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收聽今天的深夜談話,我是你們的主持人,曉”
甜美的女聲從拭去口紅的雙唇中吐出,錄入不遠的麥克風,再由無线電波傳遞至城市上空。
“……在這里,你可以暢所欲言……”
對曉來說,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夜晚。下班以後、午夜時分,她會准時上线個人電台,多年以來風雨無阻,即使戰爭也沒有打斷。曉所居住的海濱城市並非主要交戰地域,無线電管制寬松很多;在嗆走多管閒事的官員後,她的廣播得以繼續。
聽眾不多,但是粘性極高。每到連线環節,曉都會收到好幾通打進來的電話;她必須細心挑選,免得連續幾日接起同一個人——這樣對其他聽眾太不公平了。談話通常輕松而舒緩,她會用最喜歡的慢調音樂當背景音,兩人融洽得仿佛正在享受一場燭光晚餐。曉是個很會找話題的人,和她聊天永遠不用擔心無話可說;這也是她最大的賣點:如果實在怯於交流,就聽她自言自語些對人生的感悟吧,有這樣甜美的女聲哄自己入眠可謂幸福。
聽眾們多少能理解她的難處,大部分人不會連著好幾天打電話給她……當然,總有例外。或許是曉的聲音太過甜美,只聽一聲便會令人墜入愛河,她居然有了追求者。大部分都在被她狠嗆一通後選擇放棄;但竟然有一個保持著極高的熱情,仿佛追逐明星的粉絲一般每天打電話給她,時間不選別的時候,正是她宣布開始互動環節後的瞬間。有時她不得不接起那人的電話,因為聽眾甚至都有點可憐這位追求者,想聽曉罵他一頓。
“你娘個腿兒的沒見過女人還是怎麼著?”曉的聲音洪亮,仿佛工作帶來的疲憊都被一掃而空。
“但凡是個女的你就要叫一聲老婆嗎?怎麼不對著路邊的流浪狗叫一聲呢!……”
這套罵人方法足夠勸退大多數追求者,但唯獨對這位無效;事實上,當曉離開麥克風開始平復呼吸時,仍能聽到追求者帶著嗤笑的聲音:
“哈哈哈,老婆罵的好……再罵兩句……”
“神經病!”曉氣得掛斷電話。
每次和追求者的對話都是一場災難,弄得她自己都沒有心情繼續播下去。因此,她只在白天工作受到委屈的當日會接追求者的電話,好讓自己的憤怒有地方發泄。
但追求者大概是不知道的,他仍傻笑著聽完曉的辱罵,然後在來得及說“再見”之前被掛掉電話。
戰爭的到來改變了很多事情,追求者似乎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很長時間沒有再與曉連线。有一次某聽眾提起他時曉竟有一絲傷感:他不會在戰爭里死掉了吧……她回想自己曾對他的詛咒,似乎沒有一條涉及死亡,這多少給了她些許安慰:他的死應該不是自己造成的……
“那麼,我們來連线下一位……”掛掉上一位聽眾的電話後,曉開始等待。手機幾乎是立刻再次響起鈴聲,下一通電話到了。
曉第一眼便注意到那串熟悉的號碼:沒錯,那個追求者又回來了。強忍著嘲笑他的心情,曉按下接聽鍵。
“是……曉嘛”熟悉的聲音,讓她更加確信對方正是追求者本人而非他的親戚——若是後者,大概是來通知他的死訊的。
“曉,我……我有女朋友了”
“真的嗎,恭喜你啊……方便說說你們倆是怎麼認識的嗎?”
“戰爭中我被調去後勤部門,在那里和她相遇……我想,也許她就是我的真愛……啊,我們馬上要結婚,你願意參加……”
“我就不去添麻煩了,再說我們兩個其實也沒什麼交集”
“明白,那這次……就當作和你的道別”
“也祝你們百年好合,就這樣,再見”
這是曉第一次覺得追求者的聲音不是那麼刺耳;她平靜地與追求者道別,就像和別的聽眾道別一樣。電話中斷的瞬間,她覺得心中的一扇門被輕輕關上,這段感情再也不會有回聲了。
“那麼,今天就先到這里”曉看了眼牆上的鍾表:雖還有幾分鍾才到預定結束時間,但她已經沒有聊下去的意願;這是數年來她第一次有如此感受。
“晚安,我的朋友們”
“你聽說了嗎,老板要不干了!”
次日中午,正當休息時間,一個同事悄摸摸地對曉說。
“什麼?”
“真的!我看見他在收拾個人物品,連一直掛在牆上的家庭合照都拿下來了……”
“也許只是換辦公室”另一個同事插嘴道,“你們沒聽說嗎?占領軍要派駐監察組來我們公司”
“關占領軍什麼事?”
曉的疑問即刻得到解答:辦公室的門被重重推開,四個穿軍裝的人走進來;老板跟在他們後面,不住地點頭哈腰,好像個忙不迭的仆從。
“啊……大家還在休息嗎,真是不好意思,這幾位是新來的技術顧問,他們要求我們更新一些內容,還希望大家能理解……”
“怎麼回事啊”另一名同事抱怨道,“大中午的,還讓不讓人睡覺……”
話音未落,其中一名軍人便照著他的臉上來了一拳,那名同事瞬間滿臉是血。
“啊!!”他慘叫著,兩名軍人將他從椅子上拉起來,拖出辦公室。
“看來我們需要明確權責關系”剩下的軍人說,“以後我就是你們的新上司,經我發布的號令不得有半點拖延和差錯——否則可以參考他的下場……到我助手那里領取新的文件,然後滾去工作!”
曉趕緊回到自己的電腦前,按照剛剛發下的文件修改稿件。
文件中包含大量對聖凱妮亞人的侮辱性字眼,曉寫下這些文字時連手指都在顫抖——畢竟她也是一名聖凱妮亞人,怎麼可能對此等羞辱無動於衷。
好在沒等她寫下幾行字,便有一名軍人走近,通知她到老板辦公室去。曉松了口氣:總算能從這些肮髒的文字中暫時解脫出來了。
“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艾爾瓦特網絡戰機構的一名軍官……”
“別廢話,向她說明來意”
軍官坐在那張老板買來的轉椅里,愜意的很;老板則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迎合著他的一舉一動。
“那是……曉啊,聽說你有一個個人電台?”
“你怎麼會知道?”曉警覺起來;她從未把自己開設個人電台這事告訴任何人。
“戰爭期間,我們嚴密監控著聖凱妮亞陸地上的每一條電波”軍官插話,他用手指輕輕刮了下自己的耳朵:“別想從我們眼皮底下逃脫”
曉長嘆一口氣,雙手抱胸,擺出不配合的姿態:“說吧,要我怎麼配合你?”
“在談妥如何合作之前,我想先與你講明白一些道理”軍官說著從椅子里起身,抖平軍服,踱步至曉身邊。
“你知道你們為何輸掉戰爭嗎?”
“武器裝備太差……什麼的?”
“錯!是團結”軍官的聲音震得曉耳朵發疼,她微微縮了一下脖子。
“那些抹黑聖凱妮亞人的文章——我相信你也看到,猜猜是誰起草的?”
“你應該比我清楚……”
“是艾爾瓦特議會中的聖凱妮亞裔議員”
曉被這個事實震驚得說不出話:在以往的新聞中,那個奮戰在敵人心髒的聖凱妮亞裔議員是國人的驕傲。
“你看,這就是不團結的下場:你們輸掉了戰爭,還要遭受來自勝利者的鄙夷”
“我來這里可不是聽你羞辱的”
“刻骨銘心的羞辱才能令人印象深刻”軍官走到曉面前,為她整理衣領:“那麼,你願意和我團結一致,幫我贏下輿論戰爭這一仗嗎?”
誰跟你團結一致呀……曉在心中無聲地抗議。但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老板身上,後者正擠眉弄眼、搖頭晃腦,示意她同意軍官的要求。
“如果我不同意會怎樣?”曉試探性地提問,語氣盡可能溫和。
“我會找其他人,而你——哈哈,我當然不會像F.I.D.A.那群人一樣讓你人間蒸發,但我想你是沒辦法留在這間公司了,怎麼,你不想丟掉工作吧?尤其是很難找工作的當下?”
曉緊握雙拳。她當然不想丟掉工作,但她更不想聽頤指氣使的外國佬發號施令。
“給你一天時間思考,明天這個點告訴我你的選擇——如果打算不合作,那你最好現在就開始收拾東西”軍官回到轉椅,將腳翹在辦公桌上說。
好巧不巧,次日是周末,下班後同事們如往常一樣來到公司最近的小吃街閒逛。在美食和噪音的影響下,曉根本無法思考該怎麼應付軍官;以往的工作糊弄過去還有得原諒——畢竟前老板是個很和藹的人——可這位怎麼看都不是一個善茬。保險起見,她覺得還是接受軍官的要求比較好——萬一他真是個手眼通天的人,丟掉工作都好說,危及人身安全可就遭殃了。
見曉愁眉不展,一個同事湊近過來,用手揉搓她的肩膀:
“有什麼心事?周末啦,把那些都忘掉吧……”
“明天我還要回公司報道”曉說著推開同事的手,用手撐著腦袋:“去領老板的新任務,順便收拾一下東西……”
“他是不是對你動手動腳?”一個很愛出風頭的同事拍案而起:“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公司,好好跟他講道理……”不過他的激情演說剛進行到一半便被周遭同事憤怒的眼神打斷,人也灰溜溜地坐回去。
為她揉肩的女同事注意到曉情緒的低落,悄悄伏在她耳邊:“你要辭職嗎?”
“沒有!我怎麼會辭職呢……只是一些工作沒做完,去拿文件而已”
“那不用回公司呀,我有帶”另一個同事從手提包中拿出一沓打印紙遞給曉:“我剛好復印了一份,你拿去回家參考吧,跑公司多麻煩”
“是另一份文件啦,老板單獨交給我的”曉終於道出實情——一部分實情。
“說實話,我覺得你沒必要那麼主動”一名同事說;他盯著曉的眼睛,令後者有些躲閃。
“為什麼?”
“你看看那些用詞!簡直就是從薩米萊入侵戰爭里回魂的妖怪!”那名同事搶過那沓打印紙:“什麼人會用‘世界的蛀蟲’形容聖凱妮亞?起草這份文件的要麼腦子有問題,要麼是個仇恨聖凱妮亞到骨子里的種族主義分子”
“你小聲點!”他身邊的同事提示道:“誰知道人群里沒有占領軍的密探!”
“對不起,我要先回家了”曉突然起身,嚇了身邊同事們一跳。
“這麼早回家干什麼,飯菜都還沒上呢……”
“身體不舒服”曉說著,捂住額頭做出頭暈的樣子,同事趕緊給她讓出一條道路。
“新老板真是有病……”離開飯店的時候,曉分明聽到一個同事在身後抱怨。
“那麼下一個是……”
轉眼已到凌晨一點,是關掉麥克風的時候了。個人電台開播前幾個小時,她用提前離開飯局的時間搶寫下日志,用最激烈的言辭批判軍官的暴力行徑;想發表在公司網站的個人賬戶之下,作為今日工作的彌補——以她的職業敏感性,很容易猜到修改用詞的後果。如此頭腦風暴即使是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也很難長久堅持,今天的廣播是她有史以來感覺最累的一期。但在聽眾強烈要求下,她決定多接一個電話,作為前日早退的補償;幾秒鍾的寂靜過後,鈴聲如預想中響起。
怎麼又是他?難道不是說好再也不打電話來嗎?曉一看到那熟悉的電話號碼就來氣,不過正好,今天受了那麼多委屈,要拿追求者好好發泄一番。
她接通電話,但沒有立刻開口罵人;她想聽聽追求者會如何解釋自己的出爾反爾。
電話那頭卻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她哭泣著,不斷抽著鼻涕,似乎十分驚恐。
“你……怎麼,他有欺負你嗎?”
“他們……他們把他抓走了!”
“什麼人?把誰抓走?”
“我男朋友……我們還在睡覺,門鎖被砸爛了!……”
“是誰?你有看清闖入者的臉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女人的啜泣愈發淒厲,漸漸演變成嘶吼。顯然她正處於極度驚恐之中,曉知道自己的逼問不會有好結果。
“請冷靜一下”曉做深呼吸,想要平復被女人的哭喊擾亂的心跳;但是面對這樣一個驚慌失措的女人,她又能鎮靜到哪里去呢?
“我要怎麼冷靜!他們帶著槍,他們帶著槍啊!”
槍?曉心中一緊。對長期生活在和平之中的聖凱妮亞人來說,槍是個很敏感的東西;帶著這玩意的人不是軍人就是亡命徒。
“那他們的衣服……是綠色的嗎?”
“大概是……不,也許是灰色……”
“他們有沒有戴著肩章,或者別的什麼東西,一切能表明身份的都行!”
“我不……我怎麼看得清!”
女人再次陷入混亂:“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該打給誰……你是我唯一能找到的人了……救救我……”
曉嘆了口氣:或許是追求者給自己打電話的次數太多,讓他的女朋友有了種“自己是他某個非常重要的聯系人”之類的錯覺。可事到如今,除了用語言安慰他的女朋友以外,還能做些什麼呢?
“要不這樣:你冷靜一下,等會再給我打電話來;這樣也方便你整理一下思路”
曉正想掛掉電話,卻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你們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我什麼都沒說!啊!!”
隨著一陣爆破音,女人的聲音漸遠;或許是有什麼東西令她極度恐懼,以至於丟下手機。
“喂?還能聽得見嗎?請回話!”曉也被這莫名其妙的變故搞得頭暈;她焦急地等待,可千萬別因為自己出了什麼岔子……
電話被拾起,傳來粗重的呼吸聲。
“你是什麼人?”曉鼓起勇氣質問:“別裝神弄鬼,我不怕你!”
“不用著急,小妹妹”電話那頭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仿佛一個聲帶嚴重受損的病人。
“我們很快會見面”
不等曉反應過來,電話便被掛斷,聽筒里唯聽得到單調的嘟嘟聲。
“相信大家都聽到了”曉按著胸口,撫平自己狂跳的心髒:“某位聽眾正急需幫助!如果各位能提供任何线索,我將感激不盡”她急匆匆地說完話,關掉麥克風。回想起軍官對自己的警告,曉感到渾身發冷:也許剛才的對話也被軍官所說的監聽部門完整地記錄;接下來是聽眾先找到她為她提供线索,抑或是軍官先找上她將她逮捕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希望軍官能忽略掉今晚的對話……該死,為什麼會被盯上!我到底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啊!
曉在恐懼中徹夜難免,她的腦海中回蕩著女人的尖叫,聲音仿佛利爪撕裂她的心髒。如火般的熱情在心中升起:她絕不能任由一個聖凱妮亞公民被毫無依據地欺壓而無所作為。於是她坐起身,借著月光在筆記本電腦上奮筆疾書,想把此事完整記錄。至於發表於何處——她已經顧不得那麼多,就讓自己的身份暴露吧,做正義的事情總是要承擔代價的。她深呼吸著,敲下回車鍵。
網絡故障……
曉急忙下床檢查路由器;奇怪,打字的時候還好好的……但是她實在沒有力氣繼續糾纏下去,兩大篇文章和長時間廣播耗盡了她的全部精力,反正明天是周末,有充足的時間處理後續;她倒在床上,立刻陷入沉睡。
第二天一早,鬧鍾如往常一般響起,秋日的暖陽照在牆上,給房內的一切鍍上一層金色。曉關閉鬧鍾,習慣性地瞟了一眼手機屏幕,隨即閃電般從床上彈起來:新聞正如雪崩一般呈現在她的手機屏幕上。
“潔淨自由市計劃啟動,此計劃將影響三座自由市的約三千萬人……”
“本市近日發生多起入室搶劫,新政府新聞發言人稱其與占領軍無關……”
“由於人事調整,本市將出現暫時性警力空缺,期間內治安由占領軍代為行使……”
此外還有些網站上對她個人的批評:
“作者你在犯什麼病?你以前的言論可不是這樣的!”
“這都什麼從古墓里挖出來的言論?你站在侵略者一方嗎?!”
“還以為你能說出什麼好話,現在看來媒體都是一丘之貉——見風使舵”
……
曉有些心灰意冷:長久以來她一直以“反對侵略戰爭、支持聖凱妮亞自衛反擊”的觀點在網絡中立足,犀利的文風收獲了大量讀者,在公司內部也是數一數二的頭牌。可僅僅過去一個晚上,在她修改完不過三篇文章以後,評論傾向瞬間逆轉,罵她的人比此前數年積累的支持性評論還要多。其中甚至有死亡威脅,聲稱若她繼續充當占領軍的喉舌,就把她的腸子掏出來勒死她——而該評論恰是那篇文章下獲贊最多的一條。
可是我解釋過了呀……曉點開個人賬戶,想要找到昨夜寫就的日志,貼在評論區中為自己辯解;可是連續翻過幾頁,她都沒有找到那篇文章的半點痕跡, “原創”頁面分明顯示著她的最後一份作品是趕在下班前完工的第三篇修改文章——正是這篇文章讓她背負累累罵名。
草稿總能找到吧……曉在電腦前忙了半個小時,終於在沮喪中承認:她忘記保存线下草稿。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壞習慣:若情況緊急就直接在公司網站上打字;而這一習慣的直接後果便是她連為自己辯護的字句都丟失了。
這下可好,為了交差而修改稿子和一個小小的壞習慣,結果卻是葬送職業生涯……曉懊惱地掐著頭發,後悔昨天自己為什麼要乖乖聽話。好吧,她沒得選:若是當場抗命,恐怕只會落得和那個男同事一樣的下場:被打的滿臉是血、拖出辦公室。而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任何聯系,生死不明……
“怎麼樣,想好了嗎?”手機屏幕上跳出老板發來的信息。
“還沒呢,不是沒到交差時間嘛”曉趕緊點開與老板的對話;在溫馨背景圖之上顯示的對話氣泡多少令她感到一些欣慰:她還有暫時逃避現實的藏身之處。
“實在不好意思,那邊催得緊……我也要去公司一趟,順路來接你”
“不用麻煩了,我坐公交車去很方便”
“可我的車就停在你樓下”
曉快步走到陽台,俯視樓邊小路:一輛小轎車停在路邊,老板站在車旁,仰著頭,向她揮手。
“你今天咋這麼積極,不會對我有意思吧?”
“怎麼會,被老婆大人發現不得打斷腿啊!”
“行,那就借你一程,順便我也有事和你商量”
說罷,曉丟下依舊響個不停的手機,在衣櫃里倒騰起來;她並不是一個井井有條的人,所有衣服雜亂堆放著,想找到一件沒那麼皺巴巴的非常困難。為了節省時間,她甚至沒有脫下睡衣;但對於一次臨時性的出行來說,穿著邋遢點影響不大。值得一提的是,曉還沒有男朋友,但她這一身卻像極了去和男朋友約會的小女生:吊帶睡衣外是條紋一字領背心;下身則把半長裙直接套在睡褲外;裙擺下、皮鞋上裸露著瘦削而骨感的小腿和腳背,看上去十分誘惑。
曉沒有時間驗證這套衣服在老板眼里是否太過性感,她帶著些許匆忙跑下樓,還不忘拿著稿子寫到一半的筆記本電腦:她要與老板討論昨晚所見所聞。
曉坐進副駕駛位,打開筆記本電腦,在屏幕上搜尋著下半夜才完成的文章。情急之中她沒有檢查後座:老板座駕的後座玻璃貼著單向透明鍍膜,在車外是不可能看見車內情況的。
“安靜,不要輕舉妄動”
隨著低沉的聲音,一個冰冷的物體抵在曉後腦勺上;她恐懼地一縮脖子,那東西隨即發出機械的咔咔聲。
一把槍。就算曉她再沒見識也該知道,這玩意能輕松把她腦袋打爆。
“合上筆記本,你不會再用到它了”
曉用顫抖著的手合上筆記本;她悄悄摸向口袋,卻發現自己忘了帶手機。
“我……我忘了……”
“開車”拿槍的人打斷她的請求。
老板踩下油門,轎車慢悠悠地啟動,在城市狹窄的街道間穿行。曉終於得以一窺昨夜過後城市的慘狀:無數店面被砸碎、居民樓被焚燒,地上粘結著已然凝固的鮮血。瓦礫堆中是痛哭著的女人;她們的丈夫,則躺倒在彈坑里,早已化作焦炭。
“這是……怎麼回事?”
“聖凱妮亞人太多了”那聲音慢悠悠地說,“需要成規模地減少一部分,騰出‘生存空間’給我們使用”
“生存空間”這個詞是用外語說的;但是曉依然能聽懂。她深知這個詞所指代的殘酷歷史事實:一百年前,巴爾托利曾以“拓展生存空間”為由,對另一個民族展開工業化的大屠殺。
“你們要滅絕聖凱妮亞人嗎?”曉的眼淚不住地流淌;她還很年輕,她可不想死;尤其是這樣毫無意義地死去,真是太悲催了。
“當然不是,你們中的大多數依然能夠存活,只不過不會產生後代罷了”那聲音笑笑,接著說:“或者只能與外國人生下後代;如此一代之後,聖凱妮亞人的血就會被稀釋到幾乎為零,成為事實上的少數民族;到時候,我國政府自然會允許保留地的存在”
“那我……”
“你不一樣,你受到我局的特別關注”
“可是,為……”
“因為你有發聲的能力,在即將到來的滅絕中,任何反對聲音都需要被堅決消滅”
曉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她再也沒法說話,死亡的恐懼統治了她。
跳車。
這個念頭忽然浮現在曉腦海中;也許跳下車逃跑,她還有一线生機。
“別想打開車門,這台車被改造過,只有我能控制車門解鎖”
而此時曉的手甚至還沒搭在門把手上;有那麼一瞬間,她懷疑身後的人能讀心。
“我們要去哪?”老板強裝鎮定,但曉看得到他臉頰上流淌下的汗水。
“上城南高速公路,去見一位朋友”
車機自動啟動,顯示出導航路线;老板規規矩矩地拐上高速公路,道路兩側的城市已經變了模樣:每一棟居民樓里都冒出滾滾濃煙,占領軍士兵排成隊列,向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
約半個小時後,老板拐下高速,停在一處荒涼之地。
“下車”身後的聲音命令道。
於是曉推門下車;坐在後座的人奪去她的筆記本電腦,將其砸碎在地。
曉眼看著陪伴自己度過多年的筆記本電腦被摔碎,心中不免疼痛:這個筆記本凝結了她多年來的心血,是她走上網站巔峰的得力助手,已經不再是個機器,而是一個伙伴。可是如今它就這樣被輕易地破壞,除了噼啪作響的電流外什麼動靜也沒剩下。
自己也會這樣死去嗎?死的毫無聲息,在這片荒野里?
老板也被趕下車;他把手舉在腦袋兩側,並示意曉也這麼做。曉這才想起來舉手投降,但她心中有一百個不情願:即使做這個動作,似乎也不會給自己帶來一线生機……
“往前走”身後的人冷酷地說。
曉穿著皮鞋在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她有些後悔為什麼沒穿靴子。腳背很快沾上髒汙,但身後那個人沒有給她清理的機會。
繞過一座垃圾堆成的小山,曉終於看見那個“朋友”:一個從未謀面過的年輕女人。她跪在地上,雙手反綁,衣冠不整,不停抽噎著;女人身後站著一名士兵。
“來見識一下,這就是害死你的人”曉感覺自己被推了一把,踉蹌中險些摔倒。
“誰?”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她是昨晚最後一個給你打電話的”
曉難以置信地望向年輕女人,她哭的那麼難看,一點兒也不像能吸引同齡男性的樣子。
“真是可惜,只要她沒撥打電話,或者你沒接電話,這場悲劇就不會發生……安靜的當一個寡婦多好,這世界上又不是沒有別的男人,為什麼要抱著那個孬種不放?呵,現在男人和小命都丟掉了”
士兵上前一步,抓住女人的下巴,迫使她揚起頭;正當曉疑惑他要干什麼之時,士兵從腰間抽出匕首,架在女人脖子上。
“不要……不要!”女人的哭泣轉為驚恐的嚎叫,但還沒來得及掙扎,匕首就已經深深插入她的喉嚨。鮮血噴濺,女人痛苦掙扎,向後仰倒身體,企圖躲開痛苦的根源。可是士兵緊抓著她,讓她無處逃避,她只能用雙腿拍打地面、用胳膊在身後擺動來表達自己的痛苦。鮮血順著她的身體流淌,染紅了髒兮兮的衣服;她的胯下也流淌著液體,想必是疼痛造成的失禁。女人根本沒心思在乎自己是否出丑,她只想活下去;她用盡全身力氣掙扎,換來的卻是血液更快地流失。
終於,她的頭顱與身體之間只剩下脊骨相連,士兵將她推倒,讓她呈跪伏姿態,然後跨在她身上,用匕首一下下地斬斷脊椎。每斬一下,女人的身體就抽搐一陣,直到頭顱被完全切下,她的身體還沒徹底死去。雙腿想要蹬直,卻只是把身體微微撅起,讓人看清她那失禁的褲襠;又或者用手左右搖擺,撫摸浸泡在血液和泥土里的胸部;在長達數秒的垂死掙扎後,女人才逐漸停止動作;血液亦慢慢停止,在她的身下匯聚成一片小潭、慢慢凝固。
曉眼睜睜看著女人被虐殺,淚水不知覺間流滿臉頰。她感到前所未有地無力,好像靈魂都被抽空;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干什麼、能干什麼——在如此嚴密組織的暴力之下,她個人的反抗有什麼用呢?
士兵把女人的頭顱丟在曉腳下;女人的眼睛依然睜著,透露出驚恐的神色,好像還沒有從自己被殺死的現實中回過神。曉顫抖著蹲下去,想為她合上雙眼;女人卻突然轉動眼球,死死地盯住她。曉被嚇得坐在地上,連連後退,連裙子和衣襟沾染泥土也顧不上。她覺得自己也要被嚇尿了——那可真是最最羞恥的事情。
“我可……”老板剛想說話,就聽到驚天動地的槍聲。一顆子彈貫穿他的胸部,老板直挺挺地倒下去,沒了動靜。
“我說過清理對象是全體聖凱妮亞男性,你為什麼會覺得與自己無關?”
說罷,他走到老板身邊,又對他的屍體開了幾槍。
“接下來該送你上路了”
曉驚恐地呆在原地,接連目睹兩場死亡已經超出她的理解能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呆在原地不動,祈禱自己的死亡能快速而無痛。
拿著手槍的男人走到她背後,用槍敲暈了她。
再次醒來時,曉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搖晃。接著她聞到海水的咸味;奇怪,自己在海上嗎?由於工作原因,她已經很久沒有去過海邊;但想起這種小時候常聞的味道,還是十分懷念。
她想挪動四肢,但四肢仿佛被壓在身下很久一般,都已失去知覺;半晌她才感受到手腳所在:手被綁在身前,雙腿從膝蓋到腳踝都被綁個結結實實,動彈不得。她想要蜷縮雙腿以坐起身體,卻發覺腳踝上系著什麼重物,令她無法動作。
“你醒了”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曉驚恐地轉頭,卻發現自己被男人的陰影籠罩著,看不清他的臉。
“你你……你要干什麼”她的語氣滿是顫抖。
“我對你們的城市建設很不滿意”男人說著,抬頭望向大海:“一座濱海城市,卻沒有什麼深水海岸,連港口都建設不起來,拋屍還得來這麼遠的地方”
曉這才想起來左右扭頭查看情況:一片薄霧之中,只能勉強看見遠處的山丘,那是她來的方向。
“放心,有這麼個重物壓著,你游不回去的”男人踢了踢她身邊的沙袋;沙袋很大,看上去裝得滿滿當當,袋子的一端用繩子綁在她的腳踝上。
“至於死亡時間嘛……”男人看了眼手表:“若你放棄的快,估計也就幾分鍾,不會很疼的……我了解你們小女生,最怕疼了”
說罷,他和士兵抬起沙袋放到船舷上:“那麼,說再見咯”
“不……”
曉還沒來得及說完,便感覺雙腿被猛地一拽;接著她整個人都滑下甲板,並在不到一秒鍾後落入水中。
秋天的海水是很涼的。曉的衣服被浸透,糊在身上;在水流的推動下,她的裙子高高掀起;雖然知道這里絕對不會有人偷看她的裙底,但她還是用手捂在身前,想要壓住裙子。
鹽水刺激著她的每一寸皮膚,令她痛苦不堪。更痛苦的是窒息感,落水之前她沒來得及深呼吸,余下的生命只能依靠肺內那少得可憐的空氣維持;可就算深呼吸又能怎樣,不過多活一分鍾罷了。痛苦只會累積,直到摧垮她的意志。她從來都是個旱鴨子,和童年伙伴們下海游泳時必帶游泳圈,一旦被水淹沒頭頂就會慌里慌張。如今被整個泡在水里,一點點耗盡氧氣、等待自己的死亡,曉感到無限的恐懼。
極端恐懼之中,她根本無法組織自救或嘗試解開繩子;只有胡亂地掙扎、踢蹬,劇烈消耗體內為數不多的氧氣。痛苦之中,她連自己失禁都無從得知——淡淡的尿液混在海水中,幾乎嘗不出味道。
掙扎著,曉踢掉了皮鞋,露出白皙的雙足。她對保養腳丫非常上心,經常用營養補品泡腳,在臭美時頗受女同事們的贊譽;偶有男同事對她的裸足露出猥瑣的目光,她都會挨個嗆回去。如此美好的肉體就要這麼淪為魚食,曉感到極度不甘,掙扎的更為劇烈,痛苦也加深一分。
她揮舞雙臂,想象著自己慢慢浮上水面;但是毫無作用,閉著眼也能感受到四周的光线愈發昏暗,那是她越沉越深的證據;另一重證據是劇痛無比的耳膜,她正在緩慢下沉,沙袋的重量絕非靠她個人力量可以抗衡,更何況她的手腳被綁著。
曉的喉嚨里發出嗚嗚聲,她想要哭泣,卻不敢張嘴;她最討厭游泳時喝下海水,咸到苦澀的海水會飛速灌進身體,讓她下沉的更快。愈發強大的水壓壓得她胸口疼痛,她知道,自己憋氣堅持不了多久了。
一直被繩子拉扯著的腳踝突然輕松,曉一度以為是繩子斷了。她仿佛重獲希望,奮力撲騰,想要在自己被一口氣憋死之前浮出水面。濕水後的衣服變得沉重,動作因而變得遲緩;她跟本不會什麼游泳姿勢,在被捆綁著的情況下,撲騰和掙扎更是毫無作用。她一直掙扎到體力的極限才絕望地發現:所有一切都徒勞無功,她仍然身處海面以下,剛才感到的輕松不過是沙袋觸底而已。
徹底的絕望壓倒了求生的意志,她大張嘴巴,放聲痛哭;海水灌入她的口腔,繼而涌進氣管和食道。她喝了一肚子水,肺葉也被海水灌滿。在海水的刺激下,她大口干嘔、劇烈咳嗽,身體抽搐不止,連想用手捏住鼻子都變得不可行。
曉吐出的氣泡浮出水面,被船上等候的兩個男人看見。
“兩分三十七秒,這麼快就不行了”男人又看了一眼手表。“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吧”
引擎啟動,小船慢悠悠地返回陸地,留下在冰冷海水中緩慢溺斃的曉。
人體的求生意志到底有多強烈?曉終於得以一窺究竟:雖全身都酸痛到極點,可四肢依舊不受控制地抽搐,只要她想用手掩住口鼻,便會被手打在臉上;肢體的碰撞和摩擦已經不會造成多少疼痛了,或者說,相比缺氧的劇痛,這點兒疼痛實在算不上什麼。她微微睜開眼睛,並非自願,而是鹽水刺激下的自發反射。陽光透過海面投下斑駁的光影,但四周卻漆黑一片。那里有什麼?她會被魚吃掉嗎?想到這里,曉渾身打哆嗦,畢竟被一點點啃噬這種死法實在是太過殘忍,即使她今天已經目睹兩場死亡,卻依舊不敢想象。
曉抽搐著,耗盡肌肉間最後一絲能量。在數分鍾的極端痛苦過後,她終於迎來久違的平靜;她的身體慢慢冷卻,直到和海水同溫;一些魚類嘗試靠近她,從她的衣服和肉體中獲取養分。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曉看見自己離別多年的父母;她哭著跑向他們,向他們傾訴這麼多年獨自在外的艱辛,懺悔自己沒能伴他們度過余生;父母慈祥地笑著,接納了她的所有缺點。
然而曉不會知道,她的父母已在昨日的混亂中遇害;他們不再需要女兒陪伴度過余生,他們會在另一個世界相遇——如果那個世界真的存在的話。
後記
“你把那個女人處理掉了?”
“當然,你想留著一個定時炸彈嗎?”
“斐樂……這就是我看不慣你的地方,明明是可以利用的力量,你竟然輕易拋棄”
“作為網絡戰專家,你對這種人危險性的認知應該比我深刻才對:她可以輕易捏造新聞事實,對你的工作造成毀滅性打擊;事實上她差點做到了,要不是昨天及時切斷網絡,天知道那篇日志要會成多大影響”
“那你……享受她的味道了嗎?——別裝不明白,我知道你的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