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低沉的轟鳴和震動,一縷灰塵落在辰月業已花白的頭發上。她被灰塵嗆到,輕微地咳嗽了幾聲;同時意識快速清醒,這是她從軍多年養成的習慣。她坐直身子,望向奶奶的方向:轟炸持續了一整晚,她們倆都沒睡安穩;為了不打擾奶奶,她悄悄地披上外衣准備離開睡房。
“不必這麼早工作吧”身後傳來奶奶的聲音。辰月回頭發現她已經靠著床頭坐起身體,有些慚愧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打擾您休息了”
“沒事……老年人不用睡太久”奶奶摸出眼鏡戴上,這顯得她更加慈祥,讓辰月想起自己的祖母。
“陪我說會兒話吧,工作不用那麼著急”奶奶向辰月伸出雙手,辰月便順從地坐在她的身邊,像學校里的學童一樣乖巧。奶奶聊起昨日和學生的互動:作為一名教師,她每天最大的欣慰就是能和孩子們在一起。她們二人沒有血緣關系,兩人僅僅是因為共同理念而走到同一條路上;老年人在反抗軍中並不常見,畢竟整個反抗軍本就是年輕的一場狂歡,只不過這場狂歡的落幕往往以死亡的方式呈現:她們選擇了燃燒自己的生命,就必然要面對如死灰般的終結。而奶奶,她本可以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安享晚年,卻在這個年紀選擇參加反抗軍,也許她想用自己生命的最後一點余熱點燃年輕人心中的火苗,可是隨著戰局的惡化,一切希望都變得愈發渺茫……如果她和整個反抗軍一同死去,還有誰會傳遞那一絲希望?
“叫我奶奶就行”當所有人都以尊稱稱呼她時,她這樣解釋道,“奶奶”一詞能在心理上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這對整個根據地的心理建設大有裨益。事實也果真如此,這個根據地能奇跡般地堅持到今天有相當一部分她的功勞。奶奶也曾多次拒絕反抗軍授予她的表彰,她說自己已經得到了太多,這輩子沒有什麼值得期待的了。
“如果我還有什麼可期待的,可能是一場平靜的退休吧”她微笑著說。辰月猶記得這段對話發生時的那個秋天,那時的根據地正熱火朝天的建設,鎮壓力量尚未成型,整個聖凱妮亞都是他們大展拳腳的舞台……只不過如今世道變遷,這個願望恐怕很難實現了。
奶奶最終還是呈現出疲態,辰月扶著她躺回床上、幫她蓋好被子後走出寢室。門外就是指揮中心,一名站崗人員對辰月敬禮,她則以微笑回應。緊接著,無线電操作員向她匯報最新情況:一無所獲。不僅是最後一支游擊隊,就連救援隊伍也失去聯絡,沒有人知道她們在哪里。
辰月的思緒有些飄忽:無线電操作員是一名男青年,這是極其少見的情況。性別屠殺過後,活下來的男性非富即貴,大多成為政府雇員或是干脆移民蒙屬凱妮亞當奴隸主;他完全沒必要卷入這場戰爭。不過他還是來了,帶著一身的技術和大量高價值無线電裝備——據說為了來到這里,他與父母斷絕關系。整個根據地的無线電系統都在他的指揮下搭建、運行,長達數年的時間里未曾出現一次事故。看著他有些滄桑的面龐,辰月不禁感概:他正值而立之年,若非這場戰爭,他或許早已成家立業,妻子是辰月自己也並非不可能。好吧,若不是這場戰爭,他們大概率不會相見;那樣的話自己又會在哪里呢?
根據地初創之時兩人就曾走得很近,其親密程度說是情侶也不過分;許多人撮合他們倆的關系,或是當成一種八卦,或是真有此意;比如副官就直言稱他們的婚禮會是根據地建設的一個重要標志:有聖凱妮亞男人願意參與到這場戰爭,這是何其重要的信號。只可惜他們還沒來得及進一步加深感情戰況就已惡化,他們不得不從虛無縹緲的浪漫幻想中抽身,投入到嚴肅的戰爭中去。
作為唯一的男性,他在這里沒有受到任何優待——好吧,是幾乎沒有。他和所有軍官一樣同住雙人臥室,也在公共澡堂中洗漱,在這個去性別化到極致的根據地里,根本沒人會注意別人的性征——也許有幾個年輕人借此開玩笑,但當她們見識到戰爭的殘酷之後便將此事拋諸腦後。作為一名技術人員,他的軍事素養堪稱優秀:十發一百環,這是百里挑一的神射手水平;更何況他用的是老式步槍,精准程度與前聖凱妮亞軍隊現役裝備有著相當大的差距;他的駕駛技術也堪稱一流,只不過在地下掩體中再也不會有發揮空間。
半晌她才意識到面前的人已經完成匯報,正在等候她的指示。“繼續監聽”辰月拍拍無线電操作員的肩膀。他向她敬了個禮,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接著向辰月報告的是助理,她手中捧著一大摞資料,包括昨夜產生的損傷報告和可以聯系到的外界動態。現在她們身處地下,後者是彌足珍貴的情報資源。但助理顯然有些事不想公開挑明,她拉著辰月離開大廳,來到一處偏僻的角落,四下確認無人後才開口說話。
“辰月,情況很不樂觀,我們派往蒙屬凱妮亞……”
辰月瞪了她一眼,“不要用那個詞”
“抱歉,派往東部的游擊隊失聯了,已經超過一百小時沒辦法聯系上她們……”
“我知道,無线電操作員和我說過——直接說結論”辰月舉起一只手打斷還想插嘴的助理。
“我想說,也許我們不應該繼續派遣救援隊——誰知道她們是不是去送死呢”
“難道讓之前的游擊隊等死就是正確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現在人手緊缺,總不能繼續分散兵力……”
“我知道你有壓力”辰月說,“每個人都不希望更多的犧牲,可是現在我們除了繼續戰斗下去還有什麼選擇呢?難道你指望侵略者接受投降嗎?”
……
送走了助理,厚厚的文件轉移到辰月的手上。她嘆了口氣,坐在辦公桌前准備開始一天的工作。但她並沒有立刻開始閱讀;相反,她坐在桌前,呆呆地回想著自己的前半生。
作為這個年齡的佼佼者,她自然被推舉到領袖的地位上。不過她絕非最優秀的,她知道即使在自己就讀的學校也有遠比她優秀的人存在,不過她們不是死於戰爭就是拒絕參加反抗軍。沒辦法,誰讓這是一個危險的選擇呢。她被迫接過這千斤重擔,過大的壓力讓她的頭發中早早竄出幾根白發,皮膚也因長期缺乏護理而變得蠟黃、沒有光澤。遠看去一定會有人將她誤認為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婦女,但事實上她只是有些駝背而已。在別人面前,她是頑強的反抗軍領袖,但只有辰月自己才知道,她也會偷偷哭泣。
奶奶與她告別、出門上課,臨走前還不忘戴上她那標志性的發卡;辰月也開始審閱文件。報告損傷沒什麼可看的:前聖凱妮亞軍隊的工程能力值得信賴,即使已經遭受多輪狂轟濫炸,這座地下堡壘依然只有輕微損壞,只要及時修補就不會出現危及支撐結構的裂隙。相反對外情報方面的消息糟糕得多:隨著七國反抗力量式微,各列強紛紛加強對七國和自由市的反間諜工作,短短兩個月內已經有三名特工失去聯系。位於南方聯盟的駐外情報部門已經多次詢問辰月是否啟動緊急狀態,即命令所有线人終止接觸以保全性命;這並非輕松的決定,停止接觸意味著根據地將無法收到外界消息,進而難以判斷侵略軍動向;但眼下遭受的損失又令她難以繼續推動线人執行任務。根據地內部也已經出現支持停止對外活動的聲音,她只能憑借在反抗軍中的威望暫時壓制,但所有人都知道這種非常狀態不可能持續太久。今日文件中再次出現終止活動申請書,她清楚地知道,這次她沒有理由再推脫了。
她偶然瞥到下一份文件:本應寫著標題的位置用紅色字跡寫著三個“緊急”,意味著這份文件涉及到時間敏感性決策,必須優先批復。辰月將其抽出並開始閱讀:這名线人獲悉,一批報廢化學武器將經自由市入境並運往中北聯邦首都郊區的垃圾填埋地銷毀,連帶可能造成數千貧民死亡。线人請示是否可以將其截獲並破壞在自由市境內,用自由市市民的生命換取中北聯邦貧民的生命。
目光移動到文件末尾,果然是那個熟悉的署名。“梟”,她的行動總是激進而危險,但同時她也是所有线人中取得成就最大者,包括但不限於刺殺一個聲名狼藉的“指定幸存者”、成功毀掉一個侵略軍指揮部,一並埋葬十余位軍官、多次挫敗針對根據地的進攻計劃和多次劫掠侵略軍補給线;甚至她還曾潛入泰北島,並且差一點殺死蒙屬凱妮亞——啊不,西南地區——統治者“省長”,僅僅是因為辰月擔心炸毀整棟酒店會傷及無辜才被迫放棄。雖然梟的行為已經嚴重違反反抗軍間諜活動原則,比如不傷害聖凱妮亞族裔和色誘之類,但出於某些私人原因辰月還是不願將她除名,也許這就是路徑依賴吧,辰月難以想象一旦失去她,根據地的對外情報收集將受到多大阻礙。
不給她思考的時間,急促而淒厲的警報聲響起,如同萬鬼哭嚎。這警報不同以往,預示著頂層岩層被擊穿、掩體內出現火災甚至塌方的最惡劣情況。人群中出現恐慌:年輕人焦急地望向辰月,稍微年長些的則跑向牆邊的武器櫃,從中取出一杆杆步槍。這是既定程序:在最後的壁壘被攻破之時,每個人都有責任拿起武器戰斗,就算不能擊退敵人,至少也要給他們留下足夠的創傷,讓他們知道聖凱妮亞人——即使是女性——也不會輕易屈服。
辰月從戰士手中接過步槍和步話機,在通話之前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自己的語氣中不能帶有任何一點情緒,否則恐慌會被人群無限制放大,最後造成秩序崩潰,那樣的結果只會比全員戰死還要恐怖。隨即她開始聯系各部門確定損傷情況;地面層的幾個觀察哨都遭到毀滅性打擊,無人幸存;上面幾層也出現程度不同的損壞,水管破裂、牆壁倒塌,人員被掩埋其中。她迅速組織非戰斗人員展開救援和滅火、恢復電力,同時命令位於教學區域的戰士想辦法聯系奶奶,護送她到安全的地方。
雖然在她內心深處無比明確地知道,整座防空洞沒有任何地方稱得上安全。如果侵略者願意,他們大可以連續轟炸這片掩體幾個月甚至更久,直到每一寸牆壁都坍塌,將所有人活埋;或者更惡毒,用水灌滿整個掩體,她們只能在絕望中看著水面一點點上漲、填滿整片空間,最終溺斃其中。可就算這樣,她們還是要戰斗、再戰斗,哪怕被迫離開掩體,哪怕結局不會改變,也絕不放棄一切可能的機會殺傷敵人。
隨著交流的逐步建立,敵人的目的愈發明確:炸開沉重的防爆門,或許是為了談判,或許是為了享受將她們一個個擊斃的過程……無論如何,這將是一場血腥至極的戰斗,沒有人能逃開;辰月唯一的希望就是他們能放過那些還沒成年的孩子——但是在經歷了如此激烈的戰斗後,她真的能奢望那些殺人不眨眼的侵略者能和平地接納孩子嗎?……
至於她自己?辰月苦笑著嘆了口氣,她已經完成了使命,如果必要的話,就讓頭上千噸重的岩石埋葬我吧——我的血會干涸在這片土地上,如果真的有神靈,他們也許會認可我對這片土地的忠誠。
就在這時,一股熱浪從入口衝進指揮中心,沒來得及躲進掩體的人被吹飛,重重地撞在另一側牆壁上;哀嚎聲隨即響起,指揮大廳亂作一片。就連辰月自己也受了傷:她撞在後一排桌子邊緣,堅硬的金屬桌沿硌傷了她積勞已久的腰,現在她疼得幾乎無法站立,只能坐在地上勉強指揮後續行動。她按下步話機的通話鍵,想通知更多人手前來支援,但步話機里傳來的只有沙沙聲。她難以置信地看向掛著中繼器的牆壁——在狹窄而封閉的地下空間,沒有中繼器步話機便無法工作——該死!衝擊波的強度恰到好處,不僅重傷了大廳內的防衛力量,也損壞了她指揮剩余力量行動的通信系統。最要命的是整個地下掩體都圍繞指揮中心展開,因而所有通信线路都經過那個中繼器,掩體正在分崩離析,她必須想辦法延緩它的死亡。
辰月召集三名戰士通過另一條通道前往其他空間:事到如今人力成為唯一的通信方式。她口述出需要向各個部門下達的指令後命令她們以最快速度離開,但在她們踏出指揮中心前,槍聲竟從數個方向同時響起,將三人擊倒在地。
辰月震驚地看著她們倒在血泊里喘息,甚至忘記舉起步槍;戰士倒地後出現的熟悉身影帶給她的衝擊實在太大,以至於直到槍被奪走她都沒能作出反應。另外幾名戰士用槍口對准來者,但辰月制止了她們的進一步行動。
那個開槍殺死兩名戰士的人是她的副官。眼下,她正帶著不到十個士兵與指揮中心里的人群對峙,副官本人則用槍口仍冒出硝煙的手槍指向辰月;她們的左肩系著白色袖章,但辰月再清楚不過根據地里不存在什麼用白袖章標識的身份。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敵我識別手段;這些人聽命於副官,後者在這群戴白袖章的人中職位最高,以往她在根據地中的威望僅次於辰月和奶奶,理應有對這個秘密組織的控制權。
“舉起手來,兩只手!”辰月正出神之時,副官命令道,還不忘用手槍抵住她的胸膛;同時另一名士兵走近並取下她掛在胸前的步槍。
“你們想干什麼?”辰月極力掩飾預期中的憤怒,她不怕死,只是不希望死得不明不白;但她更加憤怒於曾和自己親如姊妹的副官竟然選擇背叛。
“你想讓所有人為你那虛無縹緲的復國夢陪葬,我沒說錯吧?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投降才是活下去的辦法?”
“你怎麼會相信——”
“閉嘴!”槍托重重地砸在辰月的頭頂,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副官一只腳踩在她的胸口,令她呼吸困難;人群中傳來短促的尖叫,那是助理的聲音;她還很年輕,從未參加過戰斗,也未曾見到過這樣暴力的場面;她想要靠近辰月,卻被一名白袖章士兵推回原位。
“你知不知道你的固執給我們帶來了多少生離死別?有多少游擊隊員本來可以不用去送死?又有多少聖凱妮亞人因你指揮的行動仇視反抗軍?難道非要等到一切徹底失敗,我和所有人都死掉你才滿意?就算如此,過了五年、十年,還有誰會記得你的貢獻……”
“我記得”辰月艱難地說,但語氣十分堅定,“我記得,我們所有人都記得,這就足夠了”她扭頭看向指揮大廳里的人群和白袖章士兵的方向:“你們也都記得對吧?我們在這里共同奮斗過的三千多個日夜……”
“夠了!”副官暴怒,用力猛踢辰月的腹部。辰月痛苦地蜷縮成一團,艱難地呼吸著。她的嘴角流出鮮血,牙齒打顫;但她還是用余光瞥見了戰士的異動。
“不要輕舉妄動!”辰月抬起一只手指向那名戰士;戰士正想關閉保險,被辰月指出後,她對面的士兵立刻繳了她的槍;隨後在多杆步槍的瞄准下,戰士緩緩舉起手做投降狀。可 士兵仍舊不滿意,強迫她跪在地上。
“為了避免事態失控,我很抱歉”辰月無奈地搖搖頭,迎接來自那名戰士的怒視。她的退讓使整片空間的人陷入危險境地:這危險並不是爆發一場戰斗,而是單方面的屠殺;若是前者她們還有勝算,畢竟來著人數不多,火力亦稱不上凶猛;可是辰月的舉動讓她們的計劃暴露,現在她們不得不放低槍口,而副官帶領的士兵們則可以名正言順地用槍指著她們,隨時可以開火。
“你的道德潔癖讓我惡心!”副官哼了一聲:“只要有聖凱妮亞人在場,你的手指就不敢扣動扳機是吧?這就是你失敗的原因,連殺死我都不敢!”
“你敢直接進入指揮中心,想必不止這麼點人手”
“正是”副官驕傲地說著,將辰月拉到一個椅子上,用繩子在椅背後捆住她的雙手:“我的姐妹們正在每一層戰斗,你們是拖延不了多久的!我來這里就是為了控制你。現在,把你的口令交出來,我要打開防爆門”
“如果我不給你呢?”
副官沒有說話,毫不猶豫地對准辰月腳面開了一槍。辰月痛苦地俯下身去,咬緊牙關沒有慘叫;可是助理還是嚇得暈厥倒地。副官扯著辰月的頭發迫使她直起身體,扭著她的耳朵說:“你特麼快點交出口令!占領軍的飛行器就在這片空域盤旋,隨時可以丟下炸彈炸塌這個掩體!非要讓所有人為你陪葬嗎?!那些還想抵抗的都死了!你也想這樣死掉嗎?!快點給!我!口!令!”
她的臉扭曲著,紅到脖子根;辰月的臉也扭曲著,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劇痛:副官踩住她的傷腳,鮮血涌出浸透了她們的鞋子;不僅如此,副官還用里扭著辰月的耳朵、簡直像要將那對耳朵從她的臉上撕下來似的。
“暴力……暴力不能解決問題”辰月的聲音微弱“快放手,我暈過去你就拿不到口令了”
副官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目的,她整整制服,用槍抵住辰月的膝蓋,質問她:“口令?”
“就是你的名字,用的聖凱妮亞標准注音拼寫,注意是全小寫”
“早說就不用受苦了嘛”副官往她的臉上吐了口唾沫,命令一名士兵為辰月做包扎,自己則走到控制終端前開始輸入。
“我曾經多麼信任你啊……”辰月說,“你還記不記得最初那幾年的自己?那時候你也是個激進派,說要殺光侵略軍,甚至是他們的仆從軍……那時候你見到個傷員都要掉眼淚,簡直像個小孩子……後來聽說薩米萊那群禽獸搞得慘案更是幾個晚上睡不著覺……哎,人心真是會變的呀……”
“你,過來!”副官向無线電操作員招手,“你來操作對外通信,必須按照我說的內容來輸入!”
無线電操作員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望向辰月;得到她的默許後,他才來到終端前快速地敲打鍵盤輸入指令。過了不久,他讓出位置:“可以通過語音輸入,你請!”
最後兩個字顯然帶著極大的不滿,但勝券在握的副官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這里是高離東區十三號根據地,現在對占領軍司令部通話!我們已經停止抵抗並接受貴方提出的停火條件!防爆門將於稍後開啟,請務必立刻停止轟炸!待貴方接收人員到場後我們將會移交戰犯!重復一遍……”
不知何時,那種仿若白噪音的轟隆聲戛然而止,地下掩體里靜得可怕,幾乎能聽見人們的呼吸。許久,辰月苦笑道:
“‘戰犯’,是吧?”
“沒錯,你就是那個戰犯頭子”副官繞到辰月身後,“根據這個世界上一場戰爭的經驗,戰犯可是要被絞死的”說著,她用手輕輕掐住辰月的頸部,慢慢發力;但幾秒鍾後又松開。
“我可不確定他們是否會用比絞刑更殘忍的方式殺死你……”
“即使看到曾經的好友痛苦死去,你也依然要投降,是嗎?”
“廢話,我可不想死在這地下室里!”
“‘戰犯’不止我一個吧?”
“我怎麼清楚?我又沒跟他們聯系過多少次……”
“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有可能把你或你的手下定為‘戰犯’?”
“這不可能!”副官大聲打斷她的話語,“占領軍保證過,只要交出你和另外一些人就可以確保我們無罪”
“這麼看來不止我一個?”
“你不用管;反正到時候都是幾分鍾的事,處決過程不會持續太久的,你大可放心。說不定我還會為你求情呢……”
“我也可以向你提出一項請求嗎?”辰月疲憊地問。所有人忽然發現,她似乎瞬間老了二十歲,頭上的白發前所未有地密集,身材也更加佝僂。
“盡管說,但聽不聽決定權在我”副官坐進另一把椅子,雙腳翹在控制台上。
“能不能確保孩子們安全?這是我最後的請求了”
副官哼了一聲,沒有回答;她聽到無线電終端里傳來嘶嘶聲,趕緊起身接聽。
“……是的,收到!”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激動:“現在傳輸防爆門坐標……”緊接著她撿起辰月身邊的步話機,向掩體的各個角落喊話:“停止交火!要給外國友人一個好印象,別打打殺殺個沒完!還在抵抗的那些也給我聽好了:占領軍很快會接管這里,你們要是不想死就都特麼放下武器投降!”
“步話機壞了,中繼器在那場衝擊波中……”辰月提醒道。
“中繼器是我關閉的,簡單的定時電路而已”副官將一個小東西丟到辰月手里;那是一個類似電子手表的設備,液晶顯示屏已經熄滅。設備還帶著些許溫度,或許是剛結束工作狀態。
“那場衝擊波也是我制造的,花了好幾噸化肥呢”副官得意洋洋,毫不掩飾自己的戰略:“不過有幾個人發現了那堆炸藥,因此我不得不提前引爆——原本的計劃是先切斷通信再引爆,雖然過程顛倒過來但看結果似乎沒什麼區別,除了炸死幾個倒霉蛋……誰讓她們私自靠近我搭建的炸藥堆呢?至於中繼器更加簡單,只要把這個干擾設備拔下來它就能繼續工作,怎麼樣,來自占領軍的技術指導是不是讓你大吃一驚?”
說完話她把步話機一丟,長嘆口氣:“啊——還是和平下來輕松;說真的,這麼多年來你從沒考慮過和占領軍進行停戰談判嗎?”
“自從他們殺死我的父母以後,這個選項就不復存在”辰月苦笑著,掙扎著想要站起身;一名士兵上前試圖阻止她,卻被副官攔住;副官解開綁在辰月手上的繩索,還將自己的配槍交給她:“你還有什麼想說的趕緊說吧,等占領軍控制這里可就沒時間宣揚你那套理論了”
辰月雙手撐在桌子上,臉色蒼白,顯然腳上的傷口令她痛苦不堪。她沉重地喘息著,
“謝謝你們”,她顫抖著說,“謝謝你們陪伴我度過這十年,我們已經竭盡所能,不需要感到什麼遺憾。人總是會死去的,意義或重或輕,我很高興我能以這樣的方式度過自己的一生:雖然不算漫長,雖然沒能贏得最終的勝利,但至少在我死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堅持做到了——那就是為對抗壓迫和爭取民族解放而斗爭”
接著她看了看手槍,拉動套筒將槍支拆開,將子彈全部卸下,最後交還給副官:“我不會在這個時候當個懦夫,以自殺躲過審判;我會留下來陪伴堅守信念的人們到最後一刻。那時無論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何等恐怖的刑罰,我都不會恐懼”她踱步到戰士們中間,期間幾次差點摔倒,好在戰士及時攙扶住她;“因為我們曾戰斗在一條戰线上,換句話說,我們是同志,永遠都是……”
“停止你那無意義的煽情吧”副官揮了揮手,命令士兵強行分開辰月和戰士,“無論你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我的想法;如果你還有什麼長篇大論,對著軍事法庭上的人說去”
交接進行的很匆忙,侵略軍似乎已經迫不及待想要享受這個掩體中的年輕肉體。侵略軍士兵大大咧咧地追逐解除武裝的戰士和學生,在她們身上摸來摸去,似乎很享受她們窘迫的神情。軍官雖然表現得矜持一些,但也忍不住往四周女性身上多看兩眼……那神情簡直像是在選妃,令辰月感到惡心。現在,整個根據地就像一個被打開的肉罐頭,解除武裝的少女就是罐頭里被攪碎的肉醬,供入侵者盡情享用。
辰月被帶離指揮中心,理由是“她和停戰談判沒有關系”——可笑!她作為反抗軍領袖竟然無權參與和談,許多人都為此憤憤不平;好在辰月並不留戀權力,跟隨押送她的士兵離開大廳。剛走出沒兩步,新任務交到她手里:勸降仍在戰斗的反抗軍。辰月無奈,只得跟隨士兵去往掩體各角落逐個解決。最後的抵抗者們對辰月不戰而降失望至極,不乏選擇自殺者。辰月心痛地看著她們的身軀倒下,卻無能為力:一只槍口頂在她背後,只要她敢輕舉妄動,她就會被射殺。雖然辰月很想一死了之,但她還有責任在身上:在短暫的交接期間繼續維持根據地的秩序。雖然號召戰士拼死一搏很酷,還能殺死好幾名侵略軍士兵,可那又能扭轉什麼局勢呢?後續侵略軍會如潮水一般涌進來,將她們一個接一個殺死,甚至連孩子都不放過。為了確保最多數人能活下去,她只能做此下策。
或許副官是對的呢?只要犧牲一小部分就能保全大部分人……可辰月怎麼也無法下定決心,倒不是因為她是被犧牲的那個,而是她不能決定誰該去死。她多麼愛這個根據地啊,愛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甚至是人們飼養的寵物。本來按照規程這里不應存在寵物,可是為了“心理建設”她還是破例允許貓狗等動物繼續存在,雖然這一決定會讓本就短缺的口糧更加緊俏……其他根據地的反抗軍拜訪這里時總會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寵物吸引,流連忘返;若不是這里地處偏僻,一定會成為反抗軍中的明星吧……
她被送往掩體最深處的牢房中囚禁,一同被囚禁的還有無线電操作員、奶奶和助理等幾個忠於她的人。介於奶奶身體狀況較差,辰月被允許和奶奶共處一室,其他人則被分開。無线電操作員無聊時便會吹口哨,臨近幾個牢房都能聽到,這是辰月在被囚禁時光中唯一的慰藉。
為了壓抑內心的恐懼,辰月會在無聊時找無线電操作員談話。雖然他們互相看不見對方,但僅聽到對方的聲音就足夠令她安心。無线電操作員喜歡提及自己的過去,他說說些舊日的故事能減輕當下的焦慮,辰月便接受了他的說法。這倒也好,讓助理——和其他從根據地里長大的孩子——聽聽戰前的生活是什麼樣的,萬一她們能活下去呢?那樣就可以把這個故事傳唱再傳唱,如同星星野火,總有一天會變為燎原之勢。
無线電操作員來自一個優渥的家庭,她的父母都希望他能學習法律以繼承家業;那是一個名列前茅的大型企業,一年的分紅就夠絕大多數普通人一輩子吃喝不愁。可他偏偏逆反心理爆棚,大學報了個電子工程專業並在此領域深造,畢業前一年還代表學校參加國家級賽事並獲獎。這也是後來他與父母決裂的底氣:他賣掉大學時申請的專利,購入大量電子設備,輾轉至高離這個偏僻之地,全力支持反抗軍事業。至於他的父母?他們早已不再聯系,但據线人打聽,他們生活在蒙屬凱妮亞,作為奴隸主日子過得相當滋潤,甚至比以前掌控大公司時還要悠閒——經營公司還要受到諸多法律管轄,而奴隸主可以為所欲為,甚至殺死奴隸取樂也無妨。
“那你呢?”每次無线電操作員講完,助理都會迫不及待地詢問。
“我啊……”辰月閉著眼睛,努力回憶過去。多年過去她的大腦完全被根據地事務占滿,想挖出那些久遠的記憶還頗費工夫:她的大學時光在和平中度過,畢業那年正趕上戰爭爆發,父母告誡她不要隨意出頭,否則可能招致麻煩;她便安安靜靜地縮在角落里,盡可能遮掩自己的容貌,這才沒有被士兵盯上。雖然發生在身邊的苦難太過真實,每看到一出暴行,她的心就絞痛一次,對侵略者的仇恨更加深一分;但她同樣害怕自己成為下一個受害者,矛盾的情緒折磨著她,令她寢食難安。直到父母都侵略者殺死,她才終於下定決心參加反抗軍;大學輔修的管理學在此時派上用場,她被推舉為領袖,此後十年間她和反抗軍一同成長、挫敗了無數次針對根據地的襲擊,拯救了上千名平民。可現在,根據地已經支離破碎,而她恐怕也將不久於人世。
“你怕死嗎”助理怯生生地問道。
“當然不”辰月努力擠出微笑:“畢竟還有你們在我身邊,不是嗎?我們會一起面對——只要身邊有彼此,我就不會害怕”
數日後軍事法庭開庭。辰月被判處數十項罪名,其中最令她哭笑不得的一項是“毀壞環境罪”,理由是她領導的反抗軍破壞了高離的原始生態和民俗環境,使這里的旅游資源不可開發,間接導致了上千萬乃至數億的經濟損失。她想要反駁,卻被法警一拳打斷牙齒,鮮血滿嘴流淌。她就以這樣狼狽的樣子聽完余下的審判,根本沒有辯駁的機會。審判結束,她被拖出法庭,門外是曾經的指揮中心,大部分設施都已經拆除;大廳被分隔成無數小房間,其中傳來令人窒息的慘叫聲,那是無數少女正被侵略軍強奸、虐待甚至私刑處決。
令辰月感到意外地,她沒有像別的女性那樣審判結束後被送去妓院受辱,或許是因為她已經芳華不再,士兵們沒法對她提起興趣;又或者這是一種懲罰,讓她清醒地看著曾經受到庇護的聖凱妮亞人被侵犯、被虐殺卻無能為力。這種折磨堪比最殘酷的審訊,幾乎將她逼瘋;若不是奶奶積極安慰她,恐怕她早已承受不住打擊,像對面牢房那個反抗軍戰士一樣懸梁自盡了。
在看守者的一次對話中辰月了解到自己沒有被立刻處決的原因:她作為最後一個反抗軍領袖,許多人都對她相當感興趣,正日夜不停地趕往這里以期目睹她的死亡,因此她才得以苟活。不過隨著最後一名貴賓——薩治北境國首相到訪,她的死期不會等很久了。
誰能想到意外還是搶先一步。幾名侵略軍士兵闖入牢房,趕走看守者,並將助理虜走。助理拼命掙扎,但還是抵不過兩個成年男性的力量,她整個人被抬起到空中,手腳被士兵抓住動彈不得。辰月聲嘶力竭地吼叫,雙臂穿過鐵柵欄伸向助理,卻終究沒能觸碰到她。沉重的鐵門轟然關閉,她嗓子都喊啞了也沒能再讓助理回來,她終於意識到,剛才那一面竟是兩人的永別。
不知過了多久,副官走進牢房,辰月還沉浸在失去助理的悲傷之中,一時間並未理睬她;直到副官命令士兵打開牢房門,她才虛弱地問了一句:
“你是來帶我去刑場的吧?”
“正是……不過首先我要跟你說一件事”
辰月點點頭默許,副官便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與辰月講述她在牢獄之外的見聞。
助理被送到掩體外,一個曾經作為活動廣場,如今則是刑場的地方。絞刑架矗立在刑場中央,多日來侵略軍用它處決了不止一位反抗軍。助理被要求站在一個孩子肩上,脖子套進絞索;全身重量全靠腳下的小女孩支撐。孩子非常懂事,知道若自己離開原位,肩膀上的少女便會痛苦死去,硬是強撐著站了好幾個小時;但最後她還是沒能撐過困頓,失去意識倒在地上;數分鍾後她醒過來時,助理已經沒了呼吸,只剩手腳還在輕微抽搐,尿液浸濕的褲筒隨風飄蕩……孩子抱著助理的小腿哭了好長時間,直到嗓子嘶啞、眼淚流干才被帶離刑場……
“你想聽聽那個小孩是怎麼死的嗎?”副官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辰月艱難地喘著氣,不忍心繼續聽下去;但副官不顧她的感受,接著往下說:
薩米萊士兵把孩子關進一個空房間,房間里只有她和幾條餓極了的軍犬。女孩躲閃著,哀嚎著,但最終被撲倒。軍犬撕裂她的喉嚨、掏空她的內髒,鮮血流了一地……
“停下!”辰月失控地大吼,痛哭起來。她用手捂著臉,手指扎進眼眶,仿佛想把眼睛挖出來。可挖掉自己的眼球又能改變什麼現實呢?助理已經死去,孩子們也正以各種方式悲慘死去,又有誰能聽到她們的哭泣?最後一群聖凱妮亞遺民正在被殺死,而眼前這個曾經宣誓為復興聖凱妮亞奮斗一生的女人正在嘲笑她的軟弱。
辰月深知助理為何會受如此“重視”:她是少數自己絕對信任的人之一,平安度過前些天已經是萬幸,如此僥幸不可能永遠持續。辰月一直反對以十八歲作為成年的唯一標志,一小部分人早在十一二歲便表現出成人的氣質,另外一些則直到二十多歲也不會擺脫稚氣;助理顯然屬於後者,辰月安排她到此職位正是為了鍛煉她,而結果非常符合預期:她細心的特點在整理文件這件事上得到相當凸顯,但卻特別容易受到變故的影響,無論是游擊隊員犧牲還是其他根據地淪陷。好在這些情緒波動並不長久,她很快便會調整心態重新投入工作。這正是文件管理員需要的心理特質,辰月很欣慰自己看對了人。
如今她卻悲慘死去,辰月不得不感慨是否自己讓這個年輕人承擔了太多本不應屬於她的重擔:她成了一個標志,傷害她就等同於傷害辰月本人,這無疑是害死助理的重要原因——有人想借此打擊她的意志。
毫無疑問那個人做到了。一股無名怒火從辰月心底升起,她突然有種想要掐死副官的衝動。心中那個陰影漸漸清晰:沒錯,就是面前這個女人害死了助理,因為只有她知道助理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副官也曾經是自己絕對信任的人之一啊!
辰月從椅子上跳起來,卻被腳傷拖累了動作,反而跪倒在副官面前。副官放聲大笑,連她那幾個隨從也放肆地笑起來。副官抬起一只腳到辰月面前,用鞋尖勾起她的下巴,欣賞她氣急敗壞而痛苦萬分的樣子。
“你還覺得你保護得了誰?”副官趾高氣昂:“連你自己馬上也要死了,你折騰了這麼多年又留下什麼遺產?哦,或許應該說你幫占領軍‘免費’抓捕了大群復國主義極端分子,這也算是一點貢獻。放心,我會在你的墓碑上刻下這一條的……愣著干什麼?把她綁起來!還有老不死的和隔壁那個!”
辰月跪在地上,任憑副官的隨從把她的雙手綁在身後也沒有掙扎。另外幾名隨從正粗暴地把奶奶從床上拽起來,將她的雙手扭到背後。
“能對她輕一點嗎”辰月抬頭望向副官;她這模樣可一點都不像反抗軍領袖,倒像是街邊乞丐:“奶奶年齡很大,別弄傷她了”
副官看向圍在奶奶身邊的幾個隨從,微微點了下頭;隨從們立刻明白,動作輕柔了許多,但還是不由分說地將奶奶的雙手綁住;另外幾名隨從正在打開關押無线電操作員的房門,准備將他的手也綁上。
“放開!我自己能走!”無线電操作員奮力反抗,他的力氣很大,輕松把一名隨從制伏;另一名隨從掏出手槍指著他,但並未立刻開槍。
“你這麼一說倒提醒我了”副官站起身走到隔壁:“不用綁他,有個占領軍顧問要見他,讓他把自己打扮干淨點,別給人丟臉……”
隨從丟給無线電操作員一條毛巾,他接過後沾了些水在臉上胡亂地擦拭個遍,然後仔細地整理制服扣子,最後再拍打幾下,讓制服看上去筆挺一些。這套制服很是陳舊,衣襟和袖口都露出散開的线頭;但在無线電操作員的整理下很快就變得干淨利索,簡直像新發下來的一樣。
“這還差不多嘛,有技術人員的樣子”副官滿意地從上到下打量無线電操作員,然後一揮手:“帶走!”
通往刑場的路漫長而痛苦,倒不是她被迫光腳走過玻璃渣或是被騎在木驢上羞辱,而是周圍的目光造成的心理折磨。圍觀者中既有原根據地的平民也有侵略軍士兵,他們紛紛向辰月投來鄙夷的目光,平民好像在說:“你真讓人失望,我還以為你會戰斗到死”;士兵則說:“這女人這麼丑,怎麼領導的反抗軍?”。後來甚至有臭蛋扔到她身上;好在副官抓緊她的胳膊帶著她快步通過,要不然她肯定還會多挨幾下。這會兒辰月甚至有點感謝副官,不過在她看到副官的眼神後立刻收回了那種想法。
她只在一個地方看到過那種眼神,那是妓院老鴇將瀕死妓女丟到野地里時才會透露出的、對廢棄物品的厭惡。
圍觀者更多是手持攝像機或照相機、操著各式語言的他國記者。顯然聖凱妮亞最後一處根據地的淪陷已經成了國際新聞,她也成為國際矚目的焦點人物——只不過世界在意的不會是她此前為根據地付出的精力,亦不會是她這輩子有什麼造詣。她能清楚地聽見一名艾爾瓦特記者正在對拍攝者大談特談七國死刑制度,以及她推測辰月將會被如何處死。辰月知道高離的正式處決方式是由那群信徒釘死在十字架上,也能坦然接受在眾人面前渾身赤裸地死去,可她還在擔心奶奶。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不應該遭受這些折磨的。如果可能的話,辰月想著,她要盡一切可能為奶奶求情,哪怕是爭取一個不那麼痛苦的死亡方式也好。
“你在擔心我吧”奶奶察覺到辰月的情緒,低聲問她。
“是的,我在想能否……”
“沒事孩子”奶奶慈祥地微笑著用手撫摸辰月的頭發,“我已經老了,死亡是遲早要到來的事情,沒什麼大不了的。至於受辱?如果他們覺得要羞辱一個老人才能證明自己的勝利,那這勝利未免太卑賤了些”
“您在安慰我吧?”
“當然沒有,只是抒發一些情緒而已,要不然這最後一段路得多難走完呢。你也不要太過自責,能堅持十年已經是非常、非常優秀的表現……”
“可是最後關頭是我下達了停止抵抗的命令……”
“不必在意,孩子,事情都已經結束,現在需要看向前方”
“可是看到她們因此受傷我感覺我有洗不掉的責任……”
“在那樣的節骨眼上,又有誰能做出更好的選擇呢?……”
話音未落,辰月等人已經走進一棟建築,記者、士兵和平民被關在門外;看來行刑不會公開進行,這讓辰月多少有點欣慰;不過她很快便想到更駭人的可能:也許不讓公眾看見行刑過程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處決方式極其殘忍,而不是什麼尊重她們隱私的原因。
“你終於來了”房間的另一頭響起一個聲音,循著聲音看過去,那里站著一個外國男子,穿著皺巴巴的夾克,頭發像是一整年沒有洗過一樣油得發亮。
外國男子緩步走近,伸出右手作握手狀;辰月剛想從身後伸出手示意自己還被綁著不便握手,就看見那人越過她走向無线電操作員。無线電操作員愣了幾秒鍾才與他握手,但表情中依然充滿不屑。
“你知道嗎,我們艾爾瓦特最重視技術人才”,外國男子摟著無线電操作員的肩膀慢慢往前走,“我調查過你的背景,你在大學時就搞過不少創新,聽說還申請了幾項專利?我很欣賞你這樣的聰明人。如果你死在今天對全世界都是極大的損失……”
在他轉過身去的一瞬間,辰月突然感到渾身發冷:外國男子的衣服背後寫著“F.I.D.A.”幾個字母,沒錯,艾爾瓦特情報局,是她與之周旋了十年的老對手。可她從沒想過自己竟然能親眼看見一名F.I.D.A.特工,如果她手里有一把槍,她會毫不猶豫地對那名男子開槍。可是現在她的手被綁在身後,除了握緊拳頭宣誓自己無處發泄的怒火以外什麼也做不了。
“我之所以到這里是為了和你談一個條件。雖然你不答應也沒什麼影響……不過我覺得,作為一個未來大有可為的技術員,沒必要和這群復國主義瘋子一起湮滅在歷史中吧?”
辰月感到呼吸困難:她不懷疑無线電操作員的忠誠,可是在死亡壓力之下就算他變節了自己又怎麼能加以責怪呢?畢竟自己也是因一時脆弱而選擇放棄與副官交戰,以至於此後發生的一切悲劇都有她的責任在其中。
“請說,我會考慮”
“我對你們的加密方式很感興趣,是一種我從沒見過的密碼;告訴我,這是不是你的原創?”
“我的大學同學構建了這種加密技術的大部分代碼,我只是在論文上署名而已”無线電操作員毫無感情地說。
“但是具體的技術細節呢?你或許對其有所了解?這麼說吧:我們需要你幫助破解反抗軍計算機系統的防火牆才能讀取出其中的機密檔案,我想其中不乏在七國活動的間諜相關資料。你的父母可還生活在七國呢,具體點說,他們在蒙屬凱妮亞,有一個很大的莊園,你一定不想他們受到間諜的傷害吧?”
“你真是大錯特錯”無线電操作員面無表情地說:“我加入反抗軍就是為了離開他們,你用這點根本無法動搖我”
“不就是條件嘛,都可以一條條的探討。你不喜歡和父母生活?沒問題!只要你答應幫助破解,我能給你七國中任何一國的正式身份,徹底抹掉你參加過反抗軍的汙點;又或者你想去自由市?不奇怪,畢竟戰前的自由市就已經超級發達,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其中還混雜著窮人,就像潔白無暇的畫布上有幾滴墨水……你去過自由市嗎?哦對,按你戰前的家境來說,去自由市再輕松不過了;現在的自由市可比那時好得多,看不見滿地奔走的窮人,自動化正在取代一切低端崗位,你的專業知識可以在那里大展拳腳……如果你還想逃得更遠一些,我甚至可以幫你申請艾爾瓦特永居身份,以你的能力,將來面見總統也並非不可能……
無线電操作員思考良久,並沒有接外國男子的話。
“你需要時間思考,這很好,說明你已經開竅了。最重要的一點,外部世界的女人可不比這里的貨色好多了?你看看……”
外國男子走到辰月面前,一只手按住她的胸部:“簡直就是營養不良!真不知道你有什麼理由跟她們混一起,你是苦行僧嗎?”
辰月的胸被按的發癢,她扭動身軀想甩掉男子的手,男子卻越抓越緊。
“我答應”無线電操作員忽然抬起頭來,目光也變得堅定,盯著外國男子。
“這就決定了?不再談談條件什麼的?”外國男子稍顯驚訝,似乎沒想到這人這麼快就會答應下來;但他很快就喜形於色,連步伐都變得輕佻活躍。
“當然有,接下來就是我的條件:給我一把槍,我要親手擊斃那個女人”
外國男子快速走到無线電操作員身邊,用力拍了兩下他的肩膀:“我就知道你有覺悟!去吧,去斬斷你和反抗軍的聯系。這樣也好,現在我們有一個無比合理的方式干掉她,省的一群人爭來爭去”說著,他抽出腰間的手槍交給無线電操作員。
無线電操作員取下彈匣,將子彈全部推出直至僅留下一顆子彈,然後向辰月走來。在副官和隨從的壓迫下,辰月和奶奶跪在地上,頭向下低著,擺出等候槍決的姿勢。無线電操作員走得很慢,短短幾步路卻像一個小時那樣煎熬,讓她內心惶恐至極。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是這樣的結局:被兩名得力助手先後背叛,最後還因此丟了性命。她多希望無线電操作員能走快點,早些結束她的生命,這樣她就能少受點生理和心理上的折磨了。
就當是給自己減輕點痛苦,辰月這樣安慰自己,相比於什麼釘死在十字架上或者絞刑,槍決已經是很痛快的死亡方式,現在她唯一能奢求的就是無线電操作員的槍法准些,最好一槍打爆她的腦袋,別讓自己死都無法安靜——畢竟打歪了以後垂死掙扎可不是什麼舒服的事情。
一雙鞋出現在她的視野中,緊接著她聽到無线電操作員的聲音:
“抬頭”
一定要這樣嗎,一定要打破最後的幻想嗎?辰月的眼淚不爭氣地留下來,這還是投降後她第一次哭。以往的憤怒和哀傷往往都是無聲的,她沉默地撕著紙片,也不哭鬧,像個啞巴一樣;奶奶則在身邊苦口婆心地安慰自己。可這一次她真的無法忍受:最深刻的背叛竟然來自於她曾經愛過的人,她收緊下巴,努力眨巴眼睛阻止眼淚滑落,可是眼淚還是流出眼眶,浸潤衣服、滴落地面。一雙手扯著她的頭發迫使她抬起頭,強迫她看向無线電操作員;黑洞洞的槍口指著她的鼻子,辰月忍不住去想自己被爆頭後會是怎樣的一幅景象:會失禁嗎?會掙扎、抽搐嗎?奶奶會不會被嚇到?她又會如何死去?辰月已經不敢奢求讓侵略軍放過奶奶,只求她能不受太多痛苦……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勇氣和你一起走到盡頭,如果我做錯了什麼事還請原諒我。我相信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我還會在那邊和你相見,只不過我們中有一人要先走一步。最後我要說:我永遠都是聖凱妮亞公民,絕不是什麼蒙屬凱妮亞的奴隸主或者自由市的特權市民,聖凱妮亞萬歲!”
他以極快的語速說完這段話,然後迅速舉起槍對准自己的下頜扣動扳機。辰月還沒反應過來便聽到驚天動地的槍聲,幾滴鮮血混著骨頭碎片迸濺在她臉上,隨後便是無线電操作員的身軀向後直挺挺地倒下,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手槍被甩到一旁,在地上旋轉好幾圈才停下。
外國男子長嘆一口氣,從地上撿起槍換了個新彈匣,對著無线電操作員的身體又開了十余槍,直到子彈打空才停下。
“真是無恥的浪費”他說著,命令隨從拉起辰月和奶奶到隔壁房間准備執行死刑。
然後他轉向副官:“你去外面找兩個小孩來頂罪——這個男的和那個剛剛吊死的年輕女人,你管她叫什麼?助理?對,快去吧”
“不要!”辰月幾乎崩潰,掙脫隨從的壓制撲向副官——或者說摔倒在她腳邊:“你不能成為他們的幫凶!”
副官沒有回答,狠狠地踢她的面部;辰月感到鑽心的疼痛,全身縮成一團;隨後副官摔門而去,她又被隨從架起身體,跪在地上。
外國男子踱步道:“想不想知道你會怎麼死?其實一開始我沒打算讓你活這麼久,鑽地炸彈可以在幾秒鍾內把整個掩體化為火海,還省去了事後被媒體追問的麻煩,可那幾個煩人的家伙總是這麼自作主張,竟然派人去大本營阻止我們的進一步行動,沒辦法只能開啟談判,結果就是你的死亡成了一場拍賣會,各路勢力為了決定如何殺死你這麼一個人競相出價,最後還是管蒙屬凱妮亞那婊子買下了你”
蒙屬凱妮亞的死刑方式是電椅。辰月渾身一顫:難道她要被扒光衣服綁在椅子上,用電極接在私處,一直被電到渾身抽搐而死嗎?她這輩子只被電過一次,還是在中學做實驗時出的意外;那感覺終生難忘,她絕不想再體驗一次。
“可你也知道她有多少鬼點子,所以你的死法不會是電刑,而是……呵,你很快就會知道,不過事先准備一下,你們把衣服都脫掉”
繩子被解開,在幾名隨從的拉扯下,辰月和奶奶在眾人的注視下脫光了衣服。由於有一個陌生男人在場,辰月感到十分羞恥,用手遮住私處。男人表現得倒很紳士,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專心看向大門的方向。
“等會會有兩個小孩和你們一起進去,如同我剛才所說,是代替另外兩個人受刑的——你知道嗎?我本來打算讓害死助理那個小孩來代替她受刑,可是薩米萊那邊動作太快,等我趕到時只剩下一團骨頭架子,所以只能用其他人來代替;至於另一個小孩,你得怪這個男的,誰讓他不負責任的把自己弄死了呢?”
言畢,男子又往無线電操作員的身上狠狠踢了一腳;後者的胸膛癟下去,想必是被子彈打穿了肋骨。
副官帶著兩個孩子回到房間內,她們滿身髒汙,像是剛從混合著鮮血和泥濘的戰壕中爬出來一樣;當她們看見辰月和奶奶赤身裸體地站著時都驚得呆立原地,一動不敢動。副官不耐煩地扒下她們身上的衣物,小女孩這才如夢初醒般哭泣起來。
“奶奶,他又要欺負我嗎?”其中一個問道。
辰月感到鼻頭一酸:這個孩子看上去不過十來歲,還不懂什麼人情世故,更沒有見過根據地以外的世界,如今卻要陪她走向那未知的終點,如何能不令人落淚!
“不要怕”奶奶走過去摟住她們;在外國男子的示意下,副官停止撕扯她們衣服的動作,退到一邊;奶奶撫摸著她們的後腦勺,說著些安慰的話,但語氣中能聽出輕微的顫抖。
“動作快點,別磨磨蹭蹭的!”外國男子催促道,語氣凶狠。
奶奶無奈只得幫著孩子脫內衣褲;其中一個年齡稍大的身材已經有些曲线,另一個則還沒發育出第二性征;但她們的下體無一例外都流淌著膿血,顯然在此前受到過非人的虐待。辰月咬緊牙關,雙拳緊握,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
可就算現在發怒有什麼用呢?還不是被打一頓丟進刑場等死?也許很多“觀眾”會因為她臨死前的丑態而嘲笑她,而她只能在無盡的悔恨中結束一生……
副官推搡著她走進隔壁:偌大的房間空空蕩蕩,只有一個圓柱形容器;容器艙壁上有一個很小的門,除了門的位置以外,圓柱形四周都是面積巨大的觀察窗。
“你有沒有聽說過毒氣室?那是一種百余年前開始使用的處決方式,伴隨著毒氣在戰場上的大規模應用而鋪開。現在已經很少使用這麼‘不人道’的方式處決罪犯,但不能否認毒氣室在大規模處決上的極端高效。希望你沒忘記:百年前的那場戰爭中,巴爾托利可用它殺了不少人……”
辰月望向那個逼仄的圓柱形容器;她當然沒忘掉那段歷史,那可是人類史上最黑暗的時光。成百上千人被送進密不透光的房間,直到再也塞不下;但即使這樣還是有嬰孩被扔到人群頭上,以便用最少的藥物殺死盡可能多的人;隨後大門關閉、毒氣釋放,求生無望的人們互相撕扯、用指甲刮牆壁和鐵門,直到屍體定格……隨後,待毒氣散盡,他們被拖出去焚燒殆盡,而進行這些工作的恰是下一批受害者……
“特工先生,我們是否應該將話題回歸到關於對這四位女士執行死刑這個主題上?”不知何處傳來這樣一段話;辰月沒有找到聲音源,或許那個聲音來自房間之外——在她們看不見的地方,一群有著邪惡愛好的人正在關注房間里發生的一切。
“那是當然,尊敬的巴爾托利客人……接下來就輪到你們,根據地里的所有頑抗者。現在你明白為什麼要脫衣服了:毒氣很容易殘留在織物的孔隙中,這會讓後續的處理變得非常麻煩;此外,裸體也能更方便觀察毒氣造成的效果。按照計劃,你們四個是這場清洗的試驗品,如果實驗順利,那麼這種新型致死藥物便會投入使用;但若沒有達到預期,我們還得使用老款藥物,那種感覺可不好受!所以你們最好還是期待試驗成功……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們還有什麼遺言嗎?”
“你說‘這場清洗’,是什麼意思?”
“這還用我解釋?占領軍總部無法確定你們中是否有人仍抱有抵抗思想,放她們出去必然會造成不可預知的後果,為了避免一切風險,只能在這里全部處死——雖然從個人感情上來說我並不希望這樣,送去妓院當軍妓多好”
“你根本就沒有幫她們求情!”辰月按耐不住心中的悲憤,向副官大吼道。“你答應過我的……那可是你的同胞啊!她們流著和你一樣的血!”
“別這麼說,我已經用盡一切手段了”副官臉色不悅,“我用身體交易才勉強保住幾個下屬,你要真關心那些人,怎麼不也用身體去做個交換?”
“這倒是,我還從來沒有嘗過這位年輕女士的味道”男子走近兩步,幾乎貼在辰月身上;他撥開辰月捂住胸部和陰部的手,在她的身上肆意撫摸:“你的副官用和我做愛來交換她下屬的生命,你是否也願意這樣?”
辰月側過臉,努力避開男子的呼吸;男子見她如此不配合,更加大膽地伸手觸摸她的私處,一手伸向她的下體,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乳頭。就在辰月以為自己即將失身的時候,另一個聲音響起:
“斐樂,我相信您沒有忘記是我買斷了她的處置權吧?你只是執行人,或者說劊子手,不應該和她有太親密的接觸”
聲音的來源顯然是這個名為斐樂男子的頂頭上司,或者類似有著極大權威的人。男子立刻停止在辰月身上摸來摸去,向後退一步整理夾克,然後下令副官等人將她送進圓柱形容器。
“遵命,省長女士……只可惜我來遲了一步,在里面好好享受人生最後時光吧,可不要為了逃避而自殘,我還等著欣賞你的屍體呢!”
“你會遭報應的!”辰月失態地向副官大喊:“他說‘所有人’!你和你的隨從也會被殺!你為什麼要輕信他們……”
不給她說完話的機會,副官和隨從將她們逐個塞進容器,然後關閉艙門。她的雙腿不住地顫抖:她真的要這樣死去了嗎?她感到四肢發軟,身體像是脫力一般站也站不直;外國男子還在自顧自地說些什麼,他的聲音透過容器艙壁傳入已經變得扭曲而飄渺;辰月在想等會若是自己發出慘叫會不會也變成這樣,她暗自下定決心,無論多痛苦都絕不失態掙扎和叫喊;她已經讓跟隨者失望過太多次,這次絕不能讓她們再受到驚嚇。
容器里面很暗,她只能勉強看見奶奶和兩個小女孩的身影。四個人互相依偎著,用身體遮擋對方的隱私部位,好像這樣就能減少被別人看個精光的羞恥。小女孩低聲嗚咽著,問辰月自己是不是就要死了。
辰月的大腦內竟然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無比自責,在這最後也是最緊要的關頭她什麼也做不了,連給孩子們一個安慰都做不到。看著孩子們期待的眼神,她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你們別這麼看著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來給你們講故事吧”關鍵時刻奶奶開口,撫摸著小家伙們的腦袋,在她們的攙扶下緩緩坐下。辰月很是感激奶奶出手相助,也跟著坐在地上。
“很久很久以前……”奶奶舒緩的聲音讓辰月也感到安心;不愧是當了一輩子教師的人,她總能在孩子焦躁不安的時候撫慰她們的心靈。辰月突然發現她正在以局外人視角觀察四個人的情況:對於年過八十的奶奶來說,三十歲的自己和兩個十余歲的學童沒有什麼不同,都是受到驚嚇、需要安慰的小孩子。只不過她絲毫沒有小孩子那般對故事的興趣,因為她再清楚不過死亡遲早要降臨。她陷入空虛的深淵,雖然還活著卻如若行屍走肉一般麻木,無法再對任何事物提起興趣。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就像五髒六腑都被掏空一般。
紅色警告燈亮起,給容器內的一切蒙上一層黯淡的光暈;頭頂的排氣扇嗡嗡作響,辰月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吸入毒氣。若是吸入,她希望自己死得快一些,以及不要死的太難看;無論如何她還是個女人,愛美之心雖被軍旅生涯長期壓制也未曾完全泯滅,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屍體滿是傷痕地呈現在世人面前。如果可能,她想平躺下來,像正式入殮那樣雙手放在胸前交叉著死去。
小女孩驚叫一聲仰起頭,把辰月拉回現實:她先注意到小女孩流著鼻血,隨後聞到空氣中淡淡的鐵鏽味。正當她疑惑這是何種化學物質的氣味時,她也感覺到鼻腔中的溫熱,隨即是幾滴液體滴落胸前。她抹了一把鼻尖,才發現自己也開始流鼻血;如果僅僅是流鼻血倒還好,但情況比她預想的還要糟糕:口腔內也開始滲出鮮血,她都不需要攪動舌頭就能嘗到口里濃重的血腥味;血液不多時便灌滿口腔,若她不想吐出便只能咽下肚去,這感覺就像全身的血都從口鼻里向體外涌出似的,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她瞥向奶奶,卻看見了更加恐怖的畫面:奶奶的口鼻甚至是眼角和耳朵都在流出鮮血,在昏暗的環境中,血液幾乎完全呈現黑色,顯得尤為驚悚。奶奶艱難地喘息,每次呼吸都伴隨著呼嚕嚕聲,那是血液倒灌進氣管時發出的。出血加上窒息,可以想象奶奶正在經歷多大的痛苦;可她依然微笑著述說那在課堂里已經重復了一萬遍的故事,孩子們也捏住鼻子,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這種微妙的平衡是如此脆弱,稍有擾動便會全盤崩潰——辰月不希望打破和諧,只得安靜地聽著奶奶講故事。
奶奶的皮膚上浮現出暗斑,像是受傷後產生的淤青。漸漸地,暗斑開始滲出鮮血,血珠慢慢匯聚、變大,直到能夠順著皮膚流動。辰月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果然也在發生相同的反應——甚至連下體也在出血,不知不覺中她的身下已是一片血泊;這幾天不是她的生理期,下體流血的唯一可能便是受傷——或者毒氣作用。現在看來,所謂“毒氣”的效果應當是通過某種機制讓血管極度擴張從而使血液可以透過血管壁,或進入髒器之間,或從皮膚上滲出。如此一來便可以解釋她感受到的不適:胃里仿佛翻江倒海,內髒如同被劇烈攪動般疼痛,絕不是咽一口血能夠解釋的。
若她沒猜錯,她們四個最後都會失血而死。這可真是辰月所能想象到最殘忍的處決方式:雖然沒在身上制造任何可以被察覺的傷口,但流失的血液正逐漸帶走她的生命,她會緩慢但不可逆地失去力氣和思考能力,直到只能像一個植物人一樣躺在地上,眼睜睜看著維持自己生命活動的液體在體外干涸……最後她會陷入休克,身體機能失控,渾身抽搐、肌肉緊繃,死得非常難看。一想到這里,她就不寒而栗,到底是什麼樣的邪惡機構能有如此膽量將這種物質投入實用?!
辰月感到胸前一陣脹痛,她低頭查看,發現自己從未哺乳過的乳頭正在如分泌乳汁一般流出血水;或許是內出血的緣故,她的乳房幾乎脹大了一倍,對任何觸碰都無比敏感;乳頭尤甚,她只輕輕摸一下乳頭,血水就像水槍一樣噴射而出,幾乎射在坐在對面的小女孩身上,伴隨著鑽心的疼痛。辰月立刻感到羞愧至極,雙手懸在身前檔住胸部,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丑態。不過她很快便意識到這麼做沒什麼用,她已經渾身是血,乳頭這兩個出血點在全身上下的毛孔面前簡直不值一提。她猜測奶奶和孩子們也出現這種情況,但無奈燈光昏暗,她不可能看見她們身上的情況。——況且,即使是女性之間互相盯著對方的私處看也不是一件禮貌的事情。
情況還在惡化:奶奶幾乎無法喘氣;她已經失去視覺,口中呼喚著辰月的名字,眼睛卻直勾勾地望向前方,手在空中無目的地摸索著。辰月湊上去,抱著她的肩膀,回應她說出的任何話語。奶奶的身軀佝僂著,血液在她身上衝刷出一道道痕跡,像是在由鮮血組成的雨中淋了個透。
一開始奶奶還能條理清晰地安排自己死後事宜,諸如請求辰月幫忙照顧兩個孩子之類;但很快她的語句開始模糊不清,辰月必須費盡心思猜測她的意思。最後,奶奶只能說些斷續的字詞,沒人能參透其中含義。辰月哭了,但從眼睛里流出的也是血;她眼睜睜看著奶奶的頭慢慢垂下去,嘴巴半張著,將含了許久的血液一並吐出。奶奶的每一寸皮膚都被血液覆蓋,流出體外的血漿不多時便變得粘稠,辰月費了很大力氣才把手臂從奶奶身上拽下來,然後將她放平、並幫她擦干淨臉上的凝血。奶奶神情平靜,像是睡著了一般;辰月強忍悲傷,將奶奶的雙手拉扯到胸前交叉,讓她看上去沒有遭受多大痛苦。——這當然是自欺欺人,她最清楚失血而死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這麼做只是為了乞求良心上過得去,以及安慰那兩個小家伙。
孩子們在不遠處看著辰月的一系列動作,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結局很可能會和奶奶一樣,那些故事不過是安慰她們而已,便都大哭起來。辰月急得發慌:她可不是什麼育兒專家,完全沒有哄孩子的經驗,只能不斷重復著“有我在”之類的話語,卻根本起不到什麼安慰作用。年齡稍大的女孩更加激動,甚至站起身去敲打艙門。小小的巴掌在艙門上留下幾個血手印,然而艙門怎麼可能會因為她的哀求而洞開,她只是在徒勞地浪費自己的精力而已。
女孩敲了幾下後終於耗盡體力,順著艙壁慢慢滑落,只剩喘氣的力量。她哭著望向辰月,眼中流出的血淚觸目驚心。但辰月還是堅持爬到她面前,在她耳邊輕聲說:“你是個堅強的孩子,不哭,好嗎?不要辜負奶奶的期待”
女孩努力點了點頭,哭鬧慢慢變成啜泣;辰月知道這並非因為她有多麼聽話,而是因為她連哭的力氣都不剩下。辰月勉力微笑,撫摸她的頭發。女孩的頭發已經完全被血液浸透,摸上去黏糊糊的。辰月為她擦干淨臉上的血水,驚訝地發現她的嘴角竟然掛著一絲微笑。彌留之際,女孩痛苦地吐出嘴里的鮮血,翕動嘴唇;辰月俯下身去,終於在最後一刻聽清她想傳遞的信息:
有人陪著我,真好。
血淚再次涌出眼眶,滴答在她剛剛幫孩子清理干淨的面頰上。辰月趕緊擦干血淚,再一次幫女孩拂去臉上的髒汙。女孩的眼睛永遠合上了,無論辰月如何搖晃她的身體、呼喚她的名字都不再做出任何回應。辰月多希望這只是一場惡作劇,她能醒來、奶奶能醒來,自己和剩下一個小孩也不用走向必死的結局,可她最終還是得接受現實:這個孩子已經死去,接下來恐怕就是她自己。
安頓好死去的孩子,她爬回另一名孩子身邊;剛才為了來到這個孩子身邊已經耗費太多體力,現在她不得不胸腹貼著地面,手腳如游泳般在粘稠的血漿中揮舞著往回爬。她看見自己留下的痕跡:那是從她下體流出的血液,沾著一絲腥臭。現在已經無所謂羞恥與否,能活著回到那個孩子身邊才是她唯一的目標。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如果不能在生命的最後關頭給予孩子溫暖那就太可悲了。每一個動作都令她疼痛難忍,每一寸肌膚都仿佛被火灼燒,又像是筋肉從骨頭上剝離。每爬兩步她就得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她幾乎無法相信自己能趕在那個孩子死掉之前回到她身邊。原本充斥著恐怖猩紅色的視野變得愈發昏暗,顏色也漸漸變成灰白,她知道這是視網膜缺血的症狀,她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她用最後殘存的視力對准小女孩所在的方向:小女孩靠在牆上,除了胸口輕微起伏外一動不動;顯然她也正遭受失血的折磨。辰月拼命揮動四肢推動自己前進,在外人看來她的動作簡直像蹣跚學步的嬰兒一樣滑稽,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缺氧和失血狀態下進行如此劇烈的活動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她的肺泡內滿是滲出的鮮血,因此她連呼吸都很困難,每次呼吸都伴隨著從嘴里、鼻子里流出的血液,混合著從皮膚別處流出的血液一起在她的身下被塗抹開,形成一幅詭異的畫卷。
漸漸地疼痛開始緩解,但辰月知道這肯定不是她獲救的信號,而是缺血開始影響末端神經,她正在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她感覺不到雙腿,便用雙手繼續拖動身體,她感覺不到胸部、腹部傳來的疼痛,便更加拼命地揮舞雙臂。反正這具身體馬上就要報廢,還不如榨干它最後一點能量;反正她已經沒有痛覺,讓乳頭在地上摩擦個幾米又算得了什麼。在她的身後,瀦留在體內的尿液如開閘放水般泄出,在她經過的地面上衝刷出一條通道,清晰地記錄下她生命最後時刻的活動范圍。
終於,辰月抓住了那只柔軟的小手。此時她已經完全失明,只能憑記憶去想象女孩的樣貌。但是她來遲了,無論她如何揉搓,那只手的主人都沒有給出任何答復。辰月徹底崩潰:她不願承認自己的一生徒勞無功,但是在這個容器內,她確實一事無成,不僅沒能為奶奶爭取一個無痛的結局,也沒能照顧好孩子們,最後連自己的身體也顧不上;她的屍體想必會非常難看,血和尿沾得渾身都是,那種味道一定難聞極了。
她哭泣著,已經瞎掉的眼球直勾勾地望向前方;小女孩就躺在面前不遠處,她曾痛苦掙扎了好幾分鍾,甚至辰月握住她的手前她還有微弱的呼吸;但是就這麼幾秒鍾,她們徹底錯過對方。辰月無法想象她臨死之前經歷了怎樣的恐懼和孤單,她已經無法看到、聽到,只有來自身體深處的疼痛相伴。也許她曾輕聲呼喚自己的名字,但辰月沒有聽到也沒有回應;小女孩就這麼孤單的死掉了,像那千百個死在妓院里的年輕女人一樣。辰月見過妓院附近堆滿腐爛屍體的地下室,光是看一眼就已反胃到極點……
辰月拉扯著孩子的胳膊,將她拽到自己懷里。流出的血淚滴答在女孩身上,但她沒有心思去擦拭。她像母親抱著自己孩子那樣將小女孩抱在懷中,小女孩的頭剛好落在她的胸前,發梢刺激著她的乳頭,但血壓已經降低到無法噴出,因此無論刺激多麼劇烈,血液也只是從乳頭中緩緩流淌。辰月已經堅持到了極限,她的意識開始模糊,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口中吐出凝血,雙腿踢蹬擺動,體內的殘尿被擠出。如此掙扎了幾秒後,她陷入徹底沉寂,雖然還有些許毛孔在冒出血液,但她的大腦已經停止工作,徹底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辰月看見自己回到大學時光,身邊的一切都是那麼整潔,學生、教學樓,還有無线電操作員。他的頭發梳得整齊,穿著洗得發白的襯衫,微笑著問她是否同去圖書館復習。辰月感到有些奇怪,但並沒有細想:自己明明是在大學結束以後才認識他的呀……
後記
幾名隨從穿著高筒膠靴走進毒氣室,踏過滿地粘稠的凝血搬運那些扭曲的屍體。當她們試圖掰開辰月的胳膊取出她懷抱著的兒童時卻發現這個女人的動作是如此緊繃,以至於根本無法將兩人分開。
向副官報告後,她給出答復:
“把那女人的胳膊鋸斷,要不然體積太大沒法塞進焚化爐……你們先忙著,斐樂找我有點事”
通話結束,隨從們開始抱怨:當初談的條件可不是讓她們來干這種髒活……
後記之二
副官剛進入斐樂的辦公室便感覺脖子突然一疼,她失去平衡向另一側倒下;隨後斐樂出現在她的視野里。
“你……你要干什麼”副官捂著脖子,藥劑在她體內擴散,逐步奪走她的力氣,她的呼吸變得緩慢而虛弱,眼瞼也不住地下垂。
“我說過,總部無法信任你們每一個人”斐樂蹲在她面前,手里拿著一支無針注射器:“用你們聖凱妮亞人的話說,很快你就要去與辰月見面;不過放心,我給你打了鎮靜劑,你不會感受到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