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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閩海殘陽

東海北洋常相憶 色男2001 3258 2024-02-29 23:12

  清光緒十年

  公元1884年8月23日 福州衣錦坊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那盤醉排骨上冒起的熱氣漸漸消散在夏日炎熱的空氣里,又抬眼看向圓桌對面來回不安徘徊的父親和母親。

  “鯤兒,不許動筷子,再等會兒,你哥哥一會兒就回來了。”父親見我饞得口水都要從嘴角流下來了,嚴厲地申飭道。

  “哦……那我去門口等他!”年幼的我不情不願地嘟囔著,溜下了桌子跑出了家中那兩扇敞開的木制大門。

  屋外,是福州城盛夏的正午,烈日當空,不過幽靜的衣錦坊被幾棵大榕樹的樹蔭遮蔽得嚴嚴實實,分外陰涼。

  年幼的我靠著家門口左邊的石鼓蹲下來,用手托著腮幫子望向衣錦坊通向南後街的那個巷口。

  每次我的哥哥回家,總能看見他俊朗的身影從那個巷口一路走來。

  此刻,門口的青石路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安靜的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斑駁地灑在坊內那連片的白色的馬鞍牆上。

  我叫黃鯤,今年九歲。

  我的父親在福州閩海關任職,是個不大不小的海關稅務官員。

  我的母親也是知書達理,賢惠溫柔。

  他們只生了哥哥和我兄弟兩個。

  我的哥哥比我整整大十二歲,是左宗棠左大人創建的福州馬尾船政學堂的學生。

  他從去年起就在福建水師的軍艦振威號炮艦上實習。

  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一直很喜歡大海和軍艦。

  托哥哥的福,我也是小伙伴之中少數幾個見到過真正軍艦的孩子之一。

  那是哥哥登上軍艦實習後的一天,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去馬尾的水師駐地看望哥哥。

  那天哥哥穿著嶄新的福建水師官弁服,顯得英俊瀟灑神采飛揚。

  他把滿眼驚奇四處張望的我高高抱起,順著振威艦不大的木制甲板轉了好幾圈,最後走到了艦首的大炮前。

  “哥哥,這個就是大炮嗎?我聽門口講評話的林爺爺說大炮是打壞人的,砰砰砰,像這樣特別響!”我揮舞著小手拍打著振威艦船頭那門十六鎊艦炮的炮身,興致勃勃地問哥哥。

  “對啊,哥哥這艘軍艦,還有這里停著的其他叔叔軍艦上的大炮都是用來打壞人的,有了這些軍艦和大炮,壞人就不敢來欺負我們中國了!爹娘就可以天天聽評話,你個小傻瓜就可以天天睡懶覺啦。哈哈哈……”哥哥笑著俯下身子回答我,還拿手輕輕捏了一下我的臉蛋。

  我至今都還記得,哥哥回答我的時候有一陣海風吹過,他圓形暖帽上的紅色花翎根根被風揚起,好像血一般鮮艷奪目,映襯著他青春的面孔,在東海燦爛的陽光下,明亮得讓我目眩神迷……

  哥哥是個溫和孝順的人。

  每個月到了放假的日子,他不管多忙一定都會抽出時間趕回家中陪我和父母一起呆上一日。

  作為他的弟弟,每次他回家我都能從他那兒拿到各種各樣有趣的小玩意兒:

  從他替換下來的鋼筆圓規之類的新奇文具到步槍的空彈殼。

  這些新穎的物件都成為了我在街坊小玩伴中炫耀的資本。

  上個月哥哥休假回家時,曾經答應我這個月回來給我帶一艘軍艦模型的,這也成為了我過去一個月來最大的期盼。

  我在門口等了又有半個多時辰,哥哥那身穿水師寶藍色制服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在衣錦坊巷口。

  那天下午,在一片詭譎的不安氣氛中,我和父母匆匆用完了那頓毫無滋味的午飯。

  吃飯時,我的心里已不再記掛那心心念念了一個月之久的軍艦模型,只是希望能快點見到哥哥。

  哥哥最終沒有回來。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很奇怪的是家里竟然沒人喊我起床。

  我走出和哥哥共用的臥室,發現堂屋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走了一圈才發現,原來連我的父母也都出了門,只是在桌上給我留了一碗溫熱的豆漿和幾根油條。

  下午,我被舅舅接到了他家中。

  而我的父母直到過了幾日才出現,把我接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父親母親一邊一個緊緊地牽著我的小手,仿佛害怕我會忽然消失一般。

  “你們這麼多天去哪兒了!為什麼一直不來接我啊!是去找哥哥了嗎?”我心中忽然沒來由地升起一股寒意,怯怯地看著父親輕聲問道。

  穿著一身黑色長袍的父親沒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別過了頭去。

  牽著我左手的母親卻忽然哽咽著哭出了聲。

  後來我才了解到:就在我等待哥哥回家的那個下午,之前長時間停靠在閩江口馬江江面的法國艦隊突然襲擊了福建水師。

  由於法艦距離福建水師各船實在太近,許多福建水師的艦船,比如排水量最大的旗艦揚武號巡洋艦,還有振威艦邊上停泊的飛雲艦、濟安艦,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在第一輪法艦炮擊中中炮起火沉沒。

  哥哥所在的振威艦是戰斗打響之後福建水師諸艦中最快做出反應的。

  在法軍第一輪炮擊之後幾分鍾,振威艦即已在管帶許壽山的指揮下砍斷錨鏈積極應戰。

  哥哥和其他官兵操控我之前撫摸過的那門艦炮急速轟擊距離他們最近的法艦德斯丹號。

  無奈大勢已去,敗局已無法挽回。

  在它生命的最後幾分鍾里,排水量只有數百噸的振威艦被三艘排水量數千噸的法國巡洋艦密集炮火圍攻,艦體被射得千瘡百孔並引發了鍋爐房的劇烈爆炸,戰沉於馬江江底。

  除了少數泅水逃生的幸存者,全艦大部分官兵殉國或者失蹤。

  馬江一戰,福建水師全軍覆沒,水師官兵死傷慘重,哥哥也就此下落不明。

  那幾天,福州府城到處都是披麻戴孝的人家,其情其景今日憶來依然令我悲難自抑。

  我的哥哥就這樣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時至今日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也是從那天起,我的父母總是悶悶不樂,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他們基本不再出門,只是呆在家中並且謝絕了大多數訪客。

  這期間,佟婉如佟姐姐是少數能進到我家的客人之一。

  佟婉如是北方的旗人,年方十五。

  她生得白淨端莊,身材苗條。

  舉手投足之間落落大方、文雅周到,一副典型的官家小姐模樣。

  他的父親佟御史前些年被朝廷派遣到福建參與船政事務。

  由於佟婉如的母親早逝,作為家中獨女的她就千里迢迢陪著父親一起來到閩省上任。

  一開始父女倆沒有物色到合適的房子,所以在我們家客居了一段時間,直到在附近置辦好了宅院才搬出去。

  在這期間我們兄弟倆就同她經常玩在一起,已經混熟了。

  雖然不是一家人,朝夕相處之下,我們三個人的感情也算得上是分外深厚。

  哥哥失蹤之前,放假回家吃過午飯,經常會帶上我和她一起出門游玩。

  佟婉如的父親公務繁忙,總是在不在家,我和哥哥去佟府幾乎都見不到他。

  於是幾個孩子也樂得自由,滿福州城地瞎跑瘋玩。

  城西邊的西湖、城南的烏山和閩江南岸的倉前山都是我們常常去的地方。

  有一次在倉前山的涼亭里乘涼時,我看到佟婉如踮起腳極目遠眺江對面的福州城的俏麗模樣,不禁脫口而出:

  “佟姐姐,我媽說要給我哥哥物色媳婦了,你以後做我們家的媳婦好不好呀!”

  佟婉如的臉當時就紅了,她又羞又急地一跺腳,輕輕用手拍了我一下:“小孩子家,懂什麼呀,別胡說。”

  哥哥看她又羞又急的樣子,只是在一邊笑嗬嗬地樂著不說話……

  在馬江海戰過去後幾個月,佟婉如最後一次來到我家。

  這次她是來辭別的。

  福建水師覆滅,船政學堂和馬尾船廠也被法軍炮火摧毀,左宗棠左大人多年的船政心血毀於一旦。

  佟御史連同幾位主事的船政官員都被降罪革職。

  佟府將福州的宅院變賣了用於上下打點關系,可最後佟御史還是被判了幾年流放。

  無奈之下,佟婉如也只好返回北方,明日就要乘船北歸。

  那天她離開我家時天已經快要黑了。

  殘陽如血,我一直送她到了巷子口的那棵大榕樹下。

  過去無數個下午,我和哥哥都在這兒等著她一起出門游玩。

  而今,卻只剩我們兩人孤獨話別。

  那天佟婉如穿了一身寬松輕薄的白色氅衣,下身是一條一樣潔白無瑕的絲質長裙,在昏暗的光线里整個人看起來如一株盛開的白玉蘭一般亭亭玉立。

  最後告別時,她眼中含淚,輕輕擁抱了我一下,手中塞給了我一張紙條,在我耳邊低語道:

  “黃鯤,姐姐要回北方了。這是姐姐在直隸天津的地址,你留好了。等你長大了一定記得來天津找姐姐……在福州要好好讀書,以後長大了,像你哥哥一樣做個有本事的男子漢……”

  “嗯……佟姐姐……我答應你!” 我看著佟婉如含淚的一雙明亮眸子,像個小男子漢一樣鄭重地點了點頭。

  夕陽的余暉里,佟婉如三步一回頭地走遠。

  我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最後被逐漸吞噬在沉沉落下的夜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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