓮娜。”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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