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啊?!
為什麼有這麼大的事卻不告訴我?
也是,我沒資格知道。
但是搬來這里之前那晚我們同寢,他親親我的胸向他每天澆的小花告別,萬一真的是最後一次呢?!數日前於院內短暫相見,他回首對我笑,萬一真的是最後一面呢?!
我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同他說上啊!
一刻也不能等了,我現在就要去他身邊。
“何康,煩你帶我過去。”我對面前的內侍說。擔心輪椅行動不便,動靜又大,於是加了一句,“不用推我,抱著去就行。”
“殿下,後宮女子不得入前殿。”他揖著手,垂首不動。
“你便是前朝男子了?”我心內焦急,揚聲諷道。
“嫻月。”太妃威嚴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將我喝止住。
她第一次有些責備地看著我。我知道確實是我不守禮,逾矩了。
可是我必須去。
我抬頭迎向這目光,正視著她的眼睛說道:“太妃恕罪。嫻月幼時曾隨家父謁大成殿,在聖師像前立向學之誓。時余自述其志曰:嫻月知身命微淺,不能濟世經國,弘德於天下。惟願正心明理,親其親,友其友,為所愛之人分憂解難。”
當時我想的是,希望父母不要一見我,便想到我的身體狀況,就要悲傷。
希望夢夢不要老叫我小姐,把我當成交心好友,信任一點。
現在我想到明玉身邊去。他有事情不告訴我。我知道他是想保護我,但是我也想陪著他。
太妃深重地看了我良久,眼神里的責備之色褪去了。她沒有說話,但是示意身旁的宮人將斗篷拿給我。
夢夢為我理好衣服,悄悄拽了一下袖子。我輕聲告訴她不要擔憂,安心等我回來。
何康抱著我在宮苑中快步穿行。他可能抱明玉比較熟練,我覺得很穩,也沒有不適。
只是被男孩子抱仍有些別扭。我不願意男子碰我。明玉的內侍們雖是宦官,但我一直也沒見過外男,看待他們與尋常男子都是一樣的。
幸好這斗篷比我身體還長。下擺一兜,就像裹在被子里一樣。我里面穿得也厚,基本感覺不到什麼。
忽然,他對我說:“殿下,臣在朝中有職的。”
“你有什麼職。”
“從七品起居令史。”
哦,原來他還負責記錄明玉言行的呀。怪不得我觀他服色與別的內侍不太一樣。以前也沒在意過,只覺得這是因為何康同明玉關系最好。夢夢也不穿宮女衣服,每天都是我為她搭衣服。
“秘書監是不是有位著作也姓何。”我突然想起明玉之前告訴過我秘書監何著作有姻親在湘地,托他將我的佩囊送走了,讓我放心。他們同是史職,難道有什麼淵源。
“那是家父。”
是這樣嗎。那他即使不是高門望族,也是仕宦人家。為什麼要入宮?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不過沒有開口。他好像知道我要問什麼了,顧自說道:“當年先主問責秘書監,家父恐受牽連,適逢少主選揀內侍,便送我入宮。初時我心懷怨懟,然與少主相處日久,即為他所折服。”
一陣朔風吹起,身後牆苑中隱隱傳來呼嘯之聲。他將我的斗篷緊了緊,接著說:“臣僭越妄言。少主將殿下當作知己,有些事情,臣等駑鈍,或許也只有殿下能感同身受。今少主自覺愧於先主,幽於閣中不出,乞殿下……”
“好。我知道了。”
祈安閣位於前殿東北方,外形有如廟觀,所供奉的卻既無牌位也無神像。當年明玉為神仙所救,又說不出是哪路神仙,先主便建了這祈安閣,意在遍祝諸天神佛,求請護佑皇子平安。
閣周重兵把守,何康向一人見了禮。我猜測這是邱將軍,但是天太黑了,他又甲胄在身,看不清長什麼樣。
將軍把我們放進去了。打開殿門,神案上的燭光便搖曳起來。案後果然既無塑像也無靈牌,兩枝香燭作為唯一的光源照亮空曠的室內。雖有些昏暗,卻也無阻滯。
明玉端立於神案前。沒有輪椅,直接立在地上。他的另一名內侍蕭芒跪在旁邊扶著他,其余還有三人侍立在後。
他回頭看見是我,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淡淡地說:“嫻月……咳,你來了。我沒事,快回去吧。”開口喑啞,還清了清喉嚨。
這個語調我只聽過一次,便是在他告訴我因立後之事與朝臣爭執,心內煩悶的那天。
表面平靜,卻暗涌波瀾,壓抑著疲憊與沉重的憂思。
他的神色也是這般。原本柔和與俊朗並舉的面目斂去了平日的笑意,則愈顯刀刻斧鑿。深鎖的眉間藏埋著憔悴,眼中也隱隱有血絲。
我說:“我不回去。你跟我一起回去。”
他將頭轉回,仰面輕嘆一聲。
“昔時我傷痛未愈,父皇每日跪於閣內誦經祈福,希求我早日康復。後日……便是父皇忌日,我卻親手害死幼弟,我……愧對父皇……”
“你都沒手,何來親手之說。此事非你過錯。地上涼,快起來與我回去。”
他卻不回應我,仍微抬著頭,雙眼直直地望向斜上方的虛空。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佇立於地面的身影明明只及常人一半高,卻清勁挺拔,如凌寒的松柏。他玄黑的披風下擺前部掖在身下墊著,後面則直接垂落在地,與夜幕融為一體。燭光將影子拉長投到後面的牆壁上,他的身體則在自己與內侍們放大的投影映襯下,在這空曠的暗室中顯得有些單薄。
他即是如此凝視著那虛空,用壓抑著顫抖的聲音開口。
“珏……自知身為廢人,五體不存,不堪當國之大任。惟願在皇弟尚幼時為其代理天下,保江山百姓無虞,交予皇弟手中。然父皇孝期未滿,珏卻害皇弟身死,陷國家於無嗣之憂,實乃不赦之大罪。異日身赴黃泉,縱已無全屍,亦當披發受戮,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
聞聽此言,我無名火起,立時就想將他暢快淋漓地痛罵一頓。
說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生為廢人,死無全屍……這不也是在說我嗎!
是,我不在意。但聽到這些字句,仍覺得刺耳。
可看著他煢立於地面的背影,又不忍心罵出口。
“何康,勞你放我下來。”我揚起下頜點了點他身邊的位置,“放那兒。”
他不肯起來,不肯隨我回去。也不願理我,不願聽我說話。那我便陪他在此坐著吧。
何康抱著我行至案前。我突然想到,其實可能也並非坐著。
他莫不是覺得自己這樣杵在地上,是在向先主下跪。
……行。我陪你一起跪。
視角驀然放低,一種肅穆之意從四面八方向我周身裹挾而來。
我自生病失去肢體後,不是被抱在懷中便是坐在輪椅上、臥於榻上,從不曾直接在地上立著。
唯一的一次是在七年前。學宮休沐,夫子祠廟灑掃閉殿。父親央了人,偷偷抱我進去,帶我在正殿拜了夫子,又執朱筆在我眉心點了砂。
我立於蒲團上。殿閣森嚴,夫子的聖像更顯得偉壯。我便是在那時面向先師立了誓。
父親說,此後,在他眼里,我便是半個士人了。
每思及此,我真的很開心。卻向來不敢依父親所言那般,當真以士子自居。
七歲時我如初生牛犢,每次學習時隨父親祝告天地君親師,自然也敢在夫子神靈前言志。
而後習聖賢金言漸多,卻不由心生惶恐。
我看向明玉目光所投擲的地方。雕梁文翠,畫棟塗朱,端崇神聖又雍容華貴,一如那日的大成寶殿。
而我竟不知憑何種身份,得以有資格登臨在此。
飄搖薄命,殘缺微身。甚至此時此刻下面還塞著東西。不忠不孝無禮無節我配麼?
不。
沒有什麼配不配的。這是他本就早該聽到的話。
一直無人想到對他說。在我來此後結識的所有人中,似乎也無人有比我更合適的立場開口。
或許只是大道之聲假借我心我口顯示出來。我義不容辭,定當將這聲音,送入他耳中。
天地君親啊,請容宥我。
明玉啊,請仔細聆聽。
今日,嫻月便僭越一回,充當一次士人。
“先主英魂在上,江南後學虞嫻月謹拜。”
我像明玉一樣立直身子,昂首注視前方的虛空。甫一開口,他轉頭看向我。目光有幾分疑惑,但眉宇間的沉肅未消減半分。我不管他,接著說道。
“自禹傳子啟二三千載,天命降於家。其為人君者,私而廢公者有之,愚懦不立者有之,獨虐恣睢者亦有之。是屈子見放,漢帝受挾,強秦兩世而傾也。余雖不才,然妄斷此厄,皆有以君道不正之故。道不正,則天命昧,兵戈起。雖常有挺秀雄傑昭於暗世,亦難救其民於池魚之殃也。”
“然則何為正道耶?夫與人交,正其心,誠其意,修身齊家,尚須篤思明鑒,慎以自持,故曾子曰日三省身者也。況乎治國平天下也哉?孟子曰:夫大丈夫者,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其言也壯,而其行也難矣。”
“余嘗謂古之君子仁風既絕,當世之人,莫能見其大道,因竊援夫子金言為高山仰止之志。及見令郎,方知明德在望,曩者所思,謬乎大矣。”
“少主明玉,以未及束發之年,居丕績,當大任,行南面治功之業。不驕不淫,不怠不專。不以國為私產,而為其責分;不以民為犬馬,而為其同袍。其泛愛親仁,於君,則堪千秋之表;於士,可垂萬世之范。”
“余自仲夏來此與明玉交,聽其言,觀其行,察其雅量,慕其卓才,而敬其清襟。疾楚戕傷,莫奪其神;苦困艱難,毋移其志。上未愧於宗祖,下無負於羣黎。丹心玉質,天地可彰。”
一席話說完,我長呼一口氣,方垂目用余光顧盼身旁的明玉。
他竟然淚流滿面。眉間刻意為自己鎖上的壓抑已然不存,神情又柔軟下來。身體也不似剛才那樣緊繃了,含下胸微微顫抖著。
他哽咽:“嫻月,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
“你有的。你已經很好了。但天子任重道遠,你還要一直努力。”
他帶著滿臉的淚光重重地點頭。
然後我就聽得他在那兒調息。過了片刻,終於用雖然仍有點悶,但恢復了一向的溫和的聲音對我說道。
“你且先回去。再等兩天,待我肅清殘黨,便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