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假結束後一年過去了。我很驚訝自己竟能在半年的休假過後恢復到工作狀態,畢竟按照以往的經驗,人在超過三個月無所事事後會嚴重垮掉,就算還能重歸工作也需要很長的適應時間;而快速消滅過渡期的關鍵因素便是讓自己有所牽掛。
我不知道自己在牽掛什麼、或者誰,但我很感謝它幫我度過這一年時光,而沒有墮入酒精營造的地獄。
記憶中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唯有飄蕩的長裙在我腦中遲遲不肯消逝。每個不眠的夜晚,她的身影都會出現在我眼前:昏暗嘈雜的吧台旁,她修長的身姿隱藏在長裙之下;滿是積水的道路上,她飄然而過,裙擺不沾染一絲灰塵。是真的嗎?我曾有幸遇見這樣一位女士?還是記憶出現湍流,將過去和現在絞結在一起,讓我不斷回溯與她擦身而過的那個日子,追悔莫及?
一年以來我從未收到她的任何消息。她仿佛一個幽靈,切入我的生活又飛速離開,留下的只有那片刻的冰涼和緊張,卻又好像從未存在過一般。
工作一如既往地進行著,只是壓力減小很多。以往幾乎每天都有死刑需要執行,但現在頻率卻下降到數日一次。新助手同樣不喜歡觀看行刑,事實上,她連關押區都很少去——據她自己所說,她討厭那里的氛圍。行刑室隔壁的觀察室在貴客到訪過後再次被荒廢,地面重新落滿灰塵,掩蓋住曾經發生的暴行。
這天,我照例在實驗室里調制藥品,胖胖的獄警突然來敲響房門,說是有我的信件。哈,我在世間無依無靠,誰會給我寫信?
“是誰寄來的?”
“沒有署名……”
沒有署名的信怎麼可能輕易送進監獄?我不免疑惑,但還是禁不住好奇心,拆開信封。
信封內只有一張紙,其上有一行手寫文字:
快點來吧,我要崩潰了
筆記潦草但是依舊工整,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仿佛一名舞者在紙上跳躍。紙的角落有些褶皺,以我的經驗判斷,是淚水滴在紙上又干掉造成的。
“沒有別的了?”
“就這一個信封,我從來沒拆開過”
於是我翻到紙張背面,想找到更多线索;同樣是紙的中間寫著一行文字,按格式判斷,是一個地址。不需多想,我很快便回憶起這行地址所指代的位置。
怎麼可能忘記?那是我和她初遇的酒吧。如同一道閃電通過我的身體,我明白了寄信人是誰。
原來,腦中的幻影不是臆想,而是某個真實存在。而現在,她需要我。
既然你在呼喚,那我就為你拋下這個世界一回。
坐在前往自由市的列車上,我不斷重新審閱那張紙,想從中讀出更多信息;但很遺憾,紙張干淨的仿佛剛從造紙機里吐出來,除了正反兩面的字跡以外什麼也沒有。
看來她真是神秘莫測呢。我微微合上眼睛,想要休息一會兒;但是鈴聲很快將我喚醒:列車抵達邊檢站,所有乘客下車接受檢查。
反抗軍少女的頭顱依然擺在大廳正中央,時間在她臉上仿佛凝固。我沒有在她身邊駐足,因為欣賞一個死人的面孔總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那顆頭顱不是別人的,而是我自己的一般。越過封鎖线,便是城市。市中心的方向,密集的大廈尖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兩側,是新郊區安靜、寬敞的別墅群,仆人們澆灌草坪、清洗車輛,或帶著小孩子們在公園里玩耍。
時間才過去一年半,變化就這麼大了?我有些吃驚,想找回上次看到那種老城的氣息;但是很遺憾,老城已經消失,至少,在這一片地區被清除殆盡。
“各位乘客,請把窗簾拉上”車廂里響起單調的女聲。
“這是干什麼?”坐在我前排的女人問道。
“應該是驅逐蛀蟲的工作”她身邊的男人說,“聽說在一些街道,拆遷進度比預想的慢很多,就是因為那些蛀蟲不願離開他們的巢穴……”
“哦親愛的,這麼說我的族裔是不是太……”
“當然,你不包括在內,看,你和我一樣住在干淨整潔的公寓樓,可那些蛀蟲呢?他們住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在泥土間打洞,連接那些樓房的地道長達幾千米,甚至直接通向城外和下水道……”
“天哪,太惡心了!”女人驚嘆道。
“是啊,所以政府要采用最激進的手段,用毒氣灌滿下水系統,嗆死那些蛀蟲!”
“可這樣會害死很多人吧……”
“難道你會同情一只被碾碎的蟲子嗎?你要記住,他們不是人,至少不是文明人,否則也不會做出焚燒警車這種野蠻行徑……”
他們的對話使我心煩意亂;好在我很快便不再需要關注這些小事:我撞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卻並不是出於自願:整節車廂的乘客都做出同一動作。
是急刹車。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傳入耳朵,令我牙酸;正在行走的乘客也不由得抓住扶手避免摔倒。這一過程持續了足有半分鍾,然後整節車廂都陷入死寂——連空調運行的嗡嗡聲也停止。
乘客開始躁動;有的人扒開窗簾,向外看去;那是車廂內唯一的光源。但是看起來情況不妙:因為從車窗傳入的光线並非白色的日光,而是一片火紅。
“列車正在通過危險區域,請旅客們稍安勿躁”乘務員扯著嗓子喊道,但無法壓住乘客們自發的恐慌;更多人站起身,四處眺望;前座的夫婦也動手拉開窗簾,我便借著他們動作的便利向外看去……
民眾和警察衝突成一片。燃燒瓶、煙霧彈在空中橫飛,卻向著同一個方向:目標都是聖凱妮亞人。一些人身上著火,痛苦地在地上翻滾、哀嚎;更多的則被煙霧彈驅散,連連敗退,直到回到由雜物堆成的路障之後。警察組成密集的人牆繼續向前推進,企圖衝垮路障;但路障後的聖凱妮亞人不知從何處調來水炮和磚頭,痛擊緩步前進的警察隊伍。
“請立刻關上窗簾!”乘務員大吼著,但聲音被乘客的尖叫淹沒。
“怎麼可以這樣!”一位女子率先發難:“難道他們不是自由市的居民嗎?”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不算”剛才長篇大論的男人站起身,整理衣裝:“根據最新通過的法律,聖凱妮亞人不再擁有在自由市生存的豁免權——理論上講,我可以在這里開槍打死你,而不必承擔任何法律責任”
說著,他拿出手槍,對准女人的頭部;乘警站在車廂另一端,懶洋洋地看著這一幕。
我縮在座位里,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好像只要稍微引起男人的注意便會招致殺身之禍。這一刻時間仿佛凝固,我的內心備受煎熬。
只聽驚天動地的巨響,車廂劇烈晃動,男人一個趔趄,倚靠在他身邊的座椅上,手槍落地。人群的驚恐突然爆發,開始向車廂另一側涌去,頃刻間便衝垮乘務員和乘警構成的防线。
“有爆炸物!!”
“車廂著火了!快讓我們下車!”驚恐的乘客喊道。
混亂之中,男人俯身試圖撿回自己的手槍;但是他被抓住肩膀,隨著沉悶的噗噗兩聲,男人應聲倒地。這一切發生之快令我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被抓著手腕拖出座位,向人流的反方向挪去。
前座的女人也注意到男人倒下的情況,急忙撲上去呼喚;但是她的身影很快便被淹沒在人潮之中。
我這才想起來掙扎。但是抓著我的手是如此有力,我根本無法掙脫;很快,我被拖到兩節車廂的連接處才得以喘息。由於剛才的混亂,這里沒有多少乘客。
我回過頭去,卻看見拽著我拖動的身影已經在嘗試撬開車門;她很快便成功,隨著刺耳的警報,車門彈開,她拽著我跑下車廂,留下一眾乘客面面相覷。
我們順著鐵路橋奔跑足有幾百米,直到我喘不過氣才停下。列車在眼中變成拇指大小的玩意,帶著我一路奔跑的人也終於摘下蒙面。
“是你啊”我雙手撐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地吐著口水。“你怎麼鬧出那麼大動靜”
她什麼話也沒說,上來就摟住我的肩膀,用力吻我。我被她堵住嘴,難以呼吸,只得用力推搡她。過了好半天她才把我放開,而我已經快窒息了。
“我需要你見證一些事情,實在不好意思,要用這種方法帶你出來。
“我正在被監控,從跟你踏上那輛城內列車的時候就已開始;我能感受到。所以我用提前布置的炸藥炸毀車廂,還順便干掉那個種族主義者”她說著,撩開衣襟向我展示別在褲腰帶上的手槍。
“可是你這樣……”
“我早就是通緝犯了,多背負一條人命也沒什麼……跟我來”
她說著,翻過鐵路橋的圍欄;我趕緊上前一步,才發現她正順著一根繩子向下爬。
“像我這樣纏在腰上,不會滑脫……”她一邊向下滑行,一邊指導。
我們倆終於下降到地面。這是老城區域,但並非對峙一线;雖然見不到被煙霧和火焰所包夾的對峙現場,但人群的恐慌是無法掩蓋的。店鋪盡數打烊,要麼早已清空,要麼正在被洗劫一空;人潮不斷從建築里涌出,大部分都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像是正參加一場大逃亡。更多的建築物里正冒出滾滾濃煙,正當我疑惑那些建築是如何著火的時候,一陣沉悶的砰聲響起,嘯叫劃過天際,最後在建築的窗戶上破碎。人群匆忙逃避,玻璃、磚瓦碎片四濺,隨碎片一同落下的還有燃燒著火焰的黏著物質。
一個人忙於收拾散落一地的零碎而沒能躲開落下的黏著物,火焰隨即從她身上騰起,將她化為一根火柱。女人痛苦哀號,想要奔跑逃命,但很快就摔倒在地,只剩抽搐。周圍的人嘗試救援,但無論潑水還是滅火器都無法撲滅火焰,反而差點兒引火燒身;幾次失敗的救援後,人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燒成扭曲的焦炭。
“凝固汽油彈”她說,抓緊我的手,拖著我向前疾走:“不要被那玩意沾身上,碰到一點兒你就死定了!”
“可是為什麼……”
“新的指令是期限之內必須清除該片區所有聖凱妮亞人,無論動用任何手段”她頭也不回,聲音壓得很低,“我們要再快一些,不然無法趕在毒氣釋放前穿過地下通道”
“地下通道?我們要去哪里”
“回到中北聯邦——這不是很明顯嗎?”
“你給我的信上寫的是那家酒館的地址,我還以為……”
“酒館早就沒了”她打斷我,“老板在前些天的對峙中被實彈擊中,當場犧牲;那家酒館連同其上的建築則在稍後的爆破中成為一片廢墟”
她突然拐進一座建築;在一扇不甚引人注目的門後,她帶我進入一座電梯。
“這坐電梯通往地下水處理系統,就我所知,那里依然安全——至少現在安全”
地下水處理系統的隧道陰暗、肮髒、惡臭,我不得不一直屏住呼吸,直到憋氣到極限才換氣,以免自己被熏暈過去。令我震驚的是,如此惡劣的環境中竟然生活著這麼多人。
“她們來自七國”她向我介紹,但腳步一刻不停,“帶著‘去自由市找工作掙大錢’的理想來此,卻被扣押、虐待,連身份都失去。通往地面的通道被外籍管理人員牢牢把控,因而她們從未見過自由市的地表。黑暗是她們余生的背景色,在這種鬼地方看不到什麼希望……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這樣的日子不會持續太久,疾病、飢餓、事故和心理上的絕望都能輕易奪走她們的性命”
“這聽起來……像地獄”
“那是你沒見過真正的地獄……與那里相比,這里簡直算得上四季如春的世外桃源……至少,為了讓她們有力氣勞動,自由市政府還願意提供泔水給她們飽腹……”
說著,她指向一個陰暗的角落;在一個肮髒的深藍色大桶邊,幾名工人正在用勺子從中盛取食物;只需看一眼便足以令我感到反胃:這特麼是給人吃的?!剩飯菜、骨頭和朽爛的菜葉,還夾雜著沒有去毛的動物屍體……我趕緊回過頭來,想要從腦海中擺脫掉那惡心的景象。
我們經過一群正在搬運重物的工人;她們身上的連體制服呈現灰黑色,沾滿油汙;裸露在外的皮膚同樣是泛著油光的灰黑色,乍看上去還以為她們穿戴著面罩和手套。我特地靠近些仔細觀察,但她們毫無反應,好像我是一團空氣。
“不要隨意停下,我們時間急迫”她拉扯我的手腕,迫使我加快腳步。
我們拐進一條僻靜的隧道,背景噪音低到能聽清水滴滴落的聲音。慘白的燈光下,隧道中央赫然呈現一段鐵軌,其上有一個不大的軌道交通車。
“坐上來”她說著,翻身坐進交通車的一個座位;我也學著她爬上車,但是動作笨拙而可笑。沒等我坐穩,她便拉動扳手,讓交通車緩緩加速。借助下坡,車輛很快達到高速,冷風迎面吹拂,燈光向後飛躍,令人窒息的氣味慢慢消散;我總算能正常呼吸。
“我們要去哪里?”迎面吹來的狂風中,我很難睜開眼睛,且必須扯著嗓子叫喊。
“這條通道通往城市邊緣的節點,在那里,我們需要步行穿越邊境——當然是在地下,地上的話會被打成篩子”
“真是宏偉的工程……這條通道是誰挖掘的?”
“它的建造歷史可以追溯到戰爭以前,作為城市地下綜合管網的一部分;戰爭結束後,這里主要供管理人員快速溝通各個節點”
“不會遇上他們吧?我是說……”
“幾乎不可能,管理層早在幾天前就已撤離,工人們完全是按照慣性在工作——當她們發現物料供應中斷時也會發現管理層的缺位,但那時一切都太遲了”
“沒有辦法拯救她們嗎?”
“來不及,人實在太多了。光是剛才那個節點就有幾千號人,而這樣規模的節點在整座城市下足有數百個。收到消息以來我一直在嘗試說服她們離開,但是在廣播系統被破壞的情況下,動員效率非常低——再說,我還有別的工作呢”
“什麼?”我突然察覺到,她的身份可能不簡單。
“到時候你會知道的……”
交通車駛上一段平緩的上坡,耳邊的風噪聲慢慢減弱,直到消失;而風止之時,交通車也在她的操作下穩穩停在一段站台邊。
“下車……不必擔心,我有槍”她見我動作磨磨蹭蹭,便拍了拍自己的腰側;曾經被潔白長裙覆蓋的腰肢正隱藏在寬松的外套之下,令人浮想聯翩。
我們再次穿過惡臭的地下隧道;與之前相比,第二個節點更顯混亂,工人們似乎察覺到即將到來的混亂,無序地奔跑、斗毆,爭奪所剩不多的食物;她帶著我繞過人群,並警告我不要隨意說話。
“難道我們真的……”
“這是最後一次警告”她指著我的鼻子,“如果有必要,我會毫不猶豫地拋下你,任由她們把你撕碎”
余下的路程在沉默中跨越。我們終於來到節點的盡頭:一個無比巨大,但已經被水泥封死的隧道。
“走這里”她說著,撬開一扇鐵柵門,攀上一座梯子。梯子濕滑,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僅攀爬幾步我便手心冒汗,不住地打顫;好在我們最終還是爬到頂,沒有半路掉下去。
梯子頂端是一個隱藏在陰影中的小平台,此處可以俯視整個片地下空間。工人們正在聚集,急躁地呼喊,想要打開再也不會送來補給和配件的貨運電梯。一些警告燈閃爍著不祥的紅光,但我無意思考那意味著什麼。
“毒氣比空氣稍輕,因此會從地下空間的上層開始聚集,慢慢下沉到她們的位置。等到她們感覺到窒息時已經來不及自救,因為整片空間都充滿毒氣——當然,我的意思是說,我們該走了”
我依依不舍地最後看了一眼混亂的工人,盡力不去想象這麼多人死在陰暗地下的恐怖場面。
她撥開堆在角落的雜物,一個等身寬的洞口出現在我們面前。洞口潮濕,散發著一股霉味兒。不等我開口詢問,她便俯身鑽入其中,並命令我也跟著她這麼做。我還想狡辯,但她的語氣變得凌厲,我只能接受她的要求。
隧洞內,她打開一只小手電,我得以看清四周的情況:隧道的四壁都是泥土,有不少工具開鑿過的痕跡;顯然,這是一條徒手挖掘的隧道。隧道上方有一條塑料管,其中吹出涼爽干燥的空氣。
“送氣筒”她說,“避免施工時缺氧窒息”
“這條通道又是誰挖的?”
她沒有回答;而我也忙於奮力將泥土撥向身後,沒有心思繼續提問。
經過不知多久的爬行,陽光終於從前方傳來,照亮四壁。重獲新生的喜悅充滿心房,但我沒有力氣爬的更快。最後,我幾乎累得癱瘓,還是在她的幫助下才從洞口鑽出。但這事著實不能全賴我,畢竟洞口只比我的肩膀稍微寬一些而已。
“實在抱歉,”她說著,一邊用手撥開洞口周圍的泥土,一邊拉著我的手,將我拖出地洞;“挖掘的時候只考慮了女性的身材”
我們倆雙雙癱坐在地,身上糊滿泥土,原看上去仿佛兩個土制人偶。我看著她,不由得傻笑;她看著我,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
“起來吧,我們的路還很長呢”
“就不能多歇一會兒嗎”我抱怨著,但還是被她從地上拽起身;她的胳膊很結實,說不定力氣比我都大,這讓我多少有些安心——如果遇到什麼危險,我或許能期待她的保護。
“我們在哪?”我四下眺望,但是除了連綿無盡、由垃圾和廢墟堆成的山丘以外什麼也看不見。一條小河從我們腳邊流過,散發著臭味;我趕緊後退幾步,並且檢查褲子有沒有被臭水弄髒。
她沒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思考要如何組織語言:“……它曾經是自由市的衛星城,生活著百萬計的人口”
“這麼多啊……”我感嘆到,閉上雙眼,想象這座城市應有的繁華。
“但是現在,只剩下少許‘非人’生活其中”
她的話令我渾身一激靈;“非人”?是什麼怪物嗎?
“簡單地說,就是因戰爭而產生的難民,她們失去家園,也不被七國承認身份,只能聚集在這里,依靠自由市的垃圾過日子。
“這才是真正的地獄——完全沒有法律約束、也沒有生活保障,能否活下去全靠運氣。怎麼,地獄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很驚訝吧?”
“我並不覺得……”
“你自不必相信,只有在這里長久生存才會體會到那種絕望——當然,我不認為你能獨自在這里活過三個夜晚”
“那……城市原來的居民呢?”
“他們都已死去,被侵略者成群地殺死”
她的語氣冷靜的讓我吃驚;怎麼可能!那可是幾百萬人啊!就被一句話輕飄飄帶過了?
“你可能很難理解,為何侵略者會放棄一座城市”她走近一步,緊盯著我的眼睛:
“但事實如此,我們不僅輸掉了戰爭,還被迫承擔戰爭帶來的損失:這座城市靠近一片戰場,在那里,侵略軍動用了戰術核武器;這座城市被波及,高濃度輻射覆蓋了它的每一個角落,使之不再適合人居住。”
“輻射?!那豈不是……”
“放心,經過十年沉積,輻射水平不會比別處高太多……只要你不去觸碰那些閃著銀光的金屬物件的話——那玩意可能含有足夠把你手掌燒焦的能量。
“侵略軍被迫撤離,但他們擔心有人以此為據點積蓄力量、實施反擊,因此在他們撤離以前,將整片區域劃為禁區,同時將其中居民屠殺殆盡”
“天啊……這怎麼……”
“後來的事情就很明了了:侵略者撤離以後,七國政府將無家可歸的難民丟到這里自生自滅;最開始還有來自世界各地、各機構的援助,但是在他們知曉這里有遠超危險水平的輻射以後便都飛速撤離,前後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至於難民生計問題,當然沒有得到解決。
“於是難民在絕望和飢餓中展開自相殘殺,最終只有極少數人活下來——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和原始人無異”
我呆呆站在原地,試圖理解她所說的殘酷事實。
“現在,請跟上我;我們要盡快離開輻射區——盡管輻射已經降至低水平,但仍會對身體造成一定傷害:切記,不要隨便碰任何東西;還有,小心腳邊的毒蟲,被咬一口可不好受”
我趕緊低下頭去,踢開一只形似蜈蚣的蟲子;再抬起頭,卻發現她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還有很多問題盤踞在我的腦海里,在穿過廢棄街道和垃圾山的過程中,它們一股腦兒地蹦出來,像暴雨一樣灑向她,滿足我的好奇心。
“那條人工開鑿的隧道——盡頭為什麼選在這兒?”
“我說了,這里是完全的法外之地,出入口設在這里可以有效避免七國或者自由市的監督——至於另一頭為什麼選在地下,也是同樣的原因”
“到底是誰挖掘了它?”
“我所在的組織,一個已經覆滅的組織,或者你也可以把它當作聖凱妮亞覆滅以來最大的笑話;追問一個確切的答案不會給你帶來好運”
“這話聽起來像謎語”
“就把我的身份當成一個謎好了”
我乖乖閉嘴,跟在她身後,垂頭喪氣。我跳過流淌著汙水的淺溝,繞過螞蟻和蛆蟲聚集的屍骸,它們有的是動物,有的是人。我不敢猜測它們緣何死去,以及,我們倆會不會迷失在這荒廢迷宮中,乃至最終是否會落得和它們一樣的下場。
陽光暴烈,但頭頂沒有任何遮蔽;這讓我痛苦不堪,每邁出一步都要忍受口渴和疲勞的折磨。我真想駐足立定,再也不挪動一步,抗議她永無止境的引導。我有些後悔,為什麼要聽她的話去自由市,又為什麼要跟著她的步伐在這片廢墟里漫無目的地跋涉。有時我甚至懷疑,她是否真的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
“你想抱怨”我胡思亂想之時,她卻突然開口。
“啥?”
“你想抱怨,因為你覺得此行沒有目的”
“是又怎樣?我腿都要走斷了,卻還看不到出路!你到底認不認得方向啊?!”
“要知道,能容納幾百萬人的城市可不是兩步就能走完的”
“那你說的‘非人’,我可從來沒有見過,怎麼證明她們的存在?”
“你在懷疑,這很好”她說,語氣依舊平淡如水,“畢竟人總相信眼見才為實,或者反過來說,不見棺材不掉淚。不過嘛,若你不嫌麻煩,我倒不介意晚些帶你去拜訪她們”
“不能現在就去嗎?”
“不能,因為我們馬上就到了——而且你必須親眼看見這件事”她突然站定,手指前方;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段生鏽、半埋在沙土之中的鐵柵欄沿街鋪開;其後是枯死的樹木和光禿禿、略有起伏的土地,可以想見這里曾經的溫馨。
“這是其中一個屠殺地點,你若相信眼見為實,便請跟我來見證真實的歷史”
說著,她拉著我穿過鐵柵欄;我的身上沾上一層鐵鏽。在蜿蜒曲折、半埋在沙土中的小路走了不知多久,我們來到一個巨大的坑窪邊;這里或許曾經是一個池塘,但早已完全干涸,枯死的水生植物風化殆盡,剩下的只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人的屍骸。
一層疊著一層,交錯、纏繞,血肉被啃食干淨,只剩下白花花、帶著些許裂紋的骨骸半埋在沙土之中。它們陳列在池塘之底,仿佛一副延伸到無限遠的恐怖畫卷。
“市民們被捆綁著推到池塘邊,侵略軍在他們身後架起機槍、開火,無論男女老幼都沒能逃脫魔爪。盡管池塘已經干涸,但加害者沒有掩埋屍體的打算;他們要盡快撤離。但他們也許忘了:歷史真相總會重現,也許五年,十年,二十年,但是他們手上的血跡不會褪去,他們永遠背負著罪惡”
我偷偷瞄了她一眼;她的情緒前所未有地強烈,雙手握拳,牙關緊咬,眼淚止不住地流淌。她似乎在抽泣,但我不知上前安慰是否合適。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當然知道!早前組織派我來這里調查——因為這座城市很長時間沒有傳出任何消息——我卻只看到一片死寂!我繼續追問,從侵略軍和少量幸存者口中一點點挖掘事情的真相……你知道我有多憤怒嗎?我把他們的手砍掉、牙打碎,用他們施加在我同胞身上的痛苦懲罰他們的罪行,可是……可是我一個人的力量怎麼夠……制造屠殺的劊子手有千百萬,我一輩子也殺不完……難道就這麼放棄?不行,我不能允許。我要找出侵略戰爭的最高級別負責人,把他燒成灰……”
“怎麼可能,你又沒有魔法……”
“不對!完全錯誤!”
她轉過身,大聲喝止,緊盯著我的眼睛;現在,她的雙眼布滿血絲,像是幾天沒有睡覺;臉頰也漲的通紅,像是個受委屈的小女孩。
“那種力量是真實存在的,聖凱妮亞曾經擁有、現在也擁有!而我已經觸及它的邊緣,只需一點线索……我會找到馴服它的方法,並且最終按下按鈕……”
突然,她緊抓住我的手腕;我想要抽出手來,卻導致她更加用力;同時,她也用那對哭花了的眼眸緊盯著我,雙瞳仿佛放射出灼熱的光芒。
“你能否向我保證,在我無法完成任務的時候接替我的工作,為死去的同胞報仇?”
“可是——”我遲疑著,對她突然的接觸束手無策:“即使那種偉力真的存在,也必然是機密中的機密,我一個平民怎麼能……”
“請相信我!……那確實是你可以接觸到的力量:出於某些我尚不知道的原因,那個指揮中心,或者別的什麼信號發射源正在嘗試聯系外界,它的加密方式非常特別,任何常規監聽都會將其忽略;但是——你猜怎麼著?我剛好從組織那里獲得了和信號相同的密碼簿,因而可以解析出它的位置”
“……你說的都是什麼,我完全沒法理解……”
“只是些最基礎的無线電知識而已,我相信你很快就能學會”
“我……我想我不能……”半天過後,我還是拒絕了她的請求,“我只是一個普通人,為民族報仇這種事還是太……”
“是啊,你是一個普通人,你還沒做好准備”她的情緒突然變得低落,好像被我的軟弱傷透了心,“你只是一個平民,不該被卷入這場斗爭里。
“但是每個人都這樣想的時候,斗爭就會失敗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怎麼會和戰爭有關呢?戰斗理應是軍人的事情,平民的特權就是受到軍人保護——可是,又有誰來保護軍人呢?
“之所以說我的組織是聖凱妮亞覆滅以來最大的笑話,就是因為沒有人覺得能夠、必須反抗列強的侵略。沒有人支持我們的事業,沒有同情和理解;甚至人們開始敵視、痛恨我們,認為抵抗是造成一切痛苦的元凶——是啊,我們不去抵抗,列強怎麼會發動戰爭、屠戮平民呢……”
她終於松開我的手,抹去髒兮兮臉上的淚痕——淚水在髒汙中衝出兩道痕跡,被她一抹,倒像是滑稽的迷彩。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就不要……”
“你說得對,都已經是歷史了。死者已逝,有誰會在意已故民族的情感呢。……我說過要帶你去‘非人’那兒的,時間不早,我們快點出發吧”
她頭也不回地沿著湖邊行走,我緊跟在她身後。太陽西落,我倆的影子投射在坑窪里,被死者的屍骸吞沒;四周枯死的樹杈仿佛掙扎著伸向天空的手指,在昏紅斜陽的照耀下更顯幽森恐怖。我在心里催促她走快些、趕在天黑前離開這個鬼地方,但身體不斷發出呻吟,抗議此番長途跋涉;長期不運動的我在一整天的步行後已經精疲力竭。
“我們能不……找個地方歇一下”我懇求道。
“你覺得這就很難了?”她的語氣變得凌厲,仿佛在訓斥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什麼意思?我只是……”
“聖凱妮亞的建國者們走過比你今天所走過遠一萬倍的路程,他們是怎麼堅持下來的?你是戰爭前出生的人,不應當忘記那時候的優渥生活是誰給你爭取來……”
“可是我特麼沒有那種能力!”我終於被她的挑釁激怒:“我不是什麼偉人,我也沒有從廢墟里重建一個國家的雄心!我只是一介普通人,一個特麼連監獄都沒出過幾次,每次體能訓練都被落在末尾的廢物!我拿什麼跟那群人比……”
“也是”她的步伐終於慢了下來,語氣像是自言自語:“你我都不是超人,會累,會餓……我又怎能以超人的標准要求你呢……”
她換了一個方向:“這邊離開城市的路线最短,我還知道出口附近的一個旅舍,今晚就去那里過夜吧。明天……”
她突然頓住,像是想起什麼一樣:“如果明天我們被迫分開,你會代我去看望她們嗎?我是說,那些‘非人’,我一直在幫助她們,我不希望這種幫助因我的離去而中斷”
“啥事啊神秘兮兮的”我對她的神神叨叨感到厭煩,“你就不能說明你到底為啥要離開?是繼續組織自由市‘抵抗運動’還是去動員地下工人逃離?你把我送到旅舍就趕快回去吧,幫助非人也好,去自由市也好,我真不值得你這麼浪費心情……”
“是啊,該放手了”她說,聲音低沉,腦袋也不如以往那般高昂、直視前方,而是低垂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復興聖凱妮亞什麼的,還是交給下一代吧……如果她們還有意願的話。呵……說起來,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詩,叫做‘若草率犧牲,怎能見證光榮的降臨’?”
“但若沒有赴死的決心,又何以迎接光榮”不假思索,下半句脫口而出,反應之快令我自己都震驚。
“呵,沃茨基,那個巴爾托利哲人;你也讀他的文集?”
“……只是閒暇之余偶爾瞥一眼”也不知她是不是在夸我,但態度的突然轉變著實讓我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剛才我的態度是差了些;要不,我們還是……”
“不,直接去旅舍”她的態度倒是十分堅決,“後續所有的安排,我會通過信件告知……今天是時候休息了”
旅舍里,我終於有機會脫下穿了一天、在泥土和沙塵中摸爬滾打而弄得肮髒的衣服,把它丟進洗衣機,自己鑽進冰涼且有些霉味的被窩。她則絲毫沒有休息的跡象,伏在桌前寫字,把我的勸告全部當作耳旁風。
“……寫完了”許久,她放下筆,伸了個懶腰:“我要把它放到別人的信箱里,這樣可以避免被發現出自我手”
“上一封給我的信,也是這樣發出去的?”
“並不是,那封信通過別的手段……不許問,問也不告訴你”
“好吧,我就安靜點……最後一個問題:你的身份到底是什麼,連我都不能告知嗎?”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她帶著三分神秘的微笑,端坐椅子上一動不動,好像凝固一般。
她的笑容令我想起小時候媽媽帶我去蒙特爾尼旅游時,在皇宮里看見的那副世界名畫。該死,我竟想不起她的名字。
我正發著呆,她便已掩門離開,大概是分散信件去了。
“說實話,我覺得你穿上衣服為好”她回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脫去外套;外套里是一件緊身襯衫,她那迷人的身材在緊身衣襯托下顯得格外誘人。
“為什麼?”
“等會兒也許有客人拜訪”
“別逗了,這家旅舍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除了我們誰會來這里?”
“穿上”她說著從烘干機里取出我的衣服向我拋來。我極不情願地套上,但是溫熱而干燥的衣服立刻便打消我的不悅。令我意外的是,她把我的衣服丟出來卻並不是為了洗自己的衣服。
她站在桌前,將腰間的手槍拆開、擦拭零件,再裝回去,反復多次。雖不知道她為何做出如此舉動,但我能明顯感受到空氣中的緊張味道。
“你說的‘客人’……不會攻擊我們吧?我是說……”
“安靜”她以命令的口吻說。從她並不算豐滿的側臉看去,可以看見她眼簾低垂,仿佛在閉目養神。
“你有聽到什麼嗎?”我試探性地問。在沒有得到任何答復後,我知趣地停止:也許,這一時刻非常重要——重要到她無法思考除當下以外的任何事情。
平靜在瞬間被打破:只聽沉悶的敲擊聲,木制房門被撞開。她拾起已被拆解拼裝多次的手槍、對准門的方向射擊,動作之快在我看來只有一道殘影。伴隨著連續又震耳欲聾的槍聲,她已經清空整個彈匣的子彈,並且最少打倒一名入侵者。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在她把手伸向腰間准備更換彈匣時,頂著防彈盾牌的黑衣人已經衝到她的面前,將她撞倒。手槍脫手飛出,落在我的床邊;見她已經無法射擊,入侵者便丟掉盾牌與她徒手搏斗。顯然,女性在肉搏中是極其劣勢的:她的腹部被猛擊一拳,接著被揪住衣領到幾乎離開地面,最後被橫著砸到牆上,撞碎掛在那里的化妝鏡;這一過程中她的拳打腳踢顯得那麼無力。
她痛苦地在地上縮成一團,後背慢慢滲出鮮血,染紅襯衫。正當我想爬起來查看情況時,卻被一把槍抵住後腦勺:
“別動,不然一槍崩了你”
這語氣好像在哪里聽過……我極其緩慢地轉頭,看向拿槍指著我的人。沒錯,不會弄錯。上一次接觸給我的印象過於深刻,哪怕再過十年我也不會忘記他那極富特色的長相。
“斐樂,怎……怎麼是你?”
“當然是我,FIDA的任務就是逮捕並處決像她這種恐怖分子……沒錯,她是個恐怖分子——”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躺在地上的她;她那麼脆弱,怎麼可能是恐怖分子?
“還記不記得約莫一年前的自由市郊化學藥品泄漏事件?造成好幾千人的傷亡……”
“真是抱歉,如果我早一天行動,能把傷亡擴大到數萬,並且集中在自由市里……啊!”
她艱難地扭頭說話,但還沒等她說完,斐樂便一腳踢在她的鼻梁上;她的面部頓時鮮血橫流。
我當然記得,那場爆炸發生在我離開自由市的次日。此前我從未想過這兩個日期之間的聯系,甚至暗自慶幸自己早日離開——若我留在自由市,多少會受到擴散毒氣的影響:旅程遲滯,甚至成為受害者之一。
“此外你還得對至少三十起謀殺案和四場軍火劫案負責,到局子里有你好受的……帶走!”他一揮手,簇擁在門外或玄關的幾名彪形大漢紛紛涌入,將我們的手反剪在背後用扎帶捆住,然後兩人一組將我們扛在肩上押送出門。
來到旅舍接待處,我看見幾名服務生跪在地上,雙手抱頭。斐樂突然示意人群停下;正當我疑惑他為何如此時,他竟掏出手槍將她們挨個槍決。服務生們恐懼至極,輕微的啜泣聲穿插在槍聲之間。
“你為什麼……”
“再吵就把你也打死”斐樂突然轉過頭來,滾燙的槍口死死頂住我的腦門;他雙眼充血,神情暴怒。我被嚇得說不出話,而他則回過身繼續殺戮。在服務生們的哭泣聲中,她們一個個倒在地上,躺在自己的血泊中,痛苦地抽搐,或者永遠沉寂。只有最後一個服務生活了下來:她胸前的銘牌上用秀氣的艾爾瓦特文字寫著她的名字。
“你覺得我會濫用暴力,是嗎?”
審訊室里,熾熱的燈泡頂著我的額頭。我汗如雨下、雙眼緊閉;盡管如此,我還是看得見一片血紅——那是因為光线透過眼瞼照射到眼球里。
而我不能用手或別的什麼部位遮擋,因為我正被牢牢鎖在一把椅子上;一動不動持續幾小時後,我幾乎失去對手腳的知覺;哪怕現在立刻解開也得緩上好一會兒才能恢復。
“……這是個錯誤印象;我們從不屑於使用暴力。讓人痛苦、說真話的方式有很多,毆打是最低效的一種。
“再說,你是貴客,弄出傷還得寫一大堆報告什麼的,簡直麻煩到極點——要不要喝點水?你的情況看起來很糟糕”
燈泡熄滅,一杯水遞到我的面前。我沒有多想,痛飲冰涼到牙疼的水——這一刻我才認識到,為何“水是生命之源”。
“她已經全部承認了,你和反抗軍沒有聯系”斐樂撤去水杯,坐在我身前的椅子上:“你應該慶幸她這麼快就全部承認;要是多堅持些日子,保不准哪個氣瘋掉的下屬會衝進來打斷你的下巴”
“……反抗軍?”我用幾乎啞掉的嗓子問。
斐樂輕蔑一笑,“她當然是反抗軍,你也不想想,憑借個人的力量怎麼可能做出那麼多重大案件。現在你知道反抗軍都是什麼貨色了:殺人犯、強盜、恐怖分子,縱火投毒濫殺平民無惡不作……總之,這樣的日子到頭了。等到案子結尾後,我就可以……”
“結尾?”
“她是反抗軍間諜網中最後一個被逮捕的;抓住她意味著對反抗軍的清剿工作徹底結束。我很快會回家,老婆孩子還在艾爾瓦特等著我呢……你呢?出去以後想干什麼?”
“回到工作里去吧……我還沒結婚”
“那可真是幸運”斐樂向前微微躬身:“婚姻真是一個男人能遇上的最大悲劇”
不等他進一步與我探討婚姻和生活的意義,審訊室的門便被猛然推開,一個年輕人探頭進來:
“斐樂局長,有人找您,是中北聯邦……”
“叫他們等著!一群沒頭蒼蠅一樣的家伙,哪里有腐肉就聚集到哪里!”
“……還有薩米萊特別警察代表”
斐樂沉默,顯然當下局面可謂棘手。他在審訊室里踱步,做沉思狀;但很快,他便大步走向門口,獨留我一人在原地;隨後他又折返,命令年輕人解開我手腳上的束縛。
短暫的解脫並沒有讓我感到多麼放松:年輕人留在審訊室里看著我,手撐在腰上,距離腰間的配槍只有幾厘米遠。更何況,大把的麻煩事還在前面等著我呢。
首先是中北聯邦的“問候”。官員走到我面前,破口大罵我是叛徒雲雲,她噴出詞語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我連插話的機會都沒有,只得連連點頭承認。
最令我意想不到的還是她說我會被引渡回國接受審判一事;我驚詫地望向斐樂,但他只是搖搖頭,表示與自己毫無干系。
“我尊重你們國家的法理,你們國家說要怎麼辦,那就怎麼辦”官員離開以後,斐樂補充道。
“即使我和反抗軍一點兒關系都沒有?——這可是你說的!”
“在我看來,和她說過話本身就足以當場擊斃;你能活到現在純粹是多國博弈下的幸運”
在那之後我才了解到何謂“多國博弈”——和處決最後一個反抗軍領袖時一樣,不止一個國家對處死最後一名反抗軍感興趣,自然,她的死亡方式便被作為競爭目標為各國政府所追逐。目前來說,賽場上的主要玩家有艾爾瓦特、薩米萊和中北聯邦;後兩者是她的通常活動范圍,而艾爾瓦特的理由是逮捕行動由F.I.D.A.最終完成。
我無法為她祈禱:數分鍾前,官員大吼著解除了我的藥劑師身份,我現在只是一個尚未經受審判的死刑犯而已。既然我已經失去用藥物殺人的權力,又如何能期待她被送給中北聯邦呢?看著藥劑被送進她的血管,以及她痛苦死去嗎?不知為何,我越來越不希望“欣賞”到這樣的場景。可難道另外兩種死法就會舒服嗎?薩米萊的絞刑和艾爾瓦特的槍決……無論哪一種看上去都痛苦至極。就算她作為反抗軍能供忍受疼痛,我也無法接受她落得這般悲慘的下場。
“算是我為你爭取的吧”斐樂掛斷電話,走到我面前,為我整理衣衫:“離開這里之前,你們兩個還能再見一面;想說的盡管說,下次見面可就在刑場——不,也許在亂葬崗里”
於是我被帶到關押她的房間;顯然,斐樂所言“絕不濫用暴力”並非實話。她被剝光衣服,渾身濕透、鼻青臉腫、傷痕累累。乳頭被切除,血液混合著水珠在身上衝出兩道痕跡。她的手被綁在頭頂、吊在天花板,身體幾乎懸空;腳下則是一塊浸在水中的冰塊——顯然,她剛剛被強迫光著腳站在冰塊上,因為她的腳趾凍得通紅,而且整個人都在不住地顫抖著。
盡管如此,她見到我時還是勉強擠出笑容。
“我這樣……很難看吧”
“一點兒都不……真的,一點兒都不”眼淚不住地上涌,我無法想象她受到過怎樣的痛苦和羞辱;若是我在她的位置,恐怕早已心理崩潰;但她竟然還能保持微笑。
“斐樂說的那些,都是真的?”我試探性地問,生怕傷了她的心——但是斐樂的話早已刻進心底,很難再用花言巧語改變了。
“他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吧”她無奈地笑笑,仿佛已經知曉我的態度。“如果我不殺死屠殺的制造者,這場侵略就會停止嗎?……”
“但是再怎麼說,濫殺平民總是不對的,那場毒氣泄漏……”
“住口”她打斷我,腦袋低垂,仿佛耗盡力氣:“你說得對,我有罪。也許辰月的態度是正確的,說教,而非報復;可是這又為她帶來了什麼呢?難道她免於一死?……”
相視無言,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和她接觸的時間很短,全部加起來也不到四十八小時;但我和她所經歷的又太多太多,這麼短時間內看遍全聖凱妮亞的悲慘,恐怕能做到的人不算多,而我是其中一個。
“你……需不需要這個”我從口袋里翻找,掏出一袋棉球:“如果你被薩米萊人捉去,他們會吊死你,這個塞到下面可以避免失禁……”
“謝謝,但我還是自己面對比較好”她慘笑著,眼淚在淤血的眼眶中打轉。
“接下來該談正事了”她話鋒一轉,用力張嘴、咬合,牙齒碰撞發出清脆的咔噠聲;我感覺到全身一陣微麻,但是轉瞬即消失。
“怎麼回事?”
“微型電子脈衝發生器,可以干擾他們的監控,但是時間有限”突然間,她仿佛恢復了活力,語速極快、雙眼大睜,全力盯著我,好像害怕我逃跑一般。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件事嗎?我通過三角定位確定了信號源的位置,它的坐標在這里:……”
緊接著她報出一段數字;我用盡全力去記憶,但還是只記住大半;緊接著她又重復了一次,我才終於將它記全。
“這到底是什麼?”我在心里念叨著那串數字,一邊向她提問。
“如我所說,一個終極報復,送給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無奈地笑笑:“可是你現在和我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我馬上也要死了”
“不會的,我有信心”她帶著那種神秘莫測的微笑望著我;我努力思索,卻不再是為了記住那串數字;這一刻,我終於想起掛在蒙特爾尼皇宮里的世界名畫叫什麼名字。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吱嘎聲,房門被推開,幾人走進,將我從她面前拉開。一名特工衝到她面前,用力掰開她的嘴巴,用手指在其中摸索;半晌,他取出一顆“牙齒”,其已經部分破碎,暴露出其中的電子元件。
“該死,她‘坦白’的太快、太輕易,我們都忘了檢查……”
但是意外地,我沒有遭到任何盤問;也許在他們看來,兩個死人不會再交流任何情報了吧。
“你還想和她說些什麼?現在必須有我們在場!”
我思考幾秒後:“這真的是最後一個問題了: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叫我‘梟’就行,它是一種猛禽”
不等我做回應,她便哭得淚流滿面:“你快離開吧,我都害怕得要哭了,我不希望你看見我無助的樣子……”
“婊子裝的倒是挺像,你還是到刑場上哭吧!”
斐樂惡狠狠地瞪著她,抓著我的胳膊走出房間。
“在把你交給中北聯邦之前,還有一件事必須留你一會兒”
他神秘兮兮,我卻從他的笑容里察覺到危險;他擺出這種表情時通常不是在做什麼好事。
果不其然,大樓前的小廣場里聚集著大量聖凱妮亞人;更加令我緊張的是,她們都被蒙住眼睛、捆住雙手,跪在地上。
“我們和薩米萊人約定進行一場比武,誰能更快殺完這一百個人,誰就有權處置她——我是說梟”
廣場的另一邊,一名軍官正在擦拭佩刀;他的刀刃閃爍著不祥的光芒,令我不敢正視之。
“我選擇的工具是這把轉輪手槍”斐樂推著我走到一名士兵面前;士兵手中,蒙著紅色絨布的托盤盛放著一把做工極其精致的金色手槍。斐樂拿起手槍,撥動供彈具,傾聽它發出的清脆響聲。
“這是一把完美的藝術品,相信我,被它殺死是一個人的榮幸”他拾起幾枚子彈,裝進供彈具,然後瞄准一個跪在地上的聖凱妮亞女人;女人似乎察覺到危險,輕聲啜泣著。
“預備——開始!”
隨清脆的槍聲,殺戮依然開始。第一個女人被打穿後頸,倒地痛苦掙扎;但僅僅一秒鍾後,第二聲槍聲便已響起,她身邊的女人也被打倒。緊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鮮血和腦漿飛濺,在地面上緩慢擴散直至凝固,好像一幅恐怖又怪異的塗鴉。
薩米萊軍官也展開屠殺:他舉刀、揮落,將女人們一個個斬首;頭顱滾落,鮮血噴濺,抽搐的屍體隨即又被挪開,以免擋住軍官的去路。染血的頭顱在地上滾動,幾個士兵拿它們當皮球玩耍,全然不顧她們還睜著眼睛、如同離水的魚一般開合嘴巴。
如此血腥場面已經遠超我的承受極限,我雙腿發軟,全靠身邊士兵拉扯才勉強站立。一個仍然流淌鮮血的頭顱被踢到我腳下,我嚇得猛地往後退一步,遭到站在不遠處薩米萊士兵的嘲笑……血腥狂歡接近尾聲,斐樂和薩米萊軍官同時瞄准他們的最後一個目標。槍聲響起,刀刃同時劈下,兩個女人面對面倒地,鮮血噴濺在對方身上。她們跪伏著,身體只剩下輕微抽搐,墊在小腿上的屁股顯示出一塊濕潤的痕跡——不知是何原因造成的失禁——顯然,她們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死相如此悲慘。
“看來我還是略遜一籌”斐樂將手槍放回托盤,“打的頸椎,死亡時間比斬首長一些”
“我相信您是有辦法打准她們腦袋的”薩米萊軍官擦干淨刀刃上的血跡,收刀入鞘:“請說實話,您是否有謙讓之心?”
“國家之事,絕不懈怠”斐樂比了個手勢禮:“閣下的刀也是快的驚人,竟能趕上火器的速度!”
“那當然,這可是祖傳的寶刀……”
他們倆相談甚歡,但對我而言無異於一場折磨。士兵開始清理現場,他們戲謔地抱著女人的屍體玩耍,甚至做出用被斬下的頭顱為自己口交等荒唐的舉動;我身邊的士兵也離開去屍體堆中尋歡作樂,我終於支撐不住,坐在大樓前的台階上,雙手撐頭,冷汗直流。
兩名中北聯邦官員走到我身邊,給我戴上手銬,粗暴地推著我進入囚車。車輛緩緩啟動,將屠殺現場和梟拋在身後。
絞刑在一周後進行;這期間中北聯邦對我的審判也已完成。毫無疑問,我被判處死刑;也許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死刑將在我原本工作的監獄執行。我不知道助手工作質量如何,反正我是從來沒見過她給犯人打針。只能希望給我打針的時候她不會手抖吧。
梟的絞刑被安排在自由市的角斗場,數萬觀眾前來圍觀。大多數人憑票入場,但是最靠近絞刑架的位置被來自各國的政要所把持;而我則因為身份特殊被放在距離她非常近的位置,幾乎就在絞刑架正前方。太陽從背後照射到絞刑架的位置,因而我可以清晰地目睹她被絞死的每一個細節。
梟被推上絞刑架,人群開始歡呼、呐喊;她沒有任何抵抗,步伐就像那天和我在自由市散步一般輕松。她穿著一條連衣長裙——或者不該被稱為裙子,只是一塊簡單套在身上的粗糙破布,唯一用途便是遮住傷痕累累的身體。裙擺垂在膝蓋以下,但我依然能看清她小腿上的傷痕——這群畜生,竟然在她招供之後繼續折磨她。
顯然她也注意到我,微微頷首對人群微笑。她的一舉一動都被投射在背後的大屏幕上,惹得觀眾更加惱怒:他們不理解,一個即將被處決的女人怎麼有心思笑得出來。觀眾怒吼著,要求對她施以鞭刑;這是角斗場里對舞者們而言非常常見的一種懲罰,能讓任何不服管教的舞者低下高傲的頭顱。
但是我相信梟絕不會如此。她是那麼驕傲,帶著勝利者的微笑昂頭掃視觀眾,像是一位志在必得的將軍檢閱部隊。唯一遺憾的是她的手被綁在身後,因而無法向觀眾揮手致意;但我相信,若她能動的話,一定不會吝嗇這點兒力氣的。
劊子手走到絞刑架旁,在她的身邊立定,向觀眾鞠躬;可笑的是,劊子手的穿著正式的多:一件板正的正裝,脖子前系著領結,乍一看還以為是個要參加晚宴的紳士。
劊子手轉過身,從士兵手中接過絞索,套在梟的脖子上;衣領很低,與絞索之間沒有任何接觸;這樣也好,免得絞刑時壓得脖子難受……我的思緒飄乎,好像早已不在這個世界;我多麼希望我能在時間里跳躍、穿梭,快些度過接下來的、也許是我人生最難受的幾分鍾,也即看著她被絞死的過程。
劊子手向後退兩步,手放在一個按鈕上;嘈雜的觀眾席漸漸安靜,沒人想要錯過接下來的一刻;不用回頭我也知道,無數人正掏出攝像機准備記錄。大屏幕投影出幾個觀眾翹首以待的樣子,像極了那天她帶著我在這片場地里,看著勝利者處決失敗者的時刻。如今我又回到這角斗場之中,只不過身在谷底,沙場的最中心。恍惚之中,我似乎看到那個即將被割喉或者絞死的人是我。在這麼多人面前出盡洋相死去該是多麼屈辱!我不想那樣……我不想那樣!
沉悶的嘟聲,梟的身體被慢慢提起離開地面。她的腳趾緊扣著,五官縮成一團,顯然痛苦至極。她沒有穿鞋——也只有她被吊起來以後才能注意到這點。她的腳底髒髒的,原本應該是趾甲的位置被血痂取代,令我感到渾身酸麻般疼痛。
最終,和所有女人一樣,她還是忍受不了痛苦掙扎起來,伴隨著輕微的啜泣。雖然幅度很小、動作極其輕微,但看得出她正在和求生意志作斗爭。她把腿蜷縮起來,再奮力蹬直,想要用這種方式弄斷脖子;但是相對於脖子上的肌肉來說,這種力道實在是太弱小了。幾次失敗的嘗試後,她終於耗盡體力,連擺動手臂的力氣都不剩下;雖然肢體末端如手指和腳趾還有些動作,但那不再出於她的意願,僅僅是身體在絕望中進行的最後一絲掙扎而已。淡黃色的尿液從她的雙腿間流淌出來,順著髒兮兮的雙腳滴落在絞刑台上。她的胸部干癟地起伏著,當然,是不可能吸進任何空氣的。如此抽搐足有十多分鍾,她終於沒了任何動靜。
劊子手剝下梟的衣服,將她赤裸的身體展示給眾人;緊接著他用聽診器在她的胸口摸來摸去,又揉捏她的乳頭、撥開她的眼瞼觀察。幾項在我看來頗為羞辱的檢查結束後,劊子手終於宣布:
梟已經被絞死。
刹那間,觀眾們歡呼起來,我這才意識到之前場內是多麼安靜;而現在我只想用最大的力氣捂住耳朵,避免聲浪將我的腦袋塞爆。
盡管覺得這麼做很冒犯,但我還是忍不住去偷看梟的屍體;她渾身上下找不出一塊干淨沒有傷痕的皮膚,幾乎全部被燙傷和結痂的傷口所覆蓋;毫無疑問,這樣的皮膚和長袍相接觸注定是一場折磨。我不知道她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堅持走完這漫長的行刑過程,但我猜測自己肯定沒有。好吧,其實結果都一樣:脖子被套進絞索的那一刻,一切都已注定。她會像平常人一樣掙扎、失禁、死掉,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奇跡發生。至於她的屍體會被怎樣處理,我根本無力關心;即使我對此事有什麼想法,又有誰會在意呢?大概率是被丟進亂葬崗,就像他們之前對所有被屠殺的聖凱妮亞人所做的那樣;小概率是被送進某家實驗室,作為解剖材料——當然,有大把活體受體的實驗室會否接受一個死人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狂歡的人群中,梟的屍體依然被吊在絞刑架下,隨風輕輕飄蕩。她腳下的尿漬慢慢變干,但沒人在意。廣播聲響起,不久後將進行一場舞者角斗,來慶祝這場“偉大勝利”。
後記
我走進行刑室,助手已經在那里等候多時。藥劑准備完畢,安裝在自動注射機上;幾分鍾後,其中的透明液體將通過針頭流進我的血液,結束我這三十多年的生命。
“謝謝你”助手擼起我的袖子,將橡膠扎帶捆在我的上臂並拍打,以求尋找到血管。她對我的套近乎沒有任何回應,只是沉默地操作著,如同教科書所教授一般精准。最後,她拿過針頭,推入血管;一陣輕微的刺痛過後,我看見淡淡的血色在針頭後的透明軟管中擴散。
“開始執行死刑”注射室的喇叭響起平靜的聲音;我微微低下頭去,看著那面單向透明玻璃:在玻璃的另一頭,典獄長、斐樂等一眾人正在注視著這場行刑。
原來臨死之前這麼平靜啊……我似乎不再害怕,好像連心跳都停止。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我能不依靠心跳活下去;但是很快,困意翻涌著將我吞沒。我知道,我會舒服地在睡夢中死去,而不是像梟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絞死;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