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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後遺症

七國集團 17403 2023-11-20 10:01

  在這個人人都張揚自己個性的時代,伊薇顯得太呆板了一些。

   她的性格就像青春小說的背景板,幾乎沒有情緒波動、和誰都合得來,卻也沒有一個可以談心的朋友。幾乎每天,她都只穿著相同款式的衣服出門:一件松垮上衣和一條不太合身的牛仔褲。對這個年齡段的女孩子來說,臭美本該是一件極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伊薇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這身衣服是她在十元市場上淘來的,上面滿是戲也洗不掉的褶皺,看起來髒兮兮的。沒人喜歡和她走近:誰喜歡和一個土里土氣的女孩子走在一起!不過伊薇樂在其中:沒有外界的打擾,她能更專心地投入到學習和工作當中去。

   如果只是衣品上的落伍倒還說得過去,令人無法理解的是她似乎根本不懂如何為自己牟利。當別人習慣於推脫和逃避時,她卻偏偏將髒活累活主動攬到自己懷里,承擔起打掃宿舍、搬運桶裝水等工作。幾乎沒人見過她休息的樣子:她就像不知疲倦一般,積極幫助同事解決各種問題,即使無人感謝也毫無怨言。

   如此種種當然引得眾人嫉妒,他們背著她風言風語,最後一致認定她表現得這麼積極是為了申請入黨——要知道入黨在聖凱妮亞是一件多麼光榮的事情,年輕人們又有多麼積極尋求入黨,以求在將來的升職之路上少些碰壁——沒錯!只要她入黨,這一切都會煙消雲散;如此一來,自己便可對她橫加批判,畢竟她的一切行為都是“裝”出來的。

  

   伊薇輕易忽視掉了這些流言,反正她也不參加同事們的晚餐聚會,不必在意他們對自己的評價。唯獨讓她耿耿於懷的是她曾經的同學,艾婷對她的誣蔑:艾婷聲稱她有個顯赫的家世,裝得這麼低調只是為了體驗生活;在別人發愁如何在入黨申請書上湊字數時,她的前路早已鋪就。

   伊薇想要辯解,但艾婷的故事實在引人入勝,以至於每個人都相信伊薇其實是個富家女,紛紛開玩笑般地向她提出請客的要求。伊薇的收入除了支付必要開支外還得補貼家用:她的老母親因腿腳不便無法下田務農,只能由她出錢養活;她根本沒多余的存款給同事們享受。“無聊”、“吝嗇”等等評價撲面而來,糊在伊薇臉上,她委屈極了:自己明明什麼也沒有做錯,為什麼會遭人如此對待?

   好在科室主任及時為她提供心理輔導,在主任的勸說下,她漸漸想開了:她沒法取悅所有人。於是她開始更加謹慎地選擇自己的社交圈,並試圖與其中幾個人深交。她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在同一工作地點找個老公或許不是個壞選擇,兩人可以互相照顧嘛!可久而久之她才發現男同事其實並不喜歡跟自己在一起,他們更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對她這樣的丑小鴨從來都冷眼相對。無奈之下,伊薇只得放下談戀愛的打算,繼續默默無聞地生活。

   此外她還提交了入黨申請書,根據主任的介紹,入黨後能享受一些補助福利,或許可以幫她改善生活;伊薇簡單填寫了自己的教育和履職經歷,字數在同行人看來少得可憐:誰不希望盡可能詳細地記錄自己參加的每一份社工活動,甚至不惜把一份工作拆成幾章湊字數,只為在同行中脫穎而出;她這麼反常又是圖什麼呢?

  

   入黨大會上站上主席台接受表彰的是艾婷,所有人一點兒都不意外。她是個聰明人,懂得收買人心,獲得上級青睞也無可厚非。只有伊薇心里有些不平,她找到科室主任,期望他給自己一個說法。

   主任不是黨員,顯然對黨內事務不甚熟悉,他磕磕巴巴,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呃,怎麼說呢,這個決定不只有單位的內部意見,也有來自上級的指示……”

   “你的意思是說,她是被上級選中的?可是為什麼?”

   “呃……我只跟你一個人說,你可千萬別說出去了!”

   伊薇四下瞧瞧,確定沒有人在偷聽以後點了點頭。

   “艾婷的父親是一名黨員,呃,官還挺高的;他直接點名要……你懂吧”

   原來如此,伊薇恍然大悟,要不然她怎麼可能編出自己家境顯赫的故事來?那可是她的親身經歷!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被泄露出去後,所有人都轉變了態度。試想寫了大段的材料,本以為自己志在必得,到頭來卻被這麼一個連實習期都沒過的小丫頭片子橫刀奪愛,沒人能沉得住氣。一些人在公開場合批評她“正是有你艾婷這樣的人,黨和國家才會一天天地爛下去”;然而這看起來有些可笑:他們圍著她轉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不論怎樣,風波很快便平息下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到另一件事上:准備即將到來的戰爭。

  

   在和平年代,黨員是個光榮的頭銜;但當戰爭臨近,一切都變了:黨員意味著身先士卒,而在一場幾乎絕望的戰爭中,身先士卒意味著無比確定的死亡。

   每條戰线上都傳來黨員的“光輝事跡”——通常伴隨著流血和犧牲。仿佛戰神降世的驚人交換比很難相信出自常人之手,可是極其微小的優勢根本無法扭轉必敗的戰局;戰线仍在一天天後退,鮮血染紅了聖凱妮亞人再也不會踏足的土地。

   真正可怕的事情發生在新聞之外:為了盡快瓦解聖凱妮亞的抵抗,侵略者開始大規模投放噩夢般的武器;這些武器不僅對人體,也對環境有著極大的損害;但侵略者哪會在意這些?這又不是他們的家園……

   只有入黨時無比積極的艾婷在此時退縮;無論主任如何勸說,她都堅決拒絕上前线,最後甚至以自殘逃避征召。看著流淌一地的鮮血,伊薇感到有些腦袋發暈:這是她第一次感到暈血。真奇怪,以前從來沒有過……伊薇在同事的攙扶下坐在休息室的沙發里,禮貌地接過他們遞來的溫水。她不知道艾婷後續如何,不過接下來的幾天中沒有再見到她——或許跑到她爹那里去訴苦了吧,不過她爹作為一個黨員能包庇自己的女兒到如此程度嗎?

  

   開戰後的最初幾天,伊薇卻清閒下來:雖然大量醫生轉為軍醫送至前线,但在交通管制之下,病人減少得更多;大多數居民選擇在社區診所就近解決問題,她工作的大型醫院反而成了少有人光顧之地。戰火暫時還沒有波及這里,空蕩蕩的醫院安靜得有些過分。鳥兒等野生動物變得大膽,敢於靠近落單的人員,向他們討要食物。伊薇難得騰出空閒,坐在中庭看向繁茂的樹木;幾只松鼠伏在樹干上,覬覦著鳥兒口中的漿果。她從未感到如此愜意:她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觀察自然。她的前半生花了太多時間投入學習和工作,連身邊的美好都忽視了。她暗自下定決心,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好好看看這個世界。

   防空警報悠然響起,她不得不離開座位,走向地下室。對沒經歷過戰爭的人而言,空襲之類的事情實在太遙遠,她沒有對此提起絲毫警惕。

   ——直到她再次從地下室里走到地面。剛打開屏蔽門,一股熱浪便撲面而來,伴隨著物體燒焦的糊味;中庭的樹木已經化為灰燼,恐怕一同化為灰燼的還有樹上的鳥巢。天地被煙塵籠罩,能見度不超過百米,連醫院大門都模糊不清;不遠處的居民區騰起濃煙,但她沒有聽到消防車的警鈴聲,仿佛一切秩序都被打碎……醫院的圍牆坍塌了一截,幾個渾身是血的人正從那里抄近道進入醫院。

   “快,先救人!!”身後響起科室主任的聲音。

   身處地獄般的熱浪中,伊薇感覺腦子像是被烤熟了一般無法正常思考,她的整個身體都因灼熱的焚風而搖擺不定;但她顧不得那麼多,跳過仍未熄滅余焰的草坪,跌跌撞撞地奔向前來求援的平民。一個中年女人抱著孩子,絕望地哭喊,哀求醫生救他一命。伊薇接過孩子,立刻被他的鮮血染紅了衣袖:破片扎進他的身體,恐怕深及動脈。沒有時間思考,伊薇將他放在地上,卻發現自己沒有攜帶止血繃帶;情急之下,她脫下白大褂、用力撕成條狀——連她都沒想到自己竟能有這麼大的力量——綁在孩子腰部,然後用力按壓;可是血依舊從她的指縫中流出,她意識到事態已經超出自己能力所及;她所能做的也只有把孩子盡快送往手術室,同時祈禱那里還有足夠的人手為他實施手術。她抱起孩子,不等女人反應過來便衝向醫院建築。

   剛進門她就撞了個滿懷,懷中的孩子差點摔落;一隊醫生正急匆匆地跑出大廳,他們手里拿著染血的擔架。進入大廳後,伊薇被眼前的場景驚呆:這里已經滿是傷員——在她嘗試拯救孩童的短短幾分鍾內,大量幸存者從四面八方涌入醫院,本就短缺的人手立刻被飽和,每個醫護都忙得焦頭爛額。呻吟、哀嚎和悲愴的哭聲充斥著這片空間,令人倍感壓力;時不時還有輕傷員隨意走動,擾亂本就瀕臨崩潰的秩序,讓擁擠的大廳更加混亂。醫護們不得不扯著嗓子吼叫,勉力維持秩序、用投擲的方式傳遞藥品,同時避免踩到躺在地上的重傷員。

   伊薇找不到她認識的外科醫生,只能就近找到一名正在分發藥品的護士,向她索要了一份鎮靜劑和抗生素,隨即跑回孩子身邊;中年女人跪在孩子身邊不斷呼喚他的名字,從她的眼中伊薇分明看出了絕望和恐懼:孩子的鮮血已經浸透了全身上下的衣服,他的手從女人的手指上滑落,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他死了,自己終究來晚了一步。

   無以復加的悲傷從心底升起,伊薇仿佛耗盡了力氣,蹲在死去的孩童身邊。她緊攥著兩份藥品,大滴的淚珠從臉頰滑落。在潛意識里,她覺得自己應該對這個人的死亡負責:若她的醫術再高明一點、動作再快一點,或許他就不會死……

   女人悲愴地哭嚎,她這才想起自己是一名醫生,是掌控著局面的那個人,此時此刻她必須堅強——至少表現得堅強。她抹干淨眼淚,將女人抱在懷中,輕聲安慰她。起初女人還有些抗拒,用力推攘、試圖逃開伊薇的懷抱;直到幾分鍾後,她的動作才慢慢平息,溫熱的淚水浸濕了衣袖。伊薇感受著她的抽泣,一跳一跳地仿佛脈搏;她輕輕拍打女人的後背,試圖用這種方式撫平她心靈的創傷。

   條件不允許她繼續安慰他人:一名醫生叫上伊薇,讓她給一名頭部受傷的老人包扎;伊薇只得掙開懷中的女人,拿起藥品跑向老人的方向。老人有些痴呆,對醫護的提問毫無反應,她便強行在老人頭上纏繞繃帶,然後為他套上網狀帽。這是第一個沒有死在伊薇眼前的傷員,可她卻提不起一點精神:還有成百上千個人等著她去救呢!就算她一刻不停歇,把這些人都處理完需要多長時間?!一只手拍拍伊薇的肩膀、一個聲音呼喚她的名字,那是另一名醫生請求她提供幫助……

   僅僅一個下午,伊薇見到的屍體已經比她之前許多年所見還要多。況且之前大部分是自然死亡,與外傷致死完全不同;前者往往安詳平靜,後者則充斥著痛苦。她第一次見到嚴重外傷出自一場車禍,兩個青年深夜飆車,撞在橋墩上頭破血流……那次可把她嚇得不輕。今天的她卻忽然間成長起來一般,不再對鮮血感到恐懼。她頻繁穿梭於傷員之間的狹窄過道,逐漸對空氣中濃郁的血腥味感到麻木;她就像一塊積木,哪里有需求就奔向哪里,根本無暇顧及安慰生還者。

  

   深夜,醫院終於漸漸安靜下來。伊薇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大廳里,她正進行最後的清掃工作:將沾血的紗布等醫療廢品收進垃圾袋。路過一條長廊時,她看見了此生最為震撼的場面:幾十具屍體整齊地擺放在大廳的角落,雖已收入裹屍袋但仍顯得陰森而瘮人;其中不乏孩童和嬰兒,他們的身軀短了一截,詭異地佝僂著,她不敢想象袋子里的身體被痛苦扭曲成何等模樣。在大廳的另一個角落,伊薇看見了那個中年女人;她抱著死去的孩子,眼神空洞。

   伊薇小心翼翼地放下垃圾袋,坐在她身邊。只聽女人口中呢喃著些什麼,聲音極其微弱,即使在安靜的夜里也根本無法聽清。伊薇不敢過度靠近她,輕輕地在她耳邊說道:

   “大姐,我為您的損失感到非常難過,是我……”

   “不必自責”女人打斷她的話,聲音沙啞而低沉,“這是戰爭年代啊,戰爭哪有不死人的呢?”說著她垂下眼簾,看向孩子的面龐:“只可惜他沒來得及多看這世界幾眼就離開了……”說著,女人竟嗚嗚地抽泣起來。

   “請您節哀……”伊薇安慰道;她也被女人帶動情緒,鼻子酸酸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他還沒和媽媽說再見呢”女人突然說道,伊薇趕緊抹干淨眼淚,“她去前线了,現在看來凶多吉少啊”

   “他媽媽……是您的親人?”

   女人微微點頭,撫摸孩子已經冰冷的臉頰,“我是孩子的外婆;我女兒和你一樣,也是個護士”

   借著微弱的燈亮,伊薇看見了女人眼中閃爍的光芒;雖然她說得不准確,但伊薇不忍心打斷她的講話,“她去了前线,去幫助我們的戰士”

   “她能為保衛國家而戰,是您的光榮啊”

   “話雖這麼說,可是……那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你知道嗎?她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怎麼忍心送她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呢”女人說著拉住伊薇的一只手摁在自己的胸前,讓她感受自己的心跳。

   “我們的戰士一定會保護好她的”這句話憋在伊薇心里遲遲沒有說出來;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誰能保證那個未曾謀面的女孩還活著?

   “我還記得二十多年前她剛出生的時候,我也像這樣抱著她,她那粉嫩的小臉蛋簡直是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你說她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舞蹈演員?科學家?亦或者岌岌無名,像我一樣在小商店里算一輩子帳?……

   “後來她去參加工作,我才發現原來我和她那麼遠——她在別的城市,一年才回一趟家。起初我還很不習慣,不過後來也看開了,她是一個獨立的人,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橫加干涉……後來我後悔了,也許放縱了她太久,在這件事上我根本沒法勸住她,她說什麼‘如果我不上前线,那就沒人上前线了’,但聖凱妮亞總不會缺人呀,她那麼犟到頭來又為了誰呢?如果她出了意外,我下半輩子該怎麼活啊……”

   或許她本來可以像個老奶奶一樣帶著自己的孫輩度過後半生,可是現在她的外孫也離她而去,她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人。伊薇仿佛看到了戰後的人們的生活面貌:母親失去兒子,妻子失去丈夫,孩童失去父親。為了一場不可能獲勝的戰爭——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值得嗎?”女人呢喃著說,“還是不值得?我也說不清楚……”

   真是個折磨人的問題。伊薇不知該作何回答,困意漸漸纏上她,她便靠在女人的懷中沉沉睡去。

   做個好夢。女人輕拍伊薇的肩膀,像是哄自己的女兒睡覺一般動作輕柔。待她確定伊薇完全睡熟以後,她稍微挪動身子,將用於控制百葉窗的絲繩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已經無牽無掛:其實自己的女兒早就已經死於戰火,她那麼說只是怕眼前的小女孩太傷心。她緩緩閉上了眼睛,然後屁股向下一坐,窒息感立刻包圍了她,她的手還沒來得及抬起至頸部便迅速落下,抽搐幾下後徹底不動了。

  

   空襲並沒有直接命中醫院,這簡直是奇跡;雖然外部電網被破壞導致的停電蔓延到整個社區,但至少醫院的備用發電機還能提供少許供電,保證最關鍵的幾場手術得以完成。此外,停水也是一大問題:醫院的淨水設備雖然可以提供飲用水,但產量太少根本不夠幾千人生活所需。愛干淨的伊薇沒辦法洗澡,只能用濕毛巾擦擦臉替代。

   由於公路受到嚴重破壞,物資供應日漸減少直到被徹底切斷。醫護們只得精打細算每一份消耗品,最後甚至窘迫到需要重復使用部分一次性用品的地步——放在以往這是嚴重違反醫療規則的做法,可如今就連最嚴厲的管理者也對此持默許態度,只要復用前經過消毒即可。

   藥品短缺導致一些常見病變成絕症,病患痛苦死去,醫生們卻毫無辦法:這只是一家醫院,不是制藥實驗室;就算一些藥品可以合成,他們也沒有足夠的原料。食品短缺尚可通過“洗劫”店鋪解決,藥品短缺則讓醫生們徹底束手就擒,只能進行簡單的外傷手術;就算這樣,術後感染也變得十分危險——在重復使用接觸傷口的消耗品的條件下尤其如此。眼看著幾千人在眼前垂死掙扎,自己卻無法拯救他們,伊薇從未感到如此無力過。入夜,她總能聽到一個至多個聲音反復念叨: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首次空襲發生後不久,戰火亦蔓延到這座城市,激戰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發生。從樓頂到地下,聖凱妮亞的軍人、民兵乃至平民正以最堅決的意志抵抗著入侵者。每個窗戶後面都能找到聖凱妮亞人的戰術小組,他們憑借有限的物資、不甚先進的武器和鋼鐵般的信念和敵人展開周旋,入侵者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極大代價。

   為了解決這些棘手的麻煩,侵略者動用了最恐怖的手段:成噸的燃燒彈和白磷彈從天而降,將一切暴露在外的活物點著。醫院周遭的居民區也被波及,人們慘叫著,倒在地上打滾、掙扎,深及骨髓的傷口永遠也無法愈合,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腐爛、帶走一條鮮活的生命。為了避免傷亡進一步增加,醫院里的所有人都轉向地下,未經允許不得上至地面。每當頭頂傳來轟隆聲,伊薇的心都一陣顫抖:她再也不希望看到更多的傷亡了……

   雖然公路被悉數炸斷,但各種物資仍然從各條小路進入這座城市,將其化為阻擋敵人前進的血肉磨坊。但這些物資遠不夠幾千人生活所需,飢荒近在眼前。眼看著倉庫里的食品一點點減少,伊薇急的簡直要跳腳:無論是病人還是醫護都已餓的眼冒青光,食人的慘劇隨時有可能上演。她甚至聽到一些病人討論要不要吃死者的屍體……不,自己絕對不能變成吃同類的怪物。

   醫生們恪守著自己的職責,每當夜幕降臨,炮火稍微停歇,他們便離開醫院、搜尋傷員、交流物資。伊薇和護士等人則留下來照看病人。好在病人並沒有對她們起歪心思,在亂世之中,這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

  

   醫院所在地域也成為了爭奪的焦點:伊薇看見數輛坦克裝甲車從公園的方向駛來,被從居民樓里竄出的導彈擊中、著火。敵人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清掃整片區域,直到所有建築都化為灰燼才罷休。此後,占領軍的裝甲車停在醫院,在中庭升起他們的旗幟。一些女性見外國士兵長得人高馬大,不禁動起了談戀愛的心思。

   本以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沒想到當天夜里,聖凱妮亞軍隊再次對此展開進攻;伊薇只得躲在牆角瑟瑟發抖:醫院的設計很巧妙,每條走廊都能看到窗戶;雖然這是為了讓病人感到心情舒暢,可是在戰時卻成了處處漏風的危險地帶,無論是聖凱妮亞軍隊還是侵略軍,他們的子彈都能輕易穿透窗戶,擊中躲藏在建築里的平民。每個方向都傳來痛苦的哀嚎,可是伊薇不敢妄動:她親眼看見一名醫生試圖拯救病人,卻被流彈打中身體;她緊緊趴在地上、縮成一團,祈禱衝突不會向自己這邊發展。

   一夜過去,聖凱妮亞人奪回此地的打算被挫敗,激戰造成了極其嚴重的傷亡,幸存的病人已不足千人。忌憚於醫院里還有躲藏的聖凱妮亞士兵,占領軍叫囂著要炸塌整座建築;無奈之下,醫生們只得帶領著病人們高舉雙手、走出大廳以示投降。就這樣,他們成為了占領軍的俘虜。占領軍進入建築,搜刮剩下的物資並集中到一起,對醫生和病人實施嚴格配給制。

   占領軍軍官要求醫護們收斂遺體,殘缺不全的屍體再次勾起伊薇腦中的恐懼,她害怕得發抖,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對別人下達的命令產生抵觸情緒。科室主任冒著被槍殺的風險安慰她,伊薇這才稍許平靜,開始麻木而機械地將屍體裹進白布、丟進彈坑里。其中有不少她的同事,更多的則是熟悉或不熟悉的病人,以及少許略帶稚嫩的面容,那是年輕的聖凱妮亞士兵。清掃工作整整進行了三天,伊薇的手指磨出水泡,疼得要命;在沒有止痛藥膏的情況下,她也只能忍耐。

  

   成為敵人的俘虜和目睹同胞的死去還不是最令伊薇感到傷心的事,最讓她情緒失控的要數與艾婷的再次見面。

   艾婷已經消失了許久,在這混亂之中,伊薇差點忘記她還有這麼一個同事。她究竟去了哪里?在醫院人手最短缺的時候,她卻像個膽小鬼一樣躲藏得無影無蹤。最初幾天還有人提出抱怨,但很快便被接下來的一系列混亂打斷,沒人再有心思去責怪她,所有人的精力都放在搶救傷員和維持秩序上。

   因此當艾婷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所有人都大吃一驚:這麼多天過去,艾婷卻依然滿面紅光,看起來不像是吃了什麼苦頭。

   “你躲去哪了?”一個人問道。

   “懦夫!”有人用這個詞稱呼她。

   “我爹安排我去了一個防空洞”艾婷的聲音里不免抱怨,“真是的,讓我去那種地方受罪!連太陽都見不到,壓抑的要死!空氣也是臭哄哄的,吃個飯還要計算配給,根本就象是回到了幾十年前!更何況每天得工作十幾個小時,都沒法睡個好覺……”

   怎麼沒來個鑽地炸彈把你炸死呢,某人小聲說道,眾人哄然大笑。

   “你這是什麼態度!”艾婷有些生氣,“那個防空洞可是一頂一的高級防空洞,哪是一個炸彈能破壞得了?再說了,政府部門和軍隊指揮官都在里面工作,你希望市長和指揮官也被炸死嗎?”

   我希望炸彈長眼睛,只炸死你一個;之前那個聲音說,引起一陣哄笑。

   “就我們之前的情況,我還寧可他們死掉,好讓我‘喜迎王師’呢”另一個人說,得到小部分人的贊同。

   “你怎麼敢這麼說!”看得出艾婷非常憤怒——她的臉漲得通紅:“就算要‘喜迎王師’,也輪不到你的份——我告訴你,我爹早就給我安排好後路了,我將會在新成立的政府里工作,才不跟你們這群沒見識的在一塊”

   眾人目瞪口呆,她的父親,作為一個黨員,竟然公然勾結侵略者?!

   “切,我也不跟你們多廢話,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呢!過些天占領軍會來這里閱兵,你們得把道路清理出來”

   “那你呢?難道你就像奴隸主一樣監管我們工作?”一個人頗為嘲諷地問道。也許他是為了風趣,可從艾婷的臉上伊薇看出了不屑。

   “那當然了,我以後可是政府官員,可不能受這累”艾婷雙手架在胸前,十分高傲的樣子,“你們清理完再來向我報告吧”

   “叛徒!”一塊碎石飛向艾婷的臉,但被她躲開。

   “是誰扔的?”艾婷暴跳如雷,“攻擊政府官員,我一定要讓你蹲大牢!你……你不得好死!”

   這句話像是觸發了什麼機關一樣,石頭如雨點般砸向她;艾婷趕緊舉起雙手護住腦袋,在兩個占領軍士兵的簇擁下離開醫院。

   “特麼的,要是我有槍我就打死他!”一個曾受過軍事訓練的醫生咬牙切齒地說到,“竟然借著外國人的名義騎在聖凱妮亞人頭上作威作福……開國領袖的尊嚴和遺產都給你糟蹋完了!”

   當晚,那些曾向艾婷投擲石塊的人們被揪出來公開處決。所有人都意識到,自己的命完全被這群長著人的模樣,卻完全不把聖凱妮亞人當人看的生物手里。反對的聲音在恐懼中消失,所有人都保持沉默,避免自己成為下一個占領軍施展暴力的對象。

  

   占領軍的閱兵如期舉行;在坑坑窪窪的路面上行駛明顯不是什麼好的體驗,伊薇看得出那些士兵的臉上滿是不快。游行結束後是獻花環節:看著艾婷興奮地將象征和平的潔白花束遞給占領軍軍官,伊薇感覺心里像是吃了蒼蠅一般難受。這是她第一次產生恨一個人的情緒;但她不知道這種情緒是來源於集體意識,還是單純嫉妒她在眾人受苦受難時向外國人諂媚獲得的特權。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軍官大手一揮,一名士兵衝上前,將艾婷牢牢控制住。接著,一個高亢的聲音在伊薇耳邊響起:

   “黨員,政委,出列!”

   醫護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包圍,逃無可逃。艾婷被摁在地上,她還想要掙扎,可是雙手已經被反綁在身後。

   “不要,不要碰我!你們為什麼這樣?!”台上傳來艾婷絕望的嘶吼。

   “沒有人站出來是嗎?那就把你們一起斃了!”高亢的聲音說。隨即四周響起槍械上膛的聲音,伊薇緊張地看著四周的士兵;他們已經舉起槍支,黑洞洞的槍口指向自己。

   “不要傷害他們!”科室主任的聲音在伊薇身邊響起,嚇了她一大跳;“我是黨員,你們要抓就抓我吧!”

   “可是……”伊薇想要辯解,卻被主任瞪了回來;主任的目光里有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好像他才是控制局面的人。

   “不要做無謂的犧牲”主任小聲說罷,走出隊列。

   艾婷還在台上扭動身體,求生欲迫使她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士兵幾乎無法控制住她;掙扎過程中,艾婷還踢倒了她剛剛坐著的椅子。軍官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另外一名士兵見狀趕緊也過去幫忙;兩人合力將艾婷四肢都死死摁住;緊接著,他們將她的雙腿也捆綁起來,並用膝蓋壓住她的脖子,令她難以呼吸;十幾秒鍾過去,剛才還生龍活虎的艾婷沒了力氣,喘著粗氣趴在台上。

   幾名士兵衝上前將主任打倒在地、將他的雙手捆在背後、拖上用來觀看閱兵的高台。艾婷也被拖上去,只不過相比主任,她顯得難堪得多,一直在怪叫著求饒,毫無尊嚴可言,剛才那份氣質丟了個精光。她被摁得跪在台上,所有人都能看見她的胯下出現了一塊深色的濕斑;毫無疑問,她已經嚇得尿褲子。

   “你問我為什麼要斃了你?”軍官走到艾婷身邊,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一樣看著臥倒在地的艾婷。

   艾婷紅著眼睛點點頭,眼淚鼻涕流得滿臉都是。

   “因為我們查出你是黨員,可別想蒙混過關——我們都知道黨員對聖凱妮亞有多忠誠,簡直像該死的機器一樣;這兩天我們受到的來自投降者的襲擊還少嗎?”

   “……那群人渣!”艾婷突然失控,發瘋般地叫嚷,“你們要害死我!我死了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們的,你們給我記著……”

   她話音未落,只聽砰砰兩槍,尖銳的怒罵聲戛然而止,兩個身影轟然倒地。子彈命中兩人的胸部,他們倒地後還掙扎了一會兒才死去。艾婷掙扎得尤為激烈,雙腿在地上反復踢蹬,連高跟鞋都踢掉了。跨下的濕斑愈發擴張,一同擴大的還有胸前的紅色血跡。她的口中發出低沉的嗚咽,不斷咳出血沫,雙臂在背後不斷扭動,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綁在手腕上的繩索。許久,她終於弓著身子死去,雙眼仍睜得大大的,像是有所不甘。伊薇感到極其復雜的情感一股腦兒地涌出:她曾是自己的同事,如此屈辱地死去未免太過悲慘;可她曾經的作為又讓自己很難產生同情……她感到十分糾結,不知該如何在記憶中結束名為艾婷的章節。不過無論對她的評價如何,不能否認她是個可憐人,本以為和侵略者合作就有資格享受特權,到頭來卻還是被他們殺死……

   同事們對艾婷的死法顯然頗為滿意:她曾經不可一世的模樣還在人們腦海中沒有散去呢!部分人甚至為此感到興奮:既然占領軍能把這個禍害除掉,想必他們能帶來比聖凱妮亞更加公平的秩序;而現在的苦難必然是短時間、可以忍受的。

   “你別忘了他們還殺掉主任!”另一個人小聲提醒。

   “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把他們倆埋了去”一名士兵指著伊薇說。

   “好……好的”伊薇這才回過神來,看著已經死去、躺在高台上的兩人。閱兵部隊散去,士兵開始收拾高台上的座椅和折疊桌。

   “快點!別磨磨蹭蹭的!”士兵在背後推了伊薇一把。

   伊薇艱難拖動兩人到一輛平板車上拉回醫院里。她向士兵借了一把鏟子,然後埋頭在地上刨坑。士兵見艾婷身材誘人,便起著哄假裝詢問伊薇,是否允許他們碰艾婷的屍體;伊薇不敢否定,默默地點了點頭,士兵們便快速撕開艾婷的衣服,讓她的裸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後做出各種侮辱性的行為。等伊薇准備埋葬她時,艾婷的身體已經不堪入目:她的雙眼被挖出、牙齒被悉數打碎,看起來就像受到嚴重外傷一般;乳房上有不止一個牙印,一側乳頭幾乎被咬掉;一只啤酒瓶塞進她的下體,四周還沾著些乳白色的液體。伊薇感到一陣惡心,她努力不去想象那是什麼東西,將她草草掩埋了事。歸還鏟子時,一些士兵還邀請她觀看他們與艾婷屍體的合影,嚇得伊薇連連推脫、驚魂不定地跑回醫院。即使到了晚上,伊薇依然驚魂未定:還好他們沒看上自己,否則恐怕她活不到現在。

   當晚,槍聲密集地響起,那是占領軍正在有計劃地屠殺所謂“黨員”。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其中混入多少平民——話語權完全掌握在占領軍手里,他們甚至可以把這場屠殺說成是自衛作戰。醫護們心如刀絞,但在占領軍的淫威之下,他們想要活命也只能乖乖聽話,眼睜睜看著無辜的人被殺死。

  

   戰爭帶來的真正可怕的後果在一切塵埃落定後數天才真正浮現,仿佛一個幽靈,來得毫無征兆,並且幾乎瞬間感染了所有俘虜。

   一名婦女在被輪奸後因大出血身亡;疑似食物中毒的消化道疾病在人群中擴散,幾個病人吐得天昏地暗,連膽汁都吐出來了;頭疼和眩暈折磨著醫護,令他們幾乎無法正常工作;幾乎所有人的皮膚上都出現了大面積紅色斑疹,個別案例還伴隨著小面積淤青。就連以往飲食極為清淡、自幼體寒的伊薇也在一次洗臉後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在流鼻血;這是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次。起初她將之歸罪於長期失衡的飲食:一個多月來她只能吃到些過期罐頭,雖然不至於吃壞肚子,但造成的消化不良令她痛苦萬分。當她試圖止血時,她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無論她堵住鼻孔還是仰起腦袋,鼻血依舊一刻不停地涌出,弄得衣服上滿是血跡,十分嚇人。

   另一名醫生借給她一副手絹,這樣她便不必用衣袖拂去鼻血;浸潤了幾乎整張手絹後,鼻血終於止住,伊薇只得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自己會幫她洗干淨。

   有時伊薇會透過窗戶悄悄向外觀察,看著士兵們的閒聊;他們將一種白色小藥瓶投來投去,不時打開、吃下一片藥片。有人說那是致幻劑,也有人說那是維生素片一類的常規藥品。伊薇看著痛苦的病人,急得直跺腳:哪怕占領軍分給她們一點藥品,病人的情況也能得到極大改善,他們現在這態度完全就是慢性屠殺!

   “看你那正義使者的樣子,你倒是去向他們要啊”另一名醫生不屑地說,“你以前不是很喜歡助人為樂的嗎?”

   “就是就是,要我說以前那都是為了表演、為了利益;現在利益沒有了,看,本性暴露了吧”

   伊薇氣的眼淚直打轉,一氣之下,她走到醫院大門口,聽著面前士兵的口哨聲,她再一次想要退縮:誰知道這群禽獸會做出什麼出來!可她更不想聽到同事們的嘲諷,也不想看到病人們繼續受苦。豁出去了!伊薇咬緊牙關,雙手握拳,機械地走到士兵們的面前。

   “請問……能否分給我們一些藥片?”她顫抖著說。

   “你要哪種藥?我們這里最多的就數碘片,一箱一箱地送過來,簡直能當飯吃,怎麼,要不你拿走?”一名士兵將一個小藥瓶丟向她;伊薇的動作遲緩了一秒,藥瓶便掉落在地,沒擰緊瓶蓋的藥瓶里藥片散落一地。

   士兵哄然大笑,嘲笑這個瘦小的女人連個藥瓶都抓不住。

   伊薇蹲下去,仔細地將藥片拾回藥瓶中,然後站起身身,向士兵們微微鞠了一躬:“謝謝,我可以離開嗎”

   一名士兵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怎麼,不給我們爽爽?”

   伊薇的心幾乎停跳,冷汗從額頭冒出,她一動不敢動,等待著自己的命運。也許好不抵抗能讓這些人對自己溫柔一點?伊薇的腦中充斥著極具色情暴力的幻想。

   另一名士兵拉住了他:“小心點,這女人可能帶了病”

   伊薇顯然對此毫不知情:“我沒病……還是說你們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碘片是干什麼用的你不知道?”一名士兵輕蔑地說,“趕緊回去問問你的朋友們,說不定還能救你一命呢!”

   看起來他們沒有繼續糾纏自己的打算,伊薇再次表達感謝,然後迅速離開。在她進入建築前,她聽到身後士兵的喊叫:

   “下次派個有姿色的來,老子已經急不可耐了!”

  

   “碘片?”幾乎所有在場的人異口同聲地重復。

   “這是什麼特殊藥品嗎?”伊薇有些疑惑,沒想到特效藥竟然有這麼平凡的名字。

   “天哪”一名醫生摘下眼睛,用力揉搓鼻梁,“這是對抗核輻射的,他們分發碘片意味著這一帶已經被輻射汙染了,至於汙染物——”

   伊薇感受到了空氣中的緊張氣氛;其實就連她自己聽到輻射一詞時也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的腦海中蹦出了種種恐怖的畫面:城市被夷為平地,大火肆虐,衣衫襤褸的人在廢墟中艱難地行走——這些是戰前流行文化給她留下對核武器的印象。可是就算醫院的對外交流十分閉塞,她還是依稀聽到了些外界的新聞;如核爆一座城市這樣的新聞絕對不可能被完全封鎖,那麼這種規模的輻射來源於何方呢?轟炸,還是此後的交戰,抑或是占領軍有目的的投毒?恐怕永遠都是個謎。

   醫生們經過一番商量,決定先行服用碘片,保證自身健康的情況下再拯救病人。可伊薇不同意,她堅決要將自己那份分給病人。

   “可你這麼做有什麼用?一千人呢,你得把這片藥掰得多碎?就算你能分給他們,那麼少的量又能發揮什麼效果?”

   “這里面不是還有剩余嘛……”伊薇感到委屈極了。

   “碘片不是長效藥,每隔幾小時就得服用一次,你現在把它吃光,以後該怎麼辦?”

   “我再去要不就得了……”

   “那你去要吧,我可不想被他們侮辱”一名女護士說,得到房間內女人們的贊許。

   “我去就我去!”伊薇賭氣似的走出房間。

  

   “喲,又來啦?”一名士兵做出奇怪的腔調,盯著走近的伊薇。

   “你們能不能再給我一些……碘片”伊薇顫抖著說。

   “免費試用期已經過了,你再索要是要收費的”士兵的手順著她的肩膀向下摸去,最後停留在她的大腿根部。伊薇的身體抖成篩子,但她仍然極力維持自己毫不畏懼的模樣。

   “用……我的身體付款嗎”伊薇小聲問道,“我還沒經歷過,你們能不能輕點……”

   “沒問題!”一個士兵拉著她就要走進吉普車。

   “別上車”另一名士兵拉住他,“就在這里,給那些聖凱妮亞人看著她為他們付出了多大的犧牲”

   伊薇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第一次竟是以這樣屈辱的姿態被人奪走:她跪在地上,身後是強暴她的士兵,身前是近千名共處了一個多月的同事和病患。他們被叫到醫院門口,親眼看著伊薇被強奸——這是她交換藥品的籌碼。伊薇極不情願地低下頭以避開眾人的目光,卻被拽住頭發、強迫抬頭,看著眾人或鄙夷、或哀傷的表情。他們身邊,一名士兵正高聲宣揚著聖凱妮亞人是如何卑賤的言論。

   “你們甘於讓她受辱,好讓你們那卑微的生命得以延續,簡直自私到了極點!你們就沒有想過像個英雄一樣去死嗎?你們簡直就是蛆蟲,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只知道索取而不知奉獻,令我感到惡心!我隨時可以像殺掉蟲子一樣殺死你們,但我沒有,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想看你們扭曲的模樣,我想看你們知恥自裁,但你們沒有,這簡直令人唾棄!”

   一些人受不了侮辱而低聲抽泣,被那名士兵拽出人群、踩在地上。

   “就是你們這樣的人組成了聖凱妮亞國,不打敗仗才怪呢,我非常想看到你們將平民武裝成人彈來衝擊我們的防线,可是沒有,連死都不敢,你們又有什麼希望能活下去呢?哈哈哈……”

   他用槍指著每一個離自己最近的醫患,嚇哭了幾個女人。可是恐懼於他突然開槍,女人只能輕聲抽泣而不敢動彈分毫。

   伊薇感到身後的士兵顫抖了幾下,一股暖流流進她的身體。她沮喪極了:自己體內留下了侵略者的穢物。她感覺自己就像聖凱妮亞國一樣,被撕裂、被侮辱、被侵犯……

   她本以為自己能夠離開、這場羞辱能夠結束,可是很快便有下一名士兵來到她的身後,脫下褲子、將生殖器插入她的陰道。雖然沒有第一次那麼疼,可是摩擦感還是令她感到非常害臊。生活在聖凱妮亞國的環境里,她從來沒考慮過這方面的事情;在她的印象里,做愛是婚後才能進行的私密活動,而且只能忠於一人;可現在她卻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被兩個甚至更多男人輪奸,這無疑打破了她對此的美好幻想:她終究得承認,自己再也不是一個處女。

   當輪奸進行到第四回合,一輛吉普車猛地駛入醫院圍欄,車上跳下兩名士兵,隨後是一個穿著軍官制服的人。士兵們手忙腳亂地穿上褲子,將伊薇晾在一邊;伊薇渾身酸痛,根本沒有力氣穿上衣服,只得縮成一團,避免更多人看到自己的裸體。

   “他們欺負你了?”軍官走到伊薇身邊,親切地問她。

   伊薇點點頭,眼淚不住地涌出;這一刻,眼前的軍官就是拯救了她的人,她感謝還來不及呢。

   “我會懲罰他們的……不過首先請你站起來,我們需要你配合一些事情”

   伊薇狼狽地擦干淨身上的泥土,再將衣服和白大褂一件件地穿回去,站回人群中;人們主動給她讓出一個位置,好像討厭她身上的汙穢一樣。

   “這里的地表受到核輻射的沾染,現在只有我能為你們提供抗輻射藥物;但是我們的藥物數量不夠供應所有人,因此請原先在這里工作過的人回到醫院內;我們會接手對滯留人員的處理”

   所有人都在瞬間搞明白了軍官的意思:他們要趕走這些人,讓他們自生自滅;或者更嚴重,像殺害黨員那樣殺死他們。

   人群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反抗情緒:醫護們默默後退,將圍在中間的病患們暴露在占領者眼前。病患們似乎也接受了自己面臨的現實:與其在輻射病中痛苦死去,也許被槍殺是個更快速、更無痛的選擇。一名醫生扯了扯伊薇的衣袖,卻被她突然甩開。

   “你們不能這樣!”伊薇盡全力跑到眾人面前,擋住回到醫院里的路:“你們不能就這樣把病人留給占領軍!他們會被殺的!”

   “與我有什麼關系”一名護士冷冷地說,“你還是先擔心自己的命吧;血都從你的皮膚下滲出來了……怪嚇人的”

   伊薇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背上是密密麻麻的血珠,一經塗抹便擴散得更大,伴隨著劇烈的疼痛。

   一些病人和醫生也開始慌張地檢查自己的身體;或許是早前吃過碘片的原因,醫生身上大多沒有滲血,病人則相反。

   “都到這個地步就沒必要救了”一名醫生低聲勸她,“讓他們繼續留下也是浪費資源,還容易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你們也是醫生,你們也背過醫師誓言!”伊薇聲嘶力竭地吼道;她感到嗓子疼痛難忍,一股血腥味不住地上涌;也許她的體內也開始病變了,伊薇想到,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必須在自己的病情惡化到無法行動之前盡可能勸住他們,不然有何臉面自稱治病救人的醫生?!

   “你要那麼想死就跟他們去咯,反正你這狀態也活不了多久了”一名護士說。

   “走之前把白大褂脫下來,你沒資格穿著那身”

   伊薇遲疑了幾秒鍾,然後緩緩解開白大褂的扣子,最後將它褪去。沾滿血汙的白大褂滑落在伊薇腳邊,帶走了她在這里奮斗過的一切痕跡。

   伊薇頭也不回地走進病人群中,這一次,沒有人排斥她。

   士兵在他們的手臂上捆綁繩索方便管理;捆到伊薇時她感到鑽心的疼痛,很快,被繩子勒住的地方便浮現出血色;繩子不斷牽拉著她的皮膚,讓她感覺皮膚都和肌肉分離開。她的手很快變成紫色,但她不知道那是血液流通不暢還是內血管大量出血的征兆。

   在此期間,醫生一直沉默地看著,再也沒有人出來阻攔。或許活下去真的比堅守真理重要吧,伊薇想到,或許自始至終自己才是那個異類——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滑下,又被她輕輕抹去。

   “報告長官,捆綁完畢!”

   “帶走!”

   軍官坐在車上,士兵分列兩側,裹挾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向公園的方向進發。

  

   走向公園的每一步都充滿痛苦,襪子已經被血液浸透,摩擦著皮膚,每走一步,她的腳都好象是要從身體上脫落一般。別人的牽拉對她的胳膊而言更是一種折磨,她寧可讓自己的胳膊被扯斷也不想再經受這種痛苦了。好在這段路程並不遙遠,他們很快就到達公園的邊界,目的地已在眼前。

   公園的中央是一個人工湖,已經因為一個多月的缺乏保養而變得干涸。枯萎的植物和動物屍體陳列在池底,發出衝天的臭氣;不過她還厭惡些什麼呢?很快她就會和它們一樣了……伊薇艱難地想著。

   戰前公園優美的環境仍歷歷在目;綠到發黑的樹葉,閃著波光的湖水,起伏的小丘,兒童、年輕人和中老年在此處鍛煉,或漫步,或奔跑,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和諧。可如今,這些全部被荒涼和肅殺取代——不,還不是冬天那種蕭條,冬天尚可看見松柏之類的植物長青,可現在,就連最堅強的楊樹也已死去,它們枯槁的枝丫仿佛艾婷和主任垂死掙扎的手臂……奇怪,怎麼又想到他們了。伊薇最近總是睡不安穩,夢里,她看到成群的、身上著火的動物從森林里衝出來,仿佛恐怖電影中的場景;是艾婷的報復嗎?伊薇不知道答案。

   眾人在人工湖邊站成一排,面對已經干涸的人工湖,他們的身體被限制住,無法看到身後士兵准備機槍陣地的樣子。伊薇聽到他們的小聲交談:接下來幾天這座城市要處決幾十萬人,然後徹底遺棄;一切有用的物資都會被撤出,然後將整座城市的過去遺忘。

   “看”旁邊的人小聲說著,拍了拍伊薇的手背。

   伊薇的目光順著那人半舉高的手看向湖底,淤泥之中露出一小截明亮的金屬,大約有巴掌那麼大。

   “如果是核輻射的話,這是最有可能的來源”那人說,“貧鈾彈頭,在艾爾瓦特軍隊中廣泛使用……沒想到有一天會出現在我們國家境內”說罷她苦澀地笑了笑。

   “對不起,我沒能為你們爭取到藥品……”

   “請不要這麼說”那人說道,“您能陪我們到最後一刻實在是非常勇敢的舉動,我不知……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伊薇感覺心底涌起一陣暖流:她用雙手握住兩側病人的手:“來吧,我們一起走過最後一段路”

   身後傳來槍械上膛的聲音,伊薇的心抽搐了一下。她知道子彈隨時會射進自己的身體,她又能比艾婷堅強到哪里去呢?吃了疼一樣會尖叫、受了傷一樣會流淚,她也是人啊!可是現在,條件不允許她軟弱;她緊握兩側人的手,兩側的人也握緊她的手回應。伊薇不能奢求更多:就算這樣的行為被限制在她的兩側,她也要堅持則麼做,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想要溫暖他人,先從身邊的人開始。

   槍聲如驟雨般響起,沒多久就來到伊薇身後。在這震耳欲聾的噪聲中,時間仿佛格外漫長,以至於她感覺從槍聲響起到自己中彈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可最終,撕裂的劇痛還是從胸口傳來,她沒來得及哀嚎便被衝擊力推向湖里。她的手被兩側的人緊抓著,無法為自己提供緩衝;墜入湖底的那一刻,她的脖子幾乎被扭斷;劇烈的疼痛從胸口和脖頸傳來,她品嘗到一股血腥味,緊接著咳出一口鮮血。她的肺被擊穿,破碎的骨頭扎進組織,令她痛不欲生;鮮血倒灌進肺泡,令她感到窒息。身邊的女孩已經死去,手指僵硬著,她無法甩脫。她不知道自己趴下的姿勢是否美觀,真可笑,這個時候還在乎面子……隨著大腦對身體控制能力的進一步衰減,她感受到胯下涌出的熱流:她失禁了。此刻她卻一點兒也不感到羞恥,任由尿液奔流,染濕褲子,留下難看的深色痕跡。處決完畢了嗎?我好像聽不到槍聲……她的視野漸漸消失,被奇怪的黑色花紋取代。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伊薇艱難地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輪回嗎……

   一瞬間,她看到自己回到戰前的公園。今天天氣晴朗,氣溫適宜,醫生們計劃著去公園野餐;她不想錯過這個機會,便欣然答應……

  

   後記

   “真是麻煩的一群人”一名士兵抱怨道,“互相拉著手,打死一個就全掉下去了,還得補槍”

   說罷,他對著一具還在血泊中蠕動的身體開了幾槍;那具身體立刻停止了動作。鮮血從它的後背涌出,染濕衣服形成一幅詭異的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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