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揪心的玩笑與漫長的白日夢-4
窗外的天逐漸亮起來。兩個人都換了居家的衣服。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亞瑟在耀手腕的痂痕上纏裹著紗布。\r
“跟導播交待成拳擊導致的腕傷應該都比說是手銬留下的好……”耀低垂著雙眸,望著他小心翼翼的動作。\r
“……發生這種事情,你不會還想去上班吧?”亞瑟的手頭頓了一下。\r
“……可如果我不去,一整個組的安排就被打亂了……而且忽然消失,也會讓事情更加引人注目……”他猶豫地說著,咬住了下嘴唇。\r
“……也罷,如果有任何不適,你必須隨時聯系我。”\r
他順從地點點頭。\r
“下次如果再遇——”亞瑟只恨沒抽自己一個耳刮子,“不不,絕不應該再有下次了。我只是說,類似的情況發生的時候,應該第一時間去報警和做鑒定。因為體液殘留和撕裂傷一樣,是起訴時的重要證據。你現在這樣不太好辦,不過要贏下官司是絕對沒問題的,加害你的人必須要付出應該有的代價……”\r
他刻意地沒有用“那家伙”之類把自己排除在外的表達。\r
王耀望著他,緩緩地搖了頭。\r
“別……還是別去了。”\r
他感覺到自己手心里那只冰涼的手在發抖。\r
“他拍下了我……那時候的樣子。那樣的話,我的工作肯定就丟了,整個節目組也會大受影響……”\r
“工作可以再找新的,你如果——”\r
“——觀眾收看這個節目也是為了賞心悅目的美食,我不希望他們今後一看到我,只記得這種惡心惡俗的八卦……我害怕。”\r
他心想,那樣的威脅對於他這樣有一定知名度的公眾人物來說的確是致命的……然而他並沒有任何計謀成功的成就感。\r
“這是你切切實實受到的傷害,跟惡心惡俗毫無關聯。為什麼要忍氣吞聲?為什麼不去追究真正的惡人?”\r
是啊,為什麼要對根本不值得的人仁慈?亞瑟的五指深深地刺入掌心。\r
“鬧大了,對所有人都不好。”耀的話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像解開回憶封印的羽箭一樣,將他勉力支撐的虛偽外殼擊得粉碎。\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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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大了,對所有人都不好。”\r
那是他在華人街做案情調查時,最常聽說的一句話。也是在七年前他與尚是少年的王耀最初相遇時,聽他說的第一句話。\r
當時的他還是法學院的一名學生,有所有尚未被社會揉捏過的新人都共有的,一腔不平則鳴的正義熱血。學年課題他試圖關注這個在外人看來有些封閉的社區,不想卻遇到了大亂子。一場種族騷亂洗劫了華人街,除了慣例的打砸搶之外,還有大量的房屋和店鋪被燒毀,其中也包括王耀一家人開的餐館。\r
他記得那時候的王耀比現在還要清瘦,救火救得一臉黑炭,卻阻止不了全家的生計所托燒成光架子。他站在灰燼里,面對某個衣冠挺括得不適合出現此地的陌生年輕人的質疑,用這句話作為回答。\r
律師對人際紛爭的敏銳嗅覺,讓他對這種植根民族性的隱忍順從有天然的不滿。他們有別的族裔難以匹敵的勤懇和堅韌,卻又像野草一樣沉默無言。\r
那少年已經能說流利得沒什麼口音的英文,他一聽就知道是在這里念過書的。\r
他說,我要是功夫再好一點就好了,一開始就把那些鬧事的給揍出去。\r
——為什麼不報警?\r
——警察從來不管我們這些人。\r
——為什麼不起訴、不抗議?難道就沒律師願意接你們的案子?\r
他好像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笑話一樣。\r
——白皮的小先生,我們各人有各人的活法。\r
亞瑟被這話激怒了,之前調查時窩的一肚子火也一並往上竄,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說即使你父母不是,你也該是這國家的國民了,你們原來是什麼活法我不管,你也打算這麼一代代地窩在這里,誰都可以欺負,誰都可以宰兩刀?\r
他愣了愣,隨後帶著少許驕傲的口吻說,當然不,我明年打算試一試海峽對過的大學,我弟妹成績也很好。\r
那就對了,你走出這里,就得需要學習這外面人的活法,不能一輩子把自己當客居的人。\r
那少年有些疑惑對方為什麼這麼殷切,他挑起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第一次正經地打量他。\r
對面那位金發碧眼的年輕人看起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被他直視得有點臉紅,連忙假裝咳嗽兩聲,掏給他一張名片。\r
唔,雖然現在還只是個學生,但是有朝一日如果開了自己的事務所,你說不定也能聽聞我的名聲,到時候就來惠顧我的生意吧——啊,當然如果這輩子也遇不上需要惠顧的倒霉事兒更好。\r
他不知道為什麼遞張名片心也能跳得那麼厲害。\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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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又過了一年。他趁假期跑去學食品加工與營養的弗朗西斯那兒蹭飯。這位多年的損友塞給他一張廣告單,說我們學校為了給本專業的窮學生賺學費的機會,辦了個面向社會大眾的烹飪教學課堂,我這學期負責管那兒,你那半身不遂的廚藝說不定還有搶救余地,有空去玩吧,反正試吃也不要錢。\r
他推脫不過被他拽去捧場,結果因為屢次觸發食材浪費讓幾乎所有的師傅都不願搭理了。正形單影只不知道往哪兒去,卻看到一個黑發的東方小伙也孤零零地在那兒運刀如飛。\r
弗朗西斯說你去幫忙解個圍,那小子其實功夫比這里的別人都要好,只是一般人來都有成見,覺得華裔不可能做好法國菜。\r
於是亞瑟就搬了個板凳坐在那個東方人旁邊看他忙活。他覺得他的手很好看,白皙,細膩,比普通人骨架子小,顯得纖細頎長,可處理起食材依然有十足的力道。食物在他手中像被施了法術一般變幻出馥郁香味和繽紛色彩,還有他那笨拙的舌頭都品嘗得出的諸般美妙口感。對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終於忍不住說你是來學做菜的嗎?如果是,我就從頭開始教你。\r
亞瑟連忙搖搖頭,說不不不你繼續,我不動手比動手好。我還是就負責吃吧。\r
對方被他逗笑了,正好抬起眼來,看見他愣了三秒。柯克蘭先生?!在這兒居然遇到您,真是太巧了。\r
亞瑟心虛地四周環顧了一下有沒有別人也叫柯克蘭,心說我知道我將來會很有名沒想到現在就已經有人能認出我了。\r
眼前這個沉靜又清秀的未來主廚和那個時候那個滿臉狼狽的華人街少年相比似乎判若兩人。一番敘舊才讓他回想起來當日的拘謹,感慨命運奇妙的同時,亞瑟終於理解他當時為什麼說要努力考到“海峽對面”去。畢竟要想學烹飪,留在那小小島國是沒前途的。\r
“那之後我一直想謝謝您,可又怕冒昧說這些話顯得唐突,”自我介紹名叫王耀的年輕人說。\r
“你不嫌我當街教訓人唐突就已經很好了,”亞瑟不知不覺把他之前做的糕點都吃完了,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太晚,王耀笑了笑沒說話,又給他添了一份。\r
“那時候說的話一點都沒錯。那次事件後華人街的居民們成立了維護自己權益的組織,學習起與警方和新聞媒體溝通的技巧來。或許並不是所有事都需要‘鬧’,但是遇事妥協的傳統心態的確需要克服。”\r
“而對於我個人而言,您那時的關心對於家庭陷入絕境的我來說非常珍貴。家里遭到那樣的打擊,我想過放棄學校,就在家中幫忙操持家業,但是一定要走出去的決心卻是在聽到您的話的時候才堅定的。”\r
“或許與您今日的重逢,正是在那個時候就注定的緣分也說不定。”\r
他的目光溫和而坦誠,令他無法逃避或回絕。亞瑟不知道自己逞一時嘴快的說辭竟然能無意間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那成了他後日里即使面對現實的種種困頓消磨也不敢再輕易忘記的初心。\r
“我跟你說啊,律師要賺錢,想招徠客戶都是用這招,千萬不可多信。”弗朗西斯從背後挽住他們兩個人的肩膀,把他們兩個人的頭磕在一塊兒。\r
二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相視一笑。他們的孽緣便是從那時候埋下的種子。\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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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瑟清晰地記得,從他與王耀再次相遇,一直到今日之前,他再也沒有說過那樣退縮的話。\r
他曾經是點亮他希望的人,現在卻是將他的勇氣奪走,讓他重新陷入這般絕境之中的人。\r
他放下包扎好的他的手,卻絲毫沒有逃脫了被揭發的可能性的如釋重負感。\r
“好,如果不追究是你的想法的話,我尊重。”\r
耀垂首低聲,“謝謝你。”\r
“還有一件事。”他的雙唇嚅囁著,終於開了口,“其實你……已經恢復了吧?”\r
亞瑟全身悚然一驚,這比之前的話都要刺激他的神經,“為……為什麼這麼說?”\r
耀不解地看著他,“因為剪頭發的第二天是我整理要洗的衣服,發現你把自己的褲子提前洗了……這麼大的人總不可能是尿床吧?”\r
他胸中跳動得好似擂鼓,“當、當然不是了!”\r
“然後應該就是昨晚,剛才你換下的衣服也是……”\r
“………”他出了一身冷汗,暗叫不好,怎麼連這種事都忽略了。\r
“我奇怪的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r
亞瑟逃避著他的雙眼,“因為……那只是在夢里。”\r
耀似乎比他還要緊張,他的手指攥緊在手心,“你……夢到了什麼?”\r
“……夢到了我對你做了很過分的事情……”\r
耀好像聽到了十分意外的回答,整個人忽然松懈下來了。\r
“太好了。”\r
“什——為什麼這麼說?我想說是真的……很過分……”\r
王耀輕輕梳理著他的金發,由衷的釋懷令他愁顏稍展,“我之前一直不敢問……就是以為你夢到了別的人,所以才不敢跟我提。”\r
“不管是多過分的事情,只要還是我和你之間的問題,都是有希望去解決的。即使過去我不能接受,但只要有方向,我都可以去嘗試。”\r
他大概是理解成道具或者變裝一類的吧。他心想。可惜他的困境恰恰不能僅靠他和他二人。原本已經鼓起坦白的勇氣,看到他現在因為誤解而欣慰起來的面容,頓時就煙消雲散了。\r
“不過,要嘗試什麼,能不能等窗口期的檢查過去再說?你最近一段時間也不要對我太親密,”認真考慮起具體細節的他,臉上微微泛紅,“那個人……留下了很多傷口,即使他用了基本的防護措施,我也無法完全放心……”\r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亞瑟的吻封住了呼吸。耀顯得手足無措,迎合也不是,推開也不是,手在半空中虛劃了幾下,終於停靠在他的肩頭。他覺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沒有被這樣動情地擁吻過了。其實也不是太久,只是昨夜的痛苦讓這段間隔顯得太過於漫長。有感情交流的關系,果然給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耀自顧自地想著。\r
“但是這樣的吻是可以的,對吧?”他把他緊緊抱在懷里,下頜抵靠在他肩頭,聲音中有溫柔的哽咽。這毫無芥蒂的態度讓耀有些熱淚盈眶。亞瑟並沒有因他為人所侵害而有任何歸咎於他或者視之為不忠貞的想法,這讓他更加相信最初決定排除萬難與他在一起是正確的。\r
而亞瑟知道自己已通過前期的篩選把這個風險降到了最低,這是耀所不知曉的前提。\r
他終於意識到從今日開始最大的折磨才剛剛降臨——耀將這所有的溫存都視為額外的幸福,而他則要從此背負起與他自己的作為遠遠不相匹配的愛意與感激。他此刻的傷口有多麼依靠他的體貼去痊愈,在將來得知真相的時候就會被撕扯得有多麼鮮血淋漓。\r
唯一能減少他負疚感的事實是,即使有比這高得多的風險,在面對即使自己已經遭遇到這樣的不幸、還要為他憂慮為他擔心到那樣地步的耀的時候,如果安慰他需要比這更親密也更危險的方式,他知道自己不會有片刻猶豫。\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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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午夜,亞瑟再次登錄了那個開啟他內心潘多拉魔盒的匿名論壇。他要做的就一件事:申刪。盡管這個論壇十分小眾,但是他發的“為自家bottom征集路人top”的帖子下面積累了相當數量的回復。這個帖子的存在就像懸在他頭上的劍,隨時都可以令他的婚姻走到盡頭。\r
最後一遍瀏覽那上面的更新時,他發現阿爾弗雷德居然開了層直播貼,里面簡略提到他與他的會面,稱他為“衣冠禽獸”,還說他精神脆弱絕對只夠干完這一票就會收手——這些倒是不出所料,可吸引他注意的是他在今天早上7時左右更新的最後一句話:\r
“F***,老子在這個壇混了六年,第一次體驗到罪惡感。”\r
從下面其他人回復中的疑惑不解看,他說完這句話就再也沒出現了。\r
“罪惡感”?他立即想起今早與他碰頭時他表現出的囂張態度。\r
“亞瑟·柯克蘭,”見他對那塊見證了數小時前激烈性事的皺巴巴的毛毯咬緊了牙,他語氣里透著股炫耀的味道,“你給我記住,雖然他恨死了‘阿爾弗雷德’,可是一點都不討厭‘瓊斯先生’。”\r
聽到這挑釁的言辭,他剛要探出車外,對他拋出些針鋒相對的話,結果頭狠狠地撞上車門框,疼得齜牙咧嘴。暈眩了好幾秒,才勉強吐出來一句毫無殺傷力的,“你什麼意思?”\r
阿爾弗雷德的笑聲永遠那麼惱人,他花了很大力氣才抑制住自己照他鼻子上來一拳的衝動。\r
“急了?心虛了?沒什麼意思,看不慣你那高高在上、好像可以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之間的態度而已。”\r
“別擺出一副怕被搶走食物的貓的表情,我可沒興趣像你這種懦夫一樣耍陰招,你那種吃飽了撐的契約我都一條沒違反——當然,可能最後時刻狠了點,那不是光靠理智能控制的……”如果不是亞瑟用瞪視打斷,他絕對可以毫不臉紅地把那些細節都詳細地說出來。\r
“我就是好奇如果有一天他真知道了你是幕後導演,他對你的恨意會不會超過‘阿爾弗雷德’。”\r
“你這混蛋到最後是什麼下場,我很期待親眼看一看。”\r
他走的時候故意把油門轟出巨大的咆哮聲,一路拉著藍煙揚長而去,留亞瑟在原地愣了半天,最後把那包攝像頭狠狠往地下一摜以示泄憤。\r
不悅的回憶到此結束。亞瑟甩了甩頭,午夜的困乏令他有些耳鳴,定睛一看刷新後的屏幕,已然顯示著“您所瀏覽的帖子已不存在”的字樣。他長出一口氣,感覺肩頭的重荷驟然間消失無蹤。\r
然而,他的噩夢卻並沒有因此而遠離,相反卻愈發地清晰和真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