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托傳話呂岩狂放無忌 破幻形二郎火眼金睛(10月31日更新,本章完)
北山白雲里,隱者自怡悅。
相望試登高,心隨雁飛滅。
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
時見歸村人,沙行渡頭歇。
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
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
——《秋登蘭山寄張五》孟浩然
金華公主的儀仗暫且在廬山腳下的一處山莊安置,至於出處麼,自然被抓著由頭的趙家產業。縱使微服私訪,生性喜好奢華排場的李淑婉也耐不住寂寞冷清,喚來本地名氣響亮的舞女班子,配上管弦絲竹,夜宴屬下,權當是為那奇門遁甲所震懾的白日經歷壓驚。不過嘛~只是不能宣之於口,暴露了謹慎為上的底子。
薛軍頭和老黃兩人向屬下們一一配了賞錢後,前任校尉老薛還得向公主請示今晚的安排,此乃府上規章,出門在外也不宜荒廢,好不容易得了這份富貴差事的他俯首帖耳,伏低在公主主座邊三尺處,聽了主子小聲說出的命令,頓時面露難色,可寄人籬下,又豈能專擅?
“是,但憑殿下吩咐。”
說罷,身形矯健的他已然扶住刀鞘,快步穿過正在欣賞台上劍舞的士卒們,無視那一桌桌佳肴美味,跑至山莊門口,避開正在莊外玩蹴鞠的兵士以及正在組織賭局的老搭檔黃某,悄悄放出信鴿,寫下李淑婉賜予的密文,令其飛往長安。
“急轉流風謂胡旋,彌勒淨土滋天魔。”
在碧兒代勞書寫密文時,媚眼如絲的公主殿下心生一句判詞,疊著白嫩大腿,藕臂漫掛椅子扶手,蓮掌朝下,柔荑輕執,搗著糍糕里的靈沙臛,這道出自虢國夫人府上的上等甜品“透花糍”可是一度風靡長安,會這道手藝的廚子可是身家倍增,李淑婉瞥了眼半透明狀的糕體,仿佛和同父異母的姐姐們爭奇斗艷的時光近在眼前。
哪怕貴為聖人兒女,亦不能心想事成,但凡有得不到的事物,金華公主想來是習慣毀掉——悄無聲息地毀掉。“孤既然不能享用,那又何必留給他人呢?這勞什子道士也是如此,既然證明確實靈驗,那若不肯助我達成目的,又怎能留給韋駙馬,給他做大勢力的機會?”
一夜歡歌笑語、賓主皆得,不在話下,只是得限定在江州趙家來接風洗塵的幾位客人身上,某個業已被家族犧牲的冤大頭已是不在此列,當他的叔伯們為這個地方豪門能跨過經文世家和長安搭上线開心狂喜時,他正忍著牲口臭氣、被公主禁衛押在馬棚洗馬,也不包括山莊里趙家的奴仆,他們為宴會籌備忙得腳不著地,夜宴結束,還得收拾排場,要是貴人有言,夜半執勤也是理所應當。
按唐律,他們或主動或被動地簽下賣身契的那刻,就失去了為人的一切尊嚴和權利,僅僅是主家的畜生財貨罷了,或許還比不上馬棚里的一匹良種高頭大馬。
次日,睡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的公主殿下在兩位丫鬟的伺候下梳洗打扮,那沐浴焚香、靜心齋戒只是托詞,她接過奴婢奉上的泡水柳條,慢慢咀嚼至內里纖維爛掉,再以青鹽、龍腦香、檀香兌水漱口,最末以駿馬鬃毛泡軟後串在小巧的梨花木柄的牙刷清潔口腔內側。
“殿下今日想穿什麼衣服?”見主子結束了打理,碧兒湊趣問道。
“大袖寬衣即可。”
朱兒輕手輕腳地拿來宛如嶄新的青綠衣裳,紗羅織成的衣物僅以輕紗蔽體,若隱若現的誘惑在內里坦胸裸臂的視覺衝擊下充分綻放,慢束羅裙半露胸的李淑婉選擇高髻淡妝、肩披紅帛、下著長裙。
“上山打探的人馬上回來了,奴兒先去候著。”
處事妥當的碧兒一襲茉莉襦裙,快步從府外傳來消息。“中午到了,從高處看,那丹爐里並未升煙。”
“慢等無妨。”用過早茶的公主殿下閒情逸致地找來兩名侍衛撲擊為戲,雖然不是男兒身,但看到那兩具魁梧有力的肉體為了些許賞錢和青眼有加便毫無保留地痛快搏擊,金華公主的心中升騰起了一股掌控萬方的快意,心說難怪如此多的男人不愛美人愛江山,這統御社稷的安全感又豈是床笫之歡能夠比擬的。
“報!有游方道人求見!”
“嘻嘻,讓我們去了兩回,怕失了聖眷,這還不算乖乖送上門來了~哼!臭擺譜的,主子,我們可不能讓他那麼快如意,不然,成何體統!”
和李淑婉親如姐妹的朱兒立刻跳了起來,一張小嘴撒起嬌來,嗔意里蜜味十足,如是哪家人家的小妾,怕是吹枕邊風就把相公吹得找不著北了。
“先聽侍衛詳說。”笑著哄了哄侍女,金華公主揚了揚鵝頸,示意薛軍頭的好兄弟老黃接著訴說。
“不是那清元閣里的道士,來客自稱是道長的朋友,是替道長來捎話的。”暗罵自己還沉浸在昨日設盤的套里,老油子立刻把細節給補充仔細了,不敢遺漏,又考慮著對方遣人帶話的舉動頗為無禮,絕了添油加醋的心思,只是一五一十地交代經過。
“哦?有趣。那麼,那來客可有通報姓名?”鳳眉微挑的李淑婉方寸動怒,可面上依舊如常,含喜微笑。
“他……他自稱河東呂回……”老黃本想再說叨說叨門外來人的衣著相貌,可心思靈動的他畢竟不是那種自幼伺候人的青衣小廝,機靈勁也就能蒙蒙軍營里那些糙漢子,真和公主殿下搭話,可沒那講究本事。
“那他相貌口音衣著如何?”對鏡正了衣冠,芳華絕代的金華公主回眸一笑,見手下無言以對的樣子,揮退了旁邊角抵的兩位年輕軍士,令黃某在旁通知那客人自己稍後就來、先行迎客。
“主人,這道長好生無禮,自己不來,居然還找人代為通知,簡直就是個沒教養的……”猜測遭到立時打臉的朱兒又尋著二娃布置中的不是,開始借題發揮,但話還沒講完,就被義妹碧兒刮了下鼻子,吃痛的她反應劇烈,攏著袖子恨恨地瞧著神色安穩的綠衣丫頭道:“這清元閣的東家還真是個有方略的,連呂洞賓也能找來替他跑腿。”
“呂洞賓?”
“呂岩,字洞賓,出身河東,道號純陽子,自稱回道人。”一字一句地為姐妹普及著求道常識,碧兒得了金華公主滿意且贊許的漫睨,不再居功,反是慢悠悠地替主家換衣,這身衣服對有道之士還是太有傷風化了。
換完會客時正式莊重的鞠衣,命兩位侍女點香敬茶,公主殿下的胸前豐滿雙峰在杏黃色的衣袍下稍稍雪藏,神色一束,不復夜宴群臣、挑選面首的浪蕩姿色,正襟危坐,頷首見過門外大步流星進來的呂姓道士。
按年歲推算,他約莫五六十歲了,可人到中年依舊一頭烏發,青絲不減少年風姿,除了臉上些許皺紋外,看不出什麼老態,只見這返老還童的居士在左右護衛的凝視下,僅雙手一抱拳,散漫行了一禮,絲毫不在意進門時腰上寶劍業已交予他們。無禮表現稱不上“主辱臣死”,可也讓軍士們怒目相向,可金華公主不以為意,淡然舉手,掌心撇外,示意無妨。
“山野散人呂岩,見過金華公主。”
“免禮,來人,為貴客斟茶。”李淑婉莊重行事,並不見怪,“道長聲名顯赫,雲游四海,請問今日受神算子之托,疾行於此,有何見教?”
“見教稱不上,只是那神算子先生掐指一算,便測得公主殿下心憂國事,更是關切聖人龍體安危,故來求見。”大咧咧地一揮手,古朴道袍的呂洞賓依然是那副將恭敬維持在表面功夫上的態度,恰如身前數丈外的並不是唐王朝的明珠千金,只不過是和他爭家長里短的斗氣鄰居而已,他特意在“求”字上拖長,生怕不得罪公主似的。
吃了欲抑先揚的話術,李淑婉也並不著惱,反是瞧起悠然用茶的客人,坦然道:“孤僅僅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罷了,在野清流均欲扳倒奸相,不得已,只能用些外道手段,令道長見笑了。”
“嚯,這倒是句實誠話。”被對方反戈一擊、青出於藍後,中年道人卻是驚訝於公主自白心機,難得作了些姿態,捋了捋袖子,摸了摸茶水沾染的三柳胡須,正色道:“神算子托貧道帶話,說殿下欲為聖人求長生頗難,但延命之術,他還是會上兩三門,待他兩日後回觀,請公主行國禮上山,他自會接待並傳授機宜,只要公主殿下同意游說聖人免去陳國、關中等遭災州郡三年稅負即可。”
“孤未敢斷言功成,只能保證盡力一試,還道長請留步……”見呂洞賓用完茶碗中的茶水,又很是放蕩不羈地掏出碗底的茶葉干吞下去,李淑婉眉頭一皺,勉力相約,不料這道人哈哈大笑,道:“貧道只會些粗淺吐納功夫,用來給自己這種粗茶淡飯的老頭子養生尚可,要叫那日夜笙歌的皇帝老兒保命可不行,公主殿下,還請收回成命。”
“你這賊廝,還敢擺譜?”換做是在長安城里,要見聖人或是公主,哪個不是要把陌刀架在脖子上才有說話的份,一名年輕的公主禁衛看不慣呂岩一再犯上作怪,橫過刀鞘就要拍上一記,可不想這老頭步履虛浮,一矮身就正好錯開左右兩名侍衛的撲擊,提著腰間的酒葫蘆,唱著醉八仙,長嘯一聲,道:“我去也。”
爾後,抿嘴欲治下屬胡亂妄為之罪的李淑婉按捺脾氣,命人好生看管純陽子留下的寶劍,或許這等江湖散人做事顛三倒四,留了什麼轉折余地在內,遠到黃石公教張良,近到呂洞賓白日傳話,或許道理相通,可誰知薛軍頭稟告那留在府門的寶劍展現時還是三尺青鋒,可眼下出鞘,竟已是青煙裊裊、隨風飄散去了。
“欺人太甚。”
內心暗暗下了論斷,金華公主決意此間事了,決不能讓那所謂的神算子好過,縱使如今龍脈不興,也輪不到方外之人來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決斷李唐江山的稅負財政,而他那刻意賣弄、拋聲炫俏的調子,也犯了一貫喜好把持大局的上位者的忌諱。
“主子,這……”
“今下只能依照他人步調行事,暫且忍這些村夫賊子一時猖狂。”
媚眼如絲的女人對著湊到耳畔的碧兒如此說著,內里透著盡是盤算關竅的巧妙心機。
兩日光景,轉瞬即過。
李唐素重道教,蓋因唐太祖李淵在隋朝時作為舊臣、以唐國公身份起兵,縱然其子李世民憑弱冠年歲,於虎牢關一戰擒雙王,但得國正否一事,卻堵不住天下好事人的悠悠之口。“桃李子,得天下;皇後繞揚州,宛轉花園里。勿浪語,誰道許?”李密參與楊玄感造事編篡的流言,應在李二身上,本是安定人心的好事。
可爾後玄武門之變,殺兄逼父,有違孝悌,乃冥冥報應,於是民間更有謠傳桃李子一言乃是關隴李家在隋煬帝伐高句驪不順的首創,以圖時變。為此,李唐尊老子李聃為祖,希望用神仙苗裔的身份來對付這真假難辨的讖言傳聞,同時強化法統,以絕天下人不臣之心。
而到了武媚娘稱帝時,刻意揚佛抑道,除了自身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外,也在處心積慮地打壓前朝的遺澤人望。等李隆基當政,為了一改武曌風氣,又重新尊崇道教,恢復了李世民時期道士地位在僧尼之上、王公大臣須熟讀《道德經》、道家經典加入科舉等傳統。甚至,這扒灰老兒還曾親自注解《道德經》,頒布天下,又定了道士犯罪、州縣官吏不得擅自處罰的規矩。
二娃那麼多年來行走江湖,托這身道皮,不知省去了多少和凡夫俗子們打交道的麻煩。金華公主既然是微服私訪,那也不能過於鋪張排場,僅按照外命婦四品的超低規格前往清元閣,但較外人看來,依舊是氣派非凡,儀仗前清道二人、青衣二人、隊伍中偏扇團扇方扇各八兼有行障一具,公主殿下乘坐白銅飾犢車一駕,配有車夫一人、四名從人,軍士們乘坐八輛夾車和兩輛從車拱衛,主車乘繖華蓋遮頂,朱兒碧兒兩名侍女再各執團扇、立於李淑婉身後兩側,微鼓涼風。
儀仗經過山莊主道,通往廬山深處,道路阻絕,儀仗隊伍只得令公主殿下下車步行至清元閣,若再乘坐轎子,未免對神算子先生不敬,為了求仙問道,自幼嬌生慣養的李淑婉也不得不玉趾臨地,親自爬山。如不是她生性好強、又常年爭奇斗艷,等閒女子還堅持不住這九曲山路,好在周圍軍士劈砍山林,令走在石梯中央的公主不至於被草木林葉刮得破皮,但至於蚊蟲叮咬,也只能強忍瘙癢,命朱碧二女於背後扇風扇得快些。
公主殿下身著黃桑服鞠衣,上無翟紋,蔽膝、大帶、革帶、舄等皆隨正黃衣色,表明皇家威嚴,頭戴花釵冠,博鬢四扇,不見龍鳳,而主要飾以牡丹、翡翠、珍珠等物,蓮步款款間顫動花飾,明媚生姿。
待到了三日前蒞臨的清元閣石階下方矮亭處,此地氣象已然大為不同,初登此界,乍入天堂。金光流蕩滾紅霓,瑞氣彌漫游香堂。只見那清元閣,碧沉沉一片琉璃瓦,明幌幌兩扇寶玉門,似應金華公主莊重禮節,和前幾日清靜無為的風格大相徑庭。此番場景秀出,就連本身不信仙神的薛軍頭都瞠目結舌,而他的搭檔老黃則干脆口吐菩薩佛祖顯聖雲雲,渾然忘了這里可是道門所在。
浮華過後,雲霧漸消,褪去煙塵的瓦片又是粗糲青瓦,門扉也不過山林老木所打,眼力好的兵卒可以瞧見門扉上銅環鏽跡斑駁,乃是許久無人登門造訪的樣子,而道觀內升起一簇丹爐紫煙和斜探出牆的柳枝則又在暗示客人們可以登門造訪。
“世如平鏡,映照心境。”
正欲邁步上階,又一聲鶴嘯穿林,撲騰羽翼,目眩神迷間,乃是一只丹頂鶴落地亮翅,阻在儀仗之前,擺弄黑尾,紅頂黑脖間眼後毛發雪白,長腳沾地,氣度凌然,只見這仙鶴竟能口吐人言,道:“公主之外,隨侍兩人,其余人等,亭下稍候。”
一言既出,這仙風道骨的鳥兒就振翅而起,越過二百多步的石階,往清元閣內里飛去,不給眾人開口機會。 “這……還是由我和老黃一道隨殿下……”不由薛軍頭不謹慎,依照唐律,即使是主將陣亡,親兵也難辭其咎,更何況是保衛貴人的侍衛呢?若李淑婉在道觀里出了差池,他們這些軍士可全都得舉家腦袋搬家,親朋好友流放到邊疆不毛之地過活。
“無妨,只要孤心懷赤誠,想來如此法力的世外仙人自然不會冒犯天威。”
鞠衣打扮的李淑婉言談舉止見似有真龍威嚴,不容薛軍頭和老黃多說什麼,又取出一封燙金手札,命侍從研墨,道:“入觀前,孤會修書一封,說明情況,如有意外,爾等亦可借此寬緩罪責。”
“非為己身安危多慮,只為公主貴體心憂。”做事較薛軍頭油滑幾分的老黃拿捏了下措辭,算是超常發揮了,正要再表忠心,金華公主從袖中取出一只爆竹樣式的竹筒,安慰道:“黃卿無須如此,如有意外,孤自會借此通知軍士保駕。”見護衛們仍面有憂色,公主殿下寬顏一笑:“若真為聖人求得長生,屆時孤自當榮寵不衰,卿等又哪會缺少功績食祿?指不定,孤也可以用上本宮這一稱呼了。”
公主殿下前半句以利益勸誘,後半句稍顯俏皮,實則為前半句烈火烹油。金華公主在朝中勢弱,尚無行宮賜下,如真能建功為龍體有恙的皇上續個三十來年,喚一聲本宮那還是往少里說了,憑著撈取的政治資本,說不准等聖人駕崩,能做個武媚娘第二哩。那時候,今日這些護衛軍士,豈不是各個立下從龍之功?
“嗯。這波我不立功?”
正當心思活泛的老黃已經想著給子孫怎麼添置產業、老年廣娶姬妾自汙時,李淑婉便已帶上兩名侍女上山入觀,三人剛踏上第一階石階,霎時間,山風大作,雲霧又復自吹來,迷人眼眸,等睜眼再看,二百來階石階上哪有人影,觀門大開,左右各立著一個金甲衛士,相貌甚偉,挺著將軍肚,甲胄威武,頗類凌煙閣功臣畫像中的尉遲敬德與秦瓊。
定睛細瞧,公主殿下那正黃色的背影業已搖曳入內,兩尊門神合門後立於門外,無比威風,亭內諸人雖自吹有萬夫不當之勇,可卻每一個敢上去和這兩位看上去已位列仙班試試身手,一來是久經沙場的自知之明,二來本朝習武之人誰不是聽這兩位的故事長大的,那偶像包袱壓在心里,可不虛妄。
“諸位稍等。”
兀自猶疑的薛軍頭耳畔響雷炸起,居然是那兩位神人一身低喝,山林間群鳥震驚,紛紛撲翼散走,這些護衛也只能老老實實站在原地,等候殿下出觀。
三名妙齡女子齊齊走進道觀之中,身前有著仙鶴指引,順著主徑向內探索,桑葉沙沙,十分悅耳,較浮華宴會上久聞的絲竹笙簫清淨自然,促人產生孑然天地間的空曠孤獨。三女略過王墓、詹碧雲墓、演教殿等建築,徑直走向煉丹爐,丹香誘人,頗類秋日桂花釀,沁人心脾之余縈繞絲絲甜味。
一丈多高的青銅丹爐下方柴火甚旺,熱浪逼人,等閒不能近身,發紅的爐底恰如遇水冷卻,一時間煙氣大作,迫得公主以袖遮眼,等她再度睜開美眸,仙鶴已然叼著一袋丹豆近身,稍一低下高貴頭顱,長頸便傲然扭轉,撲翅飛走,到遠處天一池中濯去濁氣。
“金華公主玉趾親臨,貧道有失遠迎,實在不敬,多有得罪,還望殿下海涵。兩日前貧道托呂岩小友傳意,洞賓素來氣節超然,如有冒犯,也盼恕罪。”
雲霧背後的神算子一番致意,將早前數日他開罪公主儀仗的行為全然遮掩而過,特意選呂洞賓帶話的小小心思更是被替友人致歉的寬大胸襟蓋過,仿佛他著實是一位一心為公、無牽私名的世外隱士。
正琢磨著怎麼在言語里回擊對方的李淑婉驀地瞧見霧氣後的道長真容,不由怔住,確實如本地向導所說,童顏長駐無鶴發,歷世不改少年身。再細瞧那星目淡眉的俊俏小臉竟然真地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還有身高佐證,一時不由呆了。
“公主殿下還請將這生血還氣丹收好,不然藥力彌散,恐有損失。”
聲音清朗的二娃信手一指,隔空攝物,取來一只儲物葫蘆,緩緩地移動到公主的面前,在首度見識道術的李淑婉怔怔不能相信的目光里,露足了仙人派頭,等她雪白的手掌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丹藥葫蘆,對口放入時,朱兒碧兒兩名侍女貼心穩妥地輔助著,不至於這滋補美物圓滾落地,繼而暴殄天物。
“請容貧道敬茶。”
暗自咬牙的公主殿下不情願地跟在負手而立的道服仙童背後,踱步至石桌圓凳旁,鳥語花香間,桌上四杯桑果茶便已斟好,熱氣騰騰地呈給來客。
“孤謝過仙長。”
爭斗心思舉棋不定的聖人千金心中推敲言語,最終還是決定拿出表面上應有的尊敬,她鳳眉一展,嘟起豐潤紅唇,輕吹一氣,看似吹拂熱氣,實則吐氣如蘭,將她口唇芬芳暗暗捎去石桌東家那邊,試探他道心純否。
只見二娃正襟危坐,拂塵傍臂,和藹望向三女方向,好似適才稱呼呂回為小友的措辭絕不虛妄,暗示了自己這壽數長久、世外高人的形象真實可信。凡女盤算著如何搶回對話的主動權,而仙童則悄然施展望氣功夫,查探虛實。
須臾後,眉目溫和的他輕聲解說:“這桑果茶靈氣充沛,可以浸潤肺腑,像公主這般喜好甜食,年過三十,恐咽嗓積痰,還可常品此茶,早避禍患。”
“仙長指點的是。”品味到二娃話里有話的李淑婉不宜輕易接茬,只是恭坐凳上,娓娓道謝,刻意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男孩,裝作是不諳世事的純情公主,稍微緩和,金華公主心生一計,道:“仙長,請問這丹藥放於葫蘆中,可否還有其他講究?孤深怕回了長安,壞了丹性,惹得父皇降罪。”
“無妨,只要這葫蘆不破,木塞不開,就能維持藥性,兩月一粒,好生潛心休養,遠離六宮粉黛,前些年腎髒虧空,都能補回來,另外 貧道可贈一套養氣功法,聖人如能打坐運氣,搬運周天,循序漸進,延壽至古稀之年,也未可知。”
說罷,不等李淑婉多言,狡獪之意滑過千里眼中的二娃便揮袖運訣,從飛仙台上攝來一大籮筐竹簡經書,應該便是先前所說的養氣功法。要是三女親自動手搬運這些竹簡,還不累得風度全無,腰酸腿疼。縱使金華公主豆蔻年華閒暇時也曾縱馬於田,和豪富勛貴比斗寶駒香車,決計稱不上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女子,可又怎能做得動這種重體力活呢~
李淑婉在尋聲望向這小道童的臉蛋,那氣定神閒的眸子純良天真地看向自己,故意忽略了做事的不妥,還誠心滿滿地等待著回應。
“好個賊子。”
聖人千金突兀懷疑這正是對自己先前刻意裝純的“無聲抗議”,逼迫自己出聲求他,好自降身份,再為他那安民良策的說辭鋪路,好一出減稅降負的大戲,竟從自己上山時就給他拿捏得死死的。
鼻翼微顫的李淑婉香腮一動,想起無知童年時她用糖漿沾住蚊蟲,再一點點加灌鹽水於其上、活活溺斃的殘忍,這蜜里調油、潤物無聲的布局好手遇上真切的仙家手段,居然沒討得半點便宜。
“縱有經書萬卷,若能恢復聖上龍體康健,也不枉……”
“好你個小道士,也不曉得用紙抄下經文,要搬死奴奴和妹妹才開心咯!”
桃粉襦裙的嬌蠻甜心柳眉倒豎,叉腰置氣,開始胡攪蠻纏的本能發揮,令金華公主有了明悟:“公主需自持身份,而侍女不必,這一招倒是我太執著和這道士糾纏,忘了指使。”而真正獻策解圍的碧兒正默笑旁觀。
“倒不是貧道忘記,只是這世外之物,須誠心而取,未可輕索。”
童稚的發言早將碧草襦裙的腹黑丫鬟謀算在內,配上那微微搖頭的動作,情非得已的神情以及寄予厚望的臉色,叫人絲毫沒感到刁難,反而體會到小小道長以蒼生為念、算定一飲一啄的慈悲通達。
二娃笑眯眯地盯著三女,悠然自得地又給自己上了一壺茶,請客自便之意呼之欲出。
“哦,對了,仙長前兩日吩咐呂道長傳話,希望免去陳國、關中地區的稅賦,孤雖有意相助,但朝堂上奸黨作亂,恐力不能及,如若仙長憐憫這黎庶百姓,還請助孤一臂之力,移步長安,勸導聖上。”
在連番中了二娃的布置後,李淑婉想到皇家秘典里關於神怪之事的講解,也是二娃先前“未可輕索”一詞點明了世外仙人礙於因果業報,無法輕易入世的回憶。急於扳回一城的金華公主使出道德綁架一招,若這道士願隨自己去長安,那到時人脈發達、長於布置的她能拿出一百種辦法炮制得他服軟求饒,若他不願,那解救眾生的說辭不攻自破,其他言行的正當性也會一再降低。
“哎,哎,唉……”
葫蘆郎君中的二郎用出奪命連環三嘆氣,悲天憫人的表情不似作偽,只見他攏起袖子,輕摸下巴,捋著那不存在的胡須,哀道:“貧道有志於此,但世外山河間,亦有妖孽無數,急待貧道鏟除,今番去了長安,恐東屋補瓦西房漏,兩面均不妥當。”
演得像是突然想起,仙童轉了轉手中把玩的陰陽儀,提點道:“領了這方外之物為聖君延壽,但那稅賦如若不免,屆時違逆了這天地規律,多半有責罰降下,還請公主殿下切莫隨性而為,務必遵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格言警句。”
既然確有神通在身,那二娃的開脫解釋便合情合理,心口堵得發慌的李淑婉本想再令丫鬟為自己斟茶一杯,卻發現那茶壺空空如也,已被駐顏有術的少年道士牛飲光了,這種每一步都落在對方算計里的滋味簡直讓懂事起精通羅織關系、達到陰暗目的的公主殿下抓狂,仿佛艷名惡譽加身的她僅僅是一只稚弱老鼠,而神算子則是一只好整以暇的狸花貓,把她堵在牆角里好生戲耍一般才動嘴咬殺。
數日來累計的壓力差點叫李淑婉失態,強忍住心情不適的她嘴硬強辯道:“仙長,這大唐歌舞升平,宇內安康,何來妖孽一說?”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公主出身金枝玉葉之家,又有血煞之氣充足的護衛保護,即使穿山越嶺,也難撞見一二,可是旱魃水鬼之流,這兩三年可謂是層出不窮。時候不早,還望公主早抵長安,為聖人送藥捎書。”
碧兒隱蔽地喘了口氣,悄悄拉了拉主子的衣擺,微乎其微地搖了搖頭,示意今日不如先行退去,半分便宜沒有撈著、還被隱然訓斥一通,又送出了免稅承諾,氣得嗔怒卷腹的李淑婉壓下怨恨,拱手作禮,強笑說:“叨擾仙長清修,孤這就啟程上路。”
又因今日爬了十里山路,腳下拌蒜,公主轉身時腳下險些踉蹌摔跤,瞥見那神算子悠閒坐在石桌邊,又泡開一壺清茶飲用,當真是有七竅生煙之感。內外夾攻之下,李淑婉命兩名侍女搬起籮筐,自己捎帶幾卷竹簡,艱難地穿越清元閣,打算自來時門扉而出。
再望這道觀里的清淨景致,只覺入目處盡是可恨之物,恨不能下山就命這江州趙家平了這勞什子道觀泄憤,渾然不覺那少年道士在極遠處施展千里眼神通,觀察三女行跡。
“好好好~公主請留步。”
朱碧兩位侍女身形一緊,等她們的主子李淑婉耐著性子回頭道:“敢問道長還有何見教?”朱兒立刻幫腔:“是啊,是啊,又不肯幫忙搬書,這會兒怎生又過來留客?!”那公主既不說仙長,又不說請,顯然已經怒極,只聽這二娃振了振袖子,朗聲喝道:“住口!大膽妖孽!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人!我要你原形畢露!”
話語間,頗有真武大帝斬殺妖邪的可畏氣勢,金華公主怒極反笑:“莫不是道長怕靈藥不生效,搶來先殺人滅口?”
“你……你是怎麼瞧出來的?”
怯生生的口吻從朱兒的嘴巴里吐出,惹得碧兒不滿地剮了她名義上的姐妹一眼,知道說漏嘴的紅衣丫鬟哪還有適才的那股蠻橫勁,急忙捂住檀口,在李淑婉略微驚嚇的目光中恢復嘻嘻哈哈的常態。
“只是順道長意思,開個玩笑……玩笑罷了。主家還請恕奴奴無禮。”
幾乎要用袖子捂臉的碧兒無語之極,攤上這麼個隊友,妖仙布置的任務難度果然倍增。和這種蟲豸在一起,怎麼能做好妖女的本職工作呢?!
微笑著的二娃拋出陰陽環,對准兩名侍女的身軀,數道靈光探出,打在她們身上,照得無所遺漏。見身體無任何異狀的朱兒繼續拙劣表演,恫嚇反問:“看,我們可不是妖精,妖精成精,哪有不泄露原形的?”卻不見桑黃鞠衣的主子急急退開兩步,顫巍巍地指著她的顱頂。
“是啊,你們兩個乃是貓妖精魄,奪舍為生,怎麼顯露得出原形呢?這身子都是活生生的真人,只是三魂七魄殘破不堪,暫且由你們頂上把持而已,常規手腕,確實做不得數。”
聽聞二娃揭起了自家姐妹的老底,碧兒業已瞧見頭頂神魂映照出的影子不是人形,貓耳利爪尾巴無一不缺,哪里正常了呢?
“你們兩個自來廬山起就腿腳強健、精力旺盛,不似凡人,起先我只以為是習武人家出身、家道中落,可你文采斐然,又全然不像,而目睹了我設下的奇門遁甲,那些兵卒軍頭大驚,可唯獨你們倆不動聲色,養氣功夫堪比公主殿下,今日搬書,身輕如燕,更是不打自招。”
“好一個在世仙君葫蘆郎中的二娃兒,不過,滔滔不絕的你只是在為驅動奇門遁甲拖延時間吧。”
拍手稱贊的碧兒眯著貓兒般的寶石豎瞳眼睛,溫軟如玉的蘇腔里依舊自信不改,慶幸自己傻憨憨的同胞姐姐沒把黃泉大人報出來,看一算三的謀算者反唇相譏:“要不是你這麼自負,偏要在我姐妹面前炫技,反而不聲不響地動用法陣,我和朱兒早就為你所囚了。風緊、扯呼!”
言罷,二娃法訣已成,道觀內元氣如天羅地網般凝結,氣機牢牢鎖定在兩只精魄異類身上,她連笑不止: “恰好奪一身負龍氣公主,教你賠了夫人又折兵。”在妹妹對付二娃口舌陣仗時朱兒祭出一具水晶音盒,嫩白的掌心上干淨剔透的盒子內機括相擊、發出震顫入腦的怪異共鳴,內里妖力激蕩,神通不凡,明顯不是出自凡俗之手。
趁二娃還未壓抑順風耳來規避影響的間隙,朱碧二人伸手抓向弱小無助的李淑婉,見這倆姐妹所圖不小,仙童又哪能坐視身懷龍脈感應的皇室血親落難,趕緊揮動攝物法訣,將鞠衣衣擺用力扯住。就在這角力之際,音波入腦、還有些暈厥的二娃瞧到了碧兒志得意滿的笑容,她倆放開公主、協力驅動功法,自奇門遁甲的傷門處覓得一個稍縱即逝的破綻,硬生生砸開元氣枷鎖,提氣縱越間便翻出了清元閣外牆。
心細如發的碧兒還找准剛才拉扯的契機,順走了公主殿下的求救炮竹,這下血煞之氣盈滿的軍士們必然衝上門來,破掉二娃為了顧忌公主安危、無心維系的奇門遁甲,等他被那些粗壯漢子堵在道觀里的功夫,她和姐姐便可逃之夭夭。
從陰神出竅狀態里穩固精魄回到丫鬟身體的二女氣喘吁吁地扶著山崖邊的樹木,之前幾個呼吸間的斗法功夫,多虧碧兒虛張聲勢、圍魏救趙,妙計百出,才從那慧眼如炬的二娃手里脫身,饒是如此,還虧了黃泉大人賞賜的法器,不是法寶層次,也著實讓實力低微的二女肉痛。
“我的功績點、我的小錢錢!”
“要不是看在你直覺靈敏,能轉瞬間瞧出陣法破綻,我這回回去一定要參你一本。”腹黑本性的碧兒在自家姐妹面前不再演出,辣手敲了一下笨蛋姐姐的小腦瓜,痛地她叫饒後,朱兒這才神秘兮兮地得意邀功道:“但我適才抓到了這個,算是將功補過了!”
瞧著姐姐空空如也的手掌,碧兒不解抬頭,從朱兒的顱頂見到了凡女的三魂七魄中的一魄,輕聲道:“那麼,我們真正主子的計劃,才算是大有可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