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1 小秋
2018年3月
小秋總說,是我追求她。可當初明明是她先傾慕於我的!
也不知是哪個墜入情網的家伙說我“走路的樣子很輕巧”,“纖細靈活”,“會打扮”……
“那些是對食物的看法”是什麼意思嘛,我可不會那樣區分喜歡的對象!女孩子的靈魂與肉身不可分割,喜歡就是喜歡!
小秋哪里都好,就是太不坦率了,不願承認她早已愛上我的事實。
——
那是2017年2月的事情。
寒冷的上午,寂寥的街道,察覺異常的我。
我藏在商場的轉角處,迎面對上那個跟蹤我的神秘女人。
“上午好。那麼,你有何企圖?”
她是個聰明的家伙,即使被我嚇到也毫不退縮。
“企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很高大,也很漂亮。
“總之要不要去那邊的咖啡店坐一坐?”我就這樣邀請了她。
——
咖啡店里,我們面對面坐著。
我若無其事地翻閱飲料單,分出少許注意力去觀察那個女人。她理應有些局促不安,可又坐得很穩,情緒一點兒也沒寫在臉上。
這個大姐姐一定是對我很有興趣,才會跟著我吧。
“放心好了,我並不介意,只是好奇而已。”
她僅以沉默回應。我意識到,如果再不大膽一些,我永遠也不可能了解她的秘密。
“這樣如何。今晚之前,我陪你去任何地方。”
“……請便。”
我匆匆喝掉那杯瑪奇朵,而她什麼都沒點。
——
她領著我來到港區北部一棟裝潢豪華的封閉式公寓,入口和每一層都有監控,似乎是個安全的地方。
“住在這里嗎?”我問。
“暫時是。”她的回答毫無感情色彩。
屋子在9層,很大,又空曠,完全沒有第二個人生活過的痕跡。坐在自家沙發上,她終於放松下來,開始和我聊天。
她從札幌來東京上醫學院,今年是第三年。父母擔心她在這里結交散人而染上惡習,堅持要求她選擇體面的公寓單獨居住,並且禁止做學院外的兼職工作。對於這些限制,本來就討厭與人接觸的她並無怨言。
“小秋也喜歡女孩子嗎?”
知曉她的全名後,我當即采用親密稱呼,還故意把關鍵字咬得很重,詢問的同時也暗示了我的性向。
“…是的。”
她面不改色。我還從沒有見過如此沉靜的女性,小秋和我那些一驚一乍,心情只看背影就能讀懂的同學相比簡直雲泥之別,充滿了新鮮感。
不過,小秋堅持主張所謂跟蹤是一場誤會,自己碰巧從那里經過,並無冒犯之意。我當然沒有接受這個說辭,准備探究下去。彼時的我還不完整,渴望一個傾訴對象…一個能讓我放下所有戒備,盡情依靠的人。這個忽然送上門來的大姐姐很有意思,我想和她保持聯系看看。
我們就這樣糊塗地開始交往。她的住所很方便,我一有空就過來玩。那里比我家舒服得多,自由自在,沒有麻煩的雙親整日打擾。
無論如何我都要搞清楚小秋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了解朋友秘密的方法很簡單,只要率先展示充分的信任,將自己的私密信息傾囊相授。於是,我和小秋無話不談,什麼都告訴她——除了真正危險的那些。
遇見小秋時,我已殺害兩人。
——
那天,她喝了酒,話忽然多了起來,主動向我坦白。
小秋說,自己的人生早已被定好了方向,拿到博士學位就要回札幌去做些實務,為繼承家里的醫院做准備……能夠稍微叛逆,暫時脫離軌道的日子,恐怕也只有現在了。她從小就怕生,不敢和陌生人說話,眼看著時光飛逝,下決心要在東京抓住一生僅有的機會,邂逅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共度浪漫時光。那天她跟著我,內心猶豫不決,打算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向我搭話。要不是我發現了她,或許懦弱的自己直到最後也無法果斷行動,只能被迫放棄吧。
我聽信了她的鬼話,甚至有點感動,把她當成了對我有好感的,膽小內向的女孩子。
小秋深謀遠慮,波瀾不驚,反應飛快。我拿出100%的好奇心,卻被她擋得滴水不漏,沒讓那恐怖的真相露出一點痕跡。
真是狡猾的家伙!
但是,我在這場較量中並非一無所獲。就像平時出於愛好對同學做的那樣,我即興拋出各種倫理話題——以時事討論或假設情境為主——來試探小秋對生命與社會規范的態度。或許小秋認為價值觀沒必要隱瞞,這種時候她的冷漠表現得清清楚楚。我猜她並不會為無辜的孩子被人殺害而感到難過。
恰巧,當時我脆弱又敏感,忍受著嚴重的焦慮。
就算是我,也有害怕的事情。如果Freya僅殺死兩人就被逮捕,實在算不上什麼重大成就,無法為人所知,留下諸多遺憾,連死刑都難以贏得……這樣的悲慘結局可不是我能輕易接受的!
直到後來謀害了更多女孩,確信自己罪大惡極,足以致死,我才稍微松了口氣。相比之下,剛剛遇到小秋時的我還沒過習慣隨時可能被捕的日子,壓力大到難以保持專注。我就像所有急於建立功名的年輕人那樣缺乏耐心,浮躁異常,看淡生死,滿腦子都是冒險欲望,貪圖一時享樂,根本不想考慮明天的事情……加上生活處處不便,難以放開手腳去行動,身邊也沒人能聽我訴說煩惱,實在寂寞如雪。
要是沒有殺人就好了——我也曾有過這樣的後悔念頭。
因此,只交往了兩個星期,我就大膽判斷小秋不會把我交給警察,決定把真正的秘密也告訴她。
“如果我說,我其實是個殺人犯,小秋會怕我嗎?”
“我才不信,證明給我看。”
“好啊。”
隔天,我拿了一件收藏品到小秋家里給她看。那是Freya的第一位受害者新島涼的肋骨。
小秋捏著那根漂亮的弧仔細端詳了一陣,低聲驚嘆,沒有過問更多,而是開始教我如何妥善保存骨標本。然後,她讓我把這件小東西拿回家去,不要放在她這里。
她知道那是人骨,但依然冷靜。
我微笑著向她講述殺死這個女孩的過程,仿佛那是我隨口編出來的故事一樣。小秋聽得極認真。
“如何,現在害怕了嗎?”我問。
“一點也不。”她說,“因為你是個笨蛋。”
轉眼間,我被整個抱起來扔在床上,小秋撲上來按住了我。那是我無法反抗分毫的巨大力量,並不疼,只是很嚇人。我緊張地直視著她的眼睛,那模樣像極了一只無助的小鼠。
“太過魯莽,不可理喻。”小秋說。
我陷入混亂。
“怎麼會有這種事…實在荒謬。”她繼續自言自語道。
壓在我身上的小秋此時竟有些動搖。她的呼吸緩慢而沉重,面帶慍怒。
小秋俯身將額頭貼在我胸前,觸感和溫度隔著衣服傳遞過來。順滑的秀發胡亂灑在我的脖子上,弄得我很癢,卻笑不出來。
“我也,殺過人。很多人。”
小秋的語調緩慢且低沉,壓抑著復雜的情緒。
我呆呆地躺著,以為自己就要被殺了,驚慌之余還有點興奮。
但是小秋沒有殺我。她埋頭吻我的鎖骨,沿著脖子一路往上,舌頭不容分說地侵入唇間。
她的身體很熱……
那天我找了些借口搪塞父母,留在小秋家過夜,聽她講故事。
——
秋子出生在富裕的醫生家庭,兩個哥哥都很溫柔,父母卻異常嚴厲。她從小被寄予厚望,可學業並不理想,個子矮小,性格也內向。父親對這樣的女兒自然多有不滿,雖然並不施加身體上的暴力,但措辭尖刻的指責從未少過,對女兒的個人生活更是進行了嚴苛的限制。不用說,這都是為了將女兒打造為自己眼中“優秀的人”。
結果是顯而易見的。膽小怕事的個性,封閉的內心,缺少歡笑的童年……初中入學後不久,陰暗又軟弱的秋子開始遭受欺凌。帶頭的同學名叫早川杏,是個典型的不良少女:改造學校制服,偷偷化妝和佩戴首飾這樣的個人違規不在話下,對外也分毫不讓,欺壓同學之余還和幾個男生保持著不清不楚的關系。
早川總是隨身帶著一把美工刀。小時候的秋子害怕鋒利的東西,經常被早川逼到角落里,抽泣著求饒,服從她的過分要求,有時還要忍受早川男友的騷擾。從小接受嚴格家教,羞恥心十足的秋子飽受煎熬而難以反抗。
疼痛和出血實在可怕。秋子只要一想到自己會被割傷,就渾身綿軟,幾乎要癱坐在地。
“早川那家伙很成熟,她不會真的用那把刀傷人,給自己招來麻煩。當時我不懂那麼多。”小秋補充道。
秋子隱忍了兩年半,可就在升學考試後不久,一個從天而降的壞消息摧毀了她的耐心。
秋子是從其他同學口中得知那件事的。
“早川沒和你說嗎,好像你們還要繼續做同學呢。”
沒想到早川也放棄了內部升學,還恰巧考上了秋子要去的那間高中。很顯然,早川打算暫時瞞著秋子,讓她以為畢業後兩人將會分道揚鑣。
忽然得知真相的秋子深受打擊,腦海里幾乎浮現出兩個月後入學式上早川燦爛的表情,還有她那句:“抱歉一直沒告訴你呀,我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秋子萌生了殺意。
與早川繼續同校三年,這樣的未來完全不可接受。秋子幾乎想要自殺,可她很快發現,若是不計後果,那麼除掉早川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想到這里,小小秋子馬上著手准備起來。她買了一把很適合削苹果的折刀,閒暇時就到圖書室去上網學習怎樣殺人。
用刀刺比切割要致命得多,肚子是最容易刺進去的。頸部動脈破裂是致命傷,但有時不會立即生效,多捅幾下總不會錯。鈍器比利器更適合新手,缺點是不易隱藏攜帶。殺了人,就會留下屍體,還會有血。證據要銷毀,凶器要藏起來,屍體也必須妥善處理。如果有不在場證明便再好不過……各式各樣的信息碎片組成了秋子關於殺人與脫罪的基礎知識。
然而,秋子所做的工作僅止於此,她還是太膽小了。
直到初中畢業典禮的那天。
“呐,一之瀨,相逢便是緣分,這幾年咱們處得還不錯吧?最近我總是想啊,還沒好好報答過你這個朋友呢。所以呢,今晚要不陪我出去玩玩?就和家里講是去畢業聚餐,他們會同意的吧。”
面對早川勾肩搭背的邀請,秋子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
每當早川想要欺負人時,都會把目標帶到偏僻的地方,確保沒有麻煩的過路人,那天也不例外。晚上6點左右,早川領著秋子來到附近一所大學的後山,她的現任男友——外班的一名男生——正在那里等候著。
四下無人。早川表示今天要讓秋子長大,多少變得成熟點。
秋子臉色很差,陷入極度恐慌。
早川見狀笑道:“都多大了還害怕這個,你是小孩子嗎…”
微微低頭,肩膀內收,書包抱在胸前,小手緊緊攥住背帶…除了程度上更嚴重,這些表現看上去就和平常受欺負時一模一樣。
“哎,倒也是,第一次難免會緊張的,沒辦法。” 早川說著聳了聳肩,“做得多就習慣啦!”
秋子害怕的是什麼呢?她的心情宛如跳水新手還沒做好准備,便唐突地被人推到跳台邊。絕佳的機會就擺在眼前,一旦錯過了,下次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可是…可是…真的要那樣做嗎……
小刀和替換的衣服就藏在自己的包里。
早川說得很對,第一次難免會緊張的,沒辦法。做得多就習慣了。
——
[newpage]
“我去方便一下,馬上就回來。你們可別搞太快了啊。”
早川一走,男生就攬住秋子的腰,心急火燎地動起手來,又是摸脖子又是強吻。秋子從小厭惡男人,他們的腥臭氣味和粗魯舉止都令她反胃。以往在學校里男生最多只敢隔著衣服摸兩把,現在情況則有所不同。秋子意識到危險,開始抵抗侵犯,那男生也比較笨拙,伸出去的手接連被躲避或是用力甩開,漸漸焦躁起來。
“快別這樣了,就算今天你躲過去,以後機會也多著呢。”
見秋子發愣,男生又補充道:
“早川可不會允許你這樣任性!”
好像是哦。
秋子感到一陣暈眩,表情變得有點凶狠。即使天色漸暗,男生也清楚地察覺到了異常。
“好啊,我這就去叫早川來。”
丟下這句話,男生放開了她,拿起包憤憤地朝著早川剛才離開的方向走去。
秋子站在原地發呆,大腦一片空白。
早川,美工刀,男人,赤裸的肉體,觸摸,舔舐,掠奪,濕滑惡臭,銀鈴般刺耳的嘲笑聲,傷口,血……
如果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自己會染上怎樣的顏色呢?
必須阻止那個畜生。
秋子撿起一塊手掌大的石頭,追上去猛擊男生的後腦。
要做得徹底些才行。想到父母盛怒的樣子,想到早川的報復,想到自己的解釋在他人面前會有多麼蒼白無力,秋子知道事情不會簡單結束。她一下又一下地砸向男生的頭,直到握緊石塊的右手被打擊反饋震得生疼。
血流得不多,但那家伙顯然已經動不了了。秋子利用草叢藏好屍體,躲在樹後等待早川現身。
如果早川就這樣回家去了怎麼辦?
如果讓她逃掉了……
心砰砰跳著,時間仿佛停止了一般。
早川沒有離開,她還等著觀賞男友和秋子的好戲呢,很快就踏著輕飄飄的步子回來了。
進入狀態的秋子相當冷靜。殺人動作早已在腦袋里演練過數十次:先重擊頭部,打倒在地,然後坐上去壓住大腿,用小刀連刺早川的肚子和脖子。還有,不要忘了挽起衣袖。
小秋回憶道:“那孩子臨死前亂揮手臂,打在我身上的觸感直到現在也清晰地殘留著。”
頭上給石塊砸出個大包,身子還破了好多窟窿…即便是成熟又頑強的不良少女,肯定也撐不久。早川掙扎片刻,微弱地叫了幾聲便失去了意識,再也沒有醒來;她的雙手到死都還懸在半空中,手腕被秋子緊緊握住。
“她的手忽然變得很重,很軟,我才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
——
殺了人,秋子感到一陣輕松。
罪行不一定能掩蓋得住。不過,待在監獄總要比家里舒服吧,秋子想。
反正自己一無所有。沒有心,沒人愛,沒有願望,也沒有價值……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可失去的。
折磨自己的家伙已經死了,也許罪有應得?審視著早川的屍體,回想起她平日里威風凜凜的模樣,秋子幾乎感受不到憎恨,反而覺得她很可憐。
早川是個臉蛋漂亮,身材性感的女孩,據說學校內外都有不少男人向她獻殷勤。和弱小的自己不同,早川這樣的人肯定什麼也不缺吧。然而,自己在短短的幾分鍾里便打敗了她,奪去了她的一切,把她變成了一團沒有靈魂的肉塊。
肉塊?
秋子的心中燃起一團火。
她沒想到,死去的早川竟如此惹人憐愛。
秋子耐著寒冷,對尚有余溫的早川杏遺骸進行了詳細探索。她似乎從那具沾滿碎草和泥土的冰涼肉體當中找到了渴求已久的東西。
如早川所願,那一天,秋子長大了。
完事之後,秋子在附近的小池塘擦洗身體,兩具屍體也丟在了水中。噴濺到衣服上的血點很難徹底洗掉,幸好量不算多,而且有所准備。換上備用的白襯衣,外套和裙子都是深色,只要不發出味道應該不會引起懷疑,回了家再處理就好。
時候還不晚,秋子沿著小路從容下山,走進公共洗手間對著鏡子檢查儀容,仔細遮掩每一處血跡,又去商店買了些小禮物裝作參加了同學聚會。就在回家的路上,大雨傾盆而落。
雨下了一整夜。以早春來說,這樣的雨勢著實罕見。
——
案件的詳情現在還可以在網上查到,北海道警方鎖定了一些全然不相干的嫌疑人,一直沒能破案。
如願以償過上安逸生活的秋子意識到,那些看似令人無計可施的困境其實也都可以被妥善解決,只要自身足夠強大勇敢,根本無須依賴他人或是命運。從此她開始嚴格自律,身體和智力的鍛煉不再懈怠。結果,不僅身高和體能迅速成長,學業也很快名列前茅,秋子成了眾人憧憬的完美女孩。不過,她開始拒人於千里之外,構築起堅硬的外殼來保護自己,防止入侵者讀懂她的本性。
“表露感情無異於示弱,就像四腳朝天討好人類的小狗一樣。”她說。
生於科學世家的秋子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世上有神或怨靈存在,她無懼罪行,也沒做過與殺人有關的噩夢。每次想起早川,秋子腦海里浮現的都是她白皙赤裸,任人擺布的淒慘模樣,就連那些被早川欺負的屈辱回憶也變得格外有趣,值得細數一番。就這樣,徹底的報復幫助秋子甩開了所有辛酸過往,自尊和優等意識得以生根發芽。
秋子沉醉於那支配自己與他人命運的巨大權力。
“我決定繼續追尋下去,看看前方還有怎樣的答案。”
話雖如此,秋子也發現自己過分驕傲了。第一次的成功只不過是運氣還可以,回顧起來幾乎每個環節都存在著隱患。秋子咬咬牙接受了自身的能力不足,暫且潛心修行。
就是這樣的秋子,高二的時候有了戀人。對方主動向秋子表白心意,原因是曾經得到秋子的耐心幫助,覺得秋子看上去冰冷,其實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小秋至今不願告訴我那個女孩的名字,她說自己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那個人,也就不想再念叨代表對方的符號,不想回憶起更多。可我覺得小秋只是在逞強!小秋再怎麼厲害,終究是個青春少女,因為那樣的事而深受打擊再正常不過了。
秋子和她秘密交往了一年,平平淡淡,直到高中三年級的暑假。兩人相約去徒步,地點就是大學後山——那里經過開發,已向游人開放。
山上,秋子順勢把當年發生的事講給女友聽。
我想秋子一定是經過日日夜夜的深思熟慮,才做出這個決策的。可問起她來,只會得到一個解釋:愚蠢。
“愚不可及。”小秋充滿悔意。
說什麼絕不背叛,永遠和戀人在一起,其實根本沒有那麼浪漫。
女友嚇壞了,立即提出要離開這個地方。她懇求秋子去自首,相信秋子本質是好的,大家一定會理解個中緣由。就算有必要的懲罰,自己也願意和秋子一同承擔。
秋子意識到事情不對,她騙那個孩子說,如今講出真相就是決定坦然面對它。身邊有在乎的人,雖然多了顧慮,卻也增加了勇氣。她還補充道,自己查過法律書籍,像那樣的防衛行為應該可以被原諒。
故事的後半她本來都准備一並道出,不過看樣子是絕無可能了。秋子只好即興改口:早川看見男友倒下後怒不可遏,持刀襲來,自己奮力反抗時失手刺中了早川。
秋子謊稱需要幾天的時間來做好心理准備,面對不確定的未來之前,想要從戀人那里得到更多鼓勵。面對完整編造的故事邏輯和偽裝出來的堅毅,女孩相信秋子是真的下定了決心要“承擔”它們。
秋子也有脆弱的一面,任何人要獨自背負那樣的事實和責任都太難了——她大約這樣認為。
盡管如此,想要消化掉“自己的戀人曾經殺人”這樣的信息似乎異常困難,女友的態度當下就發生了微妙變化——視线回避和牽手時的猶豫——並不直白但清晰可察,秋子在女友眼中已然成了與人類社會格格不入的另外一種東西。或許最終可以原諒,但真相必須大白於天下,犯人必須承擔罪責,損害必須得到修復……這是每一個正直社會人的基本信條。
女孩沒有當即報警,或許已經證明她想要和秋子站在一起?可是秋子不這樣認為。
“我感到深深的背叛。這個人不可能接納我,永遠也不能。一切從一開始就是錯誤。”
那算不算背叛暫且不論,我能理解小秋的感受。如果我在對方心中的地位屈居於社會倫常之下,難免也會感到沮喪呢。就像之前對小秋做的那樣,我時常在聊天中考驗那些生活在正常人世界里的伙伴們,向他們提出不起眼的道德決策問題。這種實驗總能滿足好奇心,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樂在其中。
能和殺人犯做朋友的人並不少。有一些孩子比常人聰明,發現價值判斷毫無客觀性可言,另外一些則憑借創造力和冒險精神繞開了集體意識的牆壁,當然還有第三種情況:跟著感覺走。
很遺憾,那位神秘女友不屬於其中的任何一種。秋子當即制定計劃,於次日殺害了她。那之後,秋子繼續獨處,比以前更加厭惡相互依存的人際關系。
討厭和人待在一起,討厭被干擾,討厭依賴別人或是受人依賴……
人是不可靠的,決不能放任他們進入我的心。
殺害女友的經歷無疑又加深了秋子的嗜血癖好。想要用自己的雙手毀滅那些活潑的生命,破壞她們漂亮的身體,吃她們的肉……越來越難以控制。秋子也正是這個時候對醫學產生了濃厚興趣。考上醫學院,來到東京,成為可怕的現役連環殺手“四季”以及我的小秋,就是後來的事情了。
至於後來為什麼要在現場留下季節詩歌……
“心血來潮,為了和故鄉的自己有所區別吧。而且,你不覺得季節變化這種事很浪漫嗎?”
那個小秋竟也會說出這樣的話!
——
小秋的故事給我增加了一點壓力。
交往僅僅兩個星期就把自己做的壞事和盤托出的我,在小秋眼里當然是個笨蛋。不僅如此,還是個危險的笨蛋。如果我不慎暴露,與我來往密切的小秋可能也會被調查。
除此之外,小秋比我想象中要復雜深刻得多。我真的能滿足她嗎?
首先,小秋的自尊心太強了。她沒有繼續瞞著我,並不只是考慮到我不會報警,根本原因應該在於她不想陷入被動吧。如果我以殺人凶手——征服者的身份和看似經歷平平的小秋繼續交往,無論真相如何,至少表面上她會顯得弱勢,這是小秋絕不接受的。同樣,我也希望在戀愛關系中保持主動,卻又想不到該如何爭取。
其次是冷淡的性格。喜歡的東西和做過的事都不能告訴別人,小秋孤獨了那麼多年,早就習慣一個人待著不說話了。與浪漫似火,打算將自身與周遭事物一起燃燒殆盡的我完全相反,冷冰冰的小秋藏起自己的一切,低調處事,安全為上。我們這樣的組合究竟相互吸引還是排斥,當時的我並不清楚。
然後是占有欲。我傾心於所有值得被女神疼愛的漂亮女孩,小秋則對獵物和戀人持完全不同的態度。在她看來,狩獵女孩是一項純粹的運動,與獵物之間的感情交流無足輕重;而作為交往對象時,彼此應當絕對忠誠,花心的家伙令人討厭……
最後,如果我令她失望了,她肯定會殺了我吧。懼怕死亡總是讓人被動。幸運的是,我對活著沒有那麼大的興趣,願意接納小秋對我的生命威脅…甚至懷有期待。
那時我還沒想到這會成為反擊小秋的秘密武器。
躺在小秋身旁,我仍在慢慢消化那些信息。她的坦白嚇了我一跳,我究竟有多少次差點在不知不覺間死掉呢?身為同類,察覺跟蹤的時候本該想到這種可能性才對。
跟著一個偶然遇到的女孩子,伺機向她搭話?從常識來說,這樣的事真的會發生嗎?就算我對自己的美貌再有信心也不至於相信……
小秋說得對,我是個笨蛋。
不會有錯,小秋原本打算獵殺我。若不是我敏銳覺察,可能早就成了她的糧食!我順著好感和直覺主動出擊,隨性地與她交往著,漸漸取得信任,才走到了今天。中間的每一步都可能導致送命,而我對此一無所知。
啊啊,簡直就像死在我手里的女孩那樣天真。
——
夜里,小秋享用了我。小秋平日遮掩起來,充滿力量的身體終於得以向我展露。早在初次見面的那天就吻了她,可正要脫衣服時被她阻止。小秋溫柔地向我解釋說,自己是個循序漸進,重視感情的人,想要多一點時間來做准備。從那以來我一直耐心等待著。
小秋非常美麗,與我方向不同的美。
她身上幾乎所有部件都比我的尺寸大,性能也更好。表面流暢,造型優美的肌肉均勻分布,絲毫不顯冗余;包覆於光潔皮膚之下的肩頸,手臂,腰腹和腿都是那麼靈活而有力,精致得像一件件奢侈品。
這其中,最先吸引我的是小秋的臉。生得賢淑秀氣,卻有一雙冷漠里透著狡猾的琥珀色眼睛,宛如狼與狐狸的完美結合。
小秋喜歡掌控對方,而我願意當一件有感覺的玩具,任由她操縱。自身的失敗與死亡同樣令我陶醉。可以的話,我還希望自己的屍體最後能被和小秋一樣漂亮的人欣賞把玩。只不過,我死後注定五感盡失,什麼也體驗不到了。
有著這樣永遠得不到滿足的奇怪癖好,想必是由於前世積累的罪行。如果繼續積累下去會怎樣呢?
我們整夜纏綿。
——
[newpage]
這就是我和小秋相識的故事。
那之後我一有空就跑到小秋那里去。父母在電話里聽見小秋沉穩可靠的聲音,也就不會對我們的“通宵學習會”過問太多,他們相信勤奮的T大學生就該是如此忙碌的。
起初,小秋對我仍懷有戒心。她總盯著我,從不露破綻,也不輕易喝我提供的飲料。她不在我面前入睡,甚至不願表現出疲憊——無論對方是否真有威脅,小秋都覺得那樣很不舒服,將無防備的樣子暴露給別人是一件羞恥的事情。
與吃睡隨心,常常晝夜顛倒的我相反,小秋的作息很規律。我們分房間睡,互不打擾。剛剛熟識的那段時間,她的防御意識尤其嚴重,休息時一定緊鎖臥室的門。
“進來的話,就殺了你。”她恐嚇道。
被殺是無所謂啦,可我也不想惹小秋不高興,於是乖乖的沒有去搗亂。
大約是我知無不言的坦率個性以及熟睡在小秋家沙發上的勇氣感化了她,慢慢地,小秋的生活染上了我的色彩。
——
我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不久後,我借助小秋的力量擺脫了根植於生命中的麻煩,終於可以自由行動。家中舊物被我大量舍棄,替換成高級品,按照Freya的美學重新擺放,布置得極為舒適。短短幾日,我的家就從市井小宅變成了女神棲息的欲望宮殿。
有了這樣的場地,當然要邀請小秋。
“當自己是主人就好啦,想做什麼都可以,”我引誘她說,“不小心讓我死掉了也不要緊,附近沒有監控,可以輕松逃脫的!”
我為小秋准備了獨立的房間,但她從不長住,偶爾光顧幾天,又會回到空曠冷清的公寓去。獨處是小秋的生活必需品,她也非常尊重伴侶的隱私和獨立性,不像我那樣充滿好奇心,愛刨根問底,四處勘探。這種性格多數時候讓人舒服,但偶爾也會不滿——明明可以不那麼小心的,對我的秘密再感興趣一點嘛!
我開始學著做料理。起初她只是點點頭,表示可以下咽,經過數周才肯說出自己對食物的偏好。我是個沒什麼責任感的人,喂食小秋卻成了我手藝精進的一大動力。
小秋大體上是肉食動物,蔬菜也吃但不喜歡,只要是肉,即便味道寡淡也沒有怨言。對甜食興致寥寥,是小秋和我最大的不同之處。生活中缺少了甜美,難怪總是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早餐前,小秋有空就會出門做些運動,晚間也時常光顧健身房。保持著低糖低脂的飲食習慣和規律睡眠,對萬事萬物漠然以對,不做無意義的期待和擔憂。在我看來,那是永遠無法企及的堅強。有時我因瑣事而難過,抱著小秋大哭,嘴笨的她沒辦法安慰我,但只要待在我身邊,一切似乎就會慢慢變好。
進取心,力量和優越性構築起小秋的權力意志,賦予她堅不可摧的人格,卻也伴隨著代價。我從初次見面就感覺小秋很累,她根本是個急性子,生活緊湊,神經總是繃著,對效率尤其敏感,不像我這樣以悠然自得為追求。
有一次,小秋和我談起衰老。
“人不斷地走向一個又一個頂峰,然後,從某個時刻開始再也無法攀登,每天醒來都要面對一個比昨天更弱小的自己。”
每個人終將老去。常人或許可以忍受身體慢慢腐朽的自然現象,他們有的向往天堂,有的期盼來世,有的寄希望於他人——生生不息的繼承者們。但小秋知道,攀登停止的那一刻將是她尊嚴與快樂的窮盡。
“我有一個終點。要在不可逆轉之前把握命運,做最大限度的抗爭。”
小秋的想法我完全明白,我也不想活到終於發覺自己不如以前漂亮的那一天!只不過,我不會如她這般焦急,過度規劃我的旅程。
要是我的陪伴也能讓她放松下來享受沿途風景,那就再好不過了。
——
小秋唯一稱得上不健康的嗜好就是飲酒,喜歡的還淨是大人的口味,我不能陪她喝,只好用果汁充個形式,倒也別有風情。酒後的她溫順又安靜,仿佛只想睡覺。
托小秋的福,我變得很富裕,買了不少好酒送給她。
當然,兩人交往嘛,偶爾觀念不和也會發生摩擦。爭吵時,我常常向小秋提出以下建議:
“不開心的話,可以殺了我呀!”
“把我殺了吃掉,問題不就解決了。”
“我會認真抵抗的,那樣你才更有快感吧?”
“屍體最聽話了,快點把我變成屍體嘛。”
……
小秋倍感無奈,說不出半句話來。
——
時光飛逝,已經過去一年了。
躺在彼此身旁,每每聊起往事,我都不禁聯想到死亡。我將那虛無之感伴著這些美好記憶細細咀嚼,體味著時間的苦澀與深深的不舍。是呀,凡事總有大限,一切終將迎來尾聲。這份屬於我的記憶也會隨著主人的離去而就此消失——如果不好好記錄下來的話。
“早知道你是這樣的麻煩鬼,當初肯定就不會跟上去了。”小秋翻過身來對我說。
“現在反悔來不及咯!”我牽住了她藏在被窩下面的手。
小秋輕輕笑了,我也跟著一起。
“我啊,要是從頭再來,我要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再做一遍。”
那是我們閃閃發光的幸福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