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魔女異聞錄【其一:黑魔女之吻】【1】
廣袤島礁在熹微晨光下沉浮,富有層次感的漸變青白微斂著尚未綻放,七座繁茂的島嶼簇成含苞欲放的花,瑩瑩濕露在緊合的瓣間醞釀芬芳。
當山嶺間環繞青藤的古朴高塔飄出第一縷悠揚雋永的琴聲時,啄食花香的海鳥騰起羽毛,音符般在高塔和密林間盤旋成一條條线,匯成六芒星的圖陣,與破開雲層的晨曦交輝映。
潮浪拂岸,海闊天明。
紛繁如葉的輕舟、渡輪應時駛入港口,掃帚也在靠近島嶼半空緩緩降下。到來者皆是模樣可人、朝氣蓬勃的少女,她們當中的大部分身著尖頂的高帽與長袍,神情自若,少些年輕的豆蔻則穿著款式各異的春裝,帶著既興奮、又惴惴不安的情緒,踏入她們夢寐以求之地——
靈樞魔女學院。
主校區在最中央的巨島上,也是所有返校前輩和入學小魔女共同的目的地。
“有想熟悉學校的孩子,可以跟上喔!”
熱情的年輕魔女將新生們引下渡輪,從這里到主校區還有一條漫長的森林小徑,港口處許多開朗的魔女正舉著彩色的旗幟,物色可口的孩子——
物色。這就是那些無所事事的前輩帶給瓦妮莎·費洛爾的直觀感受。一道道“豺狼般”銳利的目光蹭著她的耳根游向衣襟,險讓她以為誤入了以情色聞名的邪教派。
“你好,需要我幫你帶行禮嗎?”
一個甜美而成熟的魔女攔住瓦妮莎的去路。
“不必了,謝謝。”
瓦妮莎敬謝不敏,她冷淡地繞開魔女,沿著瑪瑙質感的石徑離開。
直到喧囂嘈雜的聲音從背後消失了,柔美的琴聲才平復瓦妮莎略有緊張的心情。少女表面上的性格或如白梢微蜷的齊頸短發,簡練、倔強、冷漠,仿佛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傲霜寒,實際上,她只是不善言辭,倘若學姐們能用正常的眼神欣賞這張螓首蛾眉的清艷臉蛋,瓦妮莎也不至於因緊張拒絕送上門的向導。
從五官來看,瓦妮莎有著東方特色的婉約與柔和,同那些輪廓鮮明的美人相比,雪色短發和出塵氣質令她更為惹眼。入學前她做足功課,知曉聖靈群島僅有春冬兩季,故而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長袖白襯衣,敞開的胸襟下貼著緊身黑色背心。春筍已在帷帳下撐起成熟的氣韻,衣擺扎成好看的結,肋弓延下誘人的线,從光潔小腹墜入幽邃臍眼,這樣的身材足以讓絕大部分具備正常審美情趣的人類欲罷不能。
瓦妮莎有些惴惴不安。她從未如此打扮,這套裝束借鑒自麻瓜學校最受歡迎的一位女生,這樣張揚的穿著讓她白皙的頰上蒙上淺淺的緋紅,心中究竟是何想法就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島陸廣袤,但學校的實際占地只在群山環抱的山谷里,其余區域,大都是種植園、養殖基地、能源站等魔女學校的產業,少部分散落在開闊地帶的建築,則是魔法研究所和亞人小鎮。
聖靈群島有禁靈法陣,未經過登記審核的魔法生物很難使用法術,這一點對瓦妮莎不成問題——她老媽是成績倒數、險些肄業的半吊子魔女,因而除了反復閱讀有限的藏書以增加理論知識外,瓦妮莎只在祖母的幫助下完成過幾次啟靈,沒有任何實踐性質的法術基礎。
“坐觀光纜車穿過山腰的隧道就能到學校,持有學生證的小魔女可以免費搭乘,出行很方便!”
望著高年級學姐們載著新生飛躍山脈的畫面,瓦妮莎想起魔女老媽的囑托。
據小姨說,那個女人是載具殺手,不僅在入學第二年被吊銷了剛注冊的飛行執照,還被相關航空公司禁止搭乘航班。
纜車雖然懸在空中,但兩端系著地面,只要不是飛的玩意兒,都不會被老媽禍害。
“維多利亞,飛不起來就算了,我看還是找一個高年級的帶一程,你的行李實在是,實在是,呼……”
“讓那些高年級的看亞蒙家族嫡女的笑話嗎?我寧願坐纜車!另外,我不是飛不起來,是這柄掃帚的產品質量存在問題!精密的魯爾工業,啐,我要把它告到破產!”
“可維多利亞,這些行李就算是纜車也裝不下呀……”
林中小徑,瓦妮莎見到三個同齡少女在一座座小山前發愁,一些包裹散出來,做工不菲的衣裳、名貴化妝品、色彩繽紛的瓶瓶罐罐傾在草坪上。
被稱呼維多利亞的少女將通體銀白的柱狀金屬鼓搗半晌,金屬尾端材質相仿的薄翼驟然舒展,四座平行的光台憑空升了起來。淋漓汗液如雨點般浸潤而出,滲著外袍勾描襯裙上鏤空的花紋和粉白肌膚,維多利亞一邊指揮同伴將行李搬上光台,一邊解開辮束,沾著剔透水滴的熾金長發如瀑般從光滑的脊背傾下。
“好了,再試飛一下……一、二、三……咿呀!”
載具搖搖欲墜地升了一兩米,光台陡然渙散,裙裝少女狼狽地摔下去。
維多利亞從草坪上爬起身來,氣憤地拾起“掃帚”,在膝上猛地一折,扭痛了手腕,她這才想起這型號的飛行掃帚已不是木柄。維多利亞忍著疼痛將掃帚摔在粗壯的樹干上,然而怒火沒泄掉幾分,彈性極好的掃帚又砸在了腳趾頭上。
維多利亞的眼眶紅透,硬是將淚花憋了回去,她咬著薄薄的下唇輕輕踢飛掃帚,失靈的載具骨碌碌滾了幾圈,落在突兀出現的身影跟前。
那是一個拖著行李箱的白發女人——自覺成熟的維多利亞當然不會把自己和同齡人看成還要被關照的嬌滴滴的小丫頭——白發女人的穿著輕佻又下賤,胸口露出一抹令人嫉妒的雪壑,放在傳統刻板的古老家族,非得把這樣不檢點的後輩扔進火刑室燒三天三夜。
不過,維多利亞不得不承認,對方美麗又性感,或許“時尚”這個形容詞比輕佻更為合適,是很容易受歡迎的風格。
於是維多利亞羞惱起來:“偷窺別人很有意思麼?”
無端的指責令瓦妮莎微微蹙起眉頭,她不願惹是生非,主動告歉便要離開,然而,那黃鶯般悅耳又格外傲慢的聲音再度扎了過來:“看到別人有麻煩,你要冷眼旁觀嗎,過來幫我抬行李!”
瓦妮莎神情更為不耐,一個瘦小的影子哆哆哆跑到面前,滿臉歉然地說:“維多利亞不是故意的,她只是不善表達,請幫一幫我們!”
“嘿,報酬的話盡管提,假如你依然無動於衷的話當我沒說!”
“她不是那個意思!”瘦小的女孩仰著臉,圓眼鏡下的碧色眸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請幫幫我們,求求你了。”
“嘖……”
“求你……”
在誠懇的請求下,瓦妮莎眼睫微闔,最終折身朝一大堆行囊走去。
“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歸你了。”
維多利亞指指點點後,把大包小包都交給瓦妮莎,這自然不是慷慨解囊,在一個沉重的手提箱遞到掌心時,瓦妮莎感覺自己正被當作傭人使喚。
維多利亞又將剩下的行李分配給同伴,瓦妮莎瞪著她:“你呢,矜貴的大小姐,在家里只學到怎麼使喚傭人嗎?”
“我可沒把你當傭人,請不要對號入座。”
維多利亞面露慍色,她從袖中抽出一根小臂長短的魔杖,在清脆的誦念聲中,草坪迅速織起一條條根蔓,然後變作柔韌的小人,負起了瓦妮莎的手提箱。
“喚靈傀儡術?”
“哼哼,能知道這種高級法術,你看上去並不是一無所知的劣種嘛!”維多利亞得意地笑了笑,表情多了些溫度。
對於瓦妮莎而言,劣種是偌大羞辱。
“你不是新生?能使用法術?”
“我當然是新生,但是優秀的新生總會被學校破格優待!”維多利亞很喜歡瓦妮莎的提問,這給了她很大的發揮空間,予這個雪白女人的目光也和善許多,“作為亞蒙家族的嫡女,”她將“女兒”這個詞咬得很重,“我,維多利亞·亞蒙,三歲啟靈,五歲學會第一個法術,法術造詣在十二歲就達到魔女學院的畢業水平,看,這是蒼夜賢者親自贈送的魔杖!”
“哦,魔神家族。”
“你很懂喔……”
“請問大小姐閣下,既然你已經能畢業,為什麼還要來上學呢,脫褲子放屁嗎?”
在維多利亞抬起下巴,最驕傲的時候,瓦妮莎冷冷地懟了回去。
“你怎麼能這麼說!!!”
太粗俗了!!!
“我以為你是值得相交的人!!!”
瓦妮莎耳朵被震得發癢,可惜她現在騰不開手來。假若作成漫畫的風格,少女覺得這個嘰嘰喳喳的家伙一定會讓感嘆號溢出頁面。
“看上去,這個家伙根本不把維多利亞你放在眼里呢。”
另一個少女捏著腔調給維多利亞上眼藥。
“尤安娜,不要這麼說!”
瘦小的女孩見火藥桶要被點炸,立馬安撫維多利亞兩句,又打了圓場,反復勸說才將瓦妮莎挽留住。路上,為了緩和氣氛,瘦小女孩四處拉扯話題,彼此做了介紹。
三人以維多利亞·亞蒙為首,這只傲慢的黃鶯是出自魔女家族,源自一位始祖魔女,她吞掠魔神的靈,孕育出而今諸多魔女家族的祖先。另一個叫尤安娜·艾菲斯,艾菲斯教派建立九百余年,但在神秘力量連綿昌盛至今的歷史長河中,只能算作新興後起之秀。瘦小的女孩,莉婭·伯頓,與巫師結姻的半世俗出身,三人中明顯地位最低,但維多利亞對她頗為照顧,因此說得上幾句話。
“按資排輩”,罪大惡極。這是瓦妮莎的直觀感受。
除此之外,維多利亞這類魔女以“聖裔”自居,這又是瓦妮莎腹誹的一個地方。
“可惜我入學太晚,不得不和一大群劣種坐在同一教室上課,”維多利亞瞥了一眼道路上其她結伴而行的小魔女們,“嘖,還有不倫不類的‘雜血’。”
不是所有新生都需要高年級魔女或亞人工作者陪伴,許多新生開學前便在社交軟件上廣泛交友,相約同行。維多利亞說話的同時,好幾個小草人接連散碎,變成了無根草葉,在行李箱摔落前,她不動聲色地晃動手腕,頗為吃力地重新施法。
“‘雜血’?”
瓦妮莎並未仔細關注維多利亞的小動作,而是生澀地模仿維多利亞的音節。
“一些自甘墮落的魔女,和凡人結合所產生的次品罷了,也包括劣種們的後代。”尤安娜輕蔑地翹起唇角,“對了,還沒有問瓦妮莎你的姓氏?自我介紹時不報姓名可不禮貌,既然你能一眼看出維多利亞的法術,家學淵源肯定相當深厚,必然出身名門了。”
瓦妮莎一臉冷淡:“費洛爾。”
“費,洛,爾……”維多利亞沉思起來,旋即困惑地仰起臉,“有這個家族嗎?”
“沒有任何傳承的名字自然入不了某位貴人的法眼。而我的靈母,或許是一個凡人,但她善良、真誠、不傲慢,至於我,你口中不倫不類的‘雜血’,當然遠不如你這位‘矜貴’的聖裔小姐。”瓦妮莎未有任何遮掩,她目光坦蕩,嗓音又多了幾分譏誚。
維多利亞臉倏地一紅,秀麗的五官扭曲了一下,眉間有些掙扎,吱吱唔唔:“對、對不……總之,你知道我不是在針對你……也許你的天賦並未被肮髒的血統玷汙,如果這樣,你是可以被接納和原諒的……所以,你知道的,我沒有在說你……但……絕大多數劣種,和‘雜血’,你知道的,那些駑鈍的家伙根本不配修行魔女之道,我相信你也不希望和劣種人為伍!”
“維、維多利亞!”莉婭尖叫起來。
或許,維多利亞眼中還流出些微不經意的期待,但很快,那些錯覺都在轉瞬間被怒焰淹沒了。
“我不知道誰是劣種人,但或許,高貴的純血小姐,維多利亞,你應該看看醫生,檢查檢查近親繁衍有沒有弄壞你的腦子。”
“瓦妮莎,請你不要再說了,維多利亞不是那個意思,是,是……”
瓦妮莎的直來直去,在生氣時會變成刻薄,修養不到位的人很容易因此七竅生煙,何況慣於驕橫的維多利亞?
“你以為聖裔的傳承會受劣血的影響麼?我的母親臨幸最尊貴的靈母孕育了我,你這無知的,無知的,東西!如果你現在道歉,我還可以原諒你的……誹謗!”
“呵呵,好吧,這讓我想到養殖場選種的豬,或者別的什麼牲畜,你又有什麼驕傲的?是一招十分鍾就崩潰的喚靈傀儡術?難怪你搬東西要人幫忙,只不過,纜車這種東西也是雜血發明的,待會兒從車廂下來,我建議你把裙子扒掉,畢竟那也出自‘肮髒的血統’,不是嗎?”
維多利亞嗓子像憋著一團火,眼珠子也濕潤了,好在她的意識還沒有被怒氣湮滅,也沒不堪到涕泗橫流的地步,但那副神態竭力壓抑著什麼的扭曲面容,已經相當狼狽。
天空格外晴朗,她的臉色卻陰沉如夜幕下的深潭。
“行李我放這兒了。請!自己帶上車廂。里面裝的什麼,化妝品嗎?就算一頭豬,搽脂抹粉也用不著這麼多吧?”
瓦妮莎同樣充滿怒氣,不同的是,她此刻能將怒意悉數宣泄出來。
因為社交匱乏,瓦妮莎一貫是生人勿近的冷淡形象,也幾乎沒有同人吵架的經驗,但此刻她發現,自己很有這方面的才能。
瓦妮莎將維多利亞的東西扔在地上,提走自己的行李箱,在向毛茸茸的執勤亞人出示學生證件後,踏上了纜車車廂。視野緩緩升起,陰沉的維多利亞、憤懣叫嚷的尤安娜,手足無措的莉亞被遙遙甩在身下。將唯血統論的神經病教訓一通後,瓦妮莎心情暢快,她多少有些正義感,此刻教訓完維多利亞,自覺為大部分受歧視的魔女出了一口惡氣。
也許,我也能變得受歡迎。瓦妮莎想。對未來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