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騎士團長瑪西亞在懲戒室外已經站了一個小時。

　　 她到處找不到她的副官；她想教官長大人或許又在訓誡騎士。瑪西亞以團長權限進入懲戒室外的等候室，她聽到了一連串板子的聲音，除了板子打在肉體上那聽起來就很痛的啪啪聲之外，也沒有任何人說話的聲音。瑪西亞很快明白了——是教官長制作的懲戒機器，她不知道這會兒哪個騎士這麼可憐，那可是赤金騎士都受不了的可怕玩意兒。一下一下毫無中斷、機械式的擊打聲令瑪西亞頭皮發麻，她轉身剛要離開，卻突然聽到里面傳出來的細微人聲。

　　 “哈、哈啊……嗯！唔……”

　　 克制的人聲絲毫沒有辦法“取悅”機器，也無法使機器“憐憫”，所以使用機器必定是很重的懲罰；可那低低的聲音熟悉又陌生，瑪西亞一瞬間愣在原地。

　　 索菲教官長……？

　　 瑪西亞就這樣在外面愣愣地站著，她起碼數了有五十多下。不知不覺她聽到里面機器按鈕的聲音，板子聲停住了，可那並不是結束，很快她聽到了更駭人的——

　　 嗖啪！嗖啪！

　　 毫無疑問，是藤條。里面的人發出了極為難耐的粗重呼吸聲。是索菲。她的副官，騎士團的教官長，此刻在懲戒室，正趴在她親手設計的懲戒機器上挨打，藤條的間隔比板子稍大，但每一下似乎都讓她難以忍受。只是除了斷斷續續的幾聲呻吟，她沒發出任何其他聲音。

　　 二十下藤條之後，室內一片沉寂。瑪西亞還是站在原地，看著前方的一小塊地板。她不准備進去，也不打算離開，她等了好久好久，懲戒室的門才緩緩打開。索菲穿戴整齊，神情一如既往的嚴肅，似乎沒有任何變化，如果忽略她還在流血的下嘴唇的話。索菲看到瑪西亞在門外，神情稍有松動，她對她行禮，叫她團長，問她可否有事。

　　 “……醫療部。副官大人，麻煩陪我去趟醫療部。我……呃，有事。”

　　 這是瑪西亞現想的，她覺得副官現在應該去那兒。副官透過單鏡片望著她。年輕的團長不擅長說謊，但唯有這次，副官不想戳穿她，更不想說破——她去醫療部也沒什麼用，私刑是不能上藥的。副官默默點頭，跟著瑪西亞走出去。瑪西亞平常走路總是大步流星，但這次她走得像一只謹慎的小雞，副官跟著她走得很慢，但依然保持挺拔。

　　 “呃……我想知道……”

　　 去醫療部的一路很長，騎士團和醫療部幾乎處於斜對角。沉默讓瑪西亞很不習慣，但此刻她只能轉移話題。

　　 “我的母親，嗯……赫爾團長……是個什麼樣的人？”

　　 副官半晌沒有說話。

　　 “啊，啊哈哈，如果不方便說也沒事。我只是……”

　　 “——您應該去問莉莉蘭大人。”

　　 “誒？可是她真的會、”真的會告訴她嗎？自從上次經歷了那件事，瑪西亞對醫療部長內心是願意親近的，但真正面對面時又是另一回事。

　　 “她會的。”副官篤定地說，然後就沒再說話。瑪西亞不再強行找話題了，因為前方若隱若現的醫療部對她而言成了新的挑戰。

　　 本來是想讓副官來這里看看傷，沒想到最後是自己躺在病床上，瑪西亞努力深呼吸，她這回只是被卷起了手腕腳腕和腹部三處衣物，連的機器也比之前那次少很多。莉莉蘭背對著她認真望著屏幕，瑪西亞看著她瘦弱的肩膀，那個問題哽在她喉頭，她問不出口。

　　 “喂，瑪西亞。”

　　 瑪西亞沒想到莉莉蘭主動叫了她的名字，嚇得差點人從床上彈起來。

　　 “……誒？啊，在！”

　　 “……其實你也沒這麼像她。”

　　 “哦，哦……啊？”

　　 “她”？這難道是在說……瑪西亞緊張地咽了咽口水，目不轉睛地盯著莉莉蘭靜止的背影。莉莉蘭已經放下了手里忙的，轉過身來走近了她。對她的臉看著看著，莉莉蘭說：“你是個矮子，赫爾可不是。”

　　 “？”

　　 怎麼還人身攻擊呢！瑪西亞倒不計較，她就是比一般人長得矮，這又不耽誤她取高個子們的首級。但是她總覺得莉莉蘭想說的不只是這些。

　　 “是因為……我是失敗的容器？”她小心翼翼地問。

　　 “不。”莉莉蘭很快地說。“因為你就是沒發育好。”

　　 “？您前幾天還說我長得很好呢。”

　　 莉莉蘭沉默了一會兒。她們的對話剛開始變得輕松，但正因如此她才要告知她更多的“真相”。

　　 “……如果我說，你現在的實際年齡本來是你身體年齡的三倍呢？”

　　 “什麼？！我？難道我應該七十多歲了？”瑪西亞太吃驚了，但很快她發現了這種說法並非沒有道理——她是開國元勛赫爾團長的女兒，而在帝國機密文件的敘述里，赫爾團長明明是一百年前的人……她怎麼就從沒想過這件事呢……

　　 “你想想，你有年幼時的任何記憶嗎？”

　　 年幼時的記憶？瑪西亞拼命回想，想得頭都發脹，卻完全想不出。她的記憶就是從她進入騎士團開始，那時她應該剛年滿18。瑪西亞頓時不寒而栗，這個眼前人看起來如此陌生。

　　 瑪西亞比正常人發育遲緩，不是一般的遲緩。因為在最初檢測到她沒有“裝進”赫爾團長的任何精神意志之後，她有很長的時間都被莉莉蘭裝在特定的培養液里。理論上說她不會死掉，卻也不會生長，莉莉蘭試圖補救這個失敗，她自然拼盡全力。時間飛逝，不知不覺莉莉蘭已見證了女王兩代容器轉移的成功，瑪西亞卻依然是“失敗”的，如果不是培養液中的瑪西亞竟然不受控制肉眼可見地長大起來，她根本不會考慮放她出來；普通人用18年長到18歲，培養液中的瑪西亞用了60多年。

　　 那時瑪西亞的身體已經完全成熟，但個頭矮小。如果繼續用培養液，很容易造成死亡。可是莉莉蘭還是沒能在瑪西亞身體里檢測出赫爾的任何。最後還是索菲勸服了她，索菲勸她說，“容器”活著最重要，死了才是什麼都沒了。並且建議把瑪西亞放在騎士團，“我會親自照看她。團長本就是帝國首屈一指的騎士，或許在騎士團能讓瑪西亞……讓容器向著團長成長”——她信了她的邪。

　　 莉莉蘭並非毫無語氣地說起這些。瑪西亞在無比震驚的同時，還從沒見過醫療部長對她自己的研究竟有這樣心虛的表現：莉莉蘭眼神飄忽，顯然在躲避她的視线。

　　 瑪西亞突然感到有點心疼，分明一直以來被做過分的事情的人是她自己——甚至她如今知道了自己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人”，可是她還是主動握住了莉莉蘭的手，她分不清這究竟是她自己的心情，還是傳承下來的母親的心情，她也不知道應該和莉莉蘭維持怎樣的距離才算合適，畢竟她們此前還……

　　 莉莉蘭深吸一口氣，需要在此做出決斷的理應是她。她掙脫了瑪西亞握著她的手，卻轉而將自己的手放在她腦袋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莉莉蘭十分不習慣那動作，但意味已經十分明顯——那僅是長輩對小輩的溫柔關愛。

　　 “這樣就好，瑪西亞。”

　　 她知道瑪西亞的猶豫和糾結。她注意到瑪西亞偷偷松了一口氣。

　　 這樣就好，莉莉蘭心里卻在想，女王陛下大概也是時候來找她了。

　　 2.

　　 女王換了一身便裝獨自走出宮殿，她在騎士團的訓練場看到了菲奧蕾的身影。站在後面遠遠順著菲奧蕾的視线看過去，那兒有個騎士正在訓練，操一把彎刀騎馬砍殺，她一蹬馬背便高高躍起，狠狠向下削掉了木頭人的腦袋。女王看不清那名騎士的長相，卻記得那把特殊的彎刀——她在邊境正巧碰到這兩個外國流浪過來的小姑娘時，這把帶血的彎刀就橫在她和她們之間，彎刀的主人眼睛瞪得通紅、狠狠盯著她，如同一頭野獸，殺氣極重。被她護在身後的另一個小姑娘一直低聲對她說著什麼，雖然也是滿臉警惕，卻似乎試圖交流。

　　 ——這不就是雅的那個野獸同伴嗎。她當初可是親自出手打服了這個野獸，強行收了她的彎刀，才讓她們聽她好好說話。當初女王認為她們或許是東方流竄過來的奸細，才執意要把她們從那兒帶回去，後來證明不是；雅聰明勤懇，成了她親近與信任的女仆長；只有這頭野獸，女王深知她拼殺起來不顧一切的危險性，本打算讓她離開帝國，但雅開口向她請求並予以擔保，於是她授意索菲盯著，一直以來也沒出什麼事，女王就漸漸將她拋之腦後了。

　　 菲奧蕾在場邊心事重重，完全沒有注意到女王的接近，等到女王已經站在她眼前，她猛地睜大眼睛，馬上要屈膝行禮，被女王一把撈住上臂，硬生生讓她連腰都彎不下去。菲奧蕾這才注意到女王的一身裝扮十分朴素，像是騎士團里某位普通的中級軍官，腰上還掛著佩劍。於是菲奧蕾很聰明地噤聲，只對著女王微微低頭。女王幾乎與她肩並肩地站著，菲奧蕾有點緊張地看到女王的視线落在訓練場中的赤金騎士身上。

　　 “有心事？關於那個騎士。”

　　 “……是。”菲奧蕾知道自己無法隱瞞，而且現在的場景真的很像普通母親在和藹地問詢女兒的困擾。她如實回答，“是她救了我，但我……時間不多了，我不知道究竟該對她說殘忍的真話還是漂亮的假話。”

　　 “你說她救了你？”

　　 “是的。”

　　 “哦？怎麼救的？”

　　 看來女王還沒來得及從醫療部長那里得到她身體的信息。菲奧蕾輕咬嘴唇——但是整個事情又有些難於啟齒，哪怕對方是“母親”。想到她就要成為女王的容器，其實也沒什麼不可說的吧，去了醫療部長那里也會知道的。

　　 “騎士小姐的身體很特殊，恢復力和融合力都很強，所以莉莉蘭部長提供了辦法——把她的……體液，注入到我身體里，我才……”

　　 女王定定地看著她。菲奧蕾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斷在中間。女王的神情難以捉摸，她似乎有些意外，又若有所思，好像並不是生氣。

　　 “你是說你的身體融合了她，從而恢復了？”

　　 “是的，陛下。”

　　 “……原來如此。看來五十板根本不夠她反省啊。”

　　 女王自言自語一般地說完之後突然笑了出來，菲奧蕾更加不知所措，不知道女王在笑什麼，也不知道她說的五十板是？

　　 “您是指……”

　　 “你知道身為容器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麼嗎，菲奧蕾？”

　　 菲奧蕾遲疑地搖搖頭。可是她聽到的答案卻是另一個——女王稍稍俯身，在她耳邊說：“我的建議是，對騎士說「殘忍的」真話，還有你的真實心情。”

　　 “啊……好。我會的。謝謝……您。”

　　 菲奧蕾小聲道謝。她頗不習慣這樣的母女對話，不習慣這樣親近的女王，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或許她的進退兩難不過就差有個人這樣推她一把。女王看著她往訓練場走去，可是身為容器最重要的一點，女王最終沒有告訴她。

　　 女王轉身離開了騎士團。

　　 ——身為容器最重要的一點。菲奧蕾看上去完全不知情，但莉莉蘭一定是“明知故犯”。

　　 當初女王決定在失敗的基礎上重啟容器實驗，作為這個實驗的創始人莉莉蘭曾經非常謹慎地與她交流過每一則注意事項，其中最重要的、也是莉莉蘭最先作為假設的一條就是，“要保持容器的純淨性”。

　　 “為了確保容器能夠成長為女王陛下的完全體，所以最好就是完全純淨，只以陛下您自己的基因產下容器。”莉莉蘭斟酌著措辭，“我十分懷疑之前的失敗，是因為我和赫爾的結合……總之……”

　　 “哦，所以她是你們兩人的結晶？有意思。”女王若有所思，見莉莉蘭十分局促，笑了起來：“你是要我守身如玉，這有什麼不好說的呢？只要為了帝國能綿延長久，這點兒小事根本無需在意，我對那些事沒什麼興趣，放心吧。”

　　 她是沒什麼興趣，更沒什麼時間——她的帝國正在成長，她忙於讓帝國更大更強，每天恨不得拿出二十個小時處理政務。對女王來說這一點兒也不困難，經歷了結婚又喪偶的莉莉蘭大概很難理解；女王長久以來都是孤身一人。

　　 因此，通過和騎士身體融合而逐漸好起來的菲奧蕾，顯然也不具有容器的資格。換句話說，就算女王本次成功以菲奧蕾為容器，那麼再下一代也必定無法做到“純淨”，容器早晚會消失。

　　 醫療部的部長親自在門口迎接了一身便裝的女王。通常女王不穿禮服不戴王冠而便裝出行時，就是她最好說話的時候，可是莉莉蘭絲毫不敢怠慢，把女王迎進了她的研究室，門剛一關好，她就聽到女王開口。

　　 “剛剛我見到了菲奧蕾。”女王頓了頓，意味深長地接著說，“……和救了她的騎士。”

　　 莉莉蘭已經准備好了她需要對女王匯報的，比如她確實不應該提供那個方法讓大公主好起來。但是女王話鋒一轉：

　　 “你覺得菲奧蕾如何？”

　　 她完全知道女王所指，微微一愣。

　　 “……她溫柔堅定，富於同情，只是太年輕，還很理想主義，沒有政務經驗，需要得到歷練。如果陛下願意給她機會、好好培養她的話……”

　　 “我可以廣泛接受建議，並不意味著我願意把我的人民置於不確定的「如果」之中，莉莉蘭。你難道不應該建議我重新孕育新的容器？”

　　 “陛下不試一試又怎會知道呢？我……不能保證陛下以後的容器實驗都能順利進行……”

　　 女王的難產讓莉莉蘭心有余悸，但那只是理由之一。女王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

　　 “我想知道你為何如此堅持。”

　　 莉莉蘭為她呈上了一份厚厚的實驗報告。

　　 “陛下，或許我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3.

　　 女仆長站在女王的身側，明顯感到女王心不在焉。女王來回翻閱手上的文件，視线卻並沒有跟隨著其中的任何一頁，也沒在任何一頁上停留片刻。

　　 “雅。”

　　 “在，陛下。”

　　 她叫了她的女仆長一聲，但什麼指示也沒下。女仆長等了一會兒，看著女王微微閉上眼，她便轉身從旁邊矮櫃的抽屜里拿出了一瓶藥水跟一塊溫巾，再走到女王身邊，半跪下來，摘下手套，仔細把手擦干淨，手指沾取一些藥水，小心地撥開女王額頭兩側的頭發，輕輕地揉在她的太陽穴上。

　　 “陛下是不是又頭疼了。”

　　 女王時不時的頭疼也是難產落下的病根，她此前不當回事，忍忍就好，結果忍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但雅跟在女王身邊的第一天就發現了，她很會察言觀色，也很會讓她舒服。

　　 可是雅不知道，這回完全是另一種“頭疼”。但女王沒有制止，就讓她按著揉著。雅在身邊讓她感到放松了一些。她手邊的文件就展開散在矮桌上，女仆長不經意瞥到一眼，上面有些“容器”、“靈體”的詞匯，但緊接著她就移開眼神，再也沒往那兒看。

　　 “你可以看，也可以問。”她的小動作沒逃過女王的眼。

　　 “我相信陛下的一切決定。”女仆長連揉按的動作力道都沒有改變，輕聲說。

　　 雅始終是站在她這邊的，這一點女王最是明白。她的頭也不怎麼疼了。

　　 “去請首相來。”

　　 “是。”

　　 首相跟女王相對而坐。矮桌上擺著來自醫療部的報告，封面上蓋了“機密”的戳，女王示意首相打開閱讀。首相調整了一下坐姿，便拿起來瀏覽，前面都是實驗，結論才是關鍵，她很快翻到最後幾頁——和莉莉蘭對她說過的差不多。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是的陛下。醫療部長此前給我做過檢查，那時她就對我說了，我不老不死的靈體加護正在消失。”

　　 “所以你這次才差點沒了。”

　　 黑貓馬上搖頭，“不不……這次主要因為我沒留好後手，而且還一心想為帝國獻身，陛下教訓的是。”

　　 她可不能白挨那頓狠打啊。可是女王的注意力並不在她的這些語言藝術上。她伸手指著報告最末頁，結論中一句帶括號的話。

　　 “解釋一下這個。是否真如莉莉蘭所說？”

　　 黑貓順著女王的手指看過去，她的手心不自覺冒出了些汗，其實她沒什麼不好說的，只是不得不被如此具體地追溯到過往的想法，她竟有點心情復雜。

　　 黑貓當然沒能逃過那個研究狂人的追擊，剛一落地莉莉蘭就光顧了她的住處，強行給她檢查身體，黑貓有時候都懷疑是不是自己身邊被她安插了什麼眼线（當然她沒查出來）。女王允許莉莉蘭“在一定限度下”對黑貓進行全面檢查，黑貓沒可能拒絕這位不速之客。

　　 只是，這一次莉莉蘭沒有露出此前發現她身上有“初始靈體”時那種欣喜又狂熱的神情，反而沉思了很久很久，最後撤掉便攜機器的時候她說，你得跟我到研究室來一趟。忍受了重新在醫療部研究室里全部脫光、讓莉莉蘭連著各種機器煩不勝煩的檢查之後，莉莉蘭得出了結論，並把這個結論如實寫在了給女王的報告里。

　　 ——“首相身上的「初始靈體」正在消失。”

　　 意外獲得“初始靈體”的加護是在大約七十年前。黑貓——那時還叫凱特——是特務機關下屬分機關的一個小執行官。那時這片大陸正歷經紛爭，她主動投奔帝國，完成了幾個別人不敢做的危險任務，一年內就升上了這個位置。那次任務是由她潛入核心要塞里敵方秘密基地拿下情報並破壞基地運作，而女王親自率領一支騎士小隊在正面為她提供支持和掩護。女王精力旺盛，能征善戰，帝國建立初期幾乎凡事親力親為，這次也不例外；這個任務也尤其重要，關乎帝國能否在這片大陸上占據最佳戰略位置，決不允許失敗。

　　 那是黑貓和女王真正意義上的首次合作。任務困難重重，可黑貓還是巧妙地傳出了完整情報，但在破壞基地時她被對方拖住，她知道拖越久對正面戰場女王的隊伍越不利，她拼一口氣只想用最快捷的方法，身負重傷親手引爆了預埋的炸彈。最後要塞被順利攻破，女王帶人從廢墟中扒出了奄奄一息的她——但在那種必死的情況下，她竟然沒死，女王看到她心口發出隱隱的白色光芒。

　　 “我一定能……為您完成更多任務，女王陛下。”

　　 她虔誠地親吻女王的手背。她還有力氣說這些話。女王卻搖搖頭，她認真地訂正她。

　　 “凱特執行官，這話應該是：你能同我並肩作戰，並將與我一同見證帝國最好的未來。”

　　 “……是，是的陛下。”凱特鼻子發酸。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的理想賭對了方向。

　　 凱特就是從那之後成了女王的“鐵杆戰友”。女王和她一樣喜愛冒險，對她信任有加，在那之後她們多次一明一暗地默契配合，軟硬兼施拿下帝國如今最重要的幾個要塞和港口城市，那都是後話了。而正因為她在必死的任務里沒死成，她成了醫療首席莉莉蘭的重點關注對象。

　　 那時距離騎士團長赫爾犧牲剛過了半年，與其說是斷定“容器實驗”已經失敗，不如說是以莉莉蘭的狀態根本無法讓它繼續下去；但莉莉蘭看到“不死”凱特，終於有了其他設想——或許就算不用容器，女王也能不朽。莉莉蘭全身心投入到這個新的研究中，她在凱特身上果真找到了常人沒有的全新物質，她將其命名為“初始靈體”，她認為那就是凱特當初不死的主要原因。但三年里她用提取的靈體及仿靈體物質夜以繼日做了無數實驗，在臨床中用在某些重病士兵和要執行絞刑的犯人身上，那些人無一生還，最長的也不過多活了半年；實驗的第五個年頭她的身體和心理終於都撐不住了，她在最後一次臨床實驗中為自己准備了一份，她沒注意到身後的索菲也默默拿了一份，結果就是五十個人的分組實驗里，只有她和索菲活下來了，以當時的年齡狀態活了好久好久，直到現在。

　　 莉莉蘭當然不能把這樣的實驗稱為成功，也不會建議女王采用，女王看她盡管有了“靈體”的加護卻依然神情憔悴，果斷決定“重啟容器實驗”，她已經放任這個有著天才般創造力卻一蹶不振的騎士很久了，她知道莉莉蘭在逃避容器實驗的一切，她最終向她下了死命令，最後的結果是——容器實驗成功了，但只有對女王是成功的。

　　 直到前兩天發現首相身上的靈體加護正在消失之後，莉莉蘭終於完成了關於“初始靈體”的所有研究。事實上連她自己都能感覺到，雖然在自己身上難以監測到那種物質的來去，但她在前些天就開始感受到身體的微妙變化，她還檢查了索菲的身體（一並幫她上了藥），與她的情況相似。那是久違的“老化”。她認為這並非靈體的連鎖效應，而是因人而異，她們恰好都在這個差不多的時候重新回歸成為自己原本的身體。

　　 至於原因，莉莉蘭在呈交女王的報告中寫得很清楚：

　　 “經過長年研究，我發現靈體實際來源於某種類似於「執念」的精神力，是一種只有持有最深執念才有可能激發出來的稀有特殊的有限激素，或許終其一生也只能激發一次。這個時機很難把握，體內有這種激素的人很少，但並非絕不存在。當這種執念真正被放下或被取代，靈體便會漸漸消失，因此如果沒有能維持足夠久的執念，就算人工激活了靈體也沒辦法長時間獲得加護，短時間內反而會加劇內髒衰竭，導致死亡；而如今經過長久磨合，就算失去靈體，也不過是使人正常老化。我和索菲現在已經確定進入老化期；首相應當也是（為避免對陛下的僭越，我並未確認首相的執念是什麼）。”

　　 莉莉蘭當初的執念在於最開始失敗的容器實驗，現在她接受了瑪西亞永遠不會是赫爾的現實；索菲當初的執念在於堅定守護赫爾團長最後的家人——瑪西亞和莉莉蘭大人，現在瑪西亞與莉莉蘭終於和解。那麼首相當初持續了這麼久的執念是……

　　 女王此刻所指的就是這一行。

　　 黑貓記得清楚，那時她一心想著的就是“必須想辦法讓女王全身而退”，難道這就是能激發出靈體加護從而不老不死的那種最深沉的執念嗎？可是，就算那關乎對女王的個人信仰，如果只是突發的單次事件，那她的心願早已達成，為什麼直到最近、她的靈體才有消失的征兆？不是應該很快就消失嗎？她悄悄抬眼，發現女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女王總能看穿一切，她是否也早已看穿呢？

　　 “凱特執行官”

　　 “凱特總務長”

　　 “我的首相”

　　 “這麼擅長逃命，以後就叫你黑貓”

　　 女王對她稱呼的改變貫穿了帝國崛起與強大的整個歷程，不知不覺中她已實現了最初的理想與抱負。

　　 “……陛下曾對我說過，我將與陛下一同見證帝國最好的未來。我將它當成陛下與我的承諾，現在……它實現了。”

　　 她此前那個差點同歸於盡的任務畢竟是完成了，摧毀了國外最後一批覬覦帝國強大的新勢力，與此同時女王也將國內治理得井井有條，女王總不在王都露面，是因為她親自奔赴帝國的各個地方考察、統領戰斗——女王這樣的勤奮持續了近百年，她簡直像是天生為王的人，毫不夸張地說，就算帝國今後只按照現有制度正常運轉，也至少能迎來相當長久的和平期——這就是黑貓想見到的、帝國最好的未來。

　　 “所以你覺得帝國已經不需要你了？”

　　 “……”

　　 黑貓摸不清女王平靜面容下的情緒，她可不敢輕易回答，她不安地調整著坐姿，雖然女王特地給她准備了軟墊，她還是覺得屁股很痛。

　　 女王沒打算為難她，只淡淡地繼續問道：

　　 “如果我需要你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