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只是一間修改過後的民房,渡邊太郎白天在這里辦公,晚上也在這兒過夜。除了大堂外其余的房間都是生活用,廚房衛浴也都不缺,不過,幾代警察用了足足三十多年,很多都不好使了。
渡邊太郎正在鋪桌布。聽到敲門聲,他頭也不抬地說:
“去廚房幫我把菜端上來。記得先洗手!”
十分鍾後,小小的宴會開始了。
渡邊深知他們最需要什麼:一鍋燉肉、一盤炸魚、一盤炸蝦,加上蘑菇湯和土豆泥,肉和淀粉是最主要的,其余都在其次。在經歷只有鹽漬野菜的日子之後,他們肯定是不想再多吃蔬菜了。
渡邊吃的很少,心思似乎沒有完全放在菜肴上,而是盤算著什麼。他在兩人咀嚼和吞咽的間隙詢問近來的狀態。
“反應大嗎?”
“不大。”
“是好事。”渡邊太郎點點頭。
他他張嘴想要說什麼,但看著兩人只顧著吃飯,遂不再多說,而是自言自語起來。
“要是多做了一個人的份就好了……”他撩下筷子,“最近你們吃的不太好吧?”
“不太好。”亮平大口大口吃著燉肉。“我們隔三差五會去伊福部家里吃飯,但是大多數時候只能吃玉米面,蔬菜只有番薯葉子。瑛隔一天回一次神社開火做飯,把干糧帶下來……”
“吃不到什麼好東西,但沒有飢餓。是不是?嗯……”
渡邊太郎從兜里摸出幾張鈔票:“拿著。不單單是給你的,也是給孩子的。孕婦需要補充營養,我可不想看到你倆的孩子和你們一樣傻。”
中里亮平接過這卷鈔票,然後不無尷尬地說:“……謝謝大哥,你已經給我們不少錢了。”
“沒關系的。先吃飯。”
接下來三人便不再多說什麼,只顧著吃飯,直到風卷殘雲。
“吃飽了吧?”
“嗯!謝謝渡邊大哥!”
“吃飽了,也是時候談正事了。你們應該也多少能猜到的吧?我今天來請你們吃飯可不僅僅是吃飯而已。”
“嗯。”
“你們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簡直不是清貧,是赤貧!孕婦缺少營養,對胎兒發育不利倒在其次,怎麼把孩子生下來本身就是個問題,不去醫院,她這體格不難產才怪;去醫院,住院的錢怎麼辦?醫院費用怎麼辦?就算把孩子安安穩穩地生下來,又要花多少錢把孩子養大?你們真應該好好算一下這筆賬……中里,我實在是搞不明白你家里人到底要你怎麼樣。那可是親兒子!”
亮平胸有成竹地對渡邊說:“不要擔心啦,頂多一個月,我們的生活就會恢復正常。我向你保證。”
“我從來只聽說過知子莫若父,沒聽說過知父莫若子。你們倆還是好好想一想,怎麼完成你家里明面上的要求比較好。”
“可是如果我們能完成,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本來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但是你們運氣真的很好。”
“啊?”
渡邊把桌上的筷子頭撥到瑛的方向:“她父親。”
兩個人沉默了。
“沒明白?還是怎麼?”
中里亮平低聲說:“這種事情……”
“別急著反對,因為這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他說的是等瑛的父親病死後拿到他的一份遺產,然後借著這筆錢獲得家人認可。
用逝者換取生者。
三個人燈下的臉色好像瞬間老了十歲。
許久,瑛搖搖頭,“如果拿到這筆錢的代價是要我父親的命,那我寧可自己把孩子養大……或者墮掉。”
“別說傻話。”渡邊太郎淡淡駁回了她的請求,然後接著和中里亮平說:“有這種想法本身確實不是很光彩,但這是你們唯一的機會。好好想想,她父親——”
“——是急性胰腺炎。”瑛喃喃道。
“正是如此。這種病還好一點,人走的比較快。”
“你好殘忍。”
“彼此彼此……你丈夫家人對你現在也是這麼殘忍,你們倆現在對你肚里的孩子也是這麼殘忍。將心比心想一想。”
長久的沉默。
“當務之急是要確認瑛的父親在遺囑里給她留了遺產。”中里亮平終於開口了。
“你同意了?”瑛問他。
亮平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只是探討一下這件事有沒有可能成功。”
“這個當年的渚家少爺秉性如何,我比你們清楚。瑛,你去看望過你父親嗎?”
“沒有。”
“很好。亮平,你之前認識的渚家人有聯系過你嗎?渚一葉或者是他們家的女仆?”
“沒有。”
“很好。我現在告訴你們,指望瑛父親良心發現給她留遺產,不現實。我敢肯定遺囑里沒有瑛的名字。”
“為什麼?”瑛問道。
“因為他代表的不是他一個人,是他的家族。他死後,渚一葉要接他的班,他們家族的聲譽不容有失,貿然插進去一個私生女,這在政界可是極大的汙點。我覺得,他會把所有的財產留給渚一葉,然後口頭叮囑渚一葉把一部分財產留給你。”
“這不也是很好嘛!”
“但是我認為,你們兩個人都拿不到這筆遺產。”
“……我不明白。我們倆為什麼都……?”一葉指著自己和亮平,問向渡邊太郎。
“不是你們倆。”
“那還能有誰?”
“……”渡邊太郎大翻白眼,“一葉!剛說完的話轉頭就忘,你真是完美地繼承了你爸的情商和你媽的智商。”
“什麼?”
“我說,你的情商和你爸一樣高,智商和你媽一樣低。”渡邊用及其尖酸的語言解釋剛才那句話。
亮平皺了皺眉頭:“大哥!這話太過分了。我不許你這麼說她的母親。”
“哦?難不成你比我還了解她母親?當年的事情,你們比我還知道嗎?”
這句嘲諷一般的話反倒激起了二人的興趣。
“和我們說說吧,當年的事情。”
“……”渡邊太郎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開口道:“也可以,給你們一個緩衝的時間。聽完他們當年的故事,再做定奪吧。”
三個人的狀態一下子又輕松下來。渡邊太郎去冰箱里拿了一大盒橙汁,倒滿三杯。
“那年,我十歲,已經記事了。”
渡邊太郎呷了一口飲料,眼神迷離地望著窗外某一點,開始回憶起來。
“但是很多事情發生在深夜,我沒有親眼見到過。很多事情,以及茫茫多的細節,都是當時在現場的我父母和我說的。”
“但是呢,你們倆還請不要和我爭辯什麼所謂‘爺爺的版本’。記住,不管是你爺爺,還是那個姓伊福部的小賣部老板娘,還是渚一葉的家里人,他們都是這場事件的利益相關者,肯定要大肆宣揚對自己有力的部分,大幅刪減對自己不利的部分。我家和你們兩家都是非親非故,也沒有利益瓜葛,不會去弄所謂的春秋筆法。我看到的,和我家人當年看到的,向我復述的,應該就是最接近事實的真相了吧。
“渚家不是世世代代生活在奧木染的居民,這很容易看出來——一葉的父親是議員,還在商界有很大的勢力,農民家族里怎麼可能生出這麼一個人呢?”
“既然這樣,這個家族為什麼要搬到這里來?”瑛問道。
渡邊向她點了點頭:“我等一會兒再回答你的問題,你先耐心等一會兒,聽我講完前情提要。”
“他們是在一個晚上搬過來的,當然啦,之前幾天,村子里已經有三三兩兩的外地人。你們也是在這兒從小長大,應該也知道,很少有外地人來。
“我們都很好奇,他們買下一幢房子,匆匆忙忙地住進去,然後閉門謝客,先是粉刷外牆,然後不斷購買家具和其他的東西,很快,這個家便越來越豪華。這家人現代化的、奢侈的生活風格,和我們這些老實淳朴的農民沒有任何相同之處,而且也絕對能看出來,他們家特別有錢。
“風涼話就不脛而走了。
“經過幾個消息靈通人士多方打聽,我們才知道這家人姓渚。而且也打聽到,渚家其實是一個同時橫跨商界和政壇的家族。這家的男主人,當時六十多歲,是議會中知名的議員。按理來說,這樣一個大家族,本應在京都或者大阪這種各方面都要更加便利的城市定居,為什麼偏偏要來到奧木染這個交通不便、發展也不好的小村子來呢?我們心里都有一個大大的問號。”
“後來,我們知道他在搬來奧木染之前在東京活動,就多方打聽東京的親戚,看看能不能打聽出什麼好玩的東西來。結果,沒想到還真打聽出一個都市傳說。原來這家人是受了少爺的拖累,才不得不跑來隱居。”
“我回答了你的問題。”渡邊朝天女目瑛點點頭,然後接著說下去。
“其實細細說起來,那少爺犯了一個男人都可能犯的錯誤,或者說,一開始根本算不上錯誤,只是一個誤會罷了。少爺在大學期間和一個女生交往,但是畢業後回到家卻發現家里人給自己定了婚約,於是只得和外面的女友分手。本來嘛,一個露水情人而已,斷開聯系也沒什麼,婚約的女方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有前歡,如果少爺就此結婚,然後老老實實地經營家庭,對所有人都有好處。
“但這時候,事情起了變化。
“那個情種少爺,要麼自認為能毫發無損地腳踏兩條船,要麼被愛情迷了心竅,總之,他還是對前女友念念不忘,甚至結婚後還偷偷和她幽會,要記住,紙里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他的妻子和情人,都懷孕了。妻子在前,情人比她晚了一個月。妻子懷孕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而情人懷孕的理由非常蠢:她想借著這個孩子,提升自己在渚家人心中的地位,想要少爺重視她,給她一個名分。——用腳指頭想都知道這根本不可能,渚家少爺知道自己捅了個大簍子,於是和情人干脆利落地斷了所有關系。
“但是那情人知道渚家人住在哪里。她上門去鬧,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大城市終究人多嘴雜,渚家小有名望,而且在政壇有一定地位,肯定是有狗仔的風言風語傳出來的呀!為了保全家族的名聲,渚家人只得暫且搬到農村,就是這里。
“然後,他們靜悄悄地在這兒生活了幾個月。雖然和本地人沒有過什麼往來,但是關於這家人的一切都被傳了個遍。
“終於有一天。
“那情人找到這里來了。紙里終究還是包不住火。
“她自己大著肚子找上渚家的門來了!你說她,厲害不厲害?
“那天晚上我們記得特別清楚,正好是正房妻子生產,大門口鬧出了這件事。他們那天吵的特別凶,幾乎全村的人都去看熱鬧了。我父母去了,但是他們讓我在家安穩睡覺,當時我才十歲,所以我也偷偷去了。
“我們這才知道這家人為什麼來這,少爺究竟做的事情有多離譜,正房妻子懷孕,自己反倒去外面胡搞亂搞,把情人的肚子搞大之後自己拖家帶口跑到農村,一家人正鬧騰著送產婦去醫院,誰能想到,居然會來這麼一出好戲!
“在東京,人多嘴雜,礙於面子,也礙於自己家族的前途,渚家人不敢拿這個情人怎麼樣。可是在奧木染,渚家人就不用再擔心這些東西了。這個情人直接大著肚子被扔出去,早產,兩個孕婦一同被抬到當年還在這村子里行醫的春日野家開的醫院。春日野家實在看不下去,給這個情人也接了生,她產下了一個小丫頭。
“那個小孩最後還是跟了她母親的姓,天女目。”
“對,那個小女孩兒就是你,瑛。”
“然後呢,渚家夫人也生了一個孩子,然後不知道是無意還是故意,春日野醫生把兩個產婦的床位放在了同一個病房。倒也奇怪,渚家夫人產下的孩子也是女孩,而且她對情人和情人的孩子都很寬容,也很喜歡情人的孩子。
“渚家少爺去看望自己的妻子,也就不得不看到他的情人。他很後悔,承諾一定把兩個孩子都養大,但是身體較好的夫人出院後,少爺就再沒來過。聽春日野醫生說,不僅人沒來過,醫藥費也只是派仆人來送,至於母女的生活費,則是分文沒有。
“那情人受到如此大的打擊,身體越來越差,雖然出院了,但是狀態明顯不如以前,而且那個年代的居民都很保守,不願意雇這麼一個單親媽媽,所以她也找不到什麼像樣的工作,經常蓬頭垢面走在街上。看她的狀態,或許很難讓懷里的孩子長大成人。
“不過啊,世界上終究還是好人多,居民籌一點錢送了她們一筆小小的救濟金,渚家人也給她們一筆更大的救濟金,最後山上的叉依姬神社將她收留下來,先代巫女下山還俗,母女倆這才有一個家。”
“如果事情到這里就結束,那這孩子雖然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但還有母親,還算有一個完整的家。但她母親,也就是曾經鬧到渚家門口的那個情人,為了女兒,身體是一天不如一天,最後,她把孩子拉扯到五歲多,心力憔悴,最終撒手人寰。”
“剩下的故事,就是你們所熟知的了,我反而知道的很少,因為我十二歲後就在外面讀中學,直到最近才回來。”
渡邊講完了這個故事,然後向瑛問道:
“天女目,說實話,這些在你出生之前的故事,你聽過嗎?”
瑛搖搖頭:“沒有。我沒有聽小一和我講過……可能是她也不知道吧……”
“她知道的可能性很小。——說實話,我原本以為她甚至都不會知道你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她不知道也好,孩子是無辜的。她沒有錯。你們倆的關系好嗎?”
“很好的,我們和親生姐妹沒有任何區別。”
“是嗎?”渡邊把頭轉向亮平。
“沒錯,高中時我們三人在同一個班。她們確實是這樣的關系。”
“我暫且還是相信血濃於水的親情能跨越金錢利益的,哪怕是橫跨政壇和商壇的渚家。你妹妹應該還是……你妹妹。”
“所以,你瞧,渡邊大哥,我們不用太著急,按部就班地來……”
“本來還不用這麼著急,可是你懷孕了呀!”
“我媽媽當初也是懷孕了……”
“不一樣!女人懷胎九個半月後,必然要產下孩子,但是你父親從現在開始熬到油盡燈枯,指不定要多長時間。現在的問題——就徑直說吧——問題在於,爭遺產,回婆家,辦婚禮,這些林林總總的事都要在你孩子出生前完成,有一步慢了,你都會成為未婚生子的女人,你願意賭上自己的名譽去等待嗎?”
瑛在渡邊連續的逼問下已經瀕臨崩潰了,她眼里含著淚水,帶著哭腔囁嚅著說:“我……我媽媽願意……所以……所以我也……願意……”
渡邊被她這毫無理智的話搞得簡直無語了,他大聲斥責道:“所以你媽被一個男人耍的團團轉,都已經被當成一條破抹布從家里扔出去了還守著自己的一片痴心,‘我不管!這是我和他愛情的證明!我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呸。也不想想自己在他和他家人眼中到底有沒有哪怕一丁點地位。想一想你媽媽!想一想你媽媽,她究竟想了些什麼狗屁倒灶的東西,然後把你生下來?”
瑛徹底崩潰了,她哇地一聲哭出來,然後徹底控制不住自己,失聲大哭。
渡邊更生氣了。
“哭,哭,哭,哭!哭能解決問題嗎?你現在的哭和你母親當年的死一樣,毫不負責!你把臉一甩,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最後的爛攤子不還是要我們解決?就和你媽當年一樣,把手一甩,走了,害的你爺爺和伊福部聯手給她擦屁股!”
“渡邊!……”亮平強行扳過渡邊的肩膀。
“我說的不好聽。是不是。”
“考慮一下瑛的心情吧。”
“誰來考慮你們的前途?哪怕不考慮前途,至少也要考慮伊福部這麼多年的照顧吧?……”
“我真的……不想……”天女目瑛抽噎著,蜷縮在椅子上。
“你不想撕破臉皮。你總以為世界是美好的,你總以為,只要你做的夠好,夠乖,就能得到神的恩賜,你想要的一切就都會白白送到你手里,是不是?錯了!很多東西,你不爭取永遠不會得到!”
兩個人沉默著等天女目瑛調整好狀態。等了十幾分鍾,她才停止啜泣。
“說回一開始的話題,你認為你妹妹會給你錢的,對不對……”
“一葉她不是一個冷血的人……”
“然後呢?一葉會百分之百給你錢嗎?”
“我不許你……!”
“……不對,不對,你理解錯了。我相信一葉絕對會分給你錢,她甚至會同意讓你們搬進她家,但是,她哪怕有這個想法,也不一定有機會。”
“為什麼?一葉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啊?”這次變成中里亮平不明白了。
“‘一條蟒蛇死了,蟒蛇們分食了它的屍體’。”
“什麼意思……”
“你是說,親戚?”
“還有各種來往的生意伙伴。”
“他們會把遺產搶走?”二人異口同聲。
“為什麼要用‘搶’這個字眼呢?光明正大地拿,不是更好嗎?你爸爸當年在商業圈子里有的是人脈,欠下的債務絕對少不了,有些甚至連妻女都不會告訴的,等到他死了,估計這些人都會帶著欠條找上門來吧!然後拿著欠條,齋藤家拿一點點,松下家拿一點點,井上家拿一點點,一點一點,錢就被拿光了……”
“不會的……不會的……小一她……不會這樣的……”
“你媽當年也是一邊嘴里喊著‘不會的’,一邊被你爸趕出家門的吧!軟弱難道真就是你們母女倆的遺傳病嗎……”
“但是……也不一定啊。”
“只要有一絲積極的機會就要去把握,只要有一點負面的可能就要去規避。不要賭,拿名譽做賭注,你們輸不起,拿孩子做賭注,你們更輸不起。”
“一定要按照……渡邊大哥的話做嗎?”
“……我不知道。”
“……唉。我,給你們倆一點時間去考慮,反正你們時間還很長,瑛的父親狀態還不錯……一會半會死不了,瑛也還有好幾個月的時間等肚子慢慢變大。”
“我說的話不好聽,但是……確實是在真心實意為你們考慮……做決定吧。”
“好好想一想。”渡邊再一次說出這句話。
沉默。
三個人毫無眼神交換。
幾分鍾後,亮平首先點了頭。
兩個人看向天女目瑛。
良久,天女目瑛閉上眼睛,把臉埋進臂彎里,點了點頭。
“天已經完全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