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那——”
黑暗中這言語有如驚雷劃破夜幕,潑下瀟瀟春雨。我便是雨中垂死的枯木,瞬間顫栗蘇活過來。
父親沒事!
長沙僻遙,離京遠涉也未免苦辛。然重罪在身,能保性命無虞,已是莫大之幸了。
且楚湘是屈子賈生見放之地。父親曾說過,他志除舊弊,本就是為天下蒼生。若能為民請命,則身在何方,都無所謂。
父母安危一直是懸在我心頭的一塊巨石。自他們下獄大半年來,我雖知無能為力,迫自己不要徒勞掛牽,可烏鳥尚且有情,仍難免日夜憂思。若不是有明玉睡在身邊,我定會每晚都無法入寐。
現下這塊石頭終於落了地。我倦意頓消,周身每一塊骨肉,都仿佛雀躍歡騰而起。
母親呢?兄長呢?我迫不及待地想問這些問題。
“旁的我就都不清楚了。只這一句,也是同他們吵架的時候聽來的。”
他聲音無波無瀾。不同於向來的和緩,隱隱壓著嘆息,帶著疲憊。
明玉。我曾以為他是天子,是這北境之中最有權勢的人。
正如故國皇帝一句話便可把父親下獄,他也能翻手雲覆手雨,一呼而千萬應,未有心向而不能竟之事。
南朝還打不過他。柔然西戎,都須向他納貢稱臣。
可相處日久,便知他不在意世人所羨之富有一邦,統御天下;而是像父親一樣,認為天子便是將萬民安危系於一身,既要思及朝臣,也應慮及百姓。
他才能出類拔萃,這一點我早就聽說過。先主崩後,北軍失了主帥一度混亂,戰局陷入膠著,南朝甚至有望把失陷的幾座城池收回。他親臨前线指揮,六月而破五城。雖然我一直懷疑以他的身體是如何做到的,但這的確並非虛言,否則我也不會來到這里。他年齡尚幼,身體又如此,甚至注定無嗣。我猜測一定有許多人反對他上位,也會有人想將他挾為傀儡,自納皇權。但他臨朝以來一直親政,未使大權旁落人手。
故國人民說他是魔君降世,以往在天庭時凶殘暴虐犯下重罪,受殘疾之苦便是報應。卻仍不知悔悟,不尊佛老而舉刀兵,愈發罪孽深重,定當永世不得超生。
我跟他講過,他全然不以為意。我說我在他們眼里也必是遭了報應。他說不是,我是小魚變的,或許我們在天上就認識,我見他太慘於是化人來找他。但魚類本無手足,修為不夠則只能化成這樣。佩戴魚尾也是因為保持原本的姿態更舒服些。
若真這樣想,倒還會使自己寬慰一點。
他的侍從卻覺得他是天人般的人物。多少帝王未經不遂之時運,只是沾了權柄,便迷了心竅,暴戾恣睢無所不為。而他在極刑酷虐下逃生,沒有變得殘橫不仁,卻磨礪得為人溫潤,處事泰然。
我認為他們言之有理,但一直以來敬慕他心性人品,卻不覺以此作為自然,而忽略了他明明只與我同歲。
垂旒如鐐索。他不能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許多事也無法自己決定。每下一旨,都須反復回省自身意志是否受人讒惑;政令降至地方,又會不會有違初心。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他豈可能不知疲倦,又豈可能無所煩憂。
他才十四啊,這擔子對他來說也太重了。
他仰面躺臥,夜光描摹出他的側臉。輪廓英俊,鼻梁挺拔,兩條劍眉卻緊緊蹙著。眼瞼半垂,目光帶著思慮與無奈投向前側的虛空。
我的憂心已然消彌,而他之煩惱卻可稱與我有關。我也當盡綿薄之力,為他做些什麼。
我看向他:“有什麼我能幫你的,你盡可告訴我。”
他轉頭面對我,眉頭依然微蹙,眼睛睜開了,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地閃著亮光。
“那你親親我吧。”
我將嘴唇和身體貼上去,他雙唇輕啟,與我相互摩蹭。然後含住我的唇瓣吮舔,舌尖細細描摹過每一條紋路,又探入口腔,去逗引我的舌。
我其實不喜歡這樣。全是口水,感覺非常別扭。雖然沒明說過,但平日親吻一般只讓他親臉,若他定要親嘴,我也讓他將肩膀伸過來,然後嫌棄地把口水在他身上擦了去。所以他向來也很乖覺,沒有動過舌頭,接吻時只是溫溫軟軟地貼一下。
然此刻他用力嚙舐著我的唇,舌尖在我口腔內蠻橫地攪動,終於有了些侵索縱肆之意。
仿佛向來壓抑的情思乍然噴薄而出。
我心頭如窒,勉強忍過口水黏濕的異樣感,嘗試著用舌身輕輕碰觸,去回應他的舌。
他便更忘情地深入進來,以唇齒擁塞住我的舌,與我緊緊交纏在一起。
少頃,我感覺有些喘不過氣,便稍稍後撤,張口吐息。
他也停了下來,在我唇上輕蹭一下,然後離開,仰躺回去微微低喘。
我靠過去把他給我沾上的口水抹掉,他的面目重又變得柔和,微笑著貼了貼我的臉。
“嫻月,有你真好。”
我不好。
我不能為他將枷鎖除下,也無法像在家中父母溺愛我那樣,容他任性一點。
畢竟他確實是這個位置上最合適的人。而他之遠道,沒有完滿也沒有盡頭,直至身後也不會停止。
時維仲秋,水苑中的桂子早已大盛。我們傍晚吹風時又去賞過幾次,樹雖不多,但滿庭飄香。他說讓我挑明年想住哪兒,給我院子里也種。我知這不合禮制,但其實還是想同他住在一室。
桂花漸次落了,一種想望卻在我心底升起。
我央宮女們縫制了一枚佩囊,上繡金桂游魚。當然,鱖魚太不雅了,繡的是錦鯉。收尾那針,我親自銜起,扎得歪在外面,又以口系了個很丑的結。
父親,母親,莫要擔心我。月兒平安無事。我在北地,過得很好。
我對他說:“你讓我提的願望,我想到了。”
他見到佩囊,立時擰起眉盯著那歪結看,然後仍蹙著眉抬眸,對准我嘴唇周圍仔細端詳。
“這針你繡的?可曾傷著自己沒有?”
“沒有。”
他又低頭看了一眼佩囊,再回轉目光,在我臉上和脖頸四周打量了一圈。
“行吧。那算你厲害。”
“你可方便嗎?若有所顧忌,可回絕我——”
我要他托人將此佩囊送到長沙去。無須捎話也不要回信,若父母能見到這荷包,就應明了了。
不知這要求對他來說算不算難。然我心悉自己身份敏感,縱使明玉相信我,倘此事為外人所察,他便有容庇後宮向敵國傳信之嫌。
我其實也不該如此做的。只是真的太想念父母了。
他卻以目制止了我的問詢與思慮,堅定地望過來。命何康收起我的佩囊。
“此事不難。我答應過你。定會將它送至虞相手中。”
重陽宮宴,我又一次見到了他的家人。這次不似上次那樣緊張了,不過按部就班,該做什麼便做什麼。
“嫻月,可否請你助我一件事。”晚上回來,他如此說。
我心下疑惑。莫非我也有能幫得上他的事情?
我讓他講。他便問我:“你願不願幫忙教彩蕙讀書。”
拓跋彩蕙即是代壽公主。邱太妃之女,他九歲的幼妹。
“公主不是有太妃親自教導嗎?”我往日所受並非婦德之誡,擔心一不留神說出什麼不合宜的話來,落人口實。
言及太妃,他卻眉毛一擰,嘴角向下撇得老長:“你可別提了,你快救救我妹吧。”
原來太妃教誨公主讀書,勒令她背誦。一旦有誤,便責罰她。太妃日日疾言厲色,公主惶恐,更加背不出了。她悄悄向明玉訴苦,明玉於心不忍,想在請安之時抽空陪她玩耍,略行寬慰。孰料太妃但見明玉,便以皇兄為標榜,讓小公主看看人家,再看看她自己,簡直是糞土之牆不可圬。
“我已好幾天假托政務繁忙,未去請安了。今日宴上得見,彩蕙整個人卻像霜打了一樣,眼睛都沒了神采。”他嘆口氣,“再這樣下去,她非得憂懼成疾不可。我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了,只能央你代我去看看她,陪她背背書,莫讓太妃那樣嚴厲地責罰她。”
我聽得也直皺眉。背書哪有這般逼人的。我在家時素來願學便學,不欲學就休息。及至四書五經成誦,諸子百家也讀完了,都未曾聽過半句重話。
“這……那我過去,還是她過來?”
“我是想請你先去兩天,待她背得像樣些,我便向太妃推說你身體不便,教她過來找你。也免得她在母妃身邊,時刻不得松緩。”他轉頭看我,“你若願意,我明日便告訴太妃,後日你隨我一起去請安。”
“行吧。”
我答應了。他便靠過來,撲在我肩膀上重重搖了一下:“嫻月,你真是我的大恩人!”
“別這麼說。我也不一定能做好。公主現下在學何書?”
“在學《論語》。一個月了才學四篇,昨日背了今日便忘,太妃都快氣昏了。”
“《論語》都背不出?我四歲便會背了。”
我病愈後開蒙即讀《論語》,夫子之言約而微,辭淺近而道深遠。雖則幼時尚不能洞徹其義,後來不斷溫習,才漸有所悟。但敘述又不拗口,讀個兩三遍,自然也就記住了。我記得自己當時日誦一章,長的兩日,一個月內全篇都學完了。
“祖宗!”他趕緊扯我耳垂,“你可切莫讓太妃聽見這話!給我妹妹留條小命吧!”
我有些緊張。我在家中排行最末,又是唯一的女兒,只有兄長,並無弟妹。並不知當如何與弟妹相處。
長兄在我幼時便已入仕,仲兄也長我許多。他們對我都關懷備至。明玉對他幼妹亦是如此,但似乎又有不同。
公主會因我身體殘缺而厭惡我嗎?——可能不會,她皇兄也這樣,他們關系還挺親近的。
可明玉性子好,我性子不好,我擔心她不會喜歡我。
思及今日宮宴,確實幾未聽到代壽公主說話。我偶爾瞥了一眼,見她垂著頭瑟縮在太妃旁邊,一副怏怏不快之容。
童稚性情多變,我不曾在意她怎麼了,沒想到竟是因為這個。
如此看來小姑娘也挺可憐的。明玉既央我,我能幫便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