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挺擔心搬過來會不會惹太妃生厭。我只帶了夢夢,起居又如此麻煩,處處要人服侍。我懷疑太妃這兒一半的人都被她撥過來照顧我了。
我尤其害怕自己身體須得戴東西的事被她們發現。偏偏每日的需求又不滿足不行。萬一不小心被小姑娘看見什麼不該看的,那我可真是九死也不能脫其罪了。
不過目前來看,太妃因我帶著小公主讀書,比她教導時學得快些,好像還是挺喜歡我的。她不用親自操心,每日公主也表現得較為柔順,於是態度也和緩下來,不像之前那樣動輒責斥她了。只是每每說我聰慧,彩蕙愚頑,若她能有我一半才智,做母親的就感恩戴德了。
這話背著公主也說,當著她面也說,一日能說兩三次。我便趁公主不在的時候勸告了太妃:“太妃莫要如此說。公主身體康健,率真無慮,又能得母兄庇護,已是勝過嫻月百倍千倍了。”
真的,小姑娘健健康康的,開開心心的不好嗎。而且她畫畫得確實不錯,又不是真蠢笨到什麼都學不會。背書慢一點也並非要緊之事,為何一定要這樣逼人家呢。
況且她心地純善,比我那也是九歲,舅母夸耀他會作詩,結果不如六歲的我作得好,便覺得外祖偏向我,差點將我推到地上的表兄好到不知哪里去了。
太妃聽我這麼說,面上便流露出我十分熟悉的戚切,走近來為我攏攏碎發,讓我在這里不要見外,有什麼需要的,盡可告訴她。
這里安排給我的住處與她們隔了一段回廊,宮室不大卻向陽,明亮寬敞,炭燒得足足的。加之牆壁上塗的花椒,確實比東宮暖和得多。
太妃說我靈秀敏慧,比明玉更惹人疼惜。明玉曾向她描述我是謫仙一般的人物,仿佛一直忍受著蒙塵之苦才勉強在俗世中過活,他見到我便覺得怎麼對我好都不夠。她早前還覺得明玉沒見過姑娘,說這般話丟人。及至見了面才知我真是如此。
原來明玉是這麼看我的嗎?我好奇他還說過我什麼。但心知自己不至於像他所贊的這樣,許是他敝帚自珍,夸張了。
太妃還嫌我太瘦了,讓我多吃點飯。這話也同明玉說過的一樣。其實我吃得一點不少,不過有些挑食,只愛吃肉食不愛吃蔬菜。
我看她家令愛才不好好吃飯呢。每日我陪小公主背誦到中午,太妃留我用膳。我一開始不敢答應,因為我吃飯很麻煩,怕唐突了她們。太妃說無事,與明玉也吃過,都是一樣的。我便和她們一起吃了。公主餐餐吃兩口即不再動筷,滿臉上寫著想離席去玩,又囿於規矩不敢動。我看著都替她難受。
而我自己也不大自在。我那邊伺候的侍女們好不容易將我的口味摸透了。此時搬過來,我又得收斂性子,喂什麼便吃什麼。
忍了幾日,我悄悄讓夢夢向這里的宮人們傳話,讓她們喂我吃飯時多揀兩口葷菜,少喂兩口素食。然後就基本變成兩口葷一口素這個規律。
行啊。且湊合吧。
太妃問我可曾讀過佛經老莊。我說佛經未曾涉獵,老莊讀過,看不懂,父親不給我講。他覺得我年紀尚小,又過於敏性,還是應當先用聖賢書穩了根基。待日後長大些,可再自己挑選感興趣的學。
可我還沒有等到那個日後,便與父母分離,被送來這里了。
太妃聽了頷首,說虞相明斷,她也這麼認為。
“人都慕前朝名士風流,我卻覺得清談誤國。食蔭祿享清聲而不出仕,是民賊也。”
父親早年也以清談立名。我覺得這樣說便有些太極端了吧。但一時間卻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反駁她。
有點不爽。
明玉在處理政務的間隙會來請安,順便看他妹妹。我便悄悄將這話告訴了他,問他怎麼想。
他聽了就笑:“嗨呀。文臣武將之間互相看不順眼,這是再常有不過的事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才知道邱太妃出身將門。鎮國大將軍、中護軍邱韜是她同宗兄弟,而先皇後明玉生母亦是他們族中姊妹。他們家在先主未登大統之時便隨之平定過西戎,戰功赫赫。
怪不得明玉與小公主的關系更近些。不過他母族竟是漢人,我之前一直以為他是完全的胡人。
太妃雖出於武家,卻素來尊孔崇文,因此責令小公主必學聖人之言。只是太過嚴厲了些。
我借住太妃宮中已半月有余了。前幾日,明玉請完安,會到我屋子里來看看妹妹,順便和我說兩句話。可最近接連幾天,他都沒有來。
我覺得不大對勁。賑個災這麼久的嗎。便是他擬了旨,下到地方要等一段時間,反饋回來又等一段時間,也不必天天在那兒耗著吧。
北朝疆域遼闊,豈能處處風調雨順。每日不是這兒旱了,便是那兒澇了。他才第一年執政,如果次次這樣勞心費神,還要累好多年,不得累死呀。
或者說,他也不只這一件事要忙,還須兼顧別的事。冬至臘祭,天子祭天。但他還未正式登基,也能主持這個麼?
且他以前從未如此,現在怎麼突然之間就忙到回不去,甚至將我送來太妃這里住?晚上不能同他一起睡了,白天又見不到,有些想他。
一日我為公主講學到一半,突然聽見院中傳來推輪椅的聲音。我讓她替我出去看看,公主跑到廊上便脆脆地叫:“皇嫂,是皇兄!”
我趕緊著人推我出去。到了院中,小公主正抱著明玉不讓他走。他溫和地笑著,說:“彩蕙,皇兄這幾日忙,過段時間定來看你。”
我在身後看著他。有許多話想問,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他回首凝睇,含笑對我揚揚下巴,一如我們初見那日。
然後便命內侍將他推走了。
太妃身旁伺候的宮人從屋里出來,對公主說:“殿下,太妃命您進去回話。”
我估計是小姑娘方才呼嚷被她母妃聽見了,又要責斥她。
小公主也想到了,低下頭縮到我輪椅後不敢出來。我讓她別怕,跟著我進去就行。
“嫻月因幾日未見到少主了,心中思念,方才聽得院中聲響,疑是少主,自身又無法行動,便央公主代嫻月探看。太妃莫要責怪公主。若要罰,罰嫻月便是。”
我將公主護在身後,對太妃說。
太妃只是喟嘆一聲,說明玉能得我相伴,實乃大幸。讓我不要擔心,明玉不會有事的。
什麼叫不會有事?
又是數日過了,京城大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北地的雪。天漫鵝毛,地膩玉粉。皇城上下一白,茫茫然有仙宇之風。
好想在雪地里打滾哦。
如果明玉在旁邊,我就作篇賦。可惜現在沒心思。
他還未忙完嗎?
我在廊下觀看小公主拉著夢夢玩雪。雖然特別怕夢夢摔了,但是她看上去也挺樂在其中的。
我央她們捧一點讓我感受一下,小公主抓了一把送到我臉前。
涼涼的,瑩白中隱隱流光溢彩,真的像玉粉一樣。貼上去竟也未融化許多,直接滑落到我斗篷上了。
她很乖巧地替我撣掉。我見她手心發紅,便讓她不要玩了,隨我到屋內暖和暖和。
久坐疲累,我到榻上休息,准她坐於我身畔。
“皇嫂,你能抱抱我嗎?”小公主突然說。
我問:“我怎麼抱呀?”
“皇兄說,我抱他的時候,他便也在抱我了。皇嫂也是吧。”
“可能是吧。那你抱我吧。”
公主便靠過來抱住我,頭枕在我肩膀上。
我其實覺得自己這樣可能還挺適合給人抱著的。往日在家時,母親便總將我抱於膝上。夢夢也喜歡抱我,雖然時間長了可能有點累,但是她說過我身體溫軟。小姑娘應該也會喜歡吧。
窗外寒風卷起瑞雪。公主擁著我悶悶地說:“皇嫂,我想皇兄了。彩蕙已經好幾天沒見過皇兄了。”
“眼下歲末,你皇兄必是忙。公主且安心等等,最晚到年節時,也要一起吃飯的。”
“那還要等十,二十……一個多月呢!”她扳著手指頭算。
不只是她,我心下也早已隱約感覺有異。那日太妃說讓我不要擔心,我便心頭一緊。後來越想,越不對勁。
我想,若能回到東宮看看,或許答案便可揭曉七八分。可是我與夢夢都無法自己行動。至於小公主,我就更不可能遣她從太妃宮里出去。
如果我有手腳就好了。如果夢夢能看得見就好了。
不過過了兩天,我突然想到一個方法。我找來太妃撥與我的兩名年少宮女說,小公主的《論語》快學完了,我想贈她一件禮物,又不欲提前教她知道。明玉曾送過我一方鎮紙,上雕小魚紋樣,十分可愛。就是給我玩的,我也用不上,想送給她。讓她們帶夢夢回去取,在我屋里,夢夢知道在哪。
結果她們不多時便拿著東西回來了,告訴我向東宮的姐姐們交代後,她們就知道說的是什麼了,一下就找出來,沒費多少勁。
明玉不是說我的屋子就此閒置省炭嗎?怎麼侍女們還守在那里?
當然,每日過去灑灑水掃掃灰倒也合理。我便問夢夢,讓她打聽的,問出來什麼沒有。
夢夢告訴我她們說殿下交代了他暫時宿於前殿,已近一月未歸東宮。吩咐我的屋子每日打掃,讓她們如常行動,與我仍在此居住時一般。
她一向謹慎,晚上抱著我睡覺時才附在耳邊低聲說了這些消息。然後壓抑著擔憂地問我:“小姐,是不是宮內……”
我以吻封住她的口。
“你不要說。我也不能說。你且安心,叫你做什麼便做什麼,旁的不要思慮。太妃似乎知道。她尚從容,我也只能相信明玉了。”
臘祭已畢,年關將至。晚膳後,小公主回去休息了,我向太妃匯報她的功課。她《論語》學完後要學《女誡》。那個我自己都沒學過,也不想教,看看能不能說動太妃讓她先學《詩》。
太妃不樂意。我都怕說漏嘴我自己沒學,她聽了怕不是要教我同公主一起學。見天色已暝,我便想告辭趕緊溜。
正當這時,踏著初降的夜幕,宮外忽然走來一個身影。
是何康。他向太妃見了禮,又向我行禮。然後對我說:“少主命臣來知會殿下,事情已處理完了,少主無恙。不日即可來看望殿下,請殿下不要擔心。”
“為何說無恙?莫非少主所理之政務可能使他有恙?”我盯住他,“少主近日究竟所治何事,你告訴我。”
他看看太妃,太妃說:“說吧。”
於是何康復施一禮後開口:“太妃獨孤氏串通其母家,結黨南中郎將張祜,欲里應外合,挾二皇子行篡逆之事。少主早有准備,已於日前剿清禁外逆賊。太妃弟獨孤武久不見信,便率所統之禁中衛軍欲破太極殿,被少主率邱將軍圍殲於殿上。太妃伏誅,二皇子驚嚇過度暴病身亡。”
我如遭雷擊。雖然早已有所猜測,但聽到的時候還是頭腦一片空白。
“少主現在何處?”
“少主分毫未傷,現於祈安閣內向先主請罪,邱將軍率兵護衛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