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同人 鑽石與鏽鐵

第11章 第十一章 烏鴉與麻雀

鑽石與鏽鐵 浩之逸峰 7675 2023-11-20 11:47

  這群年輕人和渡邊太郎的關系似乎淡了,似乎又沒淡。其實指望人與人完全將心比心,不如指望讀心術之類的奇跡,而渡邊的故事似乎恍如隔世,在群山之外,乍一聽起來不真實,但如一出兼具莎士比亞與卡夫卡特點的悲劇,讓人咀嚼後抑制不住評頭品足的心情。這事也就這麼過去了,渡邊是警察,自然不敢有人在他背後嚼舌頭,或者干脆膽子更小——連咬耳朵都不一定敢。所以大家相安無事,沒有什麼奇怪的流言傳出來。說句題外話,當年悠和穹也沒有鬧得滿城風雨,或者說還沒來得及,知道內情的所有人就都保守了秘密。夏天還沒有過去,在生活從井然有序轉化成枯燥乏味的前夜,空氣開始流動,水開始流動,新的故事開始了。

  

   熱。

  

   熱是好事。

  

   炎熱,還有強烈的陽光,這些會導致植物高強度的光合作用和蒸騰作用。草本作物通過這兩種生理作用生成大量淀粉,使稻穗的子實飽滿。它是作物成熟唯一的出路,也是農民收成的必由之路。這讓農民的身體和心靈有一種扭曲的欲望:身體難以承受這燥熱,心靈卻又希望這燥熱繼續,直到作物成熟為止。

  

   然後,在夏季的某一天,由村里最有經驗的老人們檢查田間地頭的稻穗,然後首肯,人們開始搶收稻子。

  

   這是村莊里沿襲千年的習俗。

  

   奧木染也不例外,頂多是在收稻子前向叉依姬神做一個簡約的祭拜儀式。

  

   不過,比起千年前單純用鐮刀和竹筐的農民,現在的農民用上了現代機器。他們使用收割機和脫粒機,把大片大片的稻子收割干淨。

  

   但仍然需要在太陽醒來之前醒來。效率更高的同時,農民開拓了更多荒地。賺得更多錢,累還是一樣累。

  

   悠第二次把穹叫醒。

  

   前一次是在十分鍾前,她在夢里朦朦朧應了一聲,坐起來再重新倒下。悠洗漱後發現穹還在迷糊,只能重新叫她一遍。

  

   “唔……”

  

   昨晚已經說好今天的行程計劃,因此穹對早起有心理准備,如果是往常天蒙蒙亮就被吵醒,她肯定會發脾氣的。

  

   連鳥兒都沒開始叫呢。

  

   穹仍然坐在床上揉著眼睛,而悠已經在廚房忙前忙後,開始准備早飯了。

  

   “快點啊,穹!不然要遲到了!”

  

   遲到。

  

   說的好像在上學一樣……穹念叨著。

  

   她感覺自己眼眶發涼,用手掌略微捂了一會兒,然後長呼一口氣,赤著腳走出房門。

  

   他們草草吃完早飯,也來不及細打理,略微洗漱一下,然後就走出家門,向田野走去。——其實打理後也會髒掉,他們今天不是去做客的。

  

   悠一直在不同的地方打短工,尤其是農忙的時候,今天應該是收早稻最忙的幾天之一吧。他們倆走去某家的水田,這家人幾周前就已經和悠談好價錢,准備雇他兩天,直到搶收搶種結束為止。不過悠干活也要帶上穹是這家主人沒想到的,和帶小孩沒什麼兩樣。

  

   搶收稻子,太陽剛升起就要開始,因為中午實在是太曬了,必須盡量利用早晚的時間干活。機器的轟鳴聲往往能蓋過人的吆喝聲。

  

   “可以開始了嗎?”

  

   當然,這家人雇傭的不只是悠一個人,五六個雇工,還有一家幾口人同時上陣,趁著太陽還沒有爬高,拼命干活。悠順手從地上撿了頂斗笠給穹戴上,不讓她曬壞了。陽光真的狠毒辣,如果沒有保護的話,就連那些成年人的皮膚都會被曬脫皮,更何況穹這個之前嬌生慣養的小姑娘。

  

   人們各司其職,雖然氣溫遠沒有那麼熱,但幾個走在田里的人已經是汗流浹背。悠倒是沒那麼忙碌,他也干不了什麼太苛刻的活,畢竟沒親自種過地。

  

   太陽升起來了。

  

   勞動者們加快速度。

  

   穹站在田埂邊看向這些人,包括頭戴斗笠彎腰拼命干活的哥哥。

  

   收割機把稻子割下,自動捆扎好,悠跟在後面收拾這一捆一捆的帶穗子的稻杆,把它們扔到車上,直到一車裝滿,開出來,把稻子丟進脫粒機,再隨車開進去,繼續收稻杆。

  

   脫粒機的聲音很大,所以他們只能用手勢交流,用不上什麼高級設備,手上全是泥水,不把這些嬌貴的東西碰壞就足以了。

  

   穹遠遠站在田埂邊。

  

   她驀地感覺自己被疏離了。人人有工作,與之相比她是個畫外的游客,身處世界之外。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內向的人、一個內心主義者、一個自我主義者,但是。

  

   心里突然滋生了一個走下去的想法。

  

   ——身上穿著純白色的洋裝呢,裙擺碰到泥水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正胡思亂想著,遠處工作的幾個人突然停下了手里活計,紛紛上車,朝她這邊開過去。

  

   她回頭向後看。

  

   渡邊太郎在更後面的位置上,手里拎著警用擴音話筒,足蹬皮鞋,身穿一身黑色長袖制服。

  

   這是穹在那天晚上後第一次看見渡邊太郎。渡邊沒有向她打招呼,而是公事公辦地站著,不怒自威。

  

   現在氣溫已經很高了,她穿著寬松的長袖洋裝尚且很熱,更不要說警察的長袖制服和皮鞋。穹暗自咋舌,這渡邊太郎到底是什麼情況。

  

   眨眼間那群人就到了渡邊身前,聽候他的訓示。

  

   “警官大人,有什麼事嗎?”

  

   “我來監督你們的安全。”

  

   “是,警官大人有什麼吩咐?”

  

   “你們的農業機械是不是正規廠家生產的?新還是舊?有沒有安全隱患?”

  

   “警官大人,這都是我們第一年買來的東西,應該沒有隱患。”

  

   “那麼,操作機械的人員有沒有熟練操作的技術?千萬不要因為盲目的危險操作受傷。”

  

   “警官大人,這都是我們的老熟人了,我們家雇了他們好多次,都沒出過紕漏,這次一定也不會的。”

  

   “嗯。然後,然後還有關於衛生相關的,螞蟥和血吸蟲的問題,中暑的問題。”

  

   “是,警官大人,我們都做好准備了。”

  

   “這天氣是在很熱,我看其他地方都停下來了,實在不行你們也停手吧,等溫度稍微涼下來一點兒再干。”

  

   “這個,警官大人,我們……時間很緊張的,今明兩天必須把這些稻子全部收完,如果不加快進度,谷子會從稻杆上脫落下來掉在田里,收成就什麼都沒有了。不過,您別擔心!一定不會有什麼問題!我保證。”

  

   “哦?是嗎?那——既然你們覺得沒有什麼問題,那就自己做定奪吧。”

  

   “是,警官大人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有了,去忙吧。”

  

   “是,警官大人。”

  

   他們去了。

  

   但渡邊太郎沒有去。正如他所說的,其他地方都休息了,只有他們這里還在干活。渡邊走到田埂前,和穹並排站著。渡邊的皮鞋隨意踢著田埂的土,和穹交談起來,沒談前幾天的事情,用詞簡潔有力:

  

   “他們在工作,你哥哥在工作,我在工作,你為什麼不工作?”

  

   “欸?”

  

   穹一時回答不上這個問題。

  

   “昨天我看了奧木染前幾任警察留下的工作筆記,發現幾乎每年的收割季節,村子里都會爆發衝突。他們,哼,別看在我面前唯唯諾諾,人畜無害的樣子,一旦有別人侵犯到他們的財產——哪怕只有一丁點兒——也會立馬翻臉,大打出手。”

  

   “這里還有人搶嗎?”

  

   “不一定當著面搶。你看,這里和那里,這麼大的土地,連在一起的,你也應該知道,會分屬於不同的家庭。人們每年都會借著收割的機會勘定地界,有人會趁著自己收的早,跨到旁邊別人家里的田去多收一壟稻子。”

  

   “為了一壟稻子打起來?”

  

   “你以為一壟稻子很少嗎?一壟——你看,這麼窄,但是,會延長幾公里,你再看——從這兒到那兒,那麼長。一壟稻子,最後能多出多少谷子,又能脫出多少大米?”

  

   “這……”

  

   穹怎麼可能知道呢。

  

   “……所以就需要我在這里維持一下秩序,出了糾紛,就地送到我這兒來,他們也能稍微收斂點兒。”

  

   “不過,他們為什麼非要多占人家的一壟稻子?”

  

   “因為錢啊。——你以為誰家都和你們一樣不愁吃喝嗎?靠天吃飯不容易,雖然他們一年下來賺的也不少了。話說,你們和我提到過,你父母留下了不少遺產。所以你哥哥不去工作也能把生活安頓得很好。”

  

   “對。”

  

   “在太陽底下收稻子是很辛苦的。”

  

   “呃……?”

  

   穹想不出這兩句話有什麼關系。

  

   “你曾經在病房里躺了很多年。嗯?”

  

   “對。”越來越跳脫了,也不對,是離譜。

  

   “你那時很想和除了父母醫生以外的其他人交流吧?”

  

   “是的。”

  

   “用同樣的目光去看這個,也一樣。”渡邊用手指一指稻田,“把你送進人類社會,讓你看到人們都在各司其職,都對這個社會有貢獻,卻無緣無故地讓你歇息、袖手旁觀,久而久之,你一定也會有要加入的感覺。”

  

   穹帶著驚異的目光看了渡邊一眼。

  

   “但我現在還是個學生……”

  

   “哈。”渡邊笑了一聲,“沒人指望你穿這身衣服下去干那種髒活。——你也不必把我說的話太當回事,我只是個警察。——喂!看那邊怎麼了?!”

  

   “啊?”

  

   穹順著渡邊指的方向看去。

  

   是干活的收割機那邊。

  

   悠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但他們聚在一起。

  

   “什麼情況?”穹問道。

  

   “不知道,但我剛剛看見有人一頭栽倒。”渡邊打開喇叭形狀的擴音器,朝著他們大喊:“出什麼事了?!”

  

   用擴音器之後的聲音明顯能壓過脫粒機的噪聲。那邊干活的人很明顯聽到了。他們大聲呼喊,但他們沒有擴音器,而且距離這麼遠,他們倆只能看到這群人努力做的動作,什麼都聽不到。

  

   “……”

  

   手機。

  

   穹馬上從兜里掏出手機,給悠發信息。

  

   “聽不到說話。出了什麼事?”

  

   接著,她把手機高舉過頭頂向悠揮舞。悠一下子明白穹的意圖,立刻從兜里掏出手機。

  

   片刻後,回信傳來。

  

   “有人中暑暈倒了。”

  

   穹馬上把手機屏幕遞給渡邊看。

  

   “很好,春日野穹,現在他們需要你。”渡邊立刻說道。

  

   “需要——我?”

  

   “現在需要急救醫生,而我們這里只有你懂得專業知識。你很想為這里出一份力的吧?現在機會來了!——別猶豫了,快!”

  

   穹想著那邊因為高溫中暑而暈倒的,亟待救援的人。

  

   這里需要醫生。

  

   她踏進水田,踩著田埂上的泥徑直走過去——

  

   ——“醫生來了!”

  

   渡邊護在她身邊,用喇叭高聲喊道。

  

   她看到了那個中暑的孩子,精瘦,皮膚黝黑。穹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熱,然後翻開眼瞼查看一下,沒有昏迷,但有點神志不清,瞳孔略微放大,不是什麼好兆頭。孩子幾乎是躺在泥水里,水都被太陽曬得滾燙。

  

   “快把他抬到陰涼地方去!”

  

   人們照辦了,手忙腳亂地把那孩子連同診治的穹一起送上車,開出稻田。車速很慢,太陽仍然暴曬,穹焦急地等著人們把孩子送到樹蔭下面去,同時手也不閒著,立刻脫下他的長衣長褲。

  

   “為什麼這麼熱還讓他穿這麼厚的衣服?”

  

   她下車後立刻質問其他人,但其他人同樣穿著長袖。

  

   “因為稻葉和稻杆都很鋒利,不想被劃傷就必須這麼干。”

  

   穹不再說話了。她讓人們把孩子放在樹蔭下,然後折一片大葉子給他通風:“你們都離遠點,他需要流通的空氣,需要水,需要冰袋和酒精!你們誰有帶水?”

  

   幾個水壺遞到她手邊。孩子父親立刻去找藥品,警察跟著他。

  

   她立刻擰開蓋子,把一部分水澆在孩子裸露的皮膚上,讓它蒸發帶走熱量,另一部分水則慢慢喂給孩子。他尚未昏迷,還能自主喝水。

  

   “酒精,還有藥綿。”渡邊太郎氣喘吁吁地從他們家跑過來,帶來一瓶酒精和一大塊棉花。

  

   “給他扇風。”穹把手里葉子遞給渡邊,然後撕下一塊棉花沾滿酒精,擦拭孩子的額頭、腋窩、脖頸這些部位。

  

   渡邊左手拿著葉子,右手拿著警帽,左右開弓,葉子沒幾下就被扇爛了,好在有人遞給他一把扇子。還有人遞過來冷的濕毛巾,穹把它放在孩子額頭處,給他降溫。

  

   好生折騰一番。

  

   直到孩子緊蹙的眉頭慢慢舒展開,穹探一探他的腋窩和額頭,還有其他大動脈流過的地方,不燙了。

  

   “頭還疼嗎?”

  

   穹焦急地問道。

  

   “不疼了……”

  

   但聲音細弱蚊蠅。

  

   “還有沒有什麼不舒服?有沒有感覺惡心?或者頭暈?失去平衡感?”

  

   “沒……我……我有點累……”

  

   “能慢慢坐起來喝點水嗎?”

  

   “可以……”

  

   穹扶著孩子坐起來,喝了點水,渡邊接著給他扇風。

  

   “現在感覺怎麼樣?頭暈嗎?還出不出汗?看東西、聽東西有沒有什麼異樣?”

  

   “好多了,我——”孩子慢慢抬起胳膊,接過抵在自己唇邊的水壺,慢慢擰上蓋子,“謝謝姐姐……”

  

   “不用謝,我是醫生,醫生的工作就是給你們治病。”

  

   穹又陪著孩子坐了一會兒,然後扶著他的胳膊往上拽:

  

   “來,試著站起來——”

  

   那孩子慢慢站起來,蹣跚走了幾步,把水壺還給穹,接著就踉踉蹌蹌地跑向父親——

  

   “爸爸,我沒事了!我們繼續吧!”

  

   “?!”

  

   穹急忙把孩子拽回來。

  

   “你都這樣了還要跟著你爸爸收稻子?!”

  

   “因為不能因為我耽誤時間啊。”那孩子朝穹展顏一笑,很自然地掙脫開,然後走過去。

  

   “不行。今天你不能再勞動了,不然會生大病的,你現在應該回家里好好躺著去!——乖,聽話,聽醫生的話,再這樣下去你會生大病的!”

  

   這時穹才發現里外圍了幾層人。

  

   太陽高照,除了這一家,其他收割的家庭都休息了。

  

   突然出了這樣一莊大事,看熱鬧的有之,關心的有之。

  

   “……”

  

   看到他們都在盯著圈里的三人——中暑的孩子、治病的醫生和護理的警察,穹也終於把注意力投向自己。

  

   鬢角的頭發都打濕了。汗水從臉頰滴滴答答淌下來,洋裝尤其是裙子下擺已經浸滿了泥湯,鞋襪也全都是泥巴,髒的一塌糊塗。

  

   穹好歹拽住了孩子,可還沒等她長舒一口氣,渡邊充滿怒氣的聲音立刻傳到所有人耳朵里。

  

   “我之前早就提醒過你們,不要冒著風險貿然干活,現在好了吧!這剛剛中午,就已經有小孩中暑了,好在碰巧有一個醫生,如果沒有呢?會是什麼後果?!你能想象嗎?”

  

   罵的他們幾個臉色白一陣紅一陣。

  

   “還敢不敢了?”

  

   “不敢了。”

  

   “哼,說白了你們也怕中暑,對不對?!”渡邊用凌厲的眼光掃過去,向所有人說道:“不僅僅是他們,我希望這件事情同樣能給你們一個教訓,不要冒著受傷生病的風險強行干活。當然,我相信沒有誰家能比這一家還傻,雇來這麼多幫工還干不完。”

  

   嘴好損。穹正這麼暗自想著,然後就看到渡邊眼珠一轉,轉向了她。

  

   “還認得她是誰嗎?”

  

   一片騷動,人們說的話很雜,穹也不知人們是記得還是不記得。

  

   “她去東京學了三年醫,准備學成後把他們家的醫院重新開起來。”

  

   人群里這才出現恍然大悟的聲音。

  

   穹的心一輕,接著渡邊把她剛剛治好的那個中暑的小孩摟進懷里,然後繼續對人群說:

  

   “春日野家的醫院要重新開起來了,你們信不信得過這位新醫生?”

  

   “信得過!”

  

   異口同聲。

  

   “謝謝你們!”

  

   穹很開心。

  

   悠更開心。

  

   這一日和後一日,穹一直守在那里,守在太陽底下,等著有沒有中暑生病的人。

  

   可惜沒有,但穹依然很開心。

  

   悠也很開心。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簡體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