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寶嵐寶-蛋糕叉子AU-天生狩獵(上)-全年齡
-全年齡-
激烈的思想斗爭過後,張楚嵐不得不得出結論,自己的這倒霉脖子怕是栓在公司手里了,拽著這根繩兒另一頭的就是公司的走狗徐老四。
徐老四,出了名的不干人事兒,跟徐三或許還有道理可講,跟他老四哥就不必費這勞什子閒功夫作為社會主義制度下潛藏的資本主義毒瘤,就會剝削他這個沒錢沒權沒背景的老實人,他要真的舞到徐四面前,保不齊這貨敢把他抓起來關進小黑屋每天削一塊兒投喂馮寶寶。
想到馮寶寶,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起來那天下午,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他們兩個人,在夏季明晃晃的橘色的陽光下,馮寶寶蒼白得跟鬼似的那張臉,想起來她一向沉靜的雙眸里驟然泛起的波光粼粼的漣漪,在那樣的氣氛之下被那樣注視,很容易陷入一種仿佛戀愛的錯覺。
張楚嵐很清楚,如果她對他有什麼欲望,也絕對不會是他以為的那樣。這是他的失誤,他大意了,他只想著她是個姑娘,是公司的員工,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從沒想過馮寶寶會是個叉子,他還天真的以為馮寶寶之所以那麼喜歡跟他一起出任務,是因為他們之間有那麼點兒曖曖昧昧的小情愫。
他有點兒難過。
他不能確定馮寶寶一定會傷害他,也不能確定她一定不會傷害他,信任是多脆弱的東西,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信任大約是人類最珍貴的美德。它最美好,也最容易受傷,不但容易傷及它本身,更容易傷害到付出它的人。
他跟普通人不一樣,跟普通的蛋糕又不太一樣,如果把普通人的人生起點設置為0,徐三徐四這種一生順風順水沒經歷過大風浪的官二代就可以是1;馮寶寶一邊是機關執行人、領導家屬,一邊是叉子,大概可以算成2;普通蛋糕就算成-1,好歹還有親戚朋友在身前遮風擋雨;他張楚嵐倒霉,老天爺沒給個好命,蛋糕+孤兒+資本盤剝底層蝦米算成-2都含蓄,都說負負得正,他是越減越少,一直負下去了。
這小半年里,他對馮寶寶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安全感和歸屬感,就在那個下午,輕飄飄的、泡沫一樣的煙消雲散了。
張楚嵐淒淒慘慘戚戚,他就是一塊孤苦無依的小蛋糕,每天都活在被殺了吃肉的原始恐懼之下,什麼老婆孩子熱炕頭,那都是別人的快樂,跟他無關的。
人的悲歡真的並不相通。
他去找了徐三。
徐三聽了他轉了十八個彎的委婉敘述,憐憫又溫柔地拒絕了他調崗的提議。
“楚嵐啊,”徐三語重心長地說,“我們認識寶寶很久了,這麼多年,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蛋糕,她還屢次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解救遇險的他們呢,這一點你最不應該懷疑。”
張楚嵐語塞,英雄救美的把戲再過一萬年也不過時,關於他精蟲上腦被人騙出去差點成了叉子俱樂部里的高級食材這件事,不提也罷。
“那……”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我最近有點亂,三哥……我學校那邊有幾場考試,我回去住幾天,你回頭幫我跟四哥和寶兒姐他們說一聲,我這幾天就不過來了。”
徐三點點頭,“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獲得短期赦免,張楚嵐趁著徐四帶馮寶寶出任務不在公司的日子,抓緊時間收拾了東西跑路。
他小半年沒回學校住,課業落的七七八八,一回寢室就發瘋似的復習,關了所有的社交軟件,抱著他的小電腦狂刷公開課,拉著窗簾不知晝夜的埋頭苦讀,試題寫了那麼厚一摞,把他那些結束了籃球活動剛回寢室的室友們嚇了一大跳。
“喲,這不那誰誰嗎?”室友A陰陽怪氣的叫起來,“叫啥名兒來著,我咋都不認識了捏?”
室友B拿胳膊肘一捅他,示意他別扯淡,換了個正常點的語氣,客客氣氣的問道,“張楚嵐,這麼久沒見你上哪混了?”
“不會是被女朋友甩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這幾個室友全是普通人,他倒是不怕的,普通人聞不到他身上那股子味兒,他也不敢叫他們知道,萬一他們中的哪一個瞧他不順眼,把他掛論壇里賣了,他哭都沒地兒哭。他們中有倆是富二代,還有一個家里長輩在學校當教授,三個人關系好的不得了,他就算被他們欺負了,想也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兒,難道還會有誰站在他這邊嗎?
“嗨,被公司開了。”張楚嵐郁郁寡歡,隨口扯道,“公司宿舍不叫住了。”
幾個室友嘴賤歸嘴賤,他們都知道他的情況,家里也沒個大人的,全靠好心人捐款過日子,他那小電腦還是捐贈人用過不想要的。一份工作對他們來說不算啥,但是對張楚嵐來說這可能就是下個月的飯票沒著落了。
他們中有人偷聽到過他跟捐贈人打電話,那語氣……真不好說。
幾個大小伙子一時間尬在原地,本來也就是過個嘴癮八卦一下女人,沒想到扯出來這一出。
他們紛紛表示,工作沒了可以再找麼,學校宿舍反正給了錢不住白不住,對了你筆記做了沒,要不要爸爸的借你看看?
於是張楚嵐喜獲課堂筆記三本。
不管怎麼說,他們作為室友,不說很好,但也不是很壞了。比起公司里的那些妖魔鬼怪,軟硬不吃的徐三,毫無人性的徐四,對他垂涎三尺的馮寶寶,還有只想拿他做實驗的胡蘭蘭……連冷漠的室友都顯得溫暖了。
張楚嵐流下了眼淚,抄筆記的手晃出殘影。
考試是連續兩天半的,上午一場下午一場,最後半天一場,一共五場大考,後面還有斷斷續續的小考都不算在內,大考考不過是要重修的,今年考不過明年考,明年考不過後年考,若是到畢業的時候還沒考過,畢業證就飛了,只能拿個肄業證,然後下一年回學校繼續考,啥時候考過了啥時候算完。
任何一個有腦子要面子的人都不會允許自己淪落到被這些破考試翻來覆去凌辱的地步,丟人是一回事,後面有沒有時間繼續學習這一門課是另一回事,真等離開了學校還有誰有精力學這東西。
為此張楚嵐快要把自己熬死了,他要在一周里把自己這半個學期的課都過一遍,小考就先不管它,把這幾場大考應付過去,別的都好說。
他必須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學業,才能短暫的獲得片刻清淨。不然,馮寶寶那張大臉就會在他腦子里來來回回地晃蕩。
十天前的一個下午,他跟她剛出完一個為期三天的小任務回來,這任務完成的十分圓滿,他一邊幸福地盤算著要從徐四那里抽走多少小錢錢,一邊屁顛屁顛地跑到浴室去洗漱。
夏天的氣溫很熬人,他早就熱成了一張餅,攤在地上都能化開,這兩個晚上住在賓館里沒法兒換衣服,他又覺得自己是張快要餿了的餅,急搓搓地想把自己洗干淨,換上干淨衣服抱著西瓜吹空調。
或許是跟公司待久了,都忘了自己是個倒霉蛋糕了。
也或許是跟他在一塊兒的是馮寶寶,向來直來直去的寶兒姐降低了他心中的警戒。
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馮寶寶凝視他的時間越來越久,直到那個時候,他正在准備去浴室要用的東西,一轉頭發現馮寶寶咋還沒走,正倚著門框對他眨眼睛。
“寶兒姐,有事兒?”他疑惑地問。
“沒啥子。”馮寶寶把腦袋靠在門上說。
“那你看我干啥。”張楚嵐端著他的小盆子,走到馮寶寶面前,“我要去洗澡,你有事待會兒說也行。”
“就沒啥事。”馮寶寶說。
“?”張楚嵐疑惑地眯起眼睛睨著她,琢磨了兩秒,把盆兒放下了。
“你有啥事就說唄,寶兒姐,跟我還客氣呢?”他說。
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居然會對馮寶寶說出客氣這兩個字。
馮寶寶面露糾結,“老四不叫說啊。”
哦豁。
張楚嵐耳朵立刻豎了起來,心想該不會徐四那人渣又雙叒要陰他?
“四哥有事瞞著我?”他問。
“不是老四。”馮寶寶回答。
啥玩意。
張楚嵐有點無語,聽不懂,他們都說的是中國話,但他就是聽不懂。
他往前湊了湊,悄咪咪的在馮寶寶耳邊說道,“寶姐,那你悄悄告訴我,四哥都說啥了?”
沒得到回答。
他納悶地看了看馮寶寶,他們離的太近,他都能嗅到她身上剛用過的沐浴露的香味兒,她還是老樣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他,黑漆漆的雙眼倒映出他的臉,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突然迸發一些閃閃發亮的光采來。
“張楚嵐,”馮寶寶直勾勾地盯著他,“以前我就想說了,你好香啊。”
張楚嵐用了兩秒思考她說的是啥,第三秒他猛的反應過來。她頻繁而漫長的凝視、她莫名其妙的近距離接觸、還有她無緣無故的控制欲……這應當是他很熟悉的舉動,七年前,差點斷送了他的性命的那個男人曾經也是這樣對待他的。
他臉色瞬間就變了,為著他面前的是馮寶寶,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於是他抄起小盆子嗖的一聲竄出了房間。
那天,他在浴室里泡了仨小時。直到徐四咣咣砸門,埋怨他花了太多水費,他才昏昏沉沉走了出來,下一秒就因為中暑和缺氧昏倒被送進了胡蘭蘭的醫務室。
後來,一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正式跟馮寶寶對上過,他一直躲著她,這排斥是天生的,這獵物對於獵手的畏懼,讓他沒辦法用一顆平常心去看待她。
一般情況下來說,叉子可以感知到蛋糕,反之亦然,但鑒於他們相識後經歷的一系列破事、徐家兄弟慘無人道的壓榨和馮寶寶本人高壓高強度的特訓,讓張楚嵐把他對於馮寶寶的懼怕錯誤的歸結為簡單的慫,這都是他後來才想通的。原來他之所以那麼想從馮寶寶眼皮子底下溜走,不僅僅是因為她在日復一日的特訓里把他錘成了沙包啊。
但人是很神奇的生物,他們的關系也在日復一日的特訓和任務里變得和緩了。他不知道馮寶寶會怎麼看待他,他本人慢慢的被消磨掉了刻在生物基因里的忌憚,正是這一點一點仿佛落雪一般靜謐地堆積起來的信任,讓他絲毫沒有對馮寶寶的身份產生懷疑,去外地出差他還跟她住一間房呢,現在想想他都感到後脖頸子發冷。
第一天考試結束後,他疲憊地回到宿舍,繼續復習第二天的課程,室友們回來了又出去了,好像是結伴去下館子,他沒聽太清楚。等他因為飢餓合上電腦准備出去覓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按平常的尿性,寢室里的其他幾個人不到十點不會回來,他就准備去學校外面看看。
突然,窗戶外面冒出一個人頭。
張楚嵐驚恐:“臥槽啊!”
馮寶寶平靜地說,“叫什麼呢。”
“這是四樓啊姐姐!”張楚嵐顧不上害怕,跑到窗邊,連拖帶拽把她拉進寢室里,還不忘伸出頭去左看右看一番,萬一被人撞見,那明天學校官微算是熱鬧了。
《震驚!究竟是人性的扭曲和道德的淪喪!妙齡女子竟半夜爬牆進入男生宿舍!》
張楚嵐關了窗戶,拉上窗簾。
狹窄的空間里,就剩他們兩個人,氣氛就變得詭異起來。
張楚嵐別別扭扭,就難受,想跑。
馮寶寶坐在他的椅子上,環顧四周,好奇地打量著整間房。
“寶兒姐,你……”他想了半天,打破僵局,“你來干啥?”
“找你啊。”馮寶寶說。
“找我干什麼?”
“不干什麼,就是幾天你都沒在公司,老四叫我來看看你死了沒。”馮寶寶說。
張楚嵐:“……”
“那,你看,我好好的,沒別的事兒的話……”他擠出一個硬邦邦的笑容,想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有別的事的,”馮寶寶扭過頭,看著他說,“老四叫你趕緊回去。”
“我還有兩天呢,還要考三場。”張楚嵐手指頭比了個三,“考完了我就回去,跟三哥說過的。”
馮寶寶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就TM尷尬。
張楚嵐撓撓脖子。
“姐,你吃飯了沒?”他問,“我准備出去看看……”
“哦,那我也去。”馮寶寶說。
“可以啊,但是……”張楚嵐無奈地說,“還是先想想怎麼讓你離開男生宿舍吧。”
半個小時後,他們已經坐在了一家人少的小店里。
張楚嵐其實心里多少有點數,這把戲上回她用過一次,他那時候剛被公司盯上,徐四指導下的馮寶寶對他不太尊重,搞得他心態崩了跑回學校,堅決拒絕加入公司,結果就是她跑到學校眾目睽睽之下給他鞠躬賠禮,搞得他被同學笑話了半個月。
怕不是要故技重施。
張楚嵐就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私下了結它。
“寶兒姐,下回別爬我們宿舍了。”他說,“我相信你的身手,但是會嚇到人的。”
“唔。”馮寶寶腮幫子鼓鼓囊囊,點點頭。
張楚嵐半點胃口沒有,看著她大快朵頤的樣子,在心里感嘆,真不怪他被馮寶寶騙過去,瞧她每次吃東西時那股子豪邁勁兒,誰能想到她其實味覺失靈呢?
“寶兒姐,你覺得好吃嗎?”他忍不住問道。
“還行啊。”馮寶寶說。
“真的?我聽說你們這樣的人不是都沒有味覺嗎?”
“一直不都是這樣嗎?”馮寶寶夾起一塊晶瑩剔透的紅燒肉送進嘴里,“胡蘭蘭給我檢查過很多次,習慣了就好了。”
張楚嵐腦子里閃過胡蘭蘭烏漆嘛黑的臉上倆金光熠熠的眼睛,看見他們這些人就精神的好像看見了一箱子黃金一樣雞凍。
“蘭蘭姐她也抽你的血了?”
“以前抽過幾次,後來三兒跟她談了談,就沒有了。”馮寶寶說。
張楚嵐點點頭,沉默下來。他面前的碗盤里躺著快要冷掉的米飯。
蛋糕和叉子這種說法是二戰之後從歐美世界那邊傳過來的,雖然說法和鑒別的科技是漂洋過海,他們這樣的人卻是自古有之,天朝古代管他這樣的人有很多種叫法,各朝各代、各個地方都有不同,大約是離不開“牲畜”“豬玀”一類的形容;而對於馮寶寶之列,他們要麼是“猛將”,要麼是“禽獸”,地位總是稍高些,在旁人眼里也總不是以人類的姿態出現。到了近現代,在槍炮和文明雙重衝擊之下,便干脆統一采用了歐美人的遣詞,管他們叫做“叉子”和“蛋糕”。
說起來,中不中洋不洋,奇奇怪怪的;但是用慣了,也就如此了。
張楚嵐總覺得他們很倒霉,蛋糕倒霉,叉子也倒霉。誰閒著沒事不想健健康康的長大,無緣無故受那些難以言說的罪呢?口腹之欲得不到滿足,是件看上去很小,實則非常折磨人的事。食色性也,這世間縱然有千百種舒坦,它也是最要緊的之一,健康的人都能享受到的東西,偏馮寶寶這些倒霉蛋被老天選中,攜帶缺陷的基因到這世上靠嚼蠟度日,非吃人不能得救。
現在是法治社會,文明社會,誰能叫你想吃人就去吃?
這是天生的詛咒,是血肉里帶出來的,馮寶寶她天生就是要吃人的,就像張楚嵐他天生就是給前者准備的珍饈,披著人的皮囊,難道就能勝過本能,壓天性一頭?
那麼人到底是什麼?
若遠古的先神是想要創造和自己一樣的生命,那人何故要去吃人呢,怎麼會有這種基因存在?
或者原先的神也是吃神的,那麼人吃人就有它的合理性,這從胎里帶出來的東西就不應當被磨滅,人人平等就是虛妄。
可所有的神都說眾生平等、慈悲為懷一類的話的。
都是屁。
張楚嵐摸摸鼻子,他困在自己的邏輯怪圈里走不出來,這麼多年都沒能走出來,就像他走不出對叉子的恐懼陰影。他由恐懼生疑惑,進而生探究,他原先不敢去接近叉子,他見過的所有叉子都想把他開膛破肚,直到進了公司遇到馮寶寶。
要說研究叉子和蛋糕,最應當去咨詢他們的首席醫務官胡蘭蘭同志,她是個普通人,從醫多年經驗豐富,原先是師從大國手王子仲老先生的,在醫學界年輕一輩里也算赫赫有名,據說她博士期間做的研究課題就跟蛋糕叉子有關。
張楚嵐剛進公司問過她,她扯了一大堆中醫上神神叨叨的理論,聽的人腦仁兒疼,他便由她取了血,連滾帶爬逃走了。
她拿那些血做什麼,他並不知道,馮寶寶肯定也不知道,但是徐三沒准有門兒。
趁他陷入自己的腦內風暴,馮寶寶風卷殘雲般消滅了桌上所有的餐品,待他回過神,目瞪狗呆的哀嚎,“我還沒動筷子呢!”
“我以為你不吃呢。”馮寶寶擦擦嘴,毫不歉疚地說。
張楚嵐委屈,說自己出去買個餅。
馮寶寶就跟著他,這會兒已經晚上九點了,學生們都在慢慢地往學校內部回流,街上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安靜。
她突然打破了這份寧靜,說,“張楚嵐,你是不是怕我?”
張楚嵐吃了一驚,想不到她居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便問道,“寶兒姐,你看出來了?”
“其實是老三說的,”馮寶寶回答,“他跟老四說的時候我聽著了。”
“……”
“為啥啊?”她疑惑不解的問,“你為啥怕我?”
“哈哈哈哈你以為我會說因為你是叉子麼?”
“叉子。”馮寶寶把這兩個字在齒間重復了一遍,“叉子有什麼好怕的麼,我是叉子怎麼了?”
張楚嵐停下了腳步。
他沒法兒跟她解釋,他解釋了也許她聽不懂,那麼他就是白費口舌;也許她聽懂了,那麼就是傷害感情。
他們有感情麼?這小半年……
“我怕你會吃了我啊。”
夏日清淺的夜色中里,他的聲音就跟風一塊兒吹到她的面前。
他的語氣很輕,不緊張也不沉重,每一個字的語調都是朝上的,就好像每一次完成任務後他說的那句“咱們回家”一樣。
馮寶寶也沉默了。
四目相對,就在這靜默里不知過去了多久。
張楚嵐漸漸的有些惻惻,比鎮靜他是無論如何都比不過馮寶寶的,他開始揣測她的想法,想到如果她原本不打算吃人,偏受了他的點化動了這心思,吃了他,或者吃了旁的人,以她的手段絕對能神不知鬼不覺……
“哦,你說這個,”馮寶寶雙手插兜,坦然說道,“我為啥要吃你?”
“為啥?”
“可以吃,就要吃麼?”馮寶寶說。
她這番話在張楚嵐的腦子里驟然潑下一盆冷水。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從來沒有把叉子當人看。
人,與牲畜草木有所不同。
而在他的眼里,叉子從一開始就不在人的隊伍里。
那些出現在他生命里的叉子,大約除了眼前這位,別的也確實不夠資格列入其中去。
他接著意識到,雖然外頭變得體面了,內里他跟那些管他們叫著“豬玀”或者“禽獸”的人是一路的,他自己身為蛋糕,已經深受其害,還是抱著有色的眼光看待跟他一樣飽受煎熬的人群,如果說那些瞧不上他們的普通人是卑劣的,那他本人也不夠正直,沒資格去譴責那些卑劣者。
他捂住臉,感到有些慚愧。
“寶兒姐。”他說,“給我點時間。”
馮寶寶沒反應。
“我考完試就回公司,就後天下午,”張楚嵐接著說,他把臉從手掌里抬起來,眉眼彎彎,“受累你大老遠跑一趟。”
馮寶寶盯著他的笑臉,眨巴一下眼睛。
緊接著,她聽到自己說,“沒得事,我說你聞上去很香是真的撒。”
“……這個可以不用重復的。”
這一天晚上,馮寶寶沒趕上回市區的公交車,大晚上的連順風車都回家睡覺了,張楚嵐雖然不擔心她的身手,但還是留下她在學校附近住一晚,真要走也得等第二天天亮了再回公司去。
大學附近最多的生意,除了吃大概就是住了。形形色色的小旅館不計其數,擺在台面上的都是有名兒的,還有更多的潛伏在後頭民宅的高樓上,抓住商機的人會買了這種學區房,把里面隔成一間間的單間,改造成廉價旅館。最近考試周到了,很多原本不在學校的學生紛紛回校,帶動了這些民宿的消費,他們都快走到隔壁校區,才終於在某個角落里找到一間沒有滿房的住處。
他們這樣深夜投宿的小年輕,老板娘見的多了,女孩子跟在後頭啥也不管,男的在前頭問價給錢,她帶著兩個人到房間里去,交代了怎麼用熱水之類,順口來了一句“東西在床頭櫃”便走了。
張楚嵐一聽她的話,臉上表情都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就想趁著宿舍還沒關門趕回去。
那邊馮寶寶同樣聽見了這虎狼之詞,她沒想那麼多,腦海里升起一個“床頭櫃里有啥”的念頭,下一刻立即付出實踐,唰得抽出抽屜,張楚嵐想去攔都沒來得及。
在她一臉茫然地拿起一串塑料小包裝的時候,他終於破防了。
“姐,我先回去了,明天早上我有考試,得早起,就不來找你了,你看你要不要在這兒玩兩天,我明天十一點估計就考完了,還可以一起吃個午飯。”
“哦。”馮寶寶回應,還捏著那一串東西,准備仔細看看上頭螞蟻大小的字印了些啥,“那我等你,明天中午,你考完給我打電話。”
“姐,你能先把那玩意兒放下麼。”
“為啥?”
“……”
馮寶寶瞧著他風雲變幻的表情,恍然大悟地說道,“張楚嵐,你不會還是處吧。”
“啊?”
“避孕套沒見過?”馮寶寶甩甩塑料串串。
“屁嘞!你才沒見過!我見的多了!”
“那你羞恥個什麼勁,”馮寶寶還嘴。
張楚嵐炸著毛,正想跟她好好掰扯掰扯這件關乎男性尊嚴的事情,腦子里噼啪一閃,抓住了另一個重點,“等等,寶兒姐,你說這意思好像你用過似的。”
馮寶寶攤手,“老四他床頭櫃全是這玩意兒,還有些瓶瓶罐罐的也不曉得是做啥,但是這個我知道,避孕套不就是避孕的麼。”
“……好了你別說了。”張楚嵐一陣心累,“我走了,我回學校了,明天見。”
馮寶寶坐在床上衝他揮揮手,那模樣,乖乖巧巧,可可愛愛的。
張楚嵐的心里就那麼柔軟了小小的一塊兒。
他在老板娘詫異的眼神里走出民宿,踏上返校之路。
這夜晚太靜了,漫天星辰披在他的肩頭,他跟夏天的晚風散在一處,心曠神怡。
第二天第三天,考試周飛快地過去,最後半天考完試,要回家的孩子們吵吵鬧鬧地拖著大包小包往外頭趕,剛考完試的張楚嵐疲憊地回自己的寢室,去收拾東西准備留在公司過暑假。
他現在算是公司的臨時工,有工牌和工衣,簽過合同注冊在案的,時間是短了點兒,該有的法律效力一樣都不少,垃圾公司毀人青春,他為公司拋頭顱灑熱血只為賺點微薄學費的日子終於還是又來了。
心累歸心累,出乎他意料的是,馮寶寶居然在這里一直留到現在,她在小旅館住了兩個晚上,每天跟他出去吃吃喝喝,等張楚嵐發現自己錢包空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張楚嵐就此事嚴肅認真地質問她,“寶兒姐,你不會是四哥派來的奸細吧。”
馮寶寶坦坦蕩蕩地叉起一顆草莓,“是啊,他說怕你跑了麼。”
是嗎?那還真是很棒棒呢。
此時的張楚嵐仿佛身體被掏空,神情懨懨地把自己的一些課本、衣服和筆記本電腦一起卷進了背包里。
室友們都是要回家去的,一個個電話打的震天響,走廊上還有不知哪位仁兄的爺爺媽媽的咆哮,這個時候正是回家的日子,男生宿舍不像女生宿舍管得嚴,不叫陌生男人進去,他們這里約等於隨便進,七大姑八大姨塞了一屋子,嘰嘰喳喳,人多手雜,相比之下,張楚嵐的一片小天地就顯得蕭瑟很多。
他這人,沒爹沒媽的,老家的福利院在千里之外,要是他也有親人在世,大約也不會淪落到被野生叉子綁走又被公司敲詐勒索的地步。
一把辛酸淚。
他正逢時宜的傷懷,就聽門口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馮寶寶保持著那個雙手插兜的社會姿勢,喊了句,“張楚嵐,你收拾完了沒?”
臥槽?
他立刻回道,“還沒呢。”
“快點,老四電話打來了。”馮寶寶指指手機,說。
三個室友不約而同地盯著門神似凹在門框里的馮寶寶。
搬家是體力活,這種時刻往往見不到她這樣的漂亮女孩,有對象的男生才有女孩子上門,他們不需要她們幫著做什麼,只要她們在邊上就覺得好些,此時的三人都還沒有享過這脫單的幸福,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心里早就八卦到冒火,六道眼神兒燒的張楚嵐如芒在背,拖著馮寶寶飛速逃離了這尷尬的苦海。
等他們回到公司,又是一個熱到人發虛的黃昏時分。
徐三扯了個理由叫走了馮寶寶,留下徐四和張楚嵐在辦公室里相顧無言。
徐四點了支煙含在唇間慢慢地吸,火星子以一種對等的速度忽明忽滅。
張楚嵐的行李擱回了公司宿舍,馮寶寶幫忙搬的,三十五度的高溫之下,這姐姐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滴臭汗也沒出,還是那麼長發飄飄,仙人之姿。他跟在後頭,視线一會兒落在她濃密漆黑的頭發上,一會兒落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他的心里有一個疑惑,也可以說一個推測,但他不敢問,他知道如果他問了她一定會據實以告,但這問題還不到問她的時候,他憋到現在,想問問徐四,但這話他自己不好說,得讓徐四來開口。
果然,徐四抽了一會兒,忽的吐出一團煙霧,慵懶地拉長了聲线,說道,“張楚嵐,我還以為你小子不回來了呢。”
“說笑了,四哥,不就是您叫寶兒姐去找我的嗎,”張楚嵐笑著說,“您心里有數,我就是回去考個試,咱可是簽了合同的,我能跑哪兒去啊。”
徐四抱起胳膊,靠在他的老板椅里,半仰著臉看他,他的腦子里閃過很多種對話模式,思考哪一種能最快的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他知道張楚嵐這人看上去輕浮淺薄,好像很容易就會上鈎,其實心里清楚得很,你跟他玩陰的,不一定能把他帶進去,還有可能被他給耍了。也幸虧沒有一上來就挑明,他們好歹也是幾個月的同事,抬頭不見低頭見,彼此也算有些了解,才好對症下藥。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徐四緩緩地說道。
張楚嵐一看他這態度,就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面上做出受寵若驚的樣子,說道,“您說您說,有什麼商量不商量的話,四哥,您怎麼突然跟我這麼客氣。”
徐四在心里罵人,心說你能不知道我要說啥?用得著裝那麼惡心的腔調。嘴上還是很禮貌的,他知道這事兒急不得,當初連蒙帶騙文武相加把他弄進公司的畫風已經很粗獷,他們接下來要說的是另一回事再硬來就不太好看了。
“咳咳……”徐四斟酌了一下語氣,“你不如先猜猜是什麼事?”
“呀,您老日理萬機的有什麼事我哪敢亂猜。”
“你再敢這調調小心我削你。”
張楚嵐撇撇嘴,在旁邊沙發上撲通一聲坐下了。
“嗨,這不您要跟我玩深沉嗎。”他苦笑著說,“說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
徐四就說道,“……你覺得寶寶她怎麼樣?”
“寶兒姐挺好的啊。”張楚嵐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說。
其實從馮寶寶大半夜的爬他寢室窗戶的時候,他就隱約有一個很不得了的推測,他能感覺到徐四的話語正在朝著自己幻想中的某一個方向走過去,他一邊安心於他的推理是正確的,另一邊又為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而心如擂鼓。
“她是個叉子,你知道的,”徐四說,“跟著公司這麼些年,一個蛋糕也沒禍害過。”
“嗯。”
“說起來,對我們而言,這是件好事兒,平日里可以拿出來當功績,叉子不去禍禍蛋糕,真了不起,”徐四吸了口煙,“但是於寶寶個人而言,這不是好事,這是件徹頭徹尾的壞事。”
“……”
“叉子天生就是要吃蛋糕的,就像狼天生要吃肉,你叫它吃素,然後四處夸耀你家有只會吃素的狼,就他媽跟‘善良之槍’這種設定一樣扯淡,”徐四說,“你明白嗎?楚嵐,她那樣的人,與生俱來就是要食用另一部分人的,這是天性,是他們獲取能量的方式,就跟人吃雞鴨牛羊一樣,雖然我是公司的一員,說出這樣的話十分不應當,但是我無法回避這個問題。”
“我們在做的事,其實就是在傷害叉子,為了保護大多數人而犧牲少數人,這就是我們常做的事。”徐四指指他,“你就是這種偏頗的制度下受到保護的那一方,哪怕我認為這保護不合理。為了保護羊群,叫狼群都不許吃羊,於狼而言,這是什麼道理?”
“但我們是人。”張楚嵐說,“人跟狼或者羊都不一樣。”
“是啊,我們都是人,那你說為啥偏要安排叉子和蛋糕這種異類呢,”徐四說,“你說吃人就吃人吧,還是非吃不可,他們要是不吃人,可能一輩子都要活在無味的半飢餓狀況里,你知道嗎,我們統計的那些遵紀守法的叉子的平均壽命還不到六十歲,但是在過去,尤其是在飢荒的年代,他們是最好活下去的那一類人,越是太平年間他們的日子就越淒慘。”
“你和寶寶,不是我們的同類。”徐四說,“人類的群體是樹林,你們是林中的天敵,捕食與被捕食本來是你們之間的生物鏈,只因為你們的外貌都與我們相同,所以我們這些普通人才被迫牽扯進去,為了保護蛋糕而禁止叉子狩獵,其實是在損害叉子生存的權利,好在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圈子里,可以通過教育更改他們的意識,讓他們對自己的天然行為感到愧疚不安,但我們不能改變他們本身,這是構成他們的部分。”
“同理,你,蛋糕們,教化是一件很神奇的事,你看,我們可以讓狼和羊和平共處,一邊告訴狼你不可以吃羊,你吃羊不對;另一邊告訴羊,狼不應該吃你們,狼吃你們是不對的……久而久之,不光是狼和羊相信了這一點,就連普通人也相信了,普通人可以把你們當做同類,但我不是。”
“狼就是狼,羊就是羊。”徐四吐出一個煙圈,“這就是你們。”
“哈哈哈,您說的這未免也太原始了吧。”張楚嵐笑道。
“……對,這很原始,我們人類畢竟是發展了幾千萬年的高等生物,所以我們才建立了法律,讓所有人和平共處,沒有把你們一出生就扔去喂狗。”徐四說,“但我不能違心的說你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人類這種蠢話,我們不一樣,人不吃人。”
“也有人吃人的案例的。”張楚嵐舉手抬杠。
“你少來,你說的那些跟叉子壓根不是一路。”徐四瞪他。
“誒……”張楚嵐仰起頭,眼神放空,“四哥,你有話直說吧。”
“……”
“還是什麼事兒能讓四哥你都說不出口?”張楚嵐繼續說。
他心里此時已經有了八九分底,剛才還砰砰亂跳的心髒漸漸沉了下去,又變回了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平靜。
“我老爹臨死前,一直在想一個辦法,可以讓寶寶不用這麼痛苦。”徐四說,“我也問過蘭蘭姐,有沒有更好的辦法……但是沒轍,這是基因的緣故,她也說不清楚……”
張楚嵐無辜的望著他。
他那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逼樣子太過欠揍,徐四火蹭的一下就上來了,心說老子怕個球,於是話鋒一轉,突然一記直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砰的一聲砸到張楚嵐臉上。
“你跟寶寶共生咋樣。”
張楚嵐臉上的笑容就掛不住了。
果然。
“四哥,你這是怕我活得太長。”他干澀的擠出一句話。
共生是叉子和蛋糕之間一種很微妙、絕對不對等的關系。
由於叉子和蛋糕的數量都太過稀少,叉子的特殊體制又過於折磨人,於叉子而言蛋糕就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珍饈,他們只能從後者身上獲取口腹之欲的快感,大量的需求和極少的獲取讓叉子們對蛋糕成癮,蛋糕這類人,吃一個就少一個,少了這一個,下一個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碰到,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碰到了,這就催生出了共生關系。
所謂的共生,其實就是蛋糕和叉子之間締結的和平條約,蛋糕按照契約給叉子提供自己的一部分為食,叉子則要在蛋糕遇見其它叉子的時候站出來保護對方,雙方各取所需,看上去十分公平。
但其實,在任何一段關系里,一旦其中一方的實力壓倒性的強過了另一方,那麼這段關系也好,條約也罷,都是形同虛設,它是否能夠成立並執行,全都取決於強者那一方的意志。
因此在共生關系里,往往最終受到傷害的是處於弱勢的蛋糕。
碰上什麼天災人禍,蛋糕都會成為昔日伴侶口下的亡魂。
張楚嵐腦子里閃過馮寶寶的臉,她那麼蒼白,看上去好像確實營養不太行。
徐四做這個打算,就等於把他這只小肥羊送進馮寶寶那張虎口里去,太不要臉了。
張楚嵐早就覺得不對勁,他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衰的不行的大學生,公司好歹是國企,怎麼就瞄上他這個甚至都沒畢業的在校生,給他吃給他住,雖說累是累了點兒,錢也沒少給,五險一金該有的全都有,加班是很凶,出完任務,說給一周假就真的給一周假,逢年過節還有團建活動和各色禮物紅包……怎麼看都是份還不錯的正經工作。
這麼好的事兒落在他的頭上,經過反反復復好幾輪的推敲,總心存幻想覺得自己時來運轉,感情還是在這兒等著他呢。
張楚嵐問,“四哥,不是我說,寶兒姐她願意嗎你就來問我?照您剛才說的,這是狼和羊之間的私事兒,您摻和什麼呢。”
“你當我想,”徐四攤手,“寶寶她到底是我們徐家的人。”
“她是徐家的人,你就來害我?”
“是啊。”徐三撣撣手上的煙灰,大大方方地說。
“她要是把我吃了呢?”
“那我就只能給你收屍了。”
“哈哈哈哈哈,那我還能有屍給你收嗎?”張楚嵐苦笑起來,“你也太直接了。”
“我再委婉你都要裝神仙了。”徐四嗤之以鼻。
“咳咳,我說真的,你跟我說這些,寶兒姐她知道嗎?她同意嗎?”張楚嵐說,“她要是不干,咱們扯這些干嘛呢你說。”
“她不會不答應,”徐四淡淡地說,“只要你樂意,她那邊不會有任何問題,你應該明白吧,她可是叉子,能徒手暴揍大熊貓的那種。”
張楚嵐想了想“徒手暴揍大熊貓”是個什麼畫面。
“我不干。”
“那你就等死吧。”徐四惡狠狠地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里,“公司不會再保護你了,你明天就去人事辦離職,一個月後卷鋪蓋滾蛋,別再讓我碰見你,小心我見你一次打一次。”
“你黑社會啊!”
“就黑你了怎麼著吧?”
兩個男人比凶斗狠,都不肯相讓,氣氛一時陷入凝固。
這個時候,徐四的手機很懂事的響了起來,他接起一聽,是徐三。
“楚嵐答應了沒?”徐三還挺關心。
“沒,他不干,這個王八蛋!”徐四罵人。
張楚嵐在旁邊不爽:“喂!”
“這樣啊……”徐三落寞地說,徐四這邊聽見他的聲音離遠了些,似乎跟馮寶寶說了句什麼,然後他回來又說,“那就算了吧。”
“算什麼了?你算什麼了?老子辛辛苦苦費這麼大勁兒你說算就算了?”徐四咆哮。
“這是寶兒的意思,”徐三說,“既然他們倆都不樂意,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放屁,你們給我等著,叫寶寶等著!我肯定把這小子拿下!”徐三繼續咆哮,毫不留情地摁了電話。
張楚嵐不動聲色地盯著他,人已經擺好架勢隨時准備開溜。
徐四怒氣衝衝,說道,“我不喜歡強人所難,也不喜歡給臉不要臉,要不是沒有辦法你當我願意找你?我底下過過手的蛋糕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難道他們不香嗎,一個個又聽話又可愛的,你算老幾,要不是寶兒她對你有興趣,我早就把你扔出去了!我再問你最後一遍,答不答應?”
“我也再問你一遍,四哥,共生這事兒,寶兒姐她同意了嗎?”張楚嵐說,“這可是共生誒,她知道什麼是共生嗎?我是個男人,這要是鬧出了些別的,你們又要弄我怎麼辦?”
“她把我殺了吃了我就認命算了,可萬一要是為著其它……你們跟我翻臉,我可不白吃這虧。”
“你小子,”徐四咬牙切齒,都給氣笑了,“共生是啥破玩意兒都不知道的話,能他媽跟你兜這麼大一個圈子嗎!合著你從一開始就是做這個打算呢?”
“這怎麼叫算呢,要說算也是你們先算計我的,我不過是順著你們給的坡往下走了走,有問題嗎?”張楚嵐無辜地說,“我們要把有可能發生的所有風險都攤開了講,免得到時候你們說我耍流氓。”
徐三思索片刻,做出決定,\"行吧,回頭我讓寶寶找你,你自己跟她解釋去,我就當你答應了,我們這邊你不用擔心,你就把寶寶給我伺候好了就行,知道沒!\"他邊說,手機就撥了過去,很快對方就接起了電話。
“啊?我答應什麼了!我答應什麼了我就答應了!”張楚嵐哀嚎,眼睜睜看著徐四旁若無人地舉起手機給對方報信,他發誓就在徐四罵罵咧咧胡扯一通之後,他聽見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微涼的、毫無波瀾的聲音。
“要得。”
張楚嵐呼吸一滯。
你要得什麼你就要得啊!
聽到她的聲音的瞬間,他原本還算繃得住的表情轟然崩塌了,他後知後覺地臉紅起來,比上次在學校主干道上被她攔住接受鞠躬道歉還要尷尬一百倍,那可是馮寶寶,那可是共生,他再一次在心底呐喊她到底知不知道共生是什麼?他的腦子里就像過電影一樣飛速閃過很多不可描述的鏡頭,最後duang的蹦出她黑曜石似的大眼睛,如果說前者讓他血脈僨張,後者就好像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被她那樣全然澄淨的眼睛凝視的時候會讓他對自己下流的念頭產生沉重的負罪感和肮髒感,這心緒上的反復無常大起大落,讓他既緊張又無措。
他的表情太過淫蕩,徐四再次掛了電話,心情就越來越不舒坦,只想上去抽他兩個大耳刮子,看他還敢不敢擱那兒浪。
“誒誒誒,醒醒,哈喇子流出來了。”徐四沒好氣地說。
張楚嵐捂住了臉。
“老天……”他甕聲甕氣地說,“這都什麼事兒……”
“我瞧你倒是挺開心,不怕了?”徐四說。
他想說怕,這一時半會兒沒法幻想他跟馮寶寶發生點什麼的情狀,但還是禁不住心里憧憬,他也說不清是單純的因為她是個女人,還是因為他真的對她有什麼別樣的情愫,便只是歸咎於色字頭上一把刀,莫非牡丹花下死也是屬於男人的血色浪漫?
這事兒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拍板了。
張楚嵐是上了賊船下也下不得,現在那些原本不合理的東西全都理順了,一開始他們的相遇或許確實是偶然,而後徐三徐四邀請他加入公司絕對就是圖謀不軌,這年頭就算蛋糕不好找,以徐四的地位和手段也不該會煩惱於此,除了馮寶寶本人的意思,那對兄弟恐怕最主要是看上了他無依無靠,沒有後台沒有背景,就算真把他弄死,也不會帶來什麼麻煩。
何況南不開大學的畢業生,進快遞公司——哪怕是拐著彎的國企——都綽綽有余了。
他們算盤打得響,大人物,就是要欺負你你有什麼辦法呢。
張楚嵐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宿舍,縱然心里有千頭萬緒翻滾,身體還是很老實地跑去把自己洗了個干淨,就像攤一張餅一樣把自己攤在床上思考人生。總歸他是砧板上的肉,要麼等著被馮寶寶吃了,要麼現在就從窗戶跳出去被別的叉子抓住吃了,橫豎都是要被吃的,既然沒得選,不如既來之則安之,挑個看得順眼的叉子請她口下留情,給個痛快也好。
他的心里有一塊兒地方始終是軟的,也許馮寶寶不一定會吃了他,大家認識這麼久混得這麼熟,生死與共的次數都快能數完十根手指頭,這姑娘的脾性他還不清楚嗎,他們倆在外頭出差的時候雙人房開了一回又一回,真要是個普通叉子早就發狂了,而馮寶寶做了啥呢?他想了一想,想起來她一邊悄咪咪拿眼睛瞅他,一邊對瓶吹二鍋頭的小模樣。
他當時還傻不拉幾的震撼於她的酒量。
這他媽是拿他當下酒菜了嗎!
但是……如果真的可以,保不齊他們能做到真正意義上的“共生”。
空調掛在床上頭呼呼地吹著風,涼風斜著打下來刮過他的小肚子,叫人舒舒坦坦的,他沒幾分鍾就開始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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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楚嵐是被熱醒的。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屋內一片昏暗,空調沒了聲音,整個房間靜的讓人發慌。
他出了一身汗,全身黏糊糊的,剛洗過的頭發還披散著,一縷一縷粘在額頭和臉上,他難受地爬起來,想看看空調怎麼不制冷了,就看見床腳坐了個模糊的黑影。
當時就把他給嚇清醒了。
“寶兒姐?”他下意識喊了出口,剛一出聲,他就發現自己的嗓子好像被煙熏過一樣沙啞和刺癢。
隱沒在黑暗里是馮寶寶經常做的,她已經成為了陰影的一部分。
她嗯了一聲。
“怎麼不開燈?干嘛把空調關了?”張楚嵐清了清嗓子,讓自己說話的聲音清楚一些。
“你感冒了。”馮寶寶選了一個問題回答,指指自己的嗓子。
“你怎麼知道我感冒了?”
“你聞起來變苦了。”她一邊說,一邊抽了抽鼻翼,“不是很嚴重,很快就會好。”
張楚嵐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才好,“你還有這功能?”
“上回你被打傷的時候,我也聞到了,那個是一種發苦的咸味兒,血的味道。”馮寶寶說。
又是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張楚嵐開始緊張了,冷汗順著額角劃過臉頰,月光朦朦朧朧地從窗戶投射進來,正好照亮了馮寶寶半邊臉,她的膚色還是那種沒有血色的蒼白,看上去有一種虛無的詭異,另外半邊臉被影子全部覆蓋,就像戴了一半的面具。他眼神一晃,從她臉上挪開,才發現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穿著寬松的短袖,而是穿了一件紅色的吊帶背心,露出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膚和兩條纖長勻稱的手臂,把整個上半身玲瓏有致的曲线完美的凹了出來。
以前沒發現她身材這麼好來著。
張楚嵐吞了口唾沫,潤了潤干涸的咽喉。
馮寶寶完全沒在意他的情況,說道,“老三說你有話要跟我講?”
“三哥沒跟你說嗎?”
“說了,共生啥的。”馮寶寶抱起手臂歪了歪頭,“所以我就來了麼。”
張楚嵐一陣發虛,“寶兒姐,你知道共生是啥麼?”
“哪能不曉得?”馮寶寶搖頭晃腦,“就是你可以給我吃的意思吧。”
“不光是那個。”
“哦哦對,還有別的,”馮寶寶做了一個馬賽克的手勢,“就是這個?”
“……你都不介意的嗎?”
“有啥好介意的,你不也給我吃了麼。”馮寶寶說。
“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吧。”
“沒人說這是一回事。”
“你別繞我!”
他語氣有那麼一丟丟急躁,馮寶寶也被他帶的不淡定起來,她一屁股挪的離他近了些,眼睛圓溜溜的,一眨不眨凝視他的臉,“張楚嵐,你緊張什麼?”
他們從沒這麼近距離仔細的看過彼此,張楚嵐腦子里一片空白,蹦出一個沒頭沒尾的念頭——寶兒姐皮膚挺好的。
馮寶寶說,“我知道,你緊張了,你的味道都斂起來了。”
他們的問題,好像又回到了幾天前的那個晚上。
“你怕我?”
這個問題張楚嵐問過自己好多遍,他怕馮寶寶,是的,他不可能不怕她,為著許多原因;但他也不怕她,他們是過命的交情,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給她,這份信任經歷了這小半個月的考驗,並沒有如他所預期的那樣伴隨身份曝光而消散。
但此刻他怕的是叉子,又不是馮寶寶。
於是他說,“我不怕你。”
“那你干嘛躲著我?”馮寶寶說。
“我這不是還沒做好心理建設嗎。”
“哦……”她似懂非懂地望著他。
張楚嵐知道她不會說謊,也知道她其實跟自己一樣迷茫。她只是接受了一些理論上的事實,就那麼簡單地即時投入行動,她的行為沒有惡意,她想要讓他們兩個人都變得好起來是真的,但她不知道怎麼做也是真的,作為更加機智的一方,張楚嵐想要把兩個人從這種陷在泥淖里的僵持現狀里解脫出來。
他問,“這會兒幾點了?”
馮寶寶答,“八點半。”
“你什麼時候來的?”
“七點多吧。”
張楚嵐無語,“你怎麼不叫醒我。”
“老三說叫我別太著急。”馮寶寶說,“我就等你醒咯。”
三哥他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張楚嵐腹誹。
“你吃飯了沒?”他問。
“沒有。”馮寶寶老老實實地作答。
張楚嵐便下了床,隨手把頭發扎了個馬尾,大手一揮,說道,“走,請你吃飯。”
馮寶寶跟在他後頭,兩個人慢悠悠走到了宿舍樓下,她看著他跑到街邊買了兩大碗冰粉,又很愉悅的去叫了一大把烤肉,兩個人在夜市的角落里尋了個小桌,緊挨著坐下了。
她就一直瞧他,看他把兩碗冰粉擺在他們中間,從善如流地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鑰匙串,鑰匙串里有一把瑞士軍刀,是他們有一次出任務的時候在當地買的,他輕輕一扣,小小的橢球型里唰得彈出一柄指甲刀大小的鋒利的薄刃。接著,他用右手捏住它,只把刀尖往自己左手無名指上輕輕一按,指肚上立刻就涌出一滴亮晶晶的血珠。
夜市燒烤攤,煙熏火燎,人聲鼎沸,一片香料味兒甚重的烤肉香氣里,只消一滴血,張楚嵐就聽見馮寶寶那邊傳來了清晰的吞咽聲。
他知道叉子只能感受到蛋糕的味道,但他不知道叉子的嗅覺會這麼靈敏。
想要打發叉子,一滴血顯然不夠,他把刀片稍微往下壓了壓,血就從一滴變成了一淌,他翻過手來,讓那滴血直直地墜入其中一碗冰粉里,暗紅的液體立刻在晶瑩剔透的粉塊間絲絲縷縷的彌散開來。
他用力擠壓傷口附近的皮膚,讓血液沒那麼容易凝固,看著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砸進碗里,再看看對面的馮寶寶,她的眼睛已經直了,跟平時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樣很不同,她此時的目光里有一種直率又陌生的欲望,此時張楚嵐卻不覺得害怕了。
按徐家人的說法,她從沒吃過蛋糕,從叉子角度來說,她真是可憐。
等到血已經擠不出來了,張楚嵐才甩甩手,把傷處在嘴里吸了吸,又用勺子攪勻了那碗粉,把它推到馮寶寶的面前。
“嘗嘗?”他笑著說。
馮寶寶沒動那碗粉,指了指他的瑞士軍刀,“那個,可以給我嗎?”
張楚嵐倒是沒關系,把整個鑰匙串都遞了過去。
她接過那串金屬,立刻把剛才割傷了他的那一枚小小的鐵片送進嘴里,金屬的冰冷和寒氣混合著蛋糕的血腥香甜,讓她一下子好像受到了什麼刺激,精神都亢奮起來。
這是她沒涉足過得領域,她長這麼大,抓過很多叉子,有很多叉子會對她一遍遍重復,說你應該試試的,只要你試過,你就會明白我們了……
她是怎麼回應他們的?
她按照徐四教的,一腳踏上這些人渣的面門,讓他們的鼻血與門牙齊飛。
蛋糕是什麼,叉子是什麼,徐家的那位已經過世的老前輩還活著時就時常提點她。她知道自己是叉子,也嗅的到那些倒霉蛋糕的氣息,他們都很好聞,她喜歡他們的味道,但她不會想撲上去撕開他們的喉嚨。
徐家人的教化很成功,她一直都是叉子中的楷模。
至少維持到今天。
她的舌頭小心地翻動,把那柄刀上的血液仔仔細細全舔進了肚子里。
張楚嵐撐著臉,眯起眼睛瞄她,眼前的馮寶寶讓他想起了自己。
福利院的日子不好過,他小時候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就是可以從大人手里獲得獎勵的糖果的時候。那個時候,別說福利院,鎮上普通人家也很少能實現糖果自由,與此對應的是孩子們對甜味高度統一的向往。
院長是個好人,怕他們吃得太多不肯吃飯,一直控制著每一個孩子的碳水化合物攝入量,反而讓孩子們對糖果的渴望成幾何倍數增長。他那時經常會偷偷留下一粒,糖球捏在手里的感覺就叫人安心。
現在想想,那些糖果不見得什麼好東西,如今他可以賺錢了,偶爾還是會揣幾個花花綠綠的小玩意兒在兜里,有時候捏一捏,還是能叫他神奇的產生安全感。
馮寶寶現在的模樣,就很像他小時候看見糖球的模樣。
期待中透著貪婪。
她向來是個清心寡欲的人,這模樣太少見了。
那邊馮寶寶吮盡了刀片上的血跡,依依不舍地把它從嘴里抽出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意猶未盡地把瑞士軍刀還給他。
張楚嵐也沒說什麼,把刀片合起來,又揣回口袋里。
這時,他們叫的肉串也烤好了,熱氣騰騰的一大盤端了上來,烤好的肉塊晶瑩透亮,肥瘦相間,孜然的香氣把張楚嵐肚子里的饞蟲全給勾了上來,立刻就開始大快朵頤。
馮寶寶看也沒看那些烤肉,只是捧著那碗冰粉,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去,很珍惜的樣子。
等他們都吃飽喝足,張楚嵐心滿意足地點了根煙,准備來過把活神仙的癮,馮寶寶出手把他的煙給掐了。
在張楚嵐滿是問號的眼睛里,馮寶寶一字一頓的說,“苦的。”
他悟了。原來對於叉子來說,煙是苦的。
他好奇心上來,問道,“你不喜歡煙?”
馮寶寶點點頭。
“你們叉子都不喜歡嗎?”
“也不是。”馮寶寶回答。
張楚嵐道,“那我吃什麼味道都會變嗎?”
“不全是,”馮寶寶把那支煙在桌上按滅了,“大部分時候你吃什麼都沒變化,但是如果你抽煙,你就會變成苦的,跟感冒的味道不太一樣。”她把目光從那支熄滅的煙頭上緩緩挪到他的臉上,“我不喜歡苦味。”
張楚嵐才想起來自己還在感冒,他清了清嗓子,說,“那我現在是不是不太適合拿來吃?”
“我是不介意,”馮寶寶伸長脖子,非常期待地問道,“但是,還有嗎?”
“我不是苦的嗎?”
馮寶寶糾結地說,“就……勉勉強強吧。”
感情吃我還是難為您了。
張楚嵐無語。
馮寶寶不願再岔開話題,她嘴里還泛著一股子血腥味,那血腥味里頭回過陌生的香甜,摻著病態的微苦,在舌根處蕩漾起奇異的鮮美,不但不叫人反感,反而有一種很特別的滋味,她不知道別的蛋糕是不是都是這個味,此時的張楚嵐在她眼里已經人如其名成了一塊行走的蛋糕,那丁一點兒稀釋過的血除了把她的味蕾刺激覺醒之外毫無用處,她已經迫不及待的想要繼續這頓美餐了。
於是她等他吃完了烤肉,琢磨著這總該輪到她了,便十分熱切地拽拽他的袖子,仰起頭看他,兩只眼睛閃閃發亮。
張楚嵐冒出了冷汗,吞了吞唾沫,撐起微笑來,“等等,等等,咱回家再說。”
馮寶寶點頭如搗蒜。
張楚嵐偷摸吐槽,別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積極,一邊付了錢,帶著滿足的胃、一身的煙熏火燎和期待之情溢於言表的馮寶寶,又返回了員工宿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