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魔女喀密菈
——你剛才那幾句話夠酷的——白栗栗語氣郁悶。
——愛上我了嗎?
——愛上另一個人格也太怪了。現在怎麼辦?
——等一會就跑掉吧。
——不行!必須掩護大家離開。而且,現在不把這兩個淫魔解決掉的話……
「要求真高啊。」黑栗栗揉了揉被楊列富擊中的部位,抹去嘴角的血跡,「只要解決掉他們就好,對吧?」
最後一個精液中毒的使女也逃離了大廳,現在房間里剩下黑栗栗、祭司、肉山,還有一地昏迷的教徒。
「真叫人頭疼,丟了那麼多使女,如果不能把您帶回去的話,不僅是大君陛下,連我主都會大怒吧。你說呢,肉山?」
肉山的骨節啪啪作響,他長袍下的肌肉收縮,撐起山巒般的體魄。他緩緩走向黑栗栗,粗糙的皮膚沒有絲毫光澤。
黑栗栗垂下手中的鋼管,目不轉睛地監視著敵人的一舉一動。
祭司沒有要行動的意思。事實上,黑栗栗看不出他有任何威脅。性力者的戰斗力同使徒化前的身體能力有關——雖然這一點不適用於她自己——而祭司看起來弱不禁風。
而且,配備肉山這樣一名強悍的隨行護衛,說不定意味著祭司較為脆弱。
她決定把注意力放在肉山身上,先打倒眼前的敵人,再解決另一個。
——如果祭司更弱,先擊敗他不好嗎?
——肉山大概不會允許哦。
她無暇關注第二名敵人。戰斗還沒開始,肉山散發出來的氣息就令人為之一凜。他原地不動,好像一根無法攻破的巨柱。從方才的交手中,黑栗栗就能判定肉山絕不是一般的淫魔,反應力、判斷力、抗擊打能力都不可同日而語。
幸運的是,現在沒有任何能讓她分心的對象,她可以無所顧忌地戰斗。
黑栗栗眨了眨眼,虹膜上一瞬間布滿了青色的火舌花紋。
腳踩地面發力,雙手握緊鋼管當做臨時的長槍,黑栗栗破開迎面的空氣,向肉山的位置猛衝而去。以手臂為弓弦、腰肢為弓身,這根鋼管將會在最准確的時刻幾發,刺入敵人的身體。
肉山沒有動,這一擊絕對不可能失手——然後,毫無預兆地撞上鋼鐵般的牆。
金屬摩擦的火花像閃電一樣爆閃,幽暗的室內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
黑栗栗目瞪口呆,她確認自己擊中了目標,但是鋼管卻被某個東西阻礙,沒能刺入敵人的皮肉。刺眼的火花迷了她的眼,一瞬間的猶豫就是巨大的破綻。
肉山彎腰收臂於肋側,然後毫無保留地衝出一拳。並不是黑栗栗那樣迅捷凌厲的攻擊,但是力道卻高了一個級別。她只能橫過鋼管,硬生生抗下這一拳擊。
嘭的一聲,黑栗栗被擊飛,她的體重在這樣的力道下輕如石子,一觸即飛。
以超越常人的敏捷在地面穩住身姿,黑栗栗重新擺好姿勢,看清了肉山的姿態,背上一陣寒意。
——那是什麼——白栗栗驚呼。
「這就是『肉山』嗎?……」黑栗栗皺眉。
性力的神秘,她有所體會。強化人類的體格至遠超現代科學能解釋的極限,影響普通人的心智將之化作非人的猛獸,以至於愈合自己本應造成死亡的傷口,這些能力不過是性力力量的其中之一。但是肉山身上所顯現的異狀,遠遠超過她的想象。
肉山的體表竟然長出了厚厚的暗綠色鱗片,好似匍匐於地的爬行動物表皮。鱗片表面粗糙不平,大小不一,手肘部位的鱗片只有指甲蓋大小,但是胸部和腹部的鱗片只能以中世紀騎士的板甲來比較,厚度大概也超過兩指。厚厚的鱗甲次第生長,彼此交錯覆蓋,附滿他身體的每一處角落,就算是臉和脖頸也長滿了鱗片。
正是彼此交覆的千百鱗片擋住了她的刺擊。過去的淫魔不過是強化了某個肉體固有的屬性,而肉山的變異則根本地改變了人體的性狀。鱗片不是人類身上該有的東西,板甲般的鱗片更是匪夷所思。
「肉山的鐵甲是我主少有的恩賜,就算是我,第一次見到也大開眼界呢,」祭司的金色面具表情不再是凝固的驚恐,反而帶上了一絲嘲弄,「就算是子彈,普通的小口徑槍支也無可奈何。」
黑栗栗擺好姿勢,再次拉開肌肉的弓弦:「不過是鱗片罷了!」
她再度發動攻擊。
這會的攻擊不再是孤注一擲的突襲。她讓自己處於安全距離之外,猛烈地用鋼管向肉山發動猛烈的連續刺擊。
鐵青的鋼管在眨眼的間隙對重甲的敵人發動十多次刺擊,每次都擊中不同的部位。肉山試圖用手腳格開她的猛刺,但是絕大多數的攻擊都只能用甲胄來抵擋。鋼管擊中鱗甲的聲音接連不斷,金鐵交擊之緊密如同機關槍高速射擊。
黑栗栗的身體比肉山要靈活得多,只要保持在鋼管的距離之外,就能避免受到肉山的攻擊。她逐一試驗肉山鱗甲的各個部位,試圖找出脆弱的突破口。腰腹,襠部,脖頸,全部一一突刺。
肉山也逐漸意識到自己處於守勢,開始嘗試反擊。他靈活地運用自己出色的防御力,用最堅硬的部位抵擋黑栗栗的刺擊,然後逐漸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
雪白的赤裸少女和高大的鱗甲巨人彼此攻防,速度之快叫人目眩神迷。熾熱的汗水一滴滴滑下少女紅潤的肌膚,從她飛揚的發梢間灑向空中。
突然,少女忘記了自己的優勢,為了獲得更大的空間而前進了一步,進入了巨人的攻擊范圍。
——你在干什麼啊!太近了——白栗栗慌張地喊道。
肉山沒有放棄這個機會,彎下腰避開猛烈的一刺,然後向前飛撲,攔腰捉住了少女的纖細的腰肢。只要他稍稍用力,少女的內髒就會被壓破吧。
但是黑栗栗大呼一聲:「中計了淫魔!」
她舉起鋼管,對准目標——長槍的延長线上,正是淫魔因為趴在地上而露出的膝關節內側。
就算是全身覆滿了鱗甲,也有絕對覆蓋不到的地方。為了保證正常的活動,關節內側絕對不可能獲得保護,否則就會影響正常的運動。黑栗栗觀察了肉山的運動,看出了他的關節仍然能正常活動,便打了個賭。
現在,她用肉眼確認,肉山膝關節的內側確實沒有鱗甲的保護!
用盡全部力量刺下這一槍,封住敵人的腳部,勝利就在她的這一邊——鋼管停在膝關節上方幾吋處。
「怎麼回事——」
嗖的一聲鋼管脫手而出,但是方向不是肉山的膝部,而是相反的天花板,好像被什麼引力向上吸引。
來不及確認發生了什麼,失去了武器的黑栗栗必須解決更大的危機。肉山現在抱住了她的腰部,如果不快點脫離,優勢一瞬間就會化作劣勢。
「放手,淫魔!」
她雙腳交叉,緊緊鉗住肉山的胸腔;右手握住敵人的左手手腕,左手繞過敵人左肩上方,從背後穿過其腋下,再抓住自己右手手腕以作為支點,兩只手緊緊控制敵人的左臂,然後施展反關節技把敵人的肩關節向後擰轉。
「就算是有鱗甲的保護,也不可能不脫臼吧!」
她清晰地聽見肉山的關節傳來逐漸撕裂的聲音。
接著,詭異的吸引力又從自己的右臂傳來。黑栗栗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便失去了對肉山的掌控,飛向了空中。
她騰空飛起,重重地落下,狼狽地翻滾,接著胸部被人踩在腳下,然後右臂傳來劇痛的牽拉感。
黑栗栗發出一聲慘叫。
咔吧一聲,她明白自己的右手脫臼了。
她忍住劇痛,左手下意識地揮向敵人的位置。拳頭似乎擊中了敵人,但是他以不可思議的敏捷跳開,完全化解了拳頭的力道。
「手……用不上力了……」黑栗栗低頭看著自己的右臂。肩膀處鼓起暗紫色的腫包,整只手臂扭向詭異的方向,神經傳來的劇痛麻痹了她的意識,「啊……這麼痛,好久都沒有感覺過了……呃啊……」
——痛痛痛痛痛……剛才發生了什麼?完全沒有看清……
明明是克敵制勝的先機,現在居然演變成失去武器和一只手臂的悲慘狀況,戰斗的局勢不能僅僅用逆轉來形容。
雖然心里明白造成這一逆轉的元凶,但是真正以肉眼確認敵人的情態,白栗栗和黑栗栗都屏住了呼吸。一開始對這名敵人的判斷完全是重大的失誤。
性力讓肉山超過人類的極限,創造了存在於另一種生物的性狀,而祭司的變異則不能僅僅以異狀來形容,這種事情只能稱之為「扭曲」。如果不是那張恐懼的金色面具,還有紫色的長袍,兩人幾乎無法辨認眼前的這個「東西」是剛才的祭司。
十步遠處,匍匐的使徒讓人想起某種節肢動物。祭司放棄了直立行走,以四肢附著在地面上,手臂和腿部的關節都擰向人類不可能達到的角度,肩關節和髖關節擰向背部,整個人好像巨大化的昆蟲。變形的手腳生出了尖銳的指甲,摳入地面,緊緊地穩住身體。
最令栗栗們不安的,是祭司金面下吐出的黑色條狀物。
——好惡心!人為什麼會長出那種東西……
那顯然是祭司的舌頭,不過已經變成了另一種東西。青蛙的舌頭可以伸長捕捉飛動的蠅蟲,但不能那樣自由地活動。祭司的舌頭伸出口腔,如同有自己意識的活物一般前後上下伸縮蠕動。大概就是這根舌頭奪去了她的鋼管,並把她扯到祭司身旁。鬼怪傳說中口吐長舌的妖魔在真實面前黯然失色。
敵人不允許她獲得喘息的時間。伏地的使徒吐出黑色的長舌,黏稠而粗糙的肉條刷地纏上了她的腳踝,將黑栗栗向他拖去。
黑栗栗順勢揮出長拳,向祭司的面門攻去。但要接近的一瞬間,祭司竟然松開了舌頭,向後跳起,如同昆蟲一般攀附在牆面上,指甲扣進牆壁,然後再次噴出舌頭纏住了她的脖子。
祭司猛力甩動長舌,黑栗栗被甩過一條弧线,重重地撞在高高的牆面上。
摔落在地的黑栗栗還沒站穩腳步,第二波攻擊便接踵而來。肉山已經架勢完備,踐踏地面全速衝來。肉山的動量遠比楊列富要可怕,腳掌踏地的聲音在大廳內回蕩,恍惚間竟好似神話中的巨人邁開腳步。
——那個巨人衝過來了!快點逃開!——白栗栗慌忙催促。
「還用你提醒!」
黑栗栗閃身向另一側移動,手臂卻傳來惡心的黏稠牽拉感。
祭司的舌頭纏在她的手腕上,限制住她的逃跑路线。
——啊啊啊這個長舌怪怎麼這麼煩人啊!
避無可避。肉山撞上來前的瞬間,黑栗栗只能彎下腰交叉雙手抵御衝擊,但是這個防御太過脆弱。
一聲巨響,混凝土的牆壁轟然炸開,肉山頂著黑栗栗破開了牆壁,衝進了門廳里。飛濺的碎石灑向空中,牆好像被拆房的巨槌擊中,破開了一個大洞。
渾身灰塵的少女爬出瓦礫,手腳並用,全然不顧忌地上鋒利的石片。她猛烈地咳嗽,濕漉漉的黑發黏在臉上,沾滿了暗紅色的鮮血。
她下意識地向一側翻滾。下一剎那,綠色的鱗甲巨人從碎石的廢墟中衝出,狠狠地轟擊她剛才所在的位置,地上的碎石再次炸開,好像小小的爆炸。
「好煩人啊大塊頭!」
黑栗栗發出嘶啞的吼叫,飛起一腳踢向巨人的脖頸。她的眼睛閃著綠色的熒光,仿佛真的有火焰在內部流淌。肉山強健的軀體一擊破壞了牆壁已經叫人害怕,黑栗栗看似柔弱的肉體一瞬間爆發出的力量更是不可理喻。
他頸部的爆出幾片鱗片的碎片,渾身一顫,整個上半身被難以想象的巨力衝擊,失去了平衡。
黑栗栗跳上巨人的肩膀,使出極限的力量雙腿夾緊肉山的頸部。鱗甲下的肌肉發出噼啪的響聲,巨大的壓力讓肉山呼吸困難。
祭司的舌頭啪地纏上了少女的脖頸,越拉越緊,但是少女沒有放開敵人的意思,反而頂住缺氧的痛苦,要活生生用大腿把肉山的脖子壓斷。
肉山大吼一聲,把箍住自己脖子的黑栗栗向地上撞去。
黑栗栗渾身一震,沒有放開。
肉山再次撞擊地面。
黑栗栗吐出鮮血,愈加增大大腿的力量。
肉山直起腰,力道明顯變小,又向地面撞去。
就算已經快昏迷了,也不能松腳,這是她打敗敵人唯一的希望。
肉山再次撞向地面。地板上的裂紋驟然擴大,然後爆出駭人的碎裂巨響。
——好像……不妙了……
地板如同捅破的紙一般坍塌了。兩人和碎裂的樓層一同落在下一層的地板上。
恍惚間,黑栗栗意識到,他們不是在地面戰斗,而是在十層樓的高度作戰。肉山非人的力量擊穿了樓板,讓兩人落到了大樓的九層。一般而言,樓板不可能輕易被擊穿,但或許這一處的樓板較為脆弱,內部埋藏有空洞的管线,總之被肉山數次撞擊擊破。
「咳咳咳咳咳咳……」黑栗栗再次從廢墟中爬出來。脖子上的舌頭已經脫離,她大口呼吸空氣,眼睛被淚水和塵土模糊。渾身的骨骼都咔咔作響,似乎處在碎裂的邊緣。
右手脫臼,人數上也被壓制,缺乏克敵的武器。
黑栗栗逐漸意識到眼前的危機。
——對不起,看起來黑栗栗姐要輸了……
——說什麼喪氣話!至少要解決掉其中的一個。先解決祭司吧!如果能夠接近祭司的話,或許可以快速消滅他。
祭司天花板破碎的洞口爬出,節肢動物的四肢靈活的帶動他輕盈的身體立體移動。他吐出舌頭抓住另一側的柱子,把自己拉向安全的位置。
「咳……無法接近啊……」黑栗栗吐出口中的汙血。
——那就……先解決肉山!
她看向掩埋著巨人的那一堆瓦礫。
——不可能用體術的消耗戰打敗肉山,祭司隨時會舔過來阻撓我。
——只能用某種瞬間的巨力一口氣解決掉這個淫魔。啊啊……如果是被火車正面撞擊,就算是那樣的甲胄也不可能防御吧。可是這是九層的高樓,哪里找得到火車!
一只大手伸出廢墟,然後肉山揮開掩埋他的碎石,巍峨的身軀從地面升起。綠色的鱗片牢牢地保護著他不受任何傷害。
黑栗栗則渾身是傷,淤青和割傷遍布她柔嫩的肉體,更別說撞擊造成的內傷。
肉山有些呆滯地看向周圍,似乎沒有理解突然的環境的改變。這一層樓似乎是普通的辦公室,一個個隔間中擺著計算機和活頁夾。
「果然只能這樣了……」
——黑栗栗?——心中傳來白栗栗灰心的聲音——現在還能撤離嗎?
——當然可以。
——可是……往哪邊跑啊?
黑栗栗推開文件櫃和機箱,正面向肉山的身影衝去。
肉山似乎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站在原地,等到她進入五步的范圍後才彎腰防御。
——黑栗栗?你在做什麼!
黑栗栗腳步蹣跚,只是一個勁地撞向目標。沒有任何技巧,也無需任何掩飾,這個戰術的要點就是再普通不過的撞擊。
重要的是控制恐懼的能力。
而這正是黑栗栗最擅長的。
「噢噢噢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栗栗死死抱著肉山,全力衝向預定的目標。
她感覺到背後傳來濕潤的觸感,那是祭司射出的舌頭,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她正面撞上堅硬的鱗甲,繼續前進,攔腰推動巨人的身軀,腳步沒有任何遲疑,速度沒有任何減緩。被撞擊的巨人站立不穩,被嬌小的她推動,或者說撞向另一邊。
而那一側,是高大的落地窗。
兩人的衝力輕松地破開薄薄的玻璃,飛散的碎片反射著夜幕的霓光,一切都好像減緩了。黑栗栗看見九層樓高的夜空包圍著自己,冷冽的雨水衝刷著她的冰冷的皮膚。
然後,向下方,似乎永無止境地墜落。
死死地把敵人按在下方,直到與底端相觸的剎那。
[newpage]
能回憶起來的事情,只有零碎的幾件。
那時候,金發的少女、黑發的少女和自己相遇了。
身處這樣的時代,三個人的相遇應該只是機緣巧合吧。
雖然同為奴隸之身,但是三個人的個性卻迥然不同,正常來說應該完全合不來,但是卻好像布匹上絢麗的異色相得益彰一樣,三個人竟成了好友。
金發的少女從遙遠的北方來,那里的水在冬季會變成成白色的羊毛,比世界上任何事物都要寒冷。奇怪的是,金發的少女卻脾氣火爆,全然與她的家鄉氣候沒有共通之處。就算主人再暴怒地鞭打她傷痕累累的身體,她也絕不退縮。究竟是幸運還是巧合呢,這樣的人竟然能以奴隸之身活下來。
從南方的炎熱沙地來的自己和她很不一樣。無論主人說什麼話,都像聽見神諭一樣欣然贊同;無論是多麼無理、屈辱的命令,都毫不猶豫地服從;無論是多麼辛苦難受的調教,都笑著感受主人的恩賜和獎勵。因為沒有金發少女那樣的自信,所以用這樣的方式保護卑微的生命,只求作為最下賤的奴隸活下去。結果倒是同金發少女一樣,每次都落得傷痕累累。
黑發的少女沉默寡言。她的少見的秀美直發如同她面孔的輪廓一樣,暗示著她遠比金發少女還要遙遠的家鄉。究竟為何離開故土、出現在遙遠的異國,年齡最小的少女無法回答,淪為奴隸的原因,也是永遠的謎團。主人寵愛幼齡的她,常常招她在夜晚侍寢,黑發的女孩只是不發一言地執行命令,不諂媚也不高傲。
似乎是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堪和卑微,自己在三人組中總以大姐自居。既然是大姐,就應該要盡大姐的責任,替妹妹們分擔煩惱,保護妹妹不受傷害。可做得最多的,只是對著二妹生氣的紅臉傻笑,或者做惡作劇逗弄天真的小妹。
如今,只剩下手心細柔黑發的觸感。
仔細想來,真是難以忘懷的、無從取回的回憶。
[newpage]
「咳咳……咳……啊……那是夢嗎?」
骨頭哪里斷掉了。
似乎落到了金屬上,兩人的體重把接觸面砸凹了一個深坑。
脊椎應該沒有問題,身體自己站立起來了。右手確實是斷掉了,不過已經脫臼了,也沒有多大區別。這樣的傷,這副身體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復吧。
不過現在真的好痛。
雨水衝刷著她的身體,冰冷的秋雨降低了她的體溫,但是身體還是像著火了一樣燙人。她從昏迷的淫魔身上爬起來,看見黑色的血從鱗甲的縫隙間流出來,被水流衝淡,化成一大片嚇人的血汙。
腳步不穩,黑栗栗從凹陷的汽車頂棚摔落在地。她踉踉蹌蹌地站起,卻被一片白光迷暈了眼睛,下意識地舉起手臂遮住面龐。
「不要……」
車流絡繹不絕的大街上,圍觀者們圍著被壓垮的車成了一個圈,他們高舉著手機和攝像機,拍攝事故現場。兩個人從九層樓的高空破開窗戶玻璃,硬生生地墜落在車頂,震碎了車窗,壓垮了車頂,這樣的場景不可能不吸引大批的人群。
「走開……快走開!」
黑栗栗遮住自己的面龐,顧不上遮擋赤裸的身體,想呵斥人群離開這個危險的區域。肉山可能還沒有徹底昏迷,而且祭司還在上方虎視眈眈,這里如果成為戰場後果不堪設想。
「那個女的……不是剛剛從上面摔下來嗎?」
「我親眼看到了!她和另一個人從那個窗口摔下來!」
「天啊,她怎麼沒穿衣服……渾身都是血!好惡心……」
「要叫救護車嗎?」
圍觀者沒有離開。赤裸的少女沒有當場死亡,而是從墜落地點蘇醒,這樣的發展簡直是靈異事件。他們圍繞著黑栗栗,不敢向前靠近她,也不願意後退,吵吵嚷嚷地舉著相機拍下她雨水衝刷下混合著鮮血的雪白肉體。
「必須先離開這里……」
淫魔的目標是自己,如果要讓戰場遠離人群,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先行離開現場。
黑栗栗衝向圍觀的人群。人群先是害怕地散開一個角落,然後幾個人衝上來堵住她。
「別想跑路!警察來之前別想一走了之!」
「你受傷了吧?先休息一下!」
「別讓這女的跑了!快點抓住她!」
人們衝上來,有的人抓住她的肩膀,有的人握住她的手腕,還有的人甚至從後面擒住她的腰。
「放開我啊——」
黑栗栗用力一甩,掙脫了抓住自己身體的幾個人。她聽見砰的一聲輕響,然後傳來痛徹骨髓的慘叫。
「啊啊啊啊——我的手——」其中一個人痛苦萬狀地彎下腰,握著自己的手臂。手臂從二分之一處起不正常地扭曲,很明顯骨折了。
「對……對不起……」黑栗栗意識到,自己剛才那一下沒有掌控好力道,失手擊碎了這個人的骨頭。但是現在顧不上這麼多了,她趁著人群混亂的當下,擠出了一條道路,跑進了狹隘的小路中。
路人們反應過來後沿著同樣的小路追來,但是黑栗栗已經跳上一棟房屋的屋頂,消失在普通人的視野中。
圍觀者這才意識到要去照顧另一名墜樓的傷者。可是當他們回到事故現場時,那里已經空無一人了,只剩下一輛頂棚深深凹陷的可憐轎車。
[newpage]
黑栗栗明白被淫魔再次追上只是個時間問題,但沒想到會那麼快。
祭司似乎具備良好的追蹤能力。他悄無聲息地從高處的屋頂閃現,向喘息的黑栗栗發動攻擊。
原以為消滅了肉山,解決祭司會輕松得多,事實證明大錯特錯。
祭司的動作靈活,舌頭帶動他在不同的高度快速地立體機動。他在遠處用舌頭抓住黑栗栗的身體,高速地接近,然後用利爪在她的身體上留下深深的傷痕。黑栗栗徒勞地想要抓住跳動的使徒,但是一只手臂脫臼、身體多處骨折的她根本毫無還擊之力。
絕望的防御在不間斷的雨中持續著。祭司越來越大膽,開始用舌頭把她拉到空中,再讓她自由落體。黑栗栗一次又一次試圖抓住那條滑溜溜的舌頭,但是逐漸精疲力盡。
但黑栗栗沒有放棄,她終於抓住了祭司的舌頭,把敏捷的淫魔拖到了自己的腳邊。祭司發狂一般割傷她的身體,但她只是一個勁地用拳頭猛攻淫魔的頭顱。
「不過……是一只……癩蛤蟆!」
黑栗栗一拳一拳打在祭司的臉上。那張金色的假面逐漸崩裂,破碎,然後從祭司的臉上滑落。
祭司鷹鼻長面,竟然是一副白種人的樣貌。他的嘴裂延伸到耳根,異常的長舌從口中伸出,帶著黑色的血塊。
祭司面容舒展,竟然笑了。
沉重的轟擊撞在黑栗栗的身側,她像是破碎的布偶一樣飛了出去,撞在磚牆上。她從磚塊中抬起頭,看見了攻擊自己的巨影。
肉山站在雨中,身上的鱗甲盡皆剝落,腳步蹣跚。
「不是吧……」黑栗栗的嘴吐出絕望的聲音。
肉山的拳頭打在她的腹部,胃液倒灌上來,從她的口鼻中衝出。他把軟綿綿的黑栗栗提起來,然後露出了自己高挺的可怖陽具,狠狠地把戰敗的少女給套了上去。
「咿咿咿咿咿咿——」渾身是傷的少女發出一聲慘叫,粗大的陽具直接衝破了她沒有潤滑的小穴,衝進了身體最深處,在肚皮上頂出一個鼓包。
祭司抓著她的頭發,露出她瀕臨失神的雙目:「真是麻煩啊,現在不把手腳切斷,以後也會不聽話吧。」
他伸出自己鋒利的長爪,按在她脫臼的右臂上。鮮血從爪刃下涌出,他要活活剪斷黑栗栗的手臂。
黑栗栗閉上眼睛。
咔嚓一聲,鮮血噴涌而出,被切斷的手臂飛上天空。
「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祭司的右肩空蕩蕩的,鮮血像是泉流一樣從斷口撲哧撲哧猛噴。他痛苦而憤怒地轉身,用沒有斷掉的左手捂住傷口,尋找攻擊自己的敵人。
黑色的影子劃過雨水潑落的天際。一根塗黑的金屬鈎子插在祭司的腳腕上,然後黑影貼著地面無聲地掠過,灰色的刃光帶走了淫魔的另一根肢體。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祭司發出刺耳的尖叫,混雜著未知的異國語言,他跌落在地,斷掉的左腳內大動脈噴出大股大股的鮮血。
肉山把黑栗栗摔在地上,全心全意地迎擊突然出現的敵人。
纖細的影子站在樓頂。神秘客的氣氛與另外三人截然不同,毫無任何炫耀與自夸的氣息,忠實地在陰影中隱藏自己的身形。正是這隱蔽氣息的能力讓她悄無聲息地靠近三人的身邊,沒被察覺便帶走了一個危險的淫魔。
黑色的緊身衣牢牢地包裹著凹凸有致的胴體,一頭高馬尾被雨水打濕,貼在妖嬈的脊背上。
——是娜拉納!——白栗栗看見救星一般地驚呼。
娜拉納從天而降,雙手各握著一根細細的長刃,目光冷漠。
肉山舉起雙臂,交叉在頭頂,綠色的鱗片破開粗糙的肌膚,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高速生長,新鮮的護甲二度覆蓋巨人的肌膚。
但是太慢了。
雙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輕輕地穿過了巨人的身體。黑衣的調查員輕盈地翻滾,卸去了落地的衝力。
絕對准確、致命、悄無聲音的一擊,這是超人的身體素質和多年的戰斗經驗才能精煉出的實戰結晶。盡管不具備使徒那樣違反常識的體力,娜拉納的戰斗卻發揮到了人類的驕傲極限。
肉山的雙手,還有他的頭部,緩緩地滑落,啪嗒一聲落在雨水中。
巨人的身體轟然倒塌。
「你這個惡魔!」祭司用僅剩的兩根肢體在地上蠕動,流出的鮮血逐漸變少,使徒的體質正高速地愈合傷口,切斷致命的失血。
娜拉納舉起兩掌長、一指寬的細刃,一臉鄙夷:「發現異常,正在排除。」
舉起刀刃,即將切下。
是多年的實戰經驗起了作用,還是娜拉納超乎常人的直感救了她一命,黑栗栗不能確定。瞬息之間,她只能看見娜拉納不計後果地向後翻滾,或者說是狼狽地摔倒。她原本的位置上,一個熟悉的瘦削身影閃現在雨中,手中的利爪劃過一條紅色的弧线。
「哼……」穿刺傑克向後退去,抓起瀕死的祭司,兩個跳躍退到了遠處的樓頂。
娜拉納站穩身形,重新擺好架勢。一道傷口淺淺地橫貫她的前胸,被撕裂的緊身衣向裂口兩側退去,露出蒼白的肌膚。沒過多久,紅色的血珠擠出傷口,抹過她的胸脯。
「你退後!」娜拉納對黑栗栗說。
——又是這個家伙!——白栗栗語氣憤怒——還想再打嗎?我可絕對不會輸給這個淫魔……
——好像他們沒有要打的意思——黑栗栗冷靜地回答。
穿刺傑克背著受傷的祭司,緩緩地退到另一個黑影的身後。那個影子早已站在那里不知多長時間,好像完全隱入風雨中一樣,除非仔細辨認,否則根本無法同夜幕分別。
黑栗栗睜大眼睛,看清了那個影子的真貌。
「你好啊,栗栗,終於見面了呢。」罩著黑色大衣的黑影語氣平淡,好像這是一場再平常不過的寒暄,「怎麼,一句招呼都不打嗎?我可是做夢都想著要見你一面吶。」
語氣沒有任何威脅,中等身材的男人似乎語帶笑意,要不是蹲在他身邊的長爪淫魔,大概他會被誤認為街上的路人吧。但是娜拉納和黑栗栗都用百分之百的警戒盯著這個男人。
因為那男人的臉上,戴著假面。
不是普通教徒那樣的朴素的灰色面具,也不是淫魔肉山的捂臉銀面,更不是祭司那樣奢華耀眼的金面。男人的假面是吸收了一切光芒的純黑色。
其他教團成員的面具各有不同,但是卻有一個共同點:面具雕刻的人像大多面色陰沉,要麼膽怯捂眼,要麼抱臉張口,作驚懼狀。但是,這個男人的黑色面具上的表情卻截然不同:那是展眉開口,沒有一絲害怕,也沒有一點虛偽,全心全意地陶醉於某幅極樂美景的無限幸福、莫大歡喜。
——就是他吧。
黑栗栗點點頭。
傳聞中的「戴黑面具的男人」,分配蘇摩聖水者,也就是教團的首領,淫魔的領袖「大君」。
雙方靜靜地對視,雨水捶打冰冷的地面,空氣緊張得像是快要繃斷的弦。
——跟他說,我要在這里打敗他——白栗栗情緒低沉。
——你瘋了嗎?我們可是對他的戰斗力一無所知……
大君開口了:「看來你知道我是誰了。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啊,我可從來沒有想傷害過你,栗栗。我只是向你展示了這個世界的真實的一面。」
她聽不出大君稱呼她為「栗栗」時,語氣究竟是嘲弄還是真誠,亦或是更加復雜難以言說的感情。
——問他想干什麼!
黑栗栗猶豫了一會,說:「你想干什麼?」
「來打個招呼。別擔心,今天我們雙方都受了不少的損失吧?我損失了一整批使女和一個使徒,重要的副手也無法戰斗。你也很疲勞了,今天就到這里吧。」大君轉過身。
「就想這麼一走了之嗎?」娜拉納冷冷地說。
「哼,沒想到還有討厭的蟲子也卷進來了,」大君伸手,擋住了躍躍欲試的穿刺傑克,「就算跑到這遙遠的地方,也逃不開你們的騷擾啊。」
「你知道我是誰?」娜拉納語氣愈加冰冷。
「你是誰與我無關,大概是那幾個自詡為人類保護者的幼稚社團的其中一個。不過我可是看得出來哦,你的那個『二形』的存在,從某種角度來說,同真理不謀而合吶。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吧,同時具備天使和惡魔的秉性,表面彼此相親相愛,下一刻就會眼對眼、牙對牙啊。」
娜拉納咬牙壓抑怒氣。
——這個混蛋……
大君的聲线並不令人討厭,但是白栗栗無論如何也無法忍住對這個人的厭惡感。她確實有理由憎恨這個淫魔,這個一切罪惡和痛苦的根源。但她隱隱感到,自己對他的厭惡,不僅僅出於這一層原因,似乎身為白栗栗的存在同這個人的本性之間存在著難以共存的矛盾。
「後會有期,栗栗。很快,我會來迎接你,擁抱你真正的命運。」大君邁開腳步,又突然止步,「對了,忘了一件事,教團給你送去了一份禮物,記得親自拆開。」
拋下意味不明的話,大君消失在遠處的屋頂。穿刺傑克回頭看了一眼,也跟上了主人的腳步。一時間,只能聽見滂湃的大雨擊中樓宇頂棚的聲音。
「呃……啊痛痛痛……」白栗栗跪到地上,捂住自己的手臂。
「栗栗!」娜拉納跑過來,「現在是白栗栗吧?傷得可真夠重的……」
「夏茸……夏茸她們沒事了嗎?」
「在醫院吧,總之已經安全了。」娜拉納檢查著她的傷勢,「一個人和他們戰斗,太亂來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嘛……」白栗栗突然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自己重新掌握了身體的控制權,輕聲呼喚,「黑栗栗?」
「就算你自以為再強,也絕對不能一個人戰斗,明白嗎?」娜拉納沒聽見她的呼喚,背起白栗栗,「沒有同伴,你什麼也做不了。」
「同伴……」白栗栗想著黑栗栗的感覺。明明只是另一個人格,卻好像實實在在的朋友一樣。她甚至在疲倦後的恍惚間,聽見了那調皮卻可靠的女孩熟睡的鼻息聲。她也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栗栗,睡著了嗎?」
娜拉納輕聲呼喚。然後馱著昏睡的少女,離開了屋頂。
[newpage]
「昨日晚十二時,本市警方突襲了位於景春路的人口販賣窩點,一舉抓獲犯罪嫌疑人十二名,解救受害女子達兩百余名。據悉,前日晚八時,市民報警稱在景春路附近發現了數十名衣衫不整的受驚女子。經過調查,她們來自全國各地,乃至於海外地區,被以各種手段誘拐或綁架,經過層層買家賣家轉手之後,被拘禁於景春路的一處人口販賣窩點內。在得到更多受害者仍然被拘禁於窩點內的消息後,警方決定火速出擊,快速行動,結果一舉拿下了犯罪窩點,並在場所內發現了違禁藥品、鐐銬、管制刀具等犯罪工具。本次行動速度快、規模大,充分體現……」
新聞播報員用冷靜的語氣把突襲教團監牢的事件娓娓道來。電視屏幕上,鏡頭快速跳動:警察把赤膊的男子按倒;手銬、長刀、棍棒被整齊地擺在地上;披著毛巾的女孩用頭發遮擋著面頰;報道精准,情緒克制。
「……警方表示,犯罪團伙很可能具有外來宗教背景,不排除有更多的嫌疑人在逃的可能性。具體情況仍在調查中……」
「警察也太悠閒了!」周墨綾抱著腿蹲在沙發上,「網上現在都炸開鍋了,好多人都說自己的親人或是朋友這幾個月內突然消失,之前一直以為是沒有共同之處的綁架案,現在發現全部都有可能和這件事有關!上次我和你在河邊走差點被人抓走根本就不是個案。」
白栗栗躺在周墨綾旁邊,手上打著夾板。
她的傷愈合快得出奇,睡了一覺後淺層的割傷就完全消失了,嚴重的骨折也已經不再疼痛。不過周墨綾仍然堅持要她充分包扎、恢復身體。
娜拉納坐在一旁的地上,啃她的薯片,憂心忡忡地看著節目。
夏茸不在,她和楊思思在班主任孫波那里。孫波第二天打來電話詢問楊思思的情況,夏茸決定把事情告訴他,但是略過了其中關於白栗栗異能的段落。得知了楊思思的故事,他當即表示願意收留思思。
「她和我女兒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孫波這麼說道。
夏茸對孫老師感謝得五體投地。在她和白栗栗急得團團轉的時候,是他給她們提供了最寶貴的情報。雖然過程出了些差錯,但是最終能成功救出楊思思,孫波的幫助功不可沒。現在他又願意收留無家可歸的楊思思,夏茸簡直想要給他送錦旗。
周墨綾不滿地盯著白栗栗魂不守舍的臉,然後伸出手去揉:「喂,聽見我說話沒有?怎麼回來以後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腦筋不會壞掉了吧?」
「不要掐我的臉……」白栗栗無可奈何地說。最近的日子以來,周墨綾輕巧可人的面具逐漸崩壞,暴露出下方小惡魔般的本質,「都是那個女人把你給帶壞了……」
她用「那個女人」指代黑栗栗,有時會附加形容詞「臭」。
「唔,覺得我不夠溫柔啦?」周墨綾把粉撲撲的臉貼近白栗栗,鼻尖幾乎碰到她的眼睛上,露出嬌媚的笑容,「那這樣行嗎——栗栗,累了嗎?是要洗澡,還是要睡覺,還是要……我?」
她整個人貼在白栗栗身上,柔若無骨的美好肉體摩挲著白栗栗豐滿的胸部。但是白栗栗卻發出慘叫:「啊啊啊啊壓到我的手啦!」
「哼,像你這樣一定找不到男朋友!」周墨綾氣得轉過身去。
電視放著無關的廣告,白栗栗的思緒繁雜蕪亂。
她想起昨晚娜拉納說的話。
「我查了一些數據,整理了一些東西,雖然不能當做學術材料來用,但是了解個大概也足夠了。」
她所指的,是大君所率領的神秘的「教團」。
白栗栗清楚地記得教團成員提及的人物喀密菈,那位他們口中的聖母。
娜拉納聽見這個名字後思考了好一會,才開口:「有點棘手呢。」
「是……很厲害的敵人嗎?」
她搖搖頭:「應該說是……很冷僻的敵人吧。」
喀密菈,一個極度古老,異常遙遠的名字,就算是娜拉納也所知甚少,對白栗栗而言更是聞所未聞。
喀密菈是美索不達米亞神話中出現的人物。除此之外,她也以不同的名字出現在其他近東地區的寓言故事中,這些故事大多是更早的美索不達米亞神話的變體。這些的故事根據文化背景的不同有細節上的流變,但是主要线索大都相同。
故事的開始毫無新意。
很久很久以前,大河的盡頭有一個王國,叫賽亞底。國王賢明地統治著賽亞底王國,人民生活欣欣向榮,國家安靜祥和。靠近海洋的王國享受著豐美物產的恩賜,就算是最貧困的人也豐衣足食。
唯有一件事情令賢明的國王不滿意:他一直沒有子嗣。
國王下令,假如有人能夠讓他得到一個孩子,他就滿足那個人一個願望。
於是,來自各地的博士和賢者紛紛前來獻策。國王嘗試了各種各樣的辦法,從齋戒、祈禱到草藥、大赦,乃至於巫術。但是,無論如何都得不到孩子。
終於有一天,一名來自東方的女巫來到了王宮,聲稱她能讓國王得子。國王已經失去信心,不過還是打算姑且一試。國王詢問女巫想要滿足什麼願望,女巫回答說:
「等到懷孕的那一天,我再回答您我的願望。」
按照女巫所說的話,國王拋棄了傳統的信仰,改宗信仰新的神明。盡管大臣們力勸國王不要背離正信,但他們擋不住國王求子的心。然後,按照女巫的指示,國王拋棄了過去的妻子,迎娶女巫為新的王後。
國王為新的神明修建了高大的塑像,每天都去向新神明祈禱,終於,如同女巫所預言的,她懷孕了。
大喜過望的國王賜予懷孕的女巫新的名字,喀密菈,意思是「神給我幸福」。他撫摸著王後的鼓起的腹部,詢問她想要滿足什麼願望,王後喀密菈卻回答:
「請您安靜地休息吧,讓我來管理這個國家。」
於是,說話算話的國王不得不滿足她的要求。沒過多久,女巫便用計殺害了老國王。終於,魔女喀密菈控制了整個國家。
手握大權的魔女開始顯現她邪惡的本性:她狂熱地推動新神明的信仰,對舊神充滿敵意。她命令士兵們毀壞舊神的神廟,驅逐舊神的祭司。魔女還淫亂成性,每日同數不盡的男孩在宮內狂歡。
魔女信仰的新神明其實是個殘酷淫暴的魔鬼,於是喀密菈也殘酷地統治賽亞底王國。她要求每天獻祭一對少年少女,供自己淫樂,然後冷酷地殺害他們,吸取她們的血液。
最可怕的是,喀密菈肚里的孩子並非老國王的嫡裔,而是同魔鬼交媾而成的邪惡混血。魔鬼的孩子假如降生,將會成為所有惡魔的母親,為地上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
為了打敗魔女喀密菈,神勇的英雄出現了。被舊神明眷顧的英雄用智慧打敗了魔女手下的怪獸,然後用怪獸的犄角作為長槍,終於殺死了魔女喀密菈和她肚里即將誕生的魔嬰:莉莉絲,萬千夜魔之母。
「於是英雄拯救了世界,天下太平,」娜拉納緩緩說完故事的結尾,「其實是個蠻無聊的寓言故事,說教性也很濃厚,勸誡人們不要信仰錯誤的神明,小心那是吃人的惡魔。其中還混雜著對女性的恐懼之類的要素。那個沒出生的魔嬰莉莉絲,後來經過流傳改變,不知怎麼的就在其他神話中變成了大魔女、亞當的第一任妻子、吸血鬼的母親之類的反派角色,跟故事的原本差了十萬八千里。魔女吸取小孩血液的情節傳入東歐後就演化成了用少女鮮血保持青春的血腥女伯爵的傳說……」
「為了要個孩子,什麼事情都做,這個國王到底哪里賢明了啊……」白栗栗感嘆道。
「故事里出現的賽亞底大約在今天伊拉克南部的烏姆蓋薩爾,不過也有不少爭議。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娜拉納冰冷的視线好像注視著什麼獵物,「按照你所描述的,今天的這個所謂的『教團』,應該就是一個崇拜喀密菈的秘密宗教結社。那幅壁畫多半是描述喀密菈被殺的場景。」
白栗栗回憶著那副教團囚牢里見到的鑲嵌畫。明明被長槍穿刺、身處烈焰之中,畫上的女子卻祥和地抱著新生兒,好像沒有任何痛苦。
這讓她感到難受。
「等一下,」白栗栗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你該不會是說,這個寓言故事講的事情……都是真的吧?」
娜拉納搖搖頭:「這種故事流傳到今日,很難說被刪改了多少回。不過,神話中所敘述的東西,從來就不是古人的胡編亂造。」
「啊?」白栗栗一頭霧水,「難道神話的東西都是真的歷史?世界是盤古一斧子砍開的,天上也真的曾經有十個太陽?」
「這些事情不能一概而論,」娜拉納語氣嚴肅,「我們的世界並非人類的理性所能徹底概括的,神秘而難以理解的存在從來不曾缺席人類的歷史。古人面對這些人智難以理解的東西時,創造了宗教和傳說來應對。近代以來,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理性文明逐漸占據高地,這些我們的童年時代的信念便逐漸磨損。但是,這不代表我們的世界和我們所以為的世界一樣理性。」
白栗栗沒怎麼聽懂她在說什麼,只能抓個大個:「你是說……這些神話里的事情,其實是某些真實事件的反應?」
娜拉納點點頭:「人類的理性遠比我們以為的要脆弱。一旦真實地意識到我們生活的世界與我們一直堅信的知識結構是不兼容的,一般人很快就會陷入瘋狂和絕望吧。如果同神話中的某種東西相遇,就算『它』沒有給人類社會帶來直接性的毀壞,僅僅是了解到『它』的存在是一個事實,僅僅是觀察到『它』,人類文明就可能會轟然坍塌,乃至於退回黑暗時代。那些教團的信徒,大概就是接觸到了『它』,所以失去了正常的世界觀。」
「可是……這樣不就等於說,人類文明時刻處於毀滅的危險中嗎?」
「也不盡如此……這就是我們存在的目的。」
「我們存在的目的?……」
「我所屬的組織——還不能告訴你它的名字——就是為了防止這種事態發生的安全措施之一。」娜拉納撫摸著自己的胸口,「雖然大部分人沒有能力直面神秘,但是總有少數人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與神秘發生『接觸』。這些『接觸者』有的陷入了瘋狂,還有的極少數人則守住了人類賴以保持自我的心。為了防止人類文明受到神秘的腐蝕,這少數的『接觸者』決定要將神秘隔絕在人類文明的視线范圍之外……這就是我的職責。」
人類是脆弱的,脆弱到僅僅是觀察到神秘的存在,就會陷入瘋狂。
白栗栗咀嚼著這句話,雖然不能完全理解,卻出了一身冷汗。
哥哥為了拯救瘋狂地愛上自己的妹妹,把妹妹殺掉了。
高中女生被毒癮所迫,向陌生的人獻出自己的身體。
父親為了自己的未來,把女兒送去給邪教徒作為祭品。
而她,栗栗,正孤身站在這難以理解的扭曲風暴的中心。
娜拉納那時候最後說的話在心中回蕩:「我最擔心的事情就是……接觸的范圍正在逐漸擴大。」
叮咚。
白栗栗突然被從思緒中驚醒。
「去開個門啊,栗栗!」周墨綾的喊聲從廚房傳來。
白栗栗昏昏沉沉地站起身,走向玄關,打開屋門。
快遞員模樣的青年拿著一個包裹:「您的包裹……白女士對嗎?」
「對。」她取過包裹,掃了一眼標簽。包裹上的確清清楚楚地寫著「白栗栗女士收」,「奇怪……我最近沒有買東西啊。」
「您簽個字。」
簽完了字,快遞員離開了。
「怎麼回事……」白栗栗合上門,「是誰寄來的……」
她看了一眼,卻呆住了,背上一陣惡寒。
寄出地址沒有任何掩飾,正是教團囚牢所在的大廈。
心中的聲音大聲警告她不要拆開,不要拆開,不要拆開。但是手卻自己動起來,捧起實際輕盈、但似乎萬斤沉重的包裹。她輕輕晃動包裹,里面傳來紙片摩擦的聲音。
大君的那句話躥入腦海:「記得親自拆開哦。」
不要剪開,不要剪開,不要剪開。
把包裹拿到臥室,鎖上門,用剪刀割開膠布,撕開包裝紙。呼吸越來越快,幾乎有點麻痹的眩暈。
一本很普通的相冊。無法壓抑的巨大不安。
不要翻開,不要翻開,不要翻開。
翻開相冊,萬籟俱靜。
照片上的女孩怯生生地望著鏡頭,緊緊地抱著手中的玩具熊。她站在陽光下的樹蔭中,瞇著眼睛,穿著一身白裙。是老式的膠片相機拍攝的照片,右下角蓋著時間戳,八年前的一個夏天。
不要翻下去,不要翻下去,不要翻下去。
第二張照片的時間更早,畫面過度曝光,飽和度過淡,讓人聯想到更早的相機。同一個女孩,一頭清涼的短發,曬得有些黑。她抱著一條大魚,似乎在向拍攝者展示自己的收獲。穿著連體泳衣的她踩在白色的沙灘上,遠處碧波蕩漾。
女孩好像……和第一張照片相比,沒有任何改變。
白栗栗翻回去對比了一下,確認女孩的身高和外貌都沒有任何改變。
不可訴諸言語的不安涌上來。
不要認出來,不要認出來,不要認出來。
另一張照片,女孩騎著式樣過時的自行車在街上滑行。周邊的行人穿著那個時代最流行的喇叭褲,牆上貼著海報,繪制著奧運五環和「1972」。
又一張照片,泛黃的黑白紙頁上,那個女孩身著水手服和過膝襪,和其他三個人同框,好像一家人的相片。其他人的臉被黑色馬克筆抹去,只有同一個女孩臉靜靜地笑著,遠處是大海,還有冒起黑煙的蒸汽輪船。
女孩渾身赤裸,腰肢伸展,露出深深的乳溝,一臉媚笑。這是一張以某種外文寫的海報,大概是某場色情表演的宣傳單。
記不清是第幾頁了,女孩身著肥大的藝伎和服,抹著濃妝,雲髻高聳,側身跪坐,露出白色的脖頸,嫵媚萬分地注視著鏡頭。青春的容顏一如彩色照片上的她。
一張張地翻動相片,完全不能抵御誘惑。同一個女孩,唯一改變的是地點和時間。
女孩戴著布帽,穿著格子外套,怯生生地站在鏡頭前,看上去瘦了許多。她背後的建築物上,納粹的萬字旗隨風飄揚,一旁的士兵手執衝鋒槍,面容嚴肅。
如果這些不同年代的照片展現的是一個人從幼童到老年的一生,所喚起的應該是感慨之情;但是,前後跨度了近百年的照片中,女孩不變的青春容貌就是詛咒,只能喚起深不見底的恐怖。
女孩的臉漸漸分解,好像眼目口鼻被大腦當做不同的部分處理。但是,還是逐漸認出來了,這個女孩。
不要,不要,不要。
最後一張褪色的照片,頗具年代感的場景,女孩身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及地長裙,戴著過大的蕾絲寬檐帽,夾著收起的遮陽傘,好似哥特電影中的面色蒼白的女主角;她挽著身穿肥碩的老式禮服的男性,站在一棟建築前。
女孩笑容僵硬,因為那時候的攝影需要長時間的曝光,被拍者必須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背景的建築很熟悉,因為白栗栗曾經在歷史課本上見到過。
陽光下金光閃閃的工業時代的奇跡,以鋼筋和玻璃搭建的水晶宮。這棟偉大的建築建於1851年,在1936年被焚毀,如今早已蕩然無存。
唯有那個女孩,好像不被時間影響一般,以永遠不變的容貌,跨越所有灰飛煙滅的瞬間,向照片的拍攝者展現著密碼般難解的微笑。
怎麼可能不認識這個女孩。
白栗栗伏在牆上,大口呼入空氣,但是抓不住存在的實感。
照片可能是偽造的。
但她的內心非常清楚,照片都是真的。
相冊的主角,那個女孩也是真實存在的事實。
她突然明白了娜拉納的話的含義。人的理性無法承受的、超乎人智的神秘,現在實實在在地灼燒著她的手心。她看到自己一直賴以為生的世界,在這一沓老照片前,一磚一瓦地轟然倒塌。
身著維多利亞長裙的女孩向她露出詭異的笑。
以不變的形態,永恒地出現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地點的女孩的笑——自己的笑。
照片上的女孩,正是自己,白栗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