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太妃說:“你皇嫂出身江南名門望族,詩禮傳家。且不說才德上,皇嫂只長你幾歲,便已精熟經史子集;你看人家的姿儀氣度,再看看你,可成半點體統嗎?你定要向皇嫂好好學學。”
小公主剛向我見了禮,才露出一點好奇的活潑神情,臉就被這番話訓斥得立即哭喪下來。我不能說,心內卻急得不行。
求您了太妃,您快別說了吧。若是再說,小公主該煩死我了。
況且何來所謂姿儀氣度,不過就是我坐在輪椅上沒法動。
“太妃謬贊。妾聞代壽公主能書善畫,熟習女工。這些嫻月都無從學。因此只專心讀書,誦得幾句聖賢之言罷了。”
對。明玉說他妹妹畫畫得不錯,我得趕緊夸她兩句。
“嫻月莫如此說。你十三歲便能熟誦四書五經,通今博古,才藻可與漢班婕妤相倫。你願協我教導彩蕙,是我之大幸。彩蕙若不用功,你切莫容情,責罰她便是。”
“太妃過譽了。嫻月才疏學淺,不敢與班婕妤相比。公主穎悟,妾也只是少為扶助,無須誡斥。”
可不可以不要說了。我真不想說話了。這樣端著架子拿腔拿調的太累了。
明玉看出我煩,趕緊找了由子替我解圍。太妃還想在旁監督小公主背書,明玉說知她教導小公主日夜勞心,讓她養養精神,此事放心交予我吧。套話說了一堆好歹是給勸住了。
代壽公主才開始學《論語》的公冶長第五,我讓她背一遍她之前學的,她磕磕巴巴地說子謂公冶長以其子妻之,子謂南容還是以其子妻之,子謂子賤以其兄之子妻之。
我好像知道太妃為什麼那麼生氣了。不過我只想笑。
她背完了自己也覺得不大對勁,兩眼滴溜溜地直盯著我看。見我皺眉,嚇得趕緊後退一步低下頭:“彩蕙知錯!請……請皇嫂責罰彩蕙。”
我說:“別害怕。不責罰你。只是你背串了。第一句無錯,第二句子謂南容,當是以其兄之子妻之。第三句就沒有妻之了。”
她聲若蚊蚋地對我哼唧道,這幾句開頭都很像,分不清這幾個人誰是誰。
我便告訴她這些人都是夫子的學生。在後面的章節里也會再出現。公冶長身陷囹圄,但其實無罪。夫子因此感嘆,並把女兒嫁給他;南容即為南宮子,《詩》中有雲: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意在教人慎言。南容讀詩至此,再三反省,即為三復白圭是也。夫子認為他在治世時能發揮才能,亂世中也能保全自身,因此把兄長的女兒嫁給他;子賤曾為魯單父宰,鳴琴而治,每日只在堂上坐著,似乎沒有做什麼,便把地方治理得很好。因此夫子夸贊他。但是這跟嫁女兒就沒有關系了。
她說夫子的學生太多,一會兒這個說話一會兒那個說話,弄得她頭昏腦脹。
“夫子有教無類,不論貧富貴賤,凡有心向學,皆可收為弟子。孔門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二,其性格也各自有別。如子貢機辯,子路勇直,顏淵貧而樂道。你讀多了,便記住了。若實在分不清楚,就去文廟,看看他們塑像,長得都不一樣的。”
“皇嫂,我出不了宮的。女孩子也不能進文廟。”
也是。我竟忘了。其實我幼時曾去拜謁過一次,不過是父親背著外人悄悄帶我進去的。
“皇嫂,夫子也會斥責學生嗎。母妃說,彩蕙如此愚鈍,這都學不好,便是夫子見了,也定會罵我。”小姑娘偷偷抬起頭,忽閃著眼睛怯生生地問。
“不是啊。有不懂的很正常。《論語》所記便是夫子的學生問道,夫子為他們解惑。”我想了想,“夫子也責罵過弟子,不過不是因為學不會。太妃前幾日是不是說過你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就是這章後面夫子責罵宰予的話。那是因為他白天睡覺。你白天又不睡覺,我睡,所以太妃其實應該罵我。”
小公主撲哧一下笑了,走上前來拉拉我的袖子:“皇嫂,你真好。母妃就不跟我講這些。我問你的這段時間,她都該用戒尺打我二十下了。”
我的天。太妃怎麼能這樣呢。
我心內如此想,但是屋里還有人,便只能說好話:“太妃望女成鳳,督促公主學習,乃是好意。公主用心學,切莫辜負太妃苦心。有什麼不懂的盡可問我,我都講與你聽。”
回去之前,小公主問我明天還來嗎。我便讓她過來,在耳邊悄悄告訴她:“你好好背,過幾天這章背熟了,你皇兄便能讓你到我那兒去學習。但是這話別告訴你母妃,她知道了你就不能去了。”
小孩子就是好哄,我看她一下就高興起來。後面幾天,學得也挺認真。只是還要溫習之前的,一日背多了確實記不住。我便讓她每日少背幾條,過了四五日,也把這章誦完了。
太妃喜笑顏開,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無。明玉一提,她便准小公主來我這兒了。
不過除為公主解憂之外,我也是真的不便。每日晨起即去太妃宮內,中午回來,我怕如廁,都不敢喝水。太妃留我用膳,我也不敢答應。
我對明玉說:“你交托我的事,我可算完成第一步了。”
他問:“我妹妹怎麼樣?”
“背太慢了。一章《論語》五天才背過。我說她穎悟,實在是違心之言。除此以外,都還好。”
“你不能拿你自己當標准呀!普通人就是這樣的。”他哂道,“我是問你她這兩天是不是開心點了。”
“那倒是。”我想起公主跟我學過的太妃責罵她的話,還說太妃拿戒尺打她,“太妃怎麼還打公主的呀!好好的姑娘,都要打愚痴了。”
“我們家都打。皇室規訓如此,學不好便要挨打。”
天哪。怎麼這樣。雖然我在家被溺愛至那般,從不曾受過責,但父親也說過,學習時有不明之義絕非罪過,夫子尚且四十方能不惑。除非做了傷天害理之事,才合當受責呢。
“那你出了事之後,先主還打你?”
“那不打了。只是逼我練字。寫不好,便不許睡覺。”
“你還會寫字?”
“寫得能看出是個字罷了。我平時也不寫,太費勁了。平時都用章子。”他笑著撞我一下,“我以為你學了這麼多書,在家時定和我一樣,也吃過不少苦。誰知你是天賦異稟,過的都是神仙般的日子。真是比不了。”
我想說不是啊,因為你有責任,我沒有。
但是不知怎的,竟說不出。
人生無幾何,猶駟之過隙。草木搖落,朔風起寒,已是秋歸冬立時節。
北方的氣候比家鄉寒冷得多。我四肢殘端怕涼,每天都裹得很厚,讓夢夢抱著。若不是小公主要來,我定會一天到晚藏在被子里,床都不欲起來。
明玉給我們屋子里提前撥了炭。我覺得暖和了,他自己又嫌熱。每天晚上回來都嘟嘟囔囔地說我不聽他勸告,不好好鍛煉才這麼虛。
我說和鍛煉沒關系,受過創都這樣。我還算好的了。難道他就沒這毛病嗎。
——他還真沒有。不消說肩膀,就連髖側兩個本該很慘烈的大創面,骨頭都削了,還一直是溫溫的。我之前以為夏季炎熱所以這樣,但現在入冬了,他傷處還是和其他地方一般溫度,每天也不怕冷。
我心下羨慕,又有些疑惑。難不成神仙救治是真的?
而且他全身上下無瑕美玉一般,一點疤痕沒有。當年他叔父將他擄去,折磨成這樣,竟完全沒有動他容貌的嗎?縱使不斷手腳,只毀眼睛,他也無法繼位了。結果傷了這麼多地方,竟是徒勞白費功夫,也不影響人家執政。不知那建王泉下有知,知道了這個,會不會氣得再死一次。
我實在忍不住問了他。他說:“臉動過啊。眼睛也傷過,不過我躲了一下,只傷了眼皮。後來都被仙人治好了。然後他們就不敢再動我了。”
“怕遭報應是吧。”
“哈哈哈,對。”他干笑兩聲,“屠戮時不怕,傷我時不怕,見我不死,卻怕了。”
“真有仙人?”
“有的。是夢境神。我每次昏迷或入睡時遇見她,及至醒來,傷勢便痊愈些。”
我想起他從前拿我戲耍,說仙人長得和我一樣,便問:“那神仙到底長什麼樣?你可別再消遣我。”
“真的相貌同你一樣。而且也沒有手足。”他抬起殘肩向我揮了揮,“所以她說她的能力只能治愈成這樣,已經斷了的地方就恢復不了了。”
我覺得他揮肩膀的樣子有幾分可愛,也跟著揮了揮。他眼睛一下就亮了,翻身撲過來蹭我的臉。
“但是她好像連病根也幫我拔除了。所以後來太醫們為我診治的時候,都很驚訝。”他接著說。
我仍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他說的神仙是我所未曾聽過的。若此事確真,那麼他不建廟宇,不尊佛道,或許也有這層原因。
但是神仙總不可能白白救他吧。五年前先主與建王正位之爭,死了多少人,其中不乏京城內外無辜百姓。為何單單選擇他救?他雖是王子,但生死面前,我也不覺得他的命就比別人貴重些。
要麼他真的是天命所歸,神仙救他,是願將江山交托予他,希望他好好治理天下;要麼就是看中他這個人,以後說不定會拐走他去修仙,給自己當徒弟。
如果是前者,我願意相信。如果是後者……還是算了吧。
“嫻月,你在想什麼?”見我出神,他又蹭了兩下,問我。
“……在想你以後會不會被神仙帶走去修煉。”
“那不會吧。”他想了想:“她說在別的世界還有很多其他的我,也有很多其他的你。不過那些我少有重傷至此者,好像我是最慘的。但每個世界中,我都一定會與你相遇。感覺像釋家三千世界的說法,我不學佛,聽不太懂。”
“我也沒學過。我也聽不懂。”
但是心中莫名一動,隱隱約約似有所感。
“她說我的身體上留有她的祝福,讓我不要自厭,好好活下去,早晚會遇到命定的相伴之人。我當時尚不能完全理解,不過一直以來,都在以此為信念支撐自己。”
“及至遇見你,我便感覺到,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微暝的夜色中,他眸光閃亮地看著我。
他的眼神好溫柔啊。我突然好想哭。
不行,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在這時候哭出來。
我忍住流淚的衝動,把頭埋到他胸前,問:“你以前認識我?為何能在夢里見到我的相貌?而且你八歲做的夢,現在還能記得夢中之人長什麼樣?”
“不認識。我都不知道有你這個人。仙子的樣貌其實後來也記不清了,但見到你的時候,又想起來了。”他說,“我說跟你長得一樣,其實也不完全一樣。神仙與我們凡人衣妝不同,服冠有別,她看起來年紀也更長些。”
“那你如何知道是我?”
“看人不要以相貌為先。察其神,觀其態。這還是你教給我的。我覺得你長到及冠時應該就是那樣。不過仙子的氣質更平和些。”
“我之年紀不能用及冠稱。”我覺得他腦子糊塗了。男子才行冠禮。
“你不是士子麼。再待六年,若你願意,我可以給你安排一場。”
“明玉,你能不能老老實實把我當內人啊。”雖然知道他是玩笑,這話說得可真夠大膽的。我尚不敢如此沒有規矩。
他總與我調笑,說把我當江南的士大夫養。我說江南士大夫盡是一幫蠹蟲,你莫不是在罵我。他便笑著告罪,說別往那兒想,他沒有這個意思。但讓我教公主,也是做的太傅的活兒。
“我又沒有成過婚,不知道夫妻相處該是什麼樣子的。但你是嫻月,我若與你相交,便自然是現在這般。”他眉眼一彎,“再說了,你若真把自己當作內子,首先就不該以字稱我。”
“是——還是我錯了對吧——”
太妃聽說了我畏寒,說她那兒暖和,邀我過去同住。
我本想托明玉幫我拒絕,但告訴他後,他卻說要不讓我先去待幾天。近日幽州雪災,他要料理賑濟事宜,晚上可能都會回來得很晚。
“太妃宮內是真的暖和。你可以去試試。你走了,我便直接住前殿,還能省一個屋子的炭。”
我確實聽說過後妃宮室都以花椒和泥塗於牆壁,芳香溫暖,是謂椒房。
他便讓我收拾收拾,明日就搬過去住。也不用帶太多東西,太妃那里一應用度都有,帶多了反而顯得不好。
“你什麼時候能回來?”晚上,我問他。
“不知道,我也希望這事能早點處理完。”
“那如果你冬至時事還未畢,明年我和你又都不住這兒了,今晚豈不就是我們最後一次同寢了。”
他聽了皺起眉:“別這樣說。實在不行,我便咬牙不管他們說什麼,登基後你白天在自己宮里待著,晚上還是與我一起睡。反正我又不縱欲,與你同榻而眠也只是睡覺。”
然後他探過身子,解開我已經換成夾棉的中衣和褻衣,“不過確實有一段時間不能同它們見面了。我得跟你們告個別。”
涼意襲來,我的兩側乳尖霎時立起。他依次親了一下,說:“得過一陣子再見了。你們可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它們冷。快給它們蓋上。”我不滿地撞他,他銜住衣襟為我原樣蓋好,又叫了夢夢進來幫我系帶子。
“不過它們說,明玉好好做事,等你回來。我們會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