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未留下來。
初雪下得並不很大,她趁著雪勢小,出了莊子回去寺中。
寺中的人個個素袍僧帽、面容平靜、不染俗塵。
寺中人明明比莊子上多,卻顯得靜寂。
她同往常一樣晨起、洗漱、做早課,卻頻頻走神,坐在蒲團之上成了濫竽充數之人。
她去用齋菜,想起的是與他並坐小廳之時,二人分食羹湯佳肴,從前他為她添菜,現下她為他盛湯。
她回房中抄經,蠅頭小楷寫得不順暢,墨汁滴落,毀了小半幅經文。
她放下經文,拿起案旁風物志。
她在莊子上為他念書時,她問他念甚麼書,他道:將你從前喜歡看得書讀我聽一聽。
她將一本自安源帶來,從小翻得幾乎散脫的風物志讀給他聽。
他聽得有趣,與她討論了一番。
夜間臥床,她亦開始輾轉反側。
與他相識的往日情境盡數浮現:
她初遇欲掌摑他、他虹影橋扶她、他送傘、他與她疊翠樓情事、他安置她在福安堂、他允諾、他照看她、他救她、他再允諾、他撞破她與祁世驤之事、他再看破她與祁世驤情事、他不再執諾、二人分開、他再救她、再分開。
曲折間,二人相識原來已過了四個春秋。
她夜間睡得淺,似睡非睡間,腳下一滑,似要跌入深淵。
那一瞬間,卻見她前面立著岑雲舟、祁世驤還有遠處看不清身影的一人。
岑雲舟離她最近,他亦最先朝她伸出手來。
她將手伸給他,忽地一條天塹巨浪將他與她劃開,他隔著滾滾巨浪,離她愈來愈遠,直至不見身影。
她的手被離她遠一些的祁世驤握住,祁世驤一把將她從欲墜不墜的懸崖處拉了上來。
她方松了口氣,便見腳下山體慢慢瓦解,一片片崩坍。
一匹戰馬朝她呼嘯而來,祁世驤見狀,躍身而上,欲制住那戰馬。
那戰馬卻載著他朝天邊奔去。
她見遠處那人朝她愈奔愈近,肅著白皙面龐,袍角與墨發一同揚起,她懊悔大哭,不知自己為何認不出他來,即便他站得離她遠些,她為何不能憑著身影一眼認出他。
她又悔又愧又驚又怕,朝他大喊:阿驍!
阿驍!
將手給我!他邊說邊朝她伸出手。
她欲將手給他,但她拉不著他手,二人手間始終有隔著一段。
他道:過來!
她腳下土崩山解,一股不知名的力道將她拖向後方,她卻邁不開步子朝她奔去。
他又道:過來!
她心中火灼似得著急,雙腿卻巋然不動。
忽地她腳下一顛,不想下一瞬自己仍好好站著,她一擡頭,卻見對面祁世驍跌下山崖。
她尖叫一聲阿驍,睜開雙眼,見頭頂懸著的是法妙寺的青布帳子。
她渾身汗涔涔,眼中淚水不止。
她一邊抹淚,一邊換了里衣,急忙忙起身。
她推門而出,雪不大,仍在下,一陣寒風刮過,她冷得一抖。
她回去拿了斗篷披上,去尋寺中值夜的小尼。
那小尼正是好睡的年紀,教她值夜真是難為了她。
被如鶯叫醒,迷迷糊糊半睜著眼,道:安居士有事?
如鶯道:我想下山一趟,勞你替我叫車,我與你一道下去。
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塊玉道,今番要事,不得以打攪你,這塊玉你拿著。
小尼看一眼沙漏,道:現在丑時,安居士不能再等上兩個時辰麼?
如鶯道:等不了。
小尼看了看那玉佩,心中喜歡,但也不好意思要,道:這些物件太貴重,我不便收。
安居士為我帶的糕點好吃,我長這樣大,頭一回吃。
日後安居士還是為我多帶些糕點吧。
如鶯笑了出來,道:我本安源人,不得以滯留京城,能來法妙寺,與你相識一場,已不知多大的緣分。
這塊玉你留著,做個念想。
日後我
便不常住寺中了。糕點的話,我得空來了再帶給你。
小尼道:安居士要走?
她道:是,隨緣而來,自也隨緣而走。
小尼不知她那緣分得有多大,竟教一個孤零零女子大冬日半夜三更冒著風雪下山雇車,一路顛簸也要奔去。
她給足了車夫車錢,在雪未下大之前到了莊子上。
莊主人家養犬,許是嗅到熟人氣息,犬竟未吠起來。
她敲開莊門,將老管事也吵醒。
她顧不得禮儀其他,問道:世子可還好?
老管事此時見她出現已是吃驚,聽她這般問更是詫道:姑娘聽了甚麼消息?
世子一整日都在莊子上,並未出門,亦同往常一般無二,別無
他恙。
她道:勞老伯,我想去看看表哥。
老管事不知昨日自家世子朝眼前姑娘下了一劑猛藥,點頭道:姑娘自去吧。
她穿過會客廳,往正院後一進他的宿處行去。
她摘下斗篷的兜帽,露出一張嬌俏小臉來。
立在門口的小廝與她自是相熟。
見是她,一時不知該不該替她開門。
她朝他們笑笑,輕輕推門,悄悄掩上。
屋中沒有燈燭,此時約莫寅時初,外間屋頂樹梢薄薄一層積雪透過門窗新換的紗兒,將屋中照得雪亮。
她脫了斗篷,立他床邊看他。
他睡顏安然,長眉、高鼻、薄唇,眼睫既密,緊緊合在一處。
她俯身,往他眼睫處親了親,喚道:阿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